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王小波

2023-05-28 05:10王小平
北方人(B版) 2023年5期
关键词:口子理发师冥想

王小平

冥想的小波

小波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经常闭目塞听,露出一副呆呆的表情,站在同龄儿童中间,十足是个异类,使人怀疑他的脑袋是否有毛病,连我姥姥和我妈都管他叫“傻波子”。我经常注意观察他,发现在他发呆的时候,两眼会固定地凝视一个地方。此时大声叫他名字都没反应,必须推他一把才能把他唤醒。在唤醒之后,问他刚才想了些什么,他总是语焉不详,或顾左右而言他,总之,他这部分心理活动从不向他人公开。我猜他是像和尚打坐一样陷入了冥想,而且他的智力没问题。因为他在不发呆的时候,无论思想和行为都属正常。但一个几岁的孩子也会冥想,这未免有点太过惊世骇俗,所以我没敢告诉别人,怕人家把我也当成神经病。

小波一副寡言少语的脾气,和我们在一起时倒还有说有笑,到了幼儿园,就显得不合群,喜欢一个人在一边呆呆地想心事。当时流行的说法,是把孩子叫做天真活泼的祖国花朵,这一叫法嫩得让人有点不好意思,对于小波更是全不相宜。站在幼儿园的孩子中间,他目光呆滞,像一个古怪的异类。幼儿园的老师告诉我们,他经常一个人蹲在篱笆下面呆呆地往外看,一蹲就是半个钟头,还问我们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我听了心里很别扭,心想说你们为什么非得让孩子们凑在一起,没心没肺地乱蹦乱跳,小波喜欢想心事又招谁惹谁了?难道小孩就非得心智简单,像个单纯的傻瓜才算正常?为什么小孩就不能想心事,甚至构造自己的独特内心世界?我想小波的智力应该是毫无问题,或者比那些正常的孩子更高一筹也说不定。大人们老是低估儿童的心智。

小波肥硕的耳朵

有一天,小波自己跑去看炼钢,一不小心被绊倒,摔倒在炼出的钢块上,把胳膊割了个大口子。那个口子相当深,割透了皮下脂肪。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身体内部,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些白花花的东西,大大吃了一惊,吓得连哭都忘了。于是被爸爸拎着耳朵上医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手拎耳朵就成了我爸爸接触小波身体的主要方式。有一天小波去理发,理发师拨开他稠密的头发,说:看看,还是两个旋呢。然后摸着他的头顶,惊叫一声,“来龙去脉绝无有,突然一峰插南斗”,这不知是在夸奖,还是在贬低他的头形。一个理发师懂得骨相学,这也许并不奇怪,可是他居然兼通旧诗。接着他就开始欣赏小波的耳朵,说这不是耳朵,是个秤钩子,用吊车挂上能把人提起来。据小波說,在他受惩罚的时候,我爸爸最喜欢揪住他的耳朵往上提溜。于是他歪着脑袋,皱着眉头,脚尖配合我爸爸的动势尽力上跷,以减少耳朵的受力。但把脚尖跷到头后,他的一切努力再也无法减轻痛苦,只好像技穷的黔驴一样挂在那里听天由命,牙花子不停嘬着凉气。据说我爸用劲大的时候他两脚都能离地。日久天长,他的耳朵在外力作用下变得肌肉发达,跟铁钩子一样。他给我看他平常挨揪的左耳朵,确实比右耳肥硕若干。由此也可见,如果继续揪下去,把他变得像刘备一样双耳垂肩也不是难事。

他后来把这一段遭遇写到自己的小说里。他写道:

“1958年我独自从家里跑了出去,在‘钢堆边摔了一跤,把手臂割破了。等我爬了起来,正好看到自己的前臂裂了一个大口子,里面露出一些白滑滑、亮晶晶的东西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被血淹没。但是我爸爸揪着我上校医院时,以及大夫用粗针大线把我缝起来时,我呆头呆脑地忘了哭。大夫看了,关心地说:老王,这孩子脑子没有毛病吧?我爸爸说没有,他一贯呆头呆脑,说着在我头上打了个凿栗,打得我哇的一声。然后我就看到我爸爸兴奋地搓着手说:看到了吧,会哭,是好的。后来我看到回形针在我的肉里穿进穿出,嚎哭声一声高过一声,他觉得太吵,在我脑袋上又打一凿栗,哭声就一声声低下去。我爸爸在很短的时间内生了六个孩子,正所谓萝卜快了不洗泥,只要头上打一凿栗能哭出来,他就很满意。这件事说明,外表呆头呆脑,好像十分朴实,而内心多愁善感,悲观厌世——这些就是我的本性。”

关于人的本性,当时我们也进行了很多讨论。听说人的本性可以从一些外部特征看出来,这足以引起人的浓厚兴趣。正像那个理发师说的一样,小波头上有两个旋,而广泛流传的口诀是:一旋横,二旋拧,三旋打架不要命。那时小波已经开始上学,但顽劣之性未改,不听老师的话,全不懂得尊师重道。老师姓慈,他就给人家起了个难听的外号,叫什么瓷尿盆。人往东,他往西,人家打狗他骂鸡,说得好听点叫有反抗精神,说得难听点叫倔驴,确实够得上一个“拧”字。有一次老师把他叫起来回答问题,他站在那里,两眼平视,一言不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气得老师够呛,又拿他没辙,对他喝道:坐下,一分。他就这样吃了不少一分。他那股无缘无故、百折不挠的倔脾气,当得起一个“拧”字。

(摘自江苏文艺出版社《我的兄弟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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