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麦青青
陈薪伊
在戏剧界之外,陈薪伊的名字或许鲜为人知;但在业界,陈薪伊是一位令人仰望的人物。作为国家一级导演、“国家有突出贡献话剧艺术家”,她导演的作品涉及话剧、歌剧、京剧等多个剧种,14次荣获我国专业舞台艺术领域的政府最高奖——文华奖,她的代表作串联起了中国戏剧40多年的发展历程。
真正的桂冠从来都是荆棘织就的,令人于风雪险途中,历万难而得之。
1996年,陈薪伊导演了话剧《商鞅》。从奴隶到商君,从“会说话的牲口”到“大写的人”,商鞅的抗争精神代表着无数人“逆天改命”的顽强努力。20多年过去,《商鞅》仍是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保留剧目之一。
“我在商鞅身上注入了我的血液。我和商鞅一样不安分,不愿被命运戏弄。”但实际上,出生伊始,陈薪伊就成了一个“被命运戏弄的人”。
陈薪伊的父亲曾是国民党政府官员,生母因“不被允许的恋情”,在绝望中带着尚在腹中的小薪伊吞金自杀。幸运的是,她们被救了下来。陈薪伊出生不久,生母就离开了家。
养母的陪伴与教育,给了陈薪伊最初的艺术启蒙。她的养母毕业于河南第一所女子大学,经常给她读《红楼梦》和《洪波曲》,陈薪伊因此小小年纪就喜欢上了文学。
1951年,只有13岁的陈薪伊考上了西北戏曲研究院,开始了自己的舞台生涯。最初,陈薪伊学习的是秦腔,她的扮相、身段都不错,奈何嗓音条件欠佳,这个短板让她信心尽失。当得知陕西省要组建话剧团时,她不禁欣喜若狂。后来,作为话剧演员的陈薪伊闯出了一番天地。
那时,她住在单位宿舍里。领导安排陈薪伊和一名带着孩子的女演员同住。朝夕相处几年后,陈薪伊意外发现,那名舍友竟然就是她的生母。“是不是无巧不成书?就是老天爷也得给我安排一点戏剧性的人生,让我高兴高兴。”
在话剧表演道路上不断精进的陈薪伊,一心想去中央戏剧学院。“我去报名,科室主任找我谈话,说我没有资格报名。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要查‘三代’,而我连‘一代’都过不去!”
梦想难以实现,“文革”时期的压力更让她苦不堪言。但她坎坷的人生,终究等到了阳光倾泻而下的那一天。1978年,朋友寄给陈薪伊一份中央戏剧学院的招生简章,上面写着8个大字:“不拘一格,择优录取。”
那一年,她已经40岁了,压着年龄限制的线,被中央戏剧学院“导演干部进修班”录取,开始了从演员转变为导演的历程。
她整天泡在中央戏剧学院的图书馆里埋头苦读,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图书馆。毕业后,她放弃留校,回到陕西人民艺术剧院。丰富的演艺经历,让她的导演事业水到渠成。
陈薪伊回忆:“在陕西人民艺术剧院做导演的时候,最困难的就是没有舞台。一次演出前,我们去华山机械厂考察,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厂的名字,因为那个厂里居然有一个很漂亮的舞台。我一看到那个舞台,就忍不住哭了。副导演问我怎么了,我说,我们为什么无法拥有这样一个舞台呢?”
即便条件那样艰苦,也无法动摇陈薪伊将戏排演好的决心。
从第一部戏开始,她就下决心要打造经典作品。作为导演,她希望用自己的视角和生命体验来解读剧本、呈现剧本。
1986年,陈薪伊导演的《奥赛罗》在中国第一届莎士比亚戏剧节上一举夺冠。同年,该剧在上海展演,场场爆满,一票难求,成为上海戏剧界多年未见的盛况。
自此,陈薪伊作为戏剧导演名声大噪。歌剧《赌命》《图兰朵》《巫山神女》,话剧《白居易在长安》《红楼梦》《雷雨》……超过150部作品经她的执导而焕发光彩。在陈薪伊看来,戏剧的本质就是在剧场中探索生命的意义,并用他人的生命来对照自己的生命。于她而言,戏剧是一种信仰。
为了给剧中人物留下沉甸甸的“生命档案”,她愿披肝沥胆、穷搜博采。为了排好《白居易在长安》,陈薪伊研究了全唐史,读了白居易几乎所有的诗。筹备《图兰朵》时,她反复阅读这部经典之作的4个译本,领悟到普契尼对人性的诠释是多么伟大,在此基础上,她增设了两个有助于观众理解主人公的人物。
陈薪伊接触过很多古代题材的戏剧,但她的思路绝不会停留在剧本上和“故纸堆”中。导戏之前,她总要到故事发生的地点与人物进行跨时空的对话,思接千载。
她曾去汉江边,追寻蔡伦的足迹,遥想他当年喝下毒药时的决绝;她曾到西夏王陵,念着李元昊的名字,在贺兰山下坐到残阳如血。
