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野草》中的情感撕裂与重建

2023-05-26 17:37:15闫贤
文学教育 2023年5期
关键词:野草鲁迅

闫贤

内容摘要:《野草》的创作是鲁迅情绪激荡下冷静思考的产物,是自己亲手解剖自己的过程,其中表现出来的怪诞、跳跃的语言文字正是鲁迅以梦境的方式审视自己精神世界的结果。清醒认识到自己本质的自我意识让鲁迅负面情绪长期积压,所以碰到兄弟失和、爱情纠结等生活工作失意的导火索之后让鲁迅有了情感宣泄和精神重构的迫切需求,《野草》正是承担了这样的作用,其中不同人格的撕裂、拉扯是鲁迅探究自我、宣泄情感的过程,同时也是重建精神自我疗救的过程。

关键词:鲁迅 《野草》 自我分裂 自我疗救

《野草》作为鲁迅唯一的散文诗集,一直以来备受学界的关注,不止一个学者把《野草》比作鲁迅的“自画像”。有学者说过鲁迅的伟大之处在于敢于审视自己,他看穿国民性的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本质,这是他一直以来苦闷彷徨的根源,当自我意识占据主导地位即主体不断进行自我反省的时候,内心的“自我”概念就会被模糊化,而不断把自己当作旁观者和被审视者,而一个人频繁与自己曾经有意、无意产生的思想进行辩论并不断否定自己的过程无疑是痛苦的,这样的心态让鲁迅的情绪徘徊在崩溃的边缘,巨大的心理压力让鲁迅急需一个发泄的中介,《野草》中“自我分裂”的写作手段正是通过梦境和自我分裂式的对话纾解内心的孤独与烦闷。

一.《野草》中表现出的自我分裂

从医学的角度来看,精神分裂是“患者认知、情感、意志和行为等精神活动与周围环境的不协调,与现实脱离”[1]2而“精神分裂最主要的症状就是自我分裂”[2]9。从医学的症状来看自我分裂会“产生一个或多个幻听不断批评自我或者会产生两种幻听不停地互相批评、咒骂”[2]9,而造成自我分裂这种精神病的外在力量则被认为与弗洛伊德所说的超我、本我和本能形成的矛盾有相似之处,也就是说自我分裂大都是由心理情绪积压和变化造成的。但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并不是真正的精神病患者,《野草》中表现出来的自我分裂也只是他表现内心矛盾和压力的一种写作手段。所以分析《野草》要更偏向于感受鲁迅赋予文字的情绪变化以及文本中的话语蕴藉。

