草原树莓甘如饴

2023-05-30 10:48杨春
伊犁河 2023年1期
关键词:毡房覆盆子哈萨克族

杨春

1

八月的某一天,我在风景如画的伊犁唐布拉草原漫步,脚步欢喜地翻过一座座翠绿的草坡,又欢喜地蹚过一条条纤细的河流,渐渐地迷了路。

一位红衫少女在青山绿草间闪现,她驱赶着羊群,像跳动的火焰那样向我走来。

12岁的哈萨克族少女阿尼拉,眼睛明亮如星,脸庞红润似霞。在与我说话的当儿,她山猫般地登上近旁的山崖,摘下一棒红红的山果。她说:“老师,树莓熟了,可好吃了。”

我接过树莓一看,形如小号草莓,红艳闪亮,惹人喜爱;再一尝,果味似桑葚,甘美酸甜,令人回味。吃到酣畅处,我将数枚树莓一起放入口中,酸甜中竟有一丝辛辣,“呸呸呸”吐出来。阿尼拉哈哈大笑:“老师,树莓是中空的,可能有小虫子钻进去了。”

摘下的树莓中,发现又一条青虫,从果蒂处钻入,吸食树莓丰厚的果肉。青虫吃了树莓是否很快结茧化蝶,姑且不管,再吃树莓我学着阿尼拉的样子,对着果蒂吹气,确保安全才放入口中。我也学着阿尼拉的样子,灵巧地攀登上山崖,从满是小刺的树莓枝上采摘那指尖般大小的红艳果实。

树莓是哈萨克族牧民长在深山里的“远亲”。不管他们牧羊的毡房搭建在多么幽深的河谷,想要摘更多的树莓,都要跋山涉水,走过蜿蜒坎坷的山路,穿过茂密的灌木丛,去到雪峰之下牛羊都无法抵达的山坡。那里有一片片草深过腰的茂密山林,也可能寻着一片阔大无边的树莓灌木刺林。

我住进了阿尼拉家的毡房,很快有了一些哈萨克族姐妹。美丽善良勤劳的哈萨克族姐妹总是像蚂蚁一样忙活着,操劳着,一刻也不停歇。她们居住的毡房,随着季节转换,扎在春牧场,扎在夏牧场,又扎在冬牧场。夏牧场出产草菇、松树菇、羊肚菌、松茸,出产野韭菜、野芹菜、野葱、蒲公英,出产野苹果、野石榴、野草莓,还有树莓,出产草原最丰盛的馈赠。孩子们放暑假了,也来到草原帮助父亲放牧牛羊,帮助母亲采摘,也牵着一匹老马向游客推销,赚取一份家用。

我的哈萨克族姐妹们对树莓丛林的方位了如指掌,她们总是结伴上山摘树莓,三五成群,提着带盖的大塑料桶,走在八月的青山绿松之间,渐渐地走成了风景。一次,我也成为风景中的一抹,我的脚力不如哈萨克族姐妹那样矫健。山路崎岖,我筋疲力尽,气喘吁吁,一次次想放弃这计划中的远征;而哈萨克族姐妹们,她们脚下的步伐匀速稳健,翻山越岭,蹚水过河,甚至披荆斩棘,全不在话下,就像在家门口的草坡上漫步那样闲庭信步。她们个个兴高采烈,谈笑风生,仿佛奔赴向往已久的君王盛宴。

在一片灌木丛生的陡峭山坡,哈萨克族姐妹们停下了脚步,她们打开随身携带的塑料桶,开始全副武装:牛仔外套、厚毛衣、粗布衣,反正都是厚实耐刮的外衣外裤,脚下无一例外地套上一双长至膝盖的雨鞋,仿佛要去涉水。姐妹们准备的当儿,衣着轻便的我已经欢呼着摘树莓了。

半山坡,密密匝匝的刺丛间,一串串树莓在阳光下晶莹剔透,青红如玛瑙,艳红似宝石,黑红则是农家小院的桑葚果长途跋涉到了深山。一阵山风吹过,它们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集体笑得花枝乱颤。

