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小说中“爱”的书写

谢琴琴

内容摘要：作为一名与现实贴得很近的“主观型”作家，张洁的小说始终离不开“爱”的主题，其对“爱”的书写与五四时期青年关注的“人生究竟是什么”的问题相似，把“爱”作为一种精神理想。张洁小说中的“爱”不仅仅局限于爱情，还体现在对家人、对朋友、对国家等方面的爱，小说中这种敞开心扉的爱打动了不少读者的心，这与张洁“爱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的创作思想有关。而小说中对爱的书写态度“因爱而丰满、因爱而牺牲、因爱而玩弄、因爱而失望”与时代的发展紧密相关，颇具症候性，从中可以看到人性的善恶、生活的态度和社会的状况。

关键词：张洁 《爱，是不能忘记的》 主观型作家 “爱”的小说主题

张洁小说以表现纯情的女性之爱和对真爱的追求、生活的热爱、美好的希冀而闻名，以短篇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打动了读者的心，促使人们对爱情进行重新思考。因此人们关注较多的是张洁小说中“爱情”的书写，把它们当成女性的婚恋历程来欣赏理解，往往忽略了张洁小说中爱的广度与深度。面对别人把她当作一个写爱情小说的作家时，张洁在访谈中提到“我始终认为我不会写爱情。我不知道怎么处理爱情的小说，要不就写成这种毁灭性的，或者根本写不出来”。荒林对张洁此话的理解颇具有“会心”：“有些爱情小说充满了爱情里的策略、技巧、游戏规则，你的爱情小说要的却是意义，要从性爱寻找人生价值，所以很不同啊。”[1]实际上，张洁对爱的书写不仅仅局限于爱情，还包括对家人、朋友、国家等方面的爱。张洁对爱的书写态度与社会的发展紧密联系。随着社会的发展，张洁对爱的书写态度由最开始的热爱转变为玩弄爱直至到最后的失望于爱，这种态度的转变与特定历史背景下，人们所展现出来的社会心理与行为息息相关，透露出张洁将个人的小我之爱融入社会的大我之爱当中进行的反思。

一.“爱”的主题贯穿作品的始终

对“爱“的书写一直是文学作品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张洁的小说中，“爱”是永恒的主题。尽管张洁小说的创作风格一直处于不断变化与突破的动态过程中，但不变的是她对“爱”的书写，试着用爱去劝诫和教化人们受伤的心灵，用爱去营造一个和谐包容平等的社会氛围。冰心曾评论张洁说：“张洁是个对文字极其讲究，生活中却处处喜欢低调的人，是个嘴上说不再相信爱情却永远也不会真正放弃爱心的人。”[2]42张洁从多个角度对“爱”进行书写，对“爱”进行多维度把握，不管是爱情、友情、亲情还是家国情怀都曾在张洁的笔下留下过痕迹；不管是她的前期作品还是后期作品，“爱”的主题一直贯穿其中。

在张洁的早期作品中，《从森林里来的孩子》《有一个青年》《谁生活得更美好》《爱，是不能忘记的》等小说中蕴含着深深的人性之美，爱情之美，书写出童话一般的美好心灵世界。除了心灵之美，张洁在小说中还通过书写小说人物对个人兴趣的极致热爱，激励读者对爱的追求。如小说《方舟》中，梁倩对导演职业的热爱，虽始终得不到人们的认可，对电影拍摄制作的精益求精甚至回受到人们的嘲笑，即使拍摄出来也因为各种原因的限制而始终无法上映，正如文中所描述的：“也许她一生导演的片子，没有一部可以让人记住。这也是一种悲剧，像那些害了单相思的人一样——爱，然而毫无呼应。”[3]254在这样艰难和痛苦的境遇下，她仍然不顾别人的眼光，努力实现着导演的梦想。在《祖母绿》中，曾令儿对数学的热爱也让人感动，白天进行着体力劳动虽身体疲惫，但是到了晚上因学习心爱的数学她又觉得生活充实美好。在张洁的笔下，女人和男人的区别就是：“她总要爱点什么，好像她们生来就是为了爱点什么而活着。”[3]272这与张洁“爱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的创作思想有关，在不管多么困难的情况下，人们因为内心有爱，所以生活才充满期待，而也是张洁这份对爱生动的书写使她的作品呈现出真诚而不矫揉造作的姿态。如在《沉痛的翅膀》中，这部小说虽也着重描写了类似重工业部长田守城式的只顾个人名利的油滑人物，但更多的是为了讽刺他们，在讽刺与赞美的碰撞中，小说里的爱的书写更具震撼力。曙光汽车厂厂长陈咏明不但拥有着与妻子郁丽文温馨幸福的婚姻生活，还怀着一腔热血帮助工厂里面的工人们解决生活的难题，以一份无私奉献的爱力求让大家共同富裕，努力让国家富强起来；以及杨小冬这一组车工里面的几个兄弟互帮互组的友爱也让大家动容。而在后期的小说作品，张洁完全站在爱的对立面进行书写，试图诉说“若没有爱，一切都是逢场作戏”，对人们的心理黑暗进行无情的揭露和解剖。如《红蘑菇》里面梦白与吉尔冬的做戏婚姻，两人努力维持着这份没有爱的婚姻，人前做戏，人后互相讨厌，而这样的无爱生活带给人们的只是一种得过且过的苦闷与无奈。