有一年,她执导京剧《贞观盛事》。剧中的主要人物除了“贞观之治”的开创者唐太宗,谏臣魏徵同样颇具分量。排演前,陈薪伊独自去昭陵采风。昭陵埋葬着唐太宗李世民与文德皇后长孙氏,周围还有180余座陪葬墓,莽莽苍苍,气象庄严。但她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魏徵的墓。
于是,她向当地派出所求助。所长骑着一辆老旧的三轮摩托车,载着她一路颠簸,驶向一个偏远的山头。直至入夜时分,她终于见到了一代名相的墓。那一刻,她泪如雨下:魏徵的墓建在山巅,与另一座山峰上的唐太宗陵墓遥遥相对。月华如水,映照古今。生前,他们君臣联手,共创大唐盛世;死后,他们依然站在同一个高度,彼此守望。
她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创作一段二重唱,唱他们的君臣相得,唱盛唐的日月同辉!”《贞观盛事》上演后好评如潮,获得了中国京剧节金奖,成为“中国国家舞台艺术十大精品工程”之一。
她在戏里塑造过很多俊杰的形象,被问及原因,她的回答是“这个时代需要巨人”。锐意变法却惨遭屠戮的商鞅、开辟了“丝绸之路”的张骞、以身殉国的邓世昌、“中国肝脏外科之父”吴孟超、“敦煌的女儿”樊锦诗……这些被她生动地呈现出的“巨人”皆传递出撼动人心的力量,成为舞台上熠熠生辉的形象。
2022年7月,年度大戏《威尼斯商人》正在进行紧张的排练。置身于一群年轻人当中,头发花白的陈薪伊像一根定海神针。
她看上去和蔼可亲,但她视线所及之处,仿佛能卷起万千波澜。每个演员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鲍西亚的扮演者何卿谈到陈薪伊:“她不是那种只挂一个总导演名号,把事情都交给别人做的人。她每天都会在现场指导调度,剧本中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亲自去推敲。”
在导戏过程中,陈薪伊精益求精地斟酌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甚至连语气助词的声调,她都要一一指导。2020年排练《龙亭侯蔡伦》时,她亲自示范表演:“让天下人皆识蔡侯纸!让天下人皆识蔡侯纸……”高声言罢,她的眼泪应声而下。
为了专心导戏,她拒绝过很多诱惑,放弃了一些在世俗意义上很重要的东西。她说:“人生太短暂,而人的精力有限,我只能将时间花在最热爱的事情上。”
60岁时,陈薪伊听说上海建成了全国第一座国际性现代化大剧院,于是毅然南下,落脚沪上。这几年,她成立的艺术中心好戏不断。
在陈薪伊导演的戏中,人们总是能从那些壮怀激烈的牺牲里,在浓稠如墨的悲怆里,看到那些无法泯灭的光亮。“最悲哀的事情就是当你处于逆境时,没有人为你说话,这是我自己有过很多次的生命体验。我认为,戏剧就应该挖掘人性中这些脆弱的东西。”
2020年6月,82岁的陈薪伊重新站上了舞台。她拿着准备了数夜的演讲稿,因为激动,双手微微颤抖。“我要用3部戏剧作品,抚慰经历过疫情的观众。要知道,疫病无法打败人类。莎士比亚出生那年,他的家乡就暴发了瘟疫,多年后,他又在‘瘟疫隔离期’写出了《李尔王》。”
她希望用戏剧重振人们的精神世界,从历史人物身上,从悲剧英雄身上,找到人类在战胜苦难时迸发出的生生不息的力量。她说:“作为导演,我的职责是用导演思维推动社会前进,用我导演的戏兼济天下。”
2021年,《商鞅》在曾经首演的剧场再次拉开大幕,时隔25年,依然有人为商鞅落泪。谢幕时,精神矍铄的陈薪伊走上舞台。她声音洪亮,充满了底气:“人一定要珍视自己生命的力量,我刚刚做完癌症手术,想告诉大家要把握好自己的生命。”话音刚落,台下掌声雷动。
在几十年的戏剧生涯中,她导演了那么多悲情的大戏,但并不想将自己的生命基调定为“苦情”二字。
朋友得知陈薪伊身患癌症后,皆流露遗憾与惋惜之情,陈薪伊却一笑置之。她一生坎坷,却对一切遭遇安之若素,并愿意和年轻人分享自己的信念:“每个人的出生都不容易,千万不要辜负自己的生命。”
陈薪伊13岁登台,如今,70多年过去了,她几乎在舞台上安营扎寨了一辈子。她说,即便有一天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执导了,也要到排练厅看着她的学生导戏。
她从来不觉得工作是一件苦差事,她在舞台上找到了最大的快乐与享受。谈及未来,她信心十足:“我计划怎么也得活过100岁。生命真的很有意思,希望你们与我一样,活出自己的传奇。”
一个人能活得如此恣肆飞扬、大开大合,真是一件特别过瘾的事情。兴尽至此,在陈薪伊看来,任何时候离开这个世界都不遗憾。
(于 清摘自《时代邮刊》第42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