穿着厚外衣长雨靴的哈萨克族姐妹们,灵巧地走进密密匝匝的刺林深处,只一会儿工夫,她们手中的小桶就沉甸甸的了。而我只能在树莓林周边稀疏的地方溜达,我也兴奋地在周边摘着树莓,时不时往嘴里送几颗,我身上单薄的防晒衣裤已经被刮破,裸露在外的肌肤全是纵横交错的划痕血印,生生地痛。

我蹲下身子处理伤口。世界突然变得好安静,疯长的野草、灌木将我淹没,从四方向我挤压过来。我害怕地站起身,看见姐妹们就在距离我五米十米的地方,她们大声谈笑。我放心了,再次蹲下身体,人声笑语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耳边只有风吹野草的萧瑟声,呼呼的,令人窒息。

像寂静的山谷,虎啸突起那样,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令我震惊。我脚下不足两米远的草丛,一条蛇探出漆黑的脑袋。我静止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看着那擀面杖粗,浑身黑溜溜的大蛇游走,足有两分钟方才全部通过。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我惊惧得几近崩潰,仿佛世界末日到来。

姐妹们却风淡云清,她们说:“不用怕,草原上的蛇没有毒。”又说,“牛马都不到的深山老林,野生动物多得很,有蛇,有野猪,还有熊。摘树莓我们都结伴来,一个人可不敢来。”

2

于是,七嘴八舌说了几件采摘树莓发生的事情。

一件事情十分惨痛。村中一户人家娶了新媳妇,泼辣胆大。新媳妇自小生活在河谷,对山里的生活不甚了解。一天,新媳妇一个人在家,想起头天看到邻居摘回的树莓非常好吃,决定上山摘树莓。她提了一只小桶独自出发了。路越走越远,山越爬越高,野草灌木也越来越深。渐渐地,新媳妇看不清脚下的路,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夜走路一样。她摸索着,凭着感觉披荆斩棘。她大声嚎哭,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知走了多久,身上的衣服都刮破了,却是脚下一空,跌进一个大坑。她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摔倒骨头断裂的惨状。然而,没有疼痛,没有重创,身下软绵绵、滑腻腻的。她睁开眼睛,顿时魂飞魄散,无数条吐着芯子的蛇,在她身下蜿蜒蠕动,缠绕如藤萝……两天后,人们在洞坑里找到新媳妇的尸骨,年轻美丽鲜活的生命,因为采树莓被群蛇缠绕窒息而死,令人扼腕叹息。

姐妹们七嘴八舌,说着与野生动物狭路相遇的经历,在深山里遇到一只棕熊、一只独狼、几头野猪,都是常有的事情。其中一位姐姐的叙述特别活灵活现。那一天,她上山采树莓没有约到伴,想着自己是本村人,山也相识,水也亲近,就独自出发了。起初一切都很顺利,她走熟悉的山路,找到树莓疯长的山坡,采了一大桶树莓,差不多有十公斤。她唱着山歌正往回走,突然不唱了,她看见必经的山路有大小四只野猪在休息。她吓死了,不敢前进一步,转身向着山上爬去。她想着爬过那个山坡,绕回正道去。没想到那山越爬越高,她迷路了。远远地看到一片松树,一只棕熊卧在松林边的一个巨大岩石上睡觉……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松林、草坡、岩石、棕熊都镀上了金色的光晕。此情此景,如果被一位摄影家遇到,必能激发摄影师创作的欲望,获得一幅可遇不可求的摄影作品。然而,那位姐姐吓得魂不附体,她镇定着自己,没有大声惊呼,也没有狂奔乱跑,她像电影院退场那样,轻手轻脚,在不惊动棕熊的情况下,退回之前野猪挡道的山路。

可是野猪们还守在那里,她只好等,等到明晃晃的月亮升起,等到野猪们消失在黑黢黢的灌木林,才踏着月光照着的山路回家。经过这样一番惊吓,采得的一大桶树莓竟然还能全部带回家。而她的家人谁也不相信,她能在一天之内既遇到野猪又遇到棕熊,因为即使在深山老林,这些野生动物也是非常少见了。

