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关义为,汉族,现居海南省乐东县抱由镇。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在《阳光》《鸭绿江》《椰城》《中国散文家》等刊物发表。主要著作有中短篇小说集《哭泣的芙蓉花》和长篇小说《破茧而出》等。
每个村子都有它的标志和灵魂。而这些标志和灵魂,不仅包含着山水树木、风物人情,更凝结着一代代村人的精气神。对于秦标村来说,这是一个有许多故事尤其是英雄人物传奇故事的村庄。
我对秦标村一向颇具好感,也常听人提起该村许多感人的故事。比如,抗日战争时期,秦标村涌现出了一大批抗日英雄和革命志士,与日寇进行殊死搏斗,最终取得了胜利;刚刚改革开放时,秦标村的一些村民到遥远的尖峰岭和附近的抱告山去采伐沉香,加工出售,因此出现了一批“万元户”,令无数人羡慕。
我总觉得,一个村庄能有这样的历史和传奇,一定有这个村和村人的灵魂在里面,一定有它的风骨在里面。所以,在我心里,秦标村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村庄。
因此这次,我受我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的委托,要牵头编纂我村的村志,我首先想到的是到秦标村去考察取经,因为听说该村的村志今年刚出版就备受赞誉。在这里,我见到了很多村民,从他们身上和言谈中,秦标村的特色和风情可见一斑。
关 弟
关弟并不叫关弟,只因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比我小两个月,我们同姓关,如此我们就“关哥”“关弟”这样称呼对方。
决定到秦标村去考察取经时,我第一个联系的就是我这位老同学。我这位老同学,为人和善,勤奋肯干,挣下了一份家业,又培养了一个优秀的儿子——如今儿子已经是电子应用技术领域的副高级工程师了,在村里可以说是位有头有脸的人物。
驱车来到关弟家门前,我被关弟的住所震惊了。
只见四层富丽堂皇的新楼房令人心醉神迷。用墙围住的庭院很宽大,院子里种了一些椰子、芒果、荔枝树等,看得出来精心打理过,枝繁叶茂,散发着阵阵芳香。院子是开阔平整的水泥地,而连着院子的几扇门,除了大门之外,门口全都细心地铺着垫子。
关弟和他妻子迎上来。我和关弟有很多年没见了,如今都是六十来岁的老人了。只见他身材清瘦,精神倒是很好,一见我就笑着叫“关哥”,古铜色的脸上深深浅浅地镌刻着岁月的痕迹。旁边的弟妹也俨然成了老太婆,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俏模样。
寒暄过后,我们进了门。客厅的地砖闪闪发亮,能照出人的影子来,卧室都是精心打造的木质地板,一看就知道,关弟夫妇都是爱干净的人。最令人惊讶的是,几个房间的墙上挂着壁挂式液晶电视,柜式空调和挂式空调居然都有,整个屋子布置得像大城市里的富豪家一样整洁、漂亮、豪华。
我不禁啧啧称赞,没想到老同学虽然住在村里,但院子竟然这么大,房屋竟然这么阔气!
关弟神秘地一笑,说道:“我这并不算什么,村里建有三、四、五层楼房的家庭已经很普遍了,家家户户的院子都很宽敞,座座楼房都很阔气呢!”
听关弟这么说,我更惊讶了。
因为我知道秦标村的这么一段历史。1940年4月,秦标村被日寇列为其南进机场战略区域后,一个好端端的村庄在日本鬼子的铁蹄下毁于一旦。直到1945年8月,日寇投降后,秦标村的村民才陆续从打蚊道村(长兴村)、抱岁村等地返回。短短几十年,一个村庄能从废墟的基础上重建,而且发展得这么富丽堂皇,这怎能不令人感到惊讶!
