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头摆摊卖诗的年轻人

2023-05-26 15:53花瓢白
读者 2023年8期
关键词:西双版纳写诗杯子

花瓢白

福建女孩隔花人辞掉工作,跑到西双版纳的夜市做“地摊诗人”。只要有人上前跟她聊天,并支付19.9元,她就可以即兴为对方写一首诗,但绝不改稿。

这在近年火爆的“地摊经济”中显得很特别——诗歌是世俗生活的奢侈品,因为它缥缈难寻;但它又是廉价品,有时候隔花人一晚上都未必能赚到一顿饭钱。

在学生时代,语文考卷上的诗歌默写和鉴赏,往往会被认为是“送分题”。可在成年之后,热爱诗歌的人少,写诗的人更少。

但隔花人偏偏把这个“毕业即丧失”的技能保持了下来。比如,她把自己对高考的回忆,写成了一首关于家长的《难题》:

高考那一天

全体家长在校门口罚站

我要考多少分

才有资格把爸爸领回家

她也在随处可见的快递车或单调的楼宇照片上,用图片软件添加自己即兴写的“打油诗”。

因为写诗,隔花人在各大社交平台拥有一大批粉丝,被打上了“创作博主”等标签。但在现实中,这个女孩又过着普通的生活,绝非一个大众认知里的文艺青年:

她的卧室乱糟糟的,一张摇摇晃晃的床感觉随时都要塌。最爱背的一只麻布包像是随手缝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不要枯萎”。

她是一个理科生,大学所学的专业也跟文学无关,而是法学下面的一个冷门分支:知识产权。

她的诗从不会出现在精美的笔记本上,随手抓过一张草稿纸就可以写,不讲究平仄,不追求押韵。

她并不多愁善感,每天都很快乐——她的前同事说,在办公室里经常看到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在乐呵啥”。

“隔花人”这个名字也取得随意。某天她看到一段《红楼梦》的脂批,把宝玉隔花观美人的一幕比作“隔花人远天涯近”,她觉得很符合当时自己的心境,就截取了前三个字作为笔名。

她也不怎么为人生做规划,包括到西双版纳摆摊卖诗,也是突发奇想——听表弟说那边有个好玩的夜市,就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出摊,出乎意料地吸引了很多人。

有一对即将举行婚礼的情侣,前来分享了他们的爱情故事,隔花人就送上一首诗作为贺礼。

这让她感到幸运。“在他们幸福人生的进程中,我的诗歌小小地参与了一下。它或许是一颗小小的星星,在那儿亮着就非常美好。”

她还吸引来一位流浪歌手。这位从山西一路南下的中年大叔,提议用他的一首歌换她的一首诗。于是,在一首歌的演唱中,隔花人在明信片上快速写完了一首小诗,塞进流浪歌手的背包。

她很喜欢这样的不期而遇,“我们没有留联系方式,也不需要刻意地再见,但我们共享过这几平方米的摊位和那一刻的月亮”。

因为诗歌,隔花人意外收获了许多陌生人的善意。青年旅社的老板听说她是摆摊卖诗的,就对她说:“你为我们写一首诗,我给你免半个月的房费。”

旅社的厨师也招呼她一起吃饭,不收她的钱,并像家人一样嘱咐她:“我们吃什么你就吃什么,不要点外卖。”

在西双版纳的两个月里,隔花人卖出了近50首诗,足以让自己生活下去。

一直以来,隔花人都觉得家人对她厚爱有加。像很多小时候有文学梦的人一样,她上初中时也有过给杂志社投稿失败的经历——

有一次,她的稿件被退回到家里,碰巧被爷爷看见了。爷爷非但没有责怪她不好好学习,反而很高兴地鼓励她:“写诗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妈妈则常常是她的第一个读者。“如果说我现在还算有一点点才华,那一定是我妈妈给我的。”隔花人说。妈妈在隔花人四五岁时就教她写字,有意识地培养她的主见。

因此,隔花人也从不吝啬用文字来表达对家人的爱,她写了一系列给家人的诗,家人之间也因她的诗歌有了更多互动。比如,妈妈看了她写给爸爸的那首诗后,留下了让隔花人哭笑不得的评论:“你说你爸爸是个‘工具人’,太抬举他了,你爸爸更像一块石头。”