跋山涉水只为小小的树莓,深山遇险也能临危不惧,我不禁对我的哈萨克族姐妹们肃然起敬,也提出了心中的疑问:“采树莓这么艰难、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采?又卖不到几个钱。”

姐妹们就笑了,她们说:“采树莓不为了卖钱,为了孩子的嘴呀。”又说:“我们夏天住在草原,冬天回村的时候,若不带点草原的东西,会让人笑话。人家在背后说我们懒呀。”

从六月开始,牧民们把毡房搭建在唐布拉草原百里画廊一带,草原就有了“牛羊践履多新草”的盛景。牛羊在水草丰美的夏季牧场养得膘肥体壮,牧民也会尽力采摘蘑菇、野菜、野果等大自然的馈赠,以换取冬日家人欢聚的食品。这是习惯,更是传统。在农牧民生活日渐富裕的今天,她们依然遵循着世代相传的生活方式。

3

草原上的哈萨克族人有这么一种说法:“只要沿途有哈萨克,哪怕你走一年,也不用带一粒粮、一分钱。”我在草原漫游的那段时间,深深体会到哈萨克族人家的热情好客。

“到了哈萨克族人家,就是到自己家了。”这句话落实到一座座草原毡房里,是一张张洒满阳光的笑脸,一碗碗热气腾腾的奶茶。我也总能在一盘盘一碟碟的吃食间找到一小碟红艳艳的树莓酱,喝一口奶茶、吃一口抹着树莓酱的馕饼,再苦劳的身心都会在这一片温热酸甜中柔顺安闲下来。

在阿尼拉家的毡房,我参与了树莓酱的制作。那天,我们采树莓回来已是夜色阑珊之时,半个月亮挂在草原上空,我非常累,只想倒头睡下。睡梦中,从敞开的毡房门隐约看到火光,听到人语,便起身看个究竟。煮羊肉的大鐵锅架在月光之下,铁锅下吐出柴草红红的火舌。阿尼拉的母亲手持大锅铲,在铁锅里不停地搅拌,树莓果酱咕咕冒着气泡, 空气中弥漫着果酱酸甜的气息,还和着柴火燃烧的烟草味道。

月光下,忙碌着的阿尼拉的眼睛很明亮,更加忙碌的阿尼拉母亲的眼睛很明亮。 好一个草原之夜。

在我睡觉的一个小时里,阿尼拉和母亲一起把采来的十几公斤树莓淘洗干净,又在制作果酱。我站在铁锅前讨教制树莓果酱的要领:树莓要洗净捏碎,熬煮要慢火,要不停地搅拌,白糖要适量,多了盖住甜味,少了起不到腌制的作用等等。

月光如水,在浩渺的草原上空流淌,在毡房、摩托车、柴火、马桩之间流淌,在牧羊犬、牛羊、马匹的睡梦中流淌,在等待树莓酱放凉的人们心中流淌。

熬好的树莓酱在铁锅里闪现柔和的暗红色的光,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在等待中打盹,那短短的梦中,应该也有树莓酱的酸甜与芬芳吧。

然而,我也心存疑惑,树莓酱是如何从炎热的八月盛夏储存到大雪纷飞的冬季?打盹的阿尼拉母亲从短梦中醒来,她娴熟地把熬好放凉的树莓酱装进小塑料桶,盖盖、密封,提着小桶走向波光粼粼的小河。她借着月光,沿着河边寻找秘密之处。浅水处,她搬起几块拳头大的鹅卵石,露出密闭塑料桶白色的盖,她又在旁边挖了一个小坑,树莓酱桶埋进坑里,透凉的河水立即把小桶淹没了。

草原河水来自天山融水,我曾经多次在夏季正午用河水洗手,感觉河水透凉。到了夜晚,河水更是冰沁入骨,手置于水中坚持不过一分钟。流淌着清凉河水的河床之下,自是不可多得的天然冰箱。