二.“爱”的书写态度的演变

如果把张洁前后期作品进行一个比较，我们很明显能够感受到她对“爱”的书写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王绯曾根据文学书写的情怀，对张洁做出有别于生理年龄的“文学年龄”断想，以《爱，是不能忘记的》为代表的是张洁的“文学的少女时代”；以《方舟》和《沉痛的翅膀》为代表站在中性和女性两种角度，探索和表现风云变幻社会现实时期时张洁的“文学成年阶段”；80年代后期，以《他有什么病》为标志，张洁创作风格由现实主义陡转到现代主义，是其“文学更年期”；90年代后，因张洁母亲的辞世，其写作风格以《红蘑菇》《她吸的是带薄荷味儿的烟》为代表，鲜明显露出张洁观照女生人生时所持的无奈、悲哀与失望，由此而转入平实而深沉的人生反省阶段。[4]14-15处在不同的“文学年龄阶段”，张洁在小说创作中对爱的书写与呈现也不尽相同，从早期创作到晚期作品总体展现出因爱而丰满、因爱而牺牲、因爱而玩弄、因爱而失望等态度的演变。

在早期创作中，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因为热爱着什么而显得真诚丰满，如从钟雨与老干部的精神恋爱中，可以看到二人为顾全大局的牺牲，以及内心小心翼翼守护那份爱的真挚；从梁倩和曾灵儿对兴趣的热爱我们看到女性努力独立追求和坚持自我的执着精神，也正是她们身上这份“不论干什么她都那么着迷。对朋友，或对事业......”[3]276的魅力塑造出因爱而变得近乎完美的女性形象。但因爱而丰满的人物形象离不开她们为爱的牺牲行为，她们愿意用自己的牺牲去成全别人的幸福，这份牺牲于她们而言尽管有痛苦，但同时也让她们精神上感到充实。正如曾灵儿在多年后回到E市重游旧地时所感慨的：“你没有尝过不能爱的滋味，那感觉可怕极了。我真高兴，我重又变成了一个充分感知的人。”[3]400但爱满则溢，前期书写的爱太饱满赤城，和盘托出，却并没有得到回应，使得这份爱的书写显得可笑失去了尊严。所以在中期创作中，张洁因爱而玩弄，对爱的书写态度呈现出一种“游戏”的姿态。如在《上火》这篇小说中，张洁用幽默的笔法塑造了许多可笑的人物、滑稽的情节，赤裸裸地调侃和摘掉人们刻意掩饰的面纱，故意让他们尴尬和自惭形秽。在政治上，唐炳业表面上热爱蜢犸研究事业，实则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社会地位和金钱的来源；在个人私生活上，在公众场合保持着与香荷的夫妻关系，而在家却光明正大地与情人玉枝暧昧出轨，性生活混乱。作品中最具特色的讽刺一是餐厅圆柱子上镶满的镜子，它不仅将香荷龇着牙齿鲁莽吃饭的不雅形象放大和四处传播，也将贿赂虚伪等社会恶习暴露无遗；二是利用耗子的口吻将唐炳业与武建新不堪的一面在公众场合揭露出来，耗子说话虽是虚设，但其却所说的内容却是事实，使小说结局荒誕不羁又充满戏剧性。在一番玩弄与游戏之后，伴随着母亲的辞世，张洁彻底崩溃了，进行冷静地自我反思，写出长篇自传性小说《无字》，流露出她对自己一生所追求的爱的失望和对母亲的忏悔。因爱而失望之后，张洁在对爱的书写上呈现出一定程度上空白，在对爱的书写态度上不爱不恨，归于平静，似乎把一切都看淡了，因为不管是呼吁人们追求爱，还是站在爱的对立面对社会人生进行负面的透视，都无法实现她内心中书写爱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但这并不代表张洁对爱已经放弃了，在后期的创作中其对人性与理想之爱的坚守并未动摇且更加坚定。小说《无字》是以吴为疯狂为结束的，其中浸透着张洁对真挚爱情难以自制的热切，也释放着张洁对现实、对理想破灭的疯狂的情绪。[5]张洁后期养狗，痴迷画画，创作了许多散文，其中可以窥探出她对生活的热爱和对大爱的坚守。