关弟神秘地竖起了一根手指,说:“秦标村之所以有如此成就,第一是靠农业;第二是靠教育;第三是靠商业;第四嘛,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就是靠人。”
我来了兴致,不禁问道:“那你给我讲讲。”
在关弟的娓娓道来中,更加深了我对秦标村的印象。
秦标村位于海南岛西南部乐东县望楼河流域的平原地带,凭山临海,村庄辖地方圆二十多平方公里,人口三千多人。秦標村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气候条件优越,土地资源丰富,光照充足,热量丰富,雨量充沛,轻风无霜,四面环河,热带雨林茂密,还有一个与生具有的天然鱼塘,是传统的“鱼米之乡”和丰饶的粮仓。可谓是一块得天独厚、亟待开发的宝地。
说完了农业,就要说第二大点——教育了。
秦标村人历来十分重视教育,村民们起早贪黑辛勤劳作主要就是为了孩子上学读书提供经济保障。秦标小学是利国镇有名的好学校,学生联考和竞赛每次都是名列前茅。教师和学生在各方面的表现也不错。秦标村的学子考上名牌大学的有许多,比如《秦标村志》邢主编的女儿和侄女就在这两年分别考上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
第三,秦标村人从商已成为了传统。村中有多位出色的制砖能手和手工艺者,并善于自产自销,比如,用优质粘土打制的青坯砖和建造砖窑烧成的红砖,质优价廉,一度很有名气,享誉整个乐东沿海地区。秦标村附近的报告山和比较远的尖峰岭是海南野生沉香的主要产地,改革开放以后,有的村人做起沉香木生意,“海南沉香,一片万钱,冠绝天下”。还有大名鼎鼎的秦标村腰果场和种植的甘蔗、花生、黑豆等,在上世纪七、八、九十年代在海南南部几个市县都是很出名的,而现在出名的是自产自销的豇豆、四季豆、青瓜等等,也颇具优势。村里搞农贸企业的民营企业家也不少。
我正待再问,只见大门开关之间,几位村民已经走了进来。这都是村里有些资历和地位的人,是特地邀请来与我畅谈采风的。
关弟一一介绍过,村干部孙世明,做生意的关贵平,村民韦吉山等几个人,年纪最大的是七十多岁的村人尊称他为陈老师的村民。关弟又笑道:“刚才我只说了三点,这第四点还没讲,现在能说会道的人来了,一会就由他们来为你讲述秦标村的故事吧。”
这时菜肴也备好了,众人便就落座入席。
这一顿中饭非常丰盛,都是秦标村土生土产的地道乡野风味。野鸭塘里现捕捞的鱼虾鲜美异常,莺歌海里出产而经秦标村人加工而成的咸鱼干海味浓郁,自家养的鸡鸭和园里种的蔬菜鲜嫩可口,还有从“市仔上”(秦标村的主村道)买回来的新鲜羊肉,最具特色的要数村里自家酿的米酒,那是浸了野生灵芝的米酒,醇美甘香,益气补身。
这一顿饭吃得众人非常满意,令我再次深深地感受到秦标村如今的富饶。
饭后,大家提议出去走走,请我观赏一下秦标村的风景。
孙世明介绍道,秦标村的村道是全县村道最直的,也是最有纪念性的,是日寇投降后,村民按统一规划重建的。村民建房子自觉按规定要求留尺寸,所以村道很宽,并形成现今完整宽敞的“井字格”布局。
哟,几条环村大道更是平坦宽广,浏览道路两边的风景,秦标村的确太美了!高大的芒果树、椰子树和荔枝、龙眼等树郁郁葱葱,芬芳沁人,树叶随风飘动,好像充满柔情地向来往行人招手致意。
走到了“市仔上”,也就是秦标村南北走向的主街道。那里是早年秦标村的重要标志之一,谁家的房屋若是建在“市仔上”,那可是要为之自豪的。因为除了“市仔上”有楼房,村里其他的房屋大多都是平房,有许多还是茅草房。
以前,“市仔上”的建筑大都采用南洋风格,是典型的骑楼式建筑。有些人家,临街处用红砖砌两根大柱子,两柱间用木材架梁(也有砌圆拱的),上下两层正中木制大方门,左右对开两扇木制栅栏的窗户,窗框上下凿有凹槽,用以安装可推拉的窗板。沿街柱子和墙面均用石灰泥粉刷,显得整齐典雅。瓦檐上方还筑有近三尺高的墙面,两翼安装花窗方格,顶端有的雕龙刻凤,有的安上狮子麒麟,祈求富贵荣华,平安吉祥。可惜,这些文化遗存没有很好地保留下来。
走到了“市仔上”中心地段的那棵高大的酸豆树那儿,这可算是秦标村的“心脏”了,早年村里的群众大会等一些重要活动都是在那里举行的,当然也是秦标村一些人休闲的聚集地。
在酸豆树下“閑谝”的主角,大多是故事篓子,思维敏捷,善编能造,能说会道,大家凑在一起,你一句我一言地胡谝,谈天说地,口若悬河,古今中外闲情逸事,只有想不到的,没有说不到的。
我说,这不就是县城里的“老爸茶”吗?