当时初入文坛还带有些许希望想要疗救中国人精神的鲁迅正如他在《秋夜》中描绘出的弱小但拥有美梦的小粉红花,而枣树则是已经失去希望而依旧样反抗绝望的那个孤独的鲁迅。“我”意识到笑声是从“我”自己的嘴里发出来的,“我”在审视“我”自己无意识的行为,否则就可以直接表达“我发出了笑声”而不是“我听到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在有意识地审视自己无意识的行为(夜半的笑声),它虽然潜藏于内心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一个人最真实的内心世界,而“我”意识到自己无意识的行为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赶紧砍断我的心绪”,也就是“我”在否定“我”之前的思想以及這种思想下产生的行为,这里“我”已经发生了人格上的分裂。不过这种自我分裂式的创作在同时期的《彷徨》里也有所表现,《弟兄》中沛君以为弟弟得了猩红热之后梦到弟弟死后他们一家的生活场景“他看见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3]491,沛君对梦中自己的行为感到害怕并且无法控制,兄友弟恭的外表和自私自利的内心都是沛君自己,但却通过梦的方式表现出他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心理,这正是弗洛伊德所提出的典型的本我和超我的矛盾,沛君在批判自己心中维护自我利益的最真实的想法,就是因为是真实存在的所以才会产生恐惧,这里的自我分裂是沛君自己不曾意识到的,但却是鲁迅有意而为的写作手段。除此之外《影的告别》更是公认的对话式的创作,甚至有学者提出“《影的告别》是自我分裂与冲突的典型,从标题即可看出”[4]37,李欧梵也在《铁屋中的呐喊》中写道“‘影的形象显然是代表着诗人的另一自我”[5]112,影与本体“我”告别,选择独自远行,正常情况下,“我”与影子本是一体,但文中却要把二者分离,而且是“我”的附属品——影子主动提出的,影子提出的三个“不愿”是对“我”的否定。《求乞者》虽然不像《影的告别》那样直白,但“求乞”和“布施”两个对立的词同时出现在“我”的思绪当中,也就是“我”在求乞者和布施者两个身份中转换,当“我”成为求乞者时得到的答案是被布施者厌恶,也就是被“我”厌恶,原文中这样说到“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6]7而“烦腻、疑心、憎恶”这三个词语正是前文中“我”是布施者时给予求乞者的答案,也就是布施者的“我”否定了作为求乞者的自己。《过客》也是这种身份的自我纠结与否定,女孩和老翁一个充满希望一个满眼绝望,《希望》认为无论是希望还是绝望都是虚无的,所以女孩和老翁的存在也是值得质疑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两种声音互相否定的过程是“过客”内心最真实的存在,所以他才会有一瞬间想要停下来的犹豫,甚至不断提醒自己“不能停下”,可以说过客的坚定是在自我否定的基础上完成的。《过客》完成后与许广平的通信中,鲁迅这样说“同我有关的活着,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这意思也在《过客》中说过”[7]62,还原到《过客》中“同我有关的”这种话的主语只能是“过客”,那就可以表明“过客”是鲁迅自己的一个影射,而女孩和老翁是“过客”思想里的两种声音,所以《过客》里的三个人物就是鲁迅内心的三种声音,其中“过客”产生的犹豫其实是鲁迅自己的犹豫,《过客》的创作就是为了逼迫“过客”也就是鲁迅自己的第三种声音坚定“行走”的选择。精神分析法提出三重人格结构学说——伊德、自我和超我,简单来说,“伊德”是人的本能也就是人意识不到但是却在意识中起重要作用的“无意识”;可以把它理解为“最想做的事”,“自我”则受到现实世界的影响,在现实的基础上满足本能的需求;“超我”是社会道德的高标准,通过社会的期望来压抑自己的本能。最能表现鲁迅自我剖析过程的是《墓碣文》,“我”梦到自己与墓碣的对立,正是“我”直击自己内心的过程,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的重要组成部分——梦的理论表明“由于人的欲望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满足,便采取一种迂回的方式表现在睡梦中”[8]47,所以“我”梦到死尸在抉心自食,其实是“我”在探寻自己的内心,而死尸被压抑的“我”,有学者提出“鲁迅用梦中的 ‘我竭力逃避着死尸的追随做结尾,意味着这个‘我在竭力的逃避着另一个‘我的追随”[9]103。同时也说明这种逃避正是“我”在尽力否定那个解剖自己的“我”,自己对自己的否定与恐惧正是自我分裂的有力证明。钱理群在分析《死火》时表示“任何人都逃脱不了死亡的宿命,人只能在这个大前提下做出极其有限的选择”[10]284,所以“我”看似在问死火,实则是在问自己,而鲁迅看似让“我”与死火相遇,实则是在看清死亡的本质之后对自己内心的探寻,最后“我”与死火都逃不开灭亡的命运并不是鲁迅的悲观,而是一开始鲁迅就已经想明白“我”最终的归路,那是“我”乃至任何人都逃不开的大前提。

以自我分裂为方法进行写作,即使作家自己不是精神病患者,但也一定会有自己内心的矛盾与挣扎,这些批判与否定一定会不自觉地渗透到文本当中,更何况鲁迅有意识地进行自我分裂和梦境相结合的创作就是在理清内心的矛盾。

二.《野草》的自我疗救功能

《野草》中表现出的自我分裂式书写以及以梦境为底色的创作使得文中充满了荒诞的描写,虽然以梦境为依托使得一切荒诞的表述得到了合理的解释,但梦境并不仅仅是为了给荒诞矛盾的现象一个合理的安排,同时也蕴藏着鲁迅自我疗救的深层内蕴。