三.“爱”的写作来源与个人历程、时代变迁的联系

何火任在《张洁小传》中写道：“张洁是一位内秀、敏感、倔强、富于感情、充满理想的女作家。她在思想艺术上有时表现出某种固执或偏激，但她那执着追求、勇敢探索的精神，确乎是一位难得的艺术素质。她的内心是矛盾的、复杂的因而也是丰满的，富有的。也许这正是她的创作洋溢着旺盛生命力的重要内在原因。张洁的创作具有委婉而又热烈的艺术风格。”[6]8张洁的这些艺术素质不管是从她的生活习惯、还是创作数量上都能看出，她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在生活上要求唯美，在创作上她努力追求达到“感觉和表现的零距离”。（她认为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好艺术家）[1]。细读张洁的小说，不难发现，其大多数小说都与社会政治相关联，将“爱”的主题放在中国政治背景下来进行书写，其对“爱”的写作缘起和书写态度既包含着张洁自身的个人历程经验，也与她对时代的敏锐观察力有关。

在张洁的早期作品中，流露出对社会发展的一种渴望和积极期待。张洁是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初期开始从事写作的，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她，看见过大家互相猜疑、怀疑、揭露与自私的人性，所以她怀着期待：希望经历过这些事件之后，人们能够吸取教训，建立一个充满爱的包容与和谐的社会；也希望通过文字去让人们追求人间的真善美，对在文革中受伤的心灵进行抚慰和疗伤。在《爱，是不能忘记的》中，姗姗最后发出呐喊：“别管别人的闲事吧！让我们耐心等待着，等待那呼唤我们的人，即使等不到也不要糊里糊涂地结婚！不要担心这么一来独身生活会成为一种可怕的灾难。要知道，这兴许正是社会生活在文化、教养、趣味等方面进化的一种表现！”[3]111她将个人的婚姻与社会的发展相联系起来，共和国才三十岁，还很年轻，张洁在此呈现出积极的心态，对改革开放新中国的发展充满了期待。而在80年代时期，张洁开始注意到女性在社会发展中不平等与牺牲，她发出疑问与悲哀：“要是人人都想从这个社会里拿点什么，而不想给这个社会点什么，那可怎么好呢？”[3]278继而希望点醒人们：“要是人人都能明了，人生的意义在于付出而不是索取，很多事情就会好办得多。”[3]232所以即使小说中女性遭受了许多不公平的待遇和打击，但她们都充满了社会责任感，一生虽充满了悲伤、痛苦与牺牲，但都能因自己对社会的贡献、对他人的帮助而有释然一切，继续生活的勇气与热情，所以梁倩面对失败不至于陷入自暴自弃的境地来自于“她自有治疗这悲哀的法儿，那就是对自身存在价值的认识——对人类，对社会，对朋友，你是有用的。”[3]308以及曾令儿所说的“你爱，那就谈不到是牺牲。”最后也让她升华到对社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从中也可以看出张洁早中期对政治上的热情和社会责任感以及呼唤改革的激情。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实施，人们的思想开始解放，与国际开始接轨，但在这开放的过程中，人们的心理逐渐变得扭曲，社会行为也出现了新的问题，张洁很快的捕捉到了一点，在她的《只有一个太阳》就毫不掩饰地且荒诞地勾勒出改革开放初期人们的社会心态，抛开小说中对社会上成年人的难堪行为，如中國女人为出国不择手段攀附洋人，以及政治上借文化交流而出国淘东西的骗局，事实上，人们借改革开放而随大流、满足虚荣心和坑蒙拐骗谋取利益的行为甚至已经扭曲了下一代孩子的心理，如文中所描述的在外国开授气功班的家庭，女儿精打精算和善于算计的行为让人不免心寒，小孩子本应是天真浪漫可爱的，但由于生活环境的浸染，小孩子的心理也变得丑陋扭曲。以及后来随着社会商品经济的发展，人们为了走捷径谋取功名利，不惜牺牲人的尊严和骨气，如小说《她吸的是带薄荷味的香烟》中的“他”妄图想借助老年舞蹈家的社会资源优势使自己出名，发展自己，连续写了四封低俗的信试图去取得舞蹈家的回应，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充分展示出人们在商品经济深入发展的过程中人性为追逐名利的病态心理。