海南民间把上了年纪的男人称作“老爸”,因海南的生活大多节奏闲适,老爸们常常手捧一杯茶,聊天解闷,“老爸茶”在很多地方都有。
关贵平笑着说,我们村这就是一个露天道边没有茶的“老爸茶”啊!
老同学关弟说,说起闲谝,陈老师就是一位故事篓子,让他讲讲他堂哥陈大哥的故事岂不是很好?
陈 强
陈大哥原名叫什么,已经很少人知道了,因他从小就喜欢逞强好胜,强嘴硬牙,乃至吹牛皮说大话,村里人就给他起了个诨名叫“陈强”,也有人背后叫他“陈吹”。1968年冬,他当上秦标大队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时才二十出头。按理说,这个让大部分人垂涎三尺的美差轮不到他头上,但他是名门之后,秦标村农民自卫队队长陈王裕是他的三代宗亲。
陈王裕是秦标村最负盛名的传奇人物,他曾策划和组织了秦标村农民自卫队反抗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武装起义,是个革命英雄。陈强的父亲陈胜利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据村里老一辈的人说,当年他父亲是海南西南部很有名气的琼崖独立总队(后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琼崖纵队)队员,手持两把王八盒子,威风凛凛,叱咤风云,让日本鬼子闻风丧胆。后来在一次和日寇的战斗中,他父亲浴血奋战,身负重伤,虽在部队医院治疗保住了性命,但已致残,不得不还乡。
陈强顶着这样荣耀的家世背景,在十几岁时就被他父亲送去参军。但已是和平年代,他自诩“无处施展拳脚”,退伍回来后他不屑干农活,很少下田。生产队的队长也奈何不了他。
陈强经常头戴绿军帽,身穿绿军装,在村里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他人长得不高,嗓门却高;身形不大,胆子却大。他经常一手叉腰,一脚踩在木桩或石头上,口若悬河地给众人讲述自己在部队时的经历。
据他说,他身怀绝世武功,一直在侦察连里当侦察兵,专门接受一些特殊训练,比如擒拿、格斗、近身搏击等,后来还当了教官。曾有几次还被派出去执行过很特殊的任务。偶尔说到兴头上,也略微施展一下拳脚,亮一亮身手,给村里人“开开眼”,看上去煞有介事。但村里人都不相信他会武功,原因很简单,第一,他参军前大家从没见过他练过武功;第二,有知情人透露,陈强在部队时并不是什么侦察连的侦察兵,只是部队里的炊事员。
很快这个消息传到了陈强耳中,陈强听说此事后很生气,立即向传说的人追问,这消息是从哪里传出的。后来一直追到邻村生产队邢队长那里,就停了。因邢队长有一个儿子,是和陈强一起参军,而且是同一个部队的。
不过陈强后来向村里人解释,说打蚊道新村邢队长的儿子虽然和他在同一个部队,但并不在一个连队,因此他对自己的情况并不了解,希望大家不要听风就是雨。但村里人已不再相信他。
有一天晚上,村里一个外号叫“酒徒”的大龄青年阿明酒后进入大队会议室大吵大闹,正在会议室收拾东西和打扫卫生的大队妇联主任对其劝说,阿明不但不予理睬,还上前骚扰妇联主任,妇联主任惊慌地大声喊叫,当时陈强恰好经过这里,就走进去劝告阿明,叫他不要乱来。但人高马大的阿明并不把身材精瘦的陈强放在眼里,伸手就推了陈强一把,并警告他滚远点,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就连他一起打。陈强没说话,也没避让,等阿明第二次伸手推他时,他只抓住阿明的肩膀轻轻往外一带,底下又伸腿一绊。阿明原本已经喝得摇摇晃晃,再被陈强这一拽一绊立刻就横着飞出大门去,直跌出几米远才摔在地上。阿明疼得叫了几声后,爬起身扑过来就要和陈强拼命。陈强并没有躲闪,等阿明扑到跟前时,才侧身抓住他的衣服一扔,阿明就又被摔出门去。这下阿明吓坏了,再不敢胡闹,骂骂咧咧几句后赶紧跑了。直到这件事过后,村里人才相信陈强的确是会点武功的。
