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佟佟
吴桃花二十五年前踏进白沙镇的第一步,正好踩到一堆黄泥巴。彼时桃花开得正盛,一树一树,在雨里,闪着一圈毛茸茸的白光。
哪里都是湿漉漉的,泥巴溅了一裤脚。她“哎呀”娇喝一声,被旁边的傻子看见了,傻子哇哇直笑:“踩到屎了,踩到屎了。”
吴桃花那时年轻,正怀着孕,又刚刚分了新房,对生活感到心满意足。她恶狠狠地瞪了傻子一眼,就走上台阶,进了卫生院。
吴桃花在镇上的卫生院工作,是护士。护士跟医生不一样,但都穿着白衣服,来看病的乡人说不清他们的区别,一律叫他们“医生”,所以桃花一辈子享受的是医生的尊称。而桃花的老倌黑仔在镇上的机械厂当车间主任。湖南人把丈夫叫老倌。黑仔实际上并不老,是镇上最俏皮、最威风的男子,打架是一把好手,制模具也是一把好手,四乡有名,无人不服。两个人结婚的时候,宾客坐了满满半条街,卫生院和机械厂的领导都到场了。白沙镇两个效益最好的单位联姻,流水席摆起来,酒喝起来,烟敬起来。婚宴之后,收垃圾的傻子捡了半推车的喜糖,可见这对夫妇是多么爱体面的人。
当时双职工家庭本来就少,他们家就是;头胎就生崽的也少,他们就是;两地分居能调到一起的很少,他们就是。当年,桃花从遥远的吴中调到白沙镇,分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还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真是想什么有什么,要什么得什么。桃花手巧,打针时病人不疼,钩毛线轻快,家里四处都扫得干干净净。沙发上铺着钩好的“喜上梅梢”的垫子。黑仔用厂里的废料焊的铁床放在里屋,被她擦得锃光发亮。
要是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就好了,吴桃花想,要是日子只过到一九九○年就好了。
桃花每次夜里醒来都这么想。
一九九○年,他们的儿子七岁,刚读一年级,黑仔下岗了,他们夫妻俩开始天天吵架。其实以前也吵,但没有现在这么让人心慌,因为黑仔从此没有单位了。
黑仔朋友多啊,哪里赚不到钱吃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几年他总是这么“黑”,跟人跑运输就翻车,开米粉店就赔钱,做保安就有东西被盗。
一九九二年,黑仔说:“你把家里的钱给我,我要去云南打石头。”
打石头,就是猜玉。桃花不知道打石头,只知道云南。这还是她读书的时候从书上看的。云南啊,彩云之南,西双版纳啊;云南啊,有傣族姑娘的筒裙,人们互相泼水啊;云南啊,五彩斑斓,是个好地方啊!好吧,黑仔你去吧!你去了,记得过年要回来。
黑仔去了云南,就再也没有回头。
黑仔两年没有回来,桃花心还不慌,不回来就不回来,镇上那么多女人的男人都在外面打工,多少人一两年也没音信。三四年不回来的时候,桃花有些心慌了。卫生院的护士长说:“我家男人去了上海,也有四年没回来,第五年还不是带着十多万元到家了。”桃花听完又心安了。过了五六年黑仔还不回来,桃花有些心冷了。婆婆说:“薛平贵征西,十八年没有回来,王宝钏还不是苦守寒窑,十八年孤苦犹觉甜。到后来,王宝钏还不是做了西凉国的正宫皇后娘娘。桃花,你是黑仔的正头老婆,他要负你,我打断他的腿。”
桃花听后不出声了……
桃花没有想过做皇后娘娘,但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女人等男人一等十八年。是啊,比起王宝钏,她才等了五六年,算什么呢?她等的时间还没有人家的三分之一长呢!桃花想,以前王宝钏还没有工作,不是也要养活一家人,她在卫生院的工作好得很呢。卫生院有什么加班加点的活儿都派给她,加班是有奖金的——双倍,别人想赚还赚不到呢。还有全勤奖,她月月都有,每个月能多拿二十元呢。
你看,没有老公,有没有老公的好,桃花干工作很上心,拿的工资总是卫生院护士里最高的。院长说:“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十八年玉手都结了茧,没有了男人就把工作干好。吴桃花,你是个好女人……”
差不多过了十年,桃花才知道,黑仔不仅把家里和他老娘的钱都拿光了,还借了两百万元的外债。两百万元啊,吴桃花每个月工资才七百元,什么时候还得完啊?吴桃花对讨债的人说:“一间房子,三条命,你们要,就都拿去!”
讨债的人嘟囔着散去——那就等黑仔回来,反正他是要回来的,他的儿子、老婆和老娘都在。
这一等就是十五年。
黑仔出去十五年都没有回来,一次都没有回来。
“黑仔可能死了,被人杀了。”桃花对周围的人说,“如果不是死了,他怎么会不回来?他有崽哩,他有妻哩,他还有老娘哩,他要不是死了,他怎么会不回来?他老娘死了哩,他若不是死了,怎么会不回来?”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说着说着,她也就信了。
吴桃花五十岁那年的一天夜里,突然有个电话打来。接完电话,她哭了一夜。
装电话的那家人说:“这是黑仔打来的。”
吴桃花问:“你为什么不回来?”
那边不出声。
吴桃花哭了,说:“你要是不回来,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你害了我一世哩,五十岁还离什么婚,我去哪里找男人?不离,坚决不离。”
黑仔的儿子十九岁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就去长沙打工,吴桃花又是一个人过了。这些年,她唯一的变化是,人们不再叫她“小吴”,而是叫她“吴姨”。儿子一个月回来一次。有一次,儿子说:“我带你去旅游,我们去一次云南吧。”吴姨说:“不去,我的眼睛望都不会望那一边哩。”
吴姨退休了,卫生院的领导看她一个人生活,于是返聘她,让她为患者挂号,五百元一个月。吴姨挺高兴,这样,退休金就可以都存着。她准备给儿子在长沙买房子。
吴姨一直住着卫生院分给她的那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屋子里没别的,从地面到屋顶堆得满是五颜六色的毛线。她给一个毛线厂做活计,以前钩一件是五元,现在钩一件是十元。十几年了,吴姨几乎每三天就能钩一件花样复杂的女式毛衣。剩下的毛线,她就织成围巾,送给院里的孩子和堂客们。
吴姨的家,里一间,外一间,挤得满满当当。里面那间房中堆着五彩斑斓的毛线,毛线的中间放着一张铁床。床旁边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有她儿子的照片和她抱着儿子的照片;还有一只白瓷花瓶,瓶里插着一枝她钩的毛线花——五片白色花瓣,中间是细碎的黄蕊。院里的小孩就问吴姨:“那是你钩的桃花吧?”
吴姨说:“不是,我虽然叫桃花,但我不喜欢桃花,那是我们老家才有的蜡梅。”
(灼 灼摘自花城出版社《春光好》一书,马明圆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