除了时代背景的关系，张洁个人的情感生活和历程也对她小说中“爱”的书写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母亲张珊枝和她女儿对她无条件的支持与包容让她受伤的心灵得到了很大的治愈；婚姻生活的不幸福也曾让她陷入矛盾与挣扎痛苦当中；个人的性格与胆魄让她敢于发声，但同时也让她遭受到了社会上的许多批评甚至人身伤害。这些丰富的个人人生经验让她对爱的书写态度也时有变化，个人议论主观抒情也常常出现在她的作品当中，使她成为了一名与现实贴得很近的“主观型”作家，也因此让她的文学作品没有落入俗套，陷入模式化、公式化概念化的困境当中。

事实上，张洁的这种“爱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思想与当时五四时期在寻找“人生究竟是什么”的问题上，与冰心、叶绍钧、王统照等作家相似。支配人生的究竟是“爱”还是“憎”，在当时一般的青年心里是一个极大的问题。冰心倡导是“爱”；叶绍钧认为“美”（自然）和“爱”（心和心相印的了解）是人生的最大的意义，“美”和“爱”是对生活的理想；在“发展”的过程上王统照的初期的作品比叶绍钩更加强调着“美”和“爱”，他以为高超的纯洁的“爱”（包括性爱在内）便是“美”。[7]66-70在80年代初期文学寻找出路的时期，张洁也在尝试着建构“爱”，用“爱”去抚慰文革中受伤的心灵，用“爱”去给予人类生存和社会发展的积极力量，所以张洁对“爱”的书写态度跨度之大实则对应着时代和历史的变迁，颇具症候性。[8]

总得来看，张洁以自己切身对社会变化的敏锐捕捉和人性的观察，饱满赤城地书写对社会改革的热情、期待与失望，从张洁小说中“爱”的书写与书写态度与社会政治的变化紧密联系在一起，我们可以深深地体会到当时历史语境下人性的善恶、生活的态度和社会的状况。她真诚热烈地在作品中书写她对爱的理解，把爱融入生命之中，也在用生命去书写爱。张洁在作品中所表现的真性情在如今的商品经济时代看来，仍有警醒和反思、治愈人们精神的作用。

参考文献

[1]荒林，张洁.存在与性别，写作与超越——张洁访谈录[J].文艺争鸣，2005（05）.

[2]范伯群.冰心研究资料[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

[3]张洁.张洁文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

[4]张洁.中国国外获奖作家作品集.张洁卷[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

[5]周晔.爱到无字——张洁真爱理想的建构与解构[J].文学评论，2000（06）.

[6]何火任编.张洁研究专集.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

[7]刘运峰编.1917-1927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集[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

[8]饶翔.变与不变：一个女作家的形象学[J].南方文坛，2015（01）

（作者单位：陕西理工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