然而,并非所有诗歌都能有所回响。

2022年7月末,隔花人在秦皇岛做了另一个实验:在一个海边景点随机摆摊,只要有人愿意上前跟她聊天,她就给对方免费写诗。

她想要测试,在一个并非商品交易的线下场景里,人们会不会为了诗歌主动建立连接,打破“社恐”的藩篱。

结果,大多数游人匆匆一瞥就离去了。偶尔有几个路人停下来端详,却都怯于上前一步。

隔花人就这样在海风中站了几个小时,直到夕阳隐入天际,夜幕降临,告示牌上的“请和我说话,我给你写诗”也逐渐看不清。

“失落是人生的常态。”隔花人说。但她并没有觉得这个结局是不好的,“为什么不能接受一个没有人看的诗歌实验?我觉得这太好了,这就是生活的真相”。

而且,这次实验让她更加理解诗歌的本质:它是私人的、向内的,甚至是寂寞的。

在西双版纳摆摊时,隔花人会主动招呼路人来写诗。但现在,她想等到勇敢的陌生人。“这个‘勇敢’是指,你能否做一个‘唐突’的人。人们大多擦肩而过,最后能够主动搭讪、深入交流的人才会成为朋友。”

从这个意义上讲,隔花人觉得这是一场虽败犹荣的实验。她还为这个不圆满的结局写了一首题为《视角》的小诗:

我送你一朵花

你说它会枯萎

但我觉得枯萎也很好

但这一次实验,也有个小小的意外之喜:当隔花人在现场闲着没事时,就开始在自带的气球上写一些诗歌,然后绑在海边的一个舞台架子上。

这个举动没有吸引来成年人,但是招来了一群小孩子——他们不是为诗歌而来,是为了气球。

隔花人剪下气球送给孩子们,并觉得这是实验中最美好的一部分。“因为我,他们拥有了一个有气球的夜晚。气球在他们眼里比诗歌更重要。每个人对事物价值的衡量标准不一样,对吧?我们不能想当然地觉得诗歌就比气球有意义。”

因为这些孩子的到来,一个极具诗性的时刻出现了:当隔花人问其中一个孩子,能不能看得懂气球上写了什么时,小孩回答:“天太黑了,我看不清。”

隔花人觉得这是一个特别有诗意的回答。“我太喜欢她了,她概述了这次实验的一个问题:诗歌本身就是在暗处的,你得主动把它放在光底下,或者从黑暗里把它带出来,它才能被看见。”隔花人说。

在现代教育中,我们背诵诗、剖析诗,但几乎不写诗。说自己长大后要做一个诗人,好像有些羞于启齿。

但隔花人觉得,诗歌没那么宏大和遥远,它是接地气的。从西双版纳回到北京后,隔花人一边工作,一边抽空继续做诗歌实验。

在她的认知中,诗歌可以以更多形式落在真实的生活里,一面墙、一道斑马线、一棵树,都可以成为诗歌的容器,而不仅仅是书本。

为了证明这一点,隔花人最近在网上发起了“带着诗歌上街去”的实验。她觉得在我们的城市空间中,有很多留白之处是可以进行创作的。

“我不想诗歌被敬而远之,我希望它随处可见,也许就在我们生活中非常不起眼的角落,在那些我们所忽视的墙壁上、马路上,甚至一块镜子上。”隔花人说。

很多读者看到这个实验后觉得很有趣,也会给她发一些生活中的随手拍。这个接力赛把越来越多的街道连接在了一起。当诗歌变得通俗易懂,它就成为一座座沟通交流的桥梁,抵达人类内心深处那些不易察觉的共同情感。

隔花人甚至觉得看爸妈争吵也是充满诗意的。她说:“我不知道相爱的人走到最后是不是都要吵架,就得吆喝着说话对方才听得见。这很真实,诗意不一定是美好的,诗意有非常多的情绪。”

她也常常在一些旁人觉得很糟糕的时刻萌生灵感,比如她自己最喜欢的这首《宿命》,就是在摔碎了一只心爱的杯子后写的:

摔碎的杯子说:

碰上岛屿

我怀中的海就洒了

隔花人觉得,如果说杯子里的水是它的海,那地面就是一个岛。杯子的一生也许就只能碰见一次岛屿,只能拥有一次翻涌的海浪,所以它要把“海”留在岛屿上。

这是杯子的宿命,也是隔花人的生活态度——面对一切糟糕的事物,总是能找出最美好的那一面。

至于卖诗这件事,隔花人一有空就会继续把摊子支起来。在她看来,摆摊卖诗可能会间断,但诗歌本身是不会间断的,它会长久地存活着。

给别人写诗的过程,对隔花人来说就像两座原本孤立的小岛碰在了一起。“宇宙是动荡的,我们都跟随着地壳运动。我们短暂地认识了一下,可能过几天也会告别,但随机抵达我的小岛的人,我会非常欢迎他。”

(范艾伦摘自微信公众号“看风景的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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