我正感慨着哈萨克族人因地制宜储藏食物的大智慧,阿尼拉的母亲又带我来到毡房后一个柴火垛。她挪开几截枯木棒,拂去表面的枯叶杂草,浅坑里几罐密封的树莓果酱与湿润的泥土、纵横的草根相依相伴。这是又一处储存食物的好去处。

八月采摘的树莓,十月末回到村子的家中,成为全家人佐食的佳品,酸甜的滋味更是孩子们喜爱的零嘴。

4

哈萨克族姐妹深山采树莓,时常能遇到一些比她们还不怕艰苦的人——那些爱好大自然,以跋山涉水为乐的人。比如,远道而来的旅行者,背负重物的徒步爱好者、拍摄野生动物的摄影人等。就像“车行车道,马走马道”那样,姐妹们通常是望望远处的他们,心里猜测对方的身份,并不停止手中的采摘。一次,她们遇到一位独行的野生动物摄影师,摄影师手臂上长满了湿疹,红红的一片。她们就比划着让把树莓捏碎涂抹在红疹处,摄影师按照她们教的方法做了,痛痒竟有些缓解。摄影师大喜,内吃树莓,外敷树莓汁,湿疹引起的痛痒很快好转,待他拍到满意的野生动物作品,离开草原时,湿疹已经痊愈。

树莓的药用作用也随着摄影师的离开,带到了草原之外。

树莓的药用并非草原人家的独特发现。“青果入药,红果生吃。”说的就是树莓。青果入药的时候,它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覆盆子。

未成熟的果实,一般在含青时采收,沸水略烫,晒干作为中药材使用,名曰覆盆子。覆盆子可入药,最早记载于陶弘景的《名医别录》,谓之“主益气轻身,令发不白。”我在弥漫着好闻的草木气息的中药房见到覆盆子时,对它的疗效不甚了解,想起鲁迅先生《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园》的描述:“如果不怕刺,还可以吃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得远。”便撮了几枚青黄渐黑的干果含入口中,甘美酸甜,便说:“这哪里是药?分明是干果。”而当我知道“覆盆子是没有成熟前的树莓,而树莓则是成熟后的覆盆子。”眼前立即浮现数年前在伊犁唐布拉草原采集树莓,做树莓果酱的情形;也想起新疆人一日三餐喜食树莓的事情。

一次,我在哈萨克族人家做客,喝了一些酒,晕晕乎乎、头痛欲裂之际,女主人递了一碟树莓酱给我。我一吃酸甜可口、入口生津,就把那一碟树莓酱都吃了,又喝了一碗奶茶,顿感酒气散尽,神清气爽。起先,我以为是奶茶的作用,见喝酒之人都在大口吃树莓酱,才知道树莓酱有解酒作用。这也是哈萨克族人聚会的宴席上,少不了一碟树莓果酱的原因。

女主人告诉我,同村一位牧人被查出肿瘤,选择了保守治疗,放松心情之外,也改变饮食习惯,每天早餐吃一小碗树莓酱。一年之后,再去检查,肿瘤竟然停止生长了,同村便猜树莓对肿瘤有抑制作用。对此我不大相信,我说,肿瘤停止生长可能性很多,比如药物作用,比如放松心情,也可能是吃了其他东西。女主人也不争执,她得意地说:“我天天吃树莓,保持年轻状态总不错吧。” 我一看,女主人的容颜比实际年龄至少年轻十岁,多吃树莓可延缓衰老,我相信了。

我每年夏天都会穿过独库公路,在唐布拉草原阿尼拉家的毡房小住,摘树莓,摘野草莓,寻酸杆子,采蘑菇。阿尼拉说,她的梦想是长大之后当一名作家,我担当了与她一起行走的责任,去阿尼拉读书的学校送书、讲课,与阿尼拉的老师同学们互动,也批改阿尼拉写的作文,引导她将草原上的生活书写出来,并推荐到报刊发表。就这样,我陪伴草原上的小姑娘阿尼拉读完初中读高中,然后考大学。

前几日,在北京上大学的阿尼拉发微信给我说:“老师,我又梦见草原上的树莓了,馋得流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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