《野草》中表现出来的自我分裂是鲁迅有意为之的写作手法,但同时也是鲁迅自己心理压力过大造成的结果。《野草》创作于1924年到1926年间,这三年间鲁迅先后经历了兄弟失和、爱情初遇、女师大风潮以及三一八惨案等生活工作方面的重重事件,这些沉重的枷锁不断堆积在鲁迅的内心,以至于鲁迅彷徨低落的情绪急需宣泄。1923年8月2日鲁迅搬出了他一直以来用心维系的大家庭,家庭的离散给鲁迅带来了沉重的打击,黄乔生说“在事发之后一段时间里,兄弟俩各自内心都翻腾着失望、愤怒的波涛,甚至其后的许多年,乃至终身,也难以忘怀,鲁迅写了《颓败线的颤动》等文章,宣泄心中的郁闷”[11]153。经历了幼年丧父的鲁迅,早早就担起了“长兄如父”的责任,在物质和精神上都给予弟弟们扶持,但兄弟失和让苦心经营的大家庭一夜之间倾覆,内心的郁闷可想而知。同时在创作期间鲁迅也遇到了他的爱情,有学者也提出《野草》是鲁迅献给许广平的爱情诗,这种说法太过绝对,但不能说完全没有爱情因素的影响。1906年26岁的鲁迅就被迫迎娶了没见过面的朱安,黄乔生这样描写鲁迅结婚那天的场景——“王鹤照(从13岁起在周家当傭工)看到印花被的靛青染青了鲁迅的脸——感觉自己受骗的新郎晚上把头埋在被子里哭了”[11]23。鲁迅是孝顺的,他在1925年写给赵其文的信中说“我有时很想冒险、破坏,几乎忍不住,而我又一个母亲,还有些爱我,愿我平安,我因为感激他的爱,只能不照自己所愿意做的做”[11]31。鲁迅认为朱安是母亲给他的礼物,他除了好好接受别无他法,朱安的存在一直提醒着鲁迅自己是封建礼教的一部分,但这种压抑的情绪不能发泄在母亲身上甚至不能发泄在朱安身上。直到遇到许广平,这种情绪不但没有消解反而更加浓烈,因为“爱情虽然能点燃他生命的火花,但在新旧文化与新旧道德的双重夹击下,鲁迅无论作出何种选择,一时都无法解决现实生活中道德责任与爱情自由的两难问题”[12]27。初遇爱情的鲁迅在面对朱安以及与许广平师生身份阻隔的情况下内心不断犹豫,一边是爱情一边是名分,这样道德和情感的拉扯让鲁迅感到窒息,这不是简单的因为爱情的出现带来的问题,而是封建礼教和现实问题的碰撞必然会擦出的火花,同样其他家庭、工作的苦闷也不是表面看到的一件事,而是一直以来积累的心理压力,这种“厚积薄发”的情绪压力折磨着鲁迅,因此《野草》在满足鲁迅宣泄情绪的同时也承担起鲁迅自我疗救的责任。

一位老生理学家布达赫谨慎的论述“梦的唯一目的是让我们从中得到解脱”[13]23,简单来说,弗洛伊德赞同这种说法,他认为梦拥有清洗心灵的作用,作为医生的弗洛伊德用“谈话法”治疗病患并取得了一定意义上的成功。《苦闷的象征》这样说“用了巧妙地问答法,使他极自由极开放地说完苦闷的原因,总之是因为知道现在还夹着压抑的便是病源,所以要去掉这压抑,使他将欲望搬到现在的意识世界来。这样的出去了压抑的时候,那病也就一起医好了”[14]19,因此可以看出自言自语式的《野草》正是鲁迅自己给自己搭建的平台。

所以《野草》以梦为依托就不仅是在描写表面现象,以梦境搭建框架的描写更多的是鲁迅在用这种书写缓解自己内心的压力甚至精神的危机。

《野草》中自我分裂式的写作是鲁迅在与自己内心的多种声音对话,但“我”的清醒认识精神世界需要依附于“我”这个物质世界,所以这里的对话更是鲁迅对自己的开导,他要从多种声音的纠结中挣扎出来,《失掉的好地狱》“我”在梦中见识了人比魔鬼更凶残的一面,揭示了无休止的杀戮,战争不会随着文字的结束而结束,人的苦难只会随着战争的继续而加深,这不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阻止的;《墓碣文》中“我”在否定那个一直解剖内心的自己,鲁迅以梦为底在深夜用文字看到了血淋淋的自己——那个正在剖析自己的自己,罗伯特认为“梦来源于心灵本身在于它超负荷而需释放出一些东西的事实”[13]66,所以“我”梦见自己在与死尸对峙的过程是抒发真实感受也就是释放的过程;这也就不难解释《颓败线的颤动》《立论》《死后》等也都用梦境来托底,把平时在实现生活中不方便直接说出来的话借用梦的角度抒发出来,心中的苦闷、彷徨也就随着文字排解出来了。这是鲁迅赋予“我”的体验,也是在“梦”中重塑自己的思绪和精神的过程。所以鲁迅在《题辞》中说“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7]这是鲁迅对野草给予的厚望,同时也是鲁迅对野草式创作的告别,因为清醒的自我分裂无疑是痛苦的,没有强大的内心怎能从梦中走出来,又怎能在清醒的分裂中达到自我疗愈的目的。

梦和自我分裂式创作都是鲁迅宣泄和重构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同样也是自我疗救的过程。鲁迅自己向友人诉说过《野草》包含着他自己的人生哲学,所以鲁迅不是在教给别人什么处事经验,而是在说服自己或者说服和自己相似的仍然处在精神重压下的同行者。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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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陕西理工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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