至于陈强当兵时是侦察连的侦察兵还是炊事员,就没有人在乎了,因为他会武功是真真切切的。也许他是在侦察连里的炊事班呢,他的武功是偷偷练就的。而且,他不仅懂武功,还会枪法呢。
后来,陈强当上了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又过了一个多月,他兼任大队民兵连连长。
陈强担任大队民兵连连长那段时间里备战风声日紧,中苏边境已经剑拔弩张。秦标村一带的坡地上和农田里也时常发现从台湾地区用气球传过来的反动传单,叫嚣要反攻大陆。因此,民兵的训练很频繁,陈强不仅要带领村里的基干民兵参加公社武装部统一组织的集训,也要组织开展村里的民兵集训。
这个时候的陈强,身上显露出了从祖辈那里继承来的军事天赋,作为一个民兵连长,他具有出色的组织协调能力和领导能力,而且他的枪法也受到公社武装部长和公社书记等领导的赞扬。他的枪法神准,只要拿起枪来,就是闭着眼也能命中目标。村党支部书记等老一辈的人说,那是他爹和他太爷爷借着他的手给他传的功呢。那些村里的民兵更是对他的枪法佩服得五体投地。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全县开展了一次规模比较大的冬修水利大会战,陈强作为村党支部委员、革委会副主任、民兵连长受到委派,作为总负责,带领本大队青年突击队队员和各生产队的民工前往参战。陈强身先士卒,身为负责人,比别人干得都多、都快,别人歇着的时候他还在干,经过几天的辛勤劳作,出色地完成了本大队所承担的任务,受到了县冬修水利大会战总指挥部的嘉奖。有关陈强这方面的事迹还有很多,他一直兢兢业业地干着,从党支部委员到党支部书记,直到零几年他退休赋闲在家。
说起陈强的婚事,也是颇具传奇色彩。
陈强到了三十岁还未成亲。一是由于他整天把精力放在工作上,不太考虑个人婚姻大事;二是据他自己算命说,他的缘分还没有到,而且他命中的另一半是个会射箭的女子。现在哪里有几个会射箭的女子呢?大家都认为他是胡言乱语。他的父母很为他的婚事着急,已经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有成家,总觉得不像一回事。于是有一段時间,他父母就四处奔走,托人介绍一些十里八村优秀的女子与他相亲。可是他要么不见,要么见面就问人家姑娘会不会射箭。常常几句话就惹得人家姑娘莫名其妙、芳心大怒,于是他就只好一直单着。
陈强三十二岁的时候,有一次得了痢疾,在公社卫生院住院治疗。负责治疗他的医生叫吴芳妍,二十八岁,才当医生两年多,人长得秀丽温柔。在交流过程中,两个年轻人互相产生了好感,在往后的交往中,渐渐地就有了那么点意思。最后,在双方父母的默许中,在晚风中的望楼河河滩上,两个人许下了终身。
众人时常取笑陈强,不是要娶一个会射箭的姑娘吗?可是陈强振振有词,说自己算姻缘的判词是“一只箭头在屋中”,你看,箭头就是“矢”,“矢”在屋中,不正是一个“医”字吗?这就是在说我老婆是医生呀!陈强说得兴起,还捡起树枝在地上乱描乱画,引来一群人围观和嬉笑。
陈强是一个讲故事、说笑话的高手,因他识文断字又经历丰富。如今的陈大哥褪去了身上的兵气,只剩下一身和气,年轻人特别喜欢他,闲下来时,他们时常围在陈强四周,要他讲几桩趣闻轶事。陈强总不会让他们失望,只见他眉头微微一皱,圆嘟嘟的两腮一鼓,就会源源不断地倒出许多故事,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陈强和老婆吴芳妍不仅恩爱,孩子也争气。三个孩子,两男一女,个个都有出息。一个男孩和女孩考上大学,毕业后都在城市里工作。另一个男孩高中毕业后在村里搞种养业,搞瓜菜北调。老两口现在身体都比较好,住在村里的楼房里安度晚年。他们家跟关弟家差不多一样豪华,也是四层楼,房子里面也全是现代化设施。
说到这儿,老同学关弟却摆摆手说,房子太高太大了也不是好事儿,打扫卫生就累死人,我和老婆都成了新一代的“房奴”了,每天像奴才一样收拾屋子,可不就是房奴吗?
