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无锐
我读大学时,正赶上拉美文学流行的余波。半为猎奇半为虚荣,读了好多所谓“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当时受到的情感和智性的冲击,至今记得。比如,一部精巧的短篇《回到种子》,作者是古巴人卡彭铁尔。
小说没什么情节。开篇,又老又病的庄园主马尔西亚在庭院游荡,沉默着,任由工人拆除他的家。没怎么浪费笔墨,魔幻就来了:时间开始倒流。垂死的马尔西亚回到往昔岁月,每次过完生日就小一岁。衰朽到丧失情欲的马尔西亚重新变成欢场老手,然后,回到羞涩的初恋:“那时的羞涩是真诚的羞涩。”再然后,初次嗅到女人气味的马尔西亚向牧师忏悔,痛哭流涕。家具在生长,立柜大得像房子,扶手椅已经高不可攀,在大理石浴缸里洗澡,马尔西亚再也不必屈腿了。马尔西亚终于回到初生的时候,留在身上的,只剩饥渴、疼痛、寒冷、炎热,他只是混沌一团的感觉。紧接着他失去了名字,视觉、味觉、嗅觉消失,他回到一个湿润、漆黑、柔软、沉寂的地方,那是马尔西亚成为人的源头。
逆转的时间,仍旧没停下来。小鸟回到蛋壳,小鱼变成鱼卵,树根收回树叶,大地把所有从土地中出来的东西吸吮回去。衣柜、床、桌子,回到森林。钉子、铜器、锁、钥匙,回到熔炉。一切都在变形,回到初始的形态。泥土回到了泥土,住宅回到了荒地……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种子。
“回到种子”,很长一段时间,我被这个念头俘获了。我不停地想象倒着活会怎样,整个世界的时间顺序颠倒过来又会怎样。
(枫林晚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其实不识字》一书,〔日〕杉本早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