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的“不确定叙事”

相裕亭坚持了20多年笔记体微型小说“盐河旧事系列”的创作，写活了一大群有历史跨度的“盐河人物”。其中，盐河人物画廊中最鲜活、最有个性的是一群性格各异的大小盐商们。因为故事的年代久远，相裕亭基本上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视角，用特定的故事叙述法来组织情节，客观精细地描叙了他们的独特个性和深层心理。

我曾在评论《独特写人材料的暗示性留白》中，对相裕亭的两篇获奖作品《威风》和《看座》作了较为详尽的文本分析。这两篇作品塑造的盐商人物和所创建的文学立意，直指那个时代有钱人内心深处的一种舍命坚持的“商业文化秩序”：《威风》里的“东家”，用一种表面上的温雅言行扑灭了陈三的“威风”；《看座》里的大太太，对冒犯她“底线”的汪福来了一个“釜底抽薪”。这些把那个时代的地主老财们威严冷酷、阴暗狠毒的一面刻画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这两篇作品有一个共同的叙事法：它们都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视角，将故事主角最富有特征性的动作和言语，作客观准确的描叙；在描叙的过程中，故事主角阴暗狠毒的人性，故事讲述人如数掌握，但故事叙述人却仅仅客观地有意味地描画出他们的特征性言行，让读者们遵循着故事讲述人巧妙设定的情节轨道，准确地把握和深刻地理解这一类人见不得阳光的阴暗心理。这就是相裕亭笔记体小说常用的“反转+暗示”的人物塑造法和故事讲述法。

近年来，相裕亭继续推进和深掘“盐河旧事”系列创作。我们发现：他的人物类型和故事题材扩大了、延伸了，除了盐商，他更多的是塑造盐河一带各种类型的普通百姓，并且把他们放在“中国大时代”的背景下，描写普通百姓内心深处的善良和美德。我们所说的这个“中国大时代”，涵盖清末民初的历史更迭、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978年开始实行的改革开放等100多年的时间里中国社会的三次变迁转型。在这样的中国社会三次巨變转型的大时代里，相裕亭笔下的系列人物开始具有了从某个地域文化来概括中国人的集体人格的艺术功能，从某地风土人情的描绘中挖掘中国故事的文学资源和艺术品质。从故事讲述的方式看，相裕亭的盐河人物的故事讲述法也在不断地扩展，不断地创新。那种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视角的“反转+暗示”，现在开始转变为第三人称限知叙述视角的“斜升+留白”。这种中国故事讲述法的创新，在他最近发在《长城》上的《盐河轶事（四题）》中有鲜明的表现。

《盐河轶事（四题）》讲述了普通底层人物的坎坷命运和善良美德。在那个时代风土人情环境中人物命运的奇特叙事，能使读者在全神贯注地赏读地域风情知识中，领略到上个世纪独特感人的人物传奇。这种人物传奇的叙事方法，使相裕亭的“盐河叙事体系”开始转化为地域性微型小说的文学叙事。

《藏羞》奇特的故事内核是大川媳妇始终包裹着，不让世人见到“右残手”的真相。故事讲述人从盐河婚嫁习俗的描述开始：小青年们堵在新房门前向新媳妇要糖、要烟的闹喜；新娘子包着手给大川父母磕头；新娘子裹严了手才下地干活……婚姻世俗生活中每一个环节，人们永远看不见大川媳妇的“右残手”的真面目。这里是抓住了女主角奇特反常的动作形象，用第三人称限知叙述视角的讲述，对女主角残手真相作了三次以上的或详或略的文学渲染。到了故事的最高潮，故事讲述人仍然巧妙地利用第三人称限知叙述视角，有意死守着“残手真相”不解密，创造了一种“斜升+留白”的微型小说“不确定叙事”。当读者调动了自己的想象来创造各种版本的“故事真相”时，相裕亭其实已经在这个“斜升+留白”的“不确定叙事”中，完成了他真正的创意目标。大川媳妇的令无数人长时间追寻“残手真相”的叙事，塑造了一对在大时代里受过新文化熏陶，蔑视世俗眼光的知识青年，创造了一种超越身体残疾的真情之爱、灵魂之伴的文学叙事。我们一边享受着特定风情的知识性叙事，也一边触摸了大时代里的新青年的新形象。

这样一种闪烁着文学之光的微型小说特有的故事叙述法，被相裕亭“玩到家”了。在《死谎》里，他又一次让我们感受到了这种高超的故事叙事法带来的艺术的魅力。《死谎》仍有一个第三人称限知叙述视角的故事讲述人，大志的哥哥扣，为了成全弟弟的婚事到东北闯关东了；扣到了东北究竟是不是把叔叔借来的钱再回寄弟弟，让弟弟大志把婚事给办了？扣究竟是不是在一个“有残疾丈夫的家庭”里做“拉帮套”？大志接到了“死讯”后究竟到没到东北，是不是搬回了扣的遗骸？这三件染有奇特地域风情的事件，在这种有故事讲述人所作的各种猜测式的讲述中，再次创建了“斜升+留白”的微型小说“不确定叙事”，也正是在这种叙事氛围里，展现了在那个大时代里，从大志到扣，再到为他们主持婚事和葬礼的叔叔，这一系列底层百姓面对生活的艰辛，有心成全别人的美德。这种令人感动的，让人展开想象的人物塑造法和故事讲述法，证实了相裕亭近年来的微型小说创作，在机智地巧用微型小说特有的故事讲述法时，彰显了一种新型的，供文学理论界深入探究的微型小说新文本和新模型。

（刘海涛，原岭南师范学院副院长、党委副书记，中国写作学会第五、六、七届副会长，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副会长，高等教育出版社《文学写作教程》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