众人一阵大笑。
村民韦吉山笑道,村里建四层楼房的家庭已经不少了,我家的二层楼房已经很逊色了。关老弟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忘了当年住破房的日子啦!现在想想,那时候,那些人,还真值得怀念呀。来,我敬大家一杯!
一杯酒下肚后,韦吉山向我们讲述了当年秦标村“关公”的故事。
关 公
关公,当年是秦标村一个生产队的队长。之所以人们叫他关公,是因为他姓关,不仅长相颇似《三国演义》中的关二爷,而且性格也有点儿相似。先是村里的几位土秀才先叫他“关公”,后来大家也都跟着叫了,他的真名反而渐渐没人叫了。他脸膛黑红,浓眉大眼,一双大耳,蓄有一蓬很硬的络腮胡须,身材高大健硕,威风凛凛。在韦吉山小时候的印象里,他似乎不怕寒冷,不论冬夏,身上总是套着一件打着补丁的蓝粗布长袖衬衣和一条半新不旧的肥大裤子。
那时的生产队长权力很大,不仅要统筹队里的农业生产,带领社员在田间劳动和干其他的活计,还可以决定每个人的经济收入,因此,在队里有着绝对的权威,很受人尊重,当然,有时候也会被人怨恨。
韦吉山1970年刚读高中,当年关公才四十岁,他老婆才三十七岁,却已经生养了七个孩子。当时已经开始推行计划生育政策,但还没有强制,因此关公的这几个孩子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麻烦。但他老婆生养了这一大群孩子之后,落下了一身病,不但重活干不了,还要时常打针吃药。一大家子的生计负担就落到了关公一个人身上,所以,他家里的经济条件很困难。他为了给家里增加一点儿收入,每天除去组织安排和带领社员下田劳动,就利用早起的时间去沟渠边采伐一些野生荆条,晚上再用来编织箩筐、背篓、簸箕等。关公是做手艺活的高手,他编织的这些东西不仅好看,也非常结实耐用。但关公并不敢将自己编织的这些东西拿去集市上卖。他作为生产队队长当然很清楚,这样做在当时是绝不被允许的。于是,他只能将这些东西送到生产队,供生产队社员使用,因为生产队里当时也很需要这些东西。生产队的罗副队长和一些社员就合计着,给关公记一些工分,或是在干其他活的时候给予他一些优待,以此作为报酬,总之不能让他白送东西。
关公心里自有一杆秤,一开始记分员给他记的工分高了一点,他就又给改少了,并说,能给我记这么一点工分我就满足了,那就是些手工制品,又不是啥高级产品。大家都说,关公虽然家里很困难,在生产队里记工分时却对自己很严格,相反对别人却处处照顾,是一个很为别人着想的好人。
但韦吉山和同队的另外两名男女高中生,放假回家在生产队干活时,却跟关公发生了矛盾。矛盾的焦点正是工分问题。
白天全天下田或干其他的活,普通社员每人能挣十五分,他们三个每人只能挣十二分。韦吉山认为这样很不合理,就和另外两人商量。女高中生叫林彩花,男高中生叫陈振平。他们也有同感,觉得这件事很不公平。
于是,一天干完活,韦吉山他们三个人就拦住了准备回家吃饭的关公、罗副队长和一些骨干社员,希望在他们的见证下,跟关公交涉,提出他们这几个高中生都已经是青年人了,既然和社员同工,那么也应该同酬。
但是,关公听了却不以为然。他眯起眼说:“你们还是太嫩了,你们干活的数量和质量怎么能和社员比?尤其是阿雄爹这样的庄稼汉,你们两个男仔合起来都比不过他一个。”
韦吉山很认真地说:“为什么不能比,我们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人了,怎么就不能比?”
关公说:“你们这些狗仔懂个屁。”
韦吉山忿忿地说:“我们不懂屁,但我们就懂得同工就应该同酬。”
另外两位高中生也异口同声道:“对,对!”
关公还是连连摇头摆手,一脸不屑,叫他们几个赶紧让路回家吃饭,摆明了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韦吉山生气了,喊道:“我们今天就要一个公道,我们的力气不比你们小,凭什么少挣工分?不服就比一比!”
关公说不过他们,终于暴跳如雷地骂道:“你们这些免崽子想造反?还是回家让你们的爹娘来吧。”
几个高中生自然也不示弱,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上前拦着关公不让他走,两方对骂起来,互不相让。罗副队长劝双方先冷静一下,可谁也不听。最后韦吉山还说道:“关公是大英雄,你要是还认这个名字,你就让我们比一比;要是不敢,那你就不配叫这个名字!”
这时,关公看看他,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们想要和社员同工同酬也是可以的,我是生产队队长,你们不是要比吗?那就跟我比一比,只要能过我这一关就行。”
韦吉山连忙问:“怎么比?”
关公伸出一只手,转着手腕在他们几个眼前晃了晃说:“你们选一个人来,跟我比扳手腕。如果你们赢了,以后就给你们和社员记一样的工分。不光是你们,以后所有的在校高中生,不论男女,都和社员同工同酬,记同样的工分。”
韦吉山立即盯着关公问:“你的话当真?”
关公挺着胸脯儿说:“当然当真。”
韦吉山问:“好,要是我们输了,以后我们的工分隨便你给,绝无怨言。”
关公微微一笑,点点头说:“好吧,就这样定。”
韦吉山同林彩花和陈振平合计了一下,觉得陈振平的力气大一点,就决定让陈振平去参加这个掰手腕大赛。
大家一起来到生产队的办公室。
陈振平坐在桌子一边的板凳上,挽起衣袖,伸出右手臂将肘顶住桌子。关公也做出同样的动作。关公的手臂黝黑粗大,陈振平的手臂坚挺细长,两人都深吸一口气,然后将手掌交握。这一粗一细一黑一白的两只手先是几乎纹丝不动,似乎只是友好地握在了一起,只有手背和手腕上暴起的青筋说明了两人憋足了劲。过了几分钟,两只手开始左右摇晃,陈振平的脸开始涨红,牙咬得几乎快要冒出烟来;关公的脸本来就是红的,这会儿肌肉也绷得紧紧的。在场的人都屏住气,只有那张破旧的木桌子在他俩的肘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就这样僵持了大约十几分钟后,陈振平猛一鼓劲儿,嗨的一声,手朝下一翻,将关公的手掌压在下面。陈振平赢了!他望着自己的手腕,不敢置信。韦吉山和林彩花早已高兴得蹦了起来,围着他欢呼雀跃。众人一阵唏嘘不已。关公揉着手腕站起来,一脸沉重地说:“从明天起,队里的在校高中生和社员们一样,同工同酬。”
从那之后,关公不但没有记恨他们,还时常表扬他们。几位高中生为了对得起表扬,更加卖力地干活。
多年以后,韦吉山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原来,关公当年是故意输的。起初关公不认可同工同酬,因为他们毕竟年轻,即使力气不差,干活的经验也比不上老手,但后来他改变主意了。他觉得,这三个高中生初出茅庐,正是满腔热血的时候,不能寒了他们的雄心壮志,灭了他们的少年意气,于是就故意在扳手腕时输给了陈振平。
关公在多年以后喝酒的时候才吐露了这个秘密。韦吉山和陈振平听到了都是满眼热泪,关公的一片苦心呀!
韦吉山高中毕业后,被安排当生产队的会计。有一次,他带领队里的几个庄稼汉去公社粮所执行交公购粮的任务。
到了粮所,只见各路交粮人马纷纷赶来,聚集在粮所院内的水泥晒场,车水马龙,很像一场规模盛大的集会。验粮员手持一把貌似刺刀的“粮食探子”,学名叫扦样器,按在麻包上用力一戳,再抽出来,将取出来的粮食倒在掌心,用两只手指拈起几粒,猛抻脖子,扔进嘴,上下牙齿一磕,只需一秒钟,就可以给出粮食好或坏的评价。一整套动作专业娴熟,无可挑剔。这时,站在旁边卑躬屈膝的几位庄稼汉,一副提心吊胆、屏声静气的姿态,目光怯怯地随着验粮员的一举一动游移,等着最后的“宣判”。而这宣判,就决定着这一车甚至几车的粮食的价码,老百姓一年的辛苦也就都在这上面了。
秦标村这一生产队的几个人,经过一天的等待和烈日暴晒,汗水流得差不多了,才轮到他们生产队的粮食被验收。
只见验粮员验完了粮食,嘴角一撇,阴着脸说:“不行,稻谷湿度超标,拉回去再晒两天太阳。”
众人垂头丧气又无计可施,把稻谷原封不动地拉回去后,大家也都很愤慨。因我们生产队的稻谷并不比别村别队差,别村别队的稻谷都交上了,而我们队的稻谷却不合格。
韦吉山和几个心眼儿活的骨干社员多方打探了消息,据说眼下办事都时兴送礼,就提议队里凑钱,给验粮员送点儿烟酒糖茶,好把粮食顺利地交上去。
关公听闻后大发雷霆,说绝对不会送礼,那都是乡亲们的血汗钱,不能这么糟蹋。
麻包里的稻谷放了两天之后,由关公亲自带队,几个人再次用牛车将其拉到粮所,由于有了上次的经历,众人都是小心翼翼的,关公却不以为然,大大咧咧地走到了验粮员身边,刚要开口,验粮员就斜睨他一眼,喷着浓烈的酒气说:“没看到我正忙着吗?”
关公却笑了,低声对验粮员耳语几句,又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也奇怪,验粮员听了他的话,也亲热地笑了起来。
稻谷就这么顺利地过关了。
事后,韦吉山询问关公,到底跟验粮员说了什么。
关公满不在乎地说:“还能说什么?老乡见老乡,套近乎呗!再就是夸他,认真工作,按章办事,是我们老百姓的好会计,要是传回村里,乡亲们肯定会表扬他呀!”
韦吉山知道,附近十里八乡的大事小情关公都“门儿清”,所以他谎称是验粮员的老乡,说起该村的轶事,也没人能揭穿。这就是有勇有谋的关公啊!
关公六十出头就去世了,可能是积劳成疾,也可能是思念早逝的老伴儿所致。他时常念叨老伴儿走得早,没有来得及过上好日子。可是,他自己也是奋斗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没有清闲过。
歪 嘴
听完关公的故事,大家都若有所思,默不作声。
喝下一杯酒后,韦吉山打破了沉默,像活跃气氛一样,笑呵呵地问老同学关弟:“关老弟,最近怎么没有看到你的那位‘歪嘴表弟呢?”
老同学关弟笑着说:“他呀,前些日子到利国镇上打工去了。”
众人闻言都很惊讶。韦吉山说道:“他竟然也愿意出去打工?难得,难得!”
我不知这个“歪嘴”表弟是谁,于是关弟告诉我,这个“歪嘴”也算是多年来村里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不过是负面人物罢了。
关弟的歪嘴表弟比他小两岁,因为嘴巴歪,人送绰号“歪嘴”。据说他小时候是不歪嘴的,在他三十岁那年,得了“面神经炎”,也叫面瘫,之后没有恢复好,嘴巴才歪的。
但是歪嘴十分忌讳这个“歪”字,只要是听见谁言语之中提了歪字,不管是不是在说他,保准怒目而视,破口大骂一番。因他是个无赖,大家也都不去惹他。
歪嘴从小就没出息,上学时候不喜欢读书,很少参加校里的活动,三天两头逃学,读到初中,斗大的字也识不得一箩筐。初中毕业回来务农,一年到头没干多少活,干队里的活是“出勤不出力”,粗枝大葉,偷工减料,小偷小摸,好吃懒做。他那当大队干部的二爹多次批评他,他不但屡教不改,还跟其吵架。
有一次,他偷偷在他家的工分簿上改工分和记工分,结果被人发现,人家还没有指责他,他先恼羞成怒,用粗话骂人家,还诬陷人家偷改工分,弄得人哭笑不得。如果他二爹不是大队里的干部,人家不是看在他二爹的薄面上,当时就该把他送到大队去挨批了。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不久,他就带着老婆闹着从父母家分出来另立门户了。因为他几个弟妹尚小,他怕受连累呢。他分家时连赖带闹多要了很多财产,可是分了家,他还是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家里的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
他是一个爱贪小便宜的人,从不放过任何占便宜的机会。与他家稻田相邻的田地,哪怕是他父母家的,他也要利用铲田埂时多铲一寸土地,而他从来只铲田埂,不堆田埂,几年下来,他的每块稻田都阔了一尺左右。别人抗议,他就梗着脖子跟人家吵嘴,大家拿他也没有办法。
有一次,相邻人家的稻田地里刚施肥,化肥还没消化,他就在三更半夜偷偷跑去田里,锄开田埂,让肥水流入自家的田里,想以此省一笔化肥费用。谁知他家新插不久的稻苗娇嫩,受不了太多肥料,全烧死了。他望着满田红头发似的秧苗,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他反应过来之后,反而勃然大怒,硬说人家害他的稻苗,来了一个猪鼻子插葱——装人,忿忿地将人家的稻苗拨掉十几株,这才甘心呢。
二十多年前,当时还没有歪嘴的他说,他家在利国镇上买了一栋房,这是天大的喜事,因此邀请亲戚朋友和村里能叫得上名的村民都去喝酒庆贺,摆了二十几桌酒席,并向前来庆贺的人收取了许多红包。后来大家才知道,他家并没有在镇上买房,他是没钱花了,就跟人租了几天的房子,就为了摆酒席收红包呢!大家得知真相后都很生气,或许是触了众怒,他这一年就得了面瘫,歪嘴啦!真是既可恶又可怜。
要说歪嘴怎么痛改前非去打工了呢,要从他的小儿子说起。
他的小儿子是“歹竹出好笋”,学习很努力,歪嘴出不起他的学费,他就自己靠勤工俭学上了高中。有一天他的小儿子回来,指着村里比比皆是的三四层漂亮的楼房,又指着自家残破不堪的几间小房子,跟自己的爹说:“村里一家一家都盖起了大楼房,就咱家还是小破房,我早晚要挣钱,给咱家换上大楼房,过上好日子!”
歪嘴当时盯着儿子看了半天,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啥也没说。他当天自己闷头喝了一顿酒,喝得酩酊大醉。酒醒了,他就背上行李出去打工了。一时间成为村里的一大奇闻和美谈。村里人都说,咱秦标村的村风好,就是歪嘴这样好吃懒做的人都能被感化,开始好好干活,这日子不就越过越好了吗?
老同学关弟讲到这里,眉飞色舞,十分激动,眼神里的光泽更是熠熠生辉。看他的样子,足以让人想像秦标村是多么的辉煌,多么的扬眉吐气。秦标村的人,也在这种述说中变得无比可爱、可亲。而这些人,只不过是秦标村众多英雄人物、传奇人物事迹中的不完整的一部分而已。
秦标村人始终不变的底色是勇敢、勤奋、智慧、质朴。秦标村是英雄村,是传奇村,也是新农村建设的标兵村,她必将在无数秦标村人的共同努力奋斗下,创造更加辉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