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季节
电影院中,口述志愿者为视障观众讲解剧情
电影院的银幕上正在播放电影。帅帅坐在银幕旁边,手攥麦克风,显得有些紧张。他要把电影中的画面,用自己的语言描述出来。
电影中有一幕,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开了一枪。帅帅对这一幕很熟悉,连子弹打在人胳膊上的位置都记得,但他还是不小心脱口而出:“开了两枪。”
一声枪响。过了几秒,他用余光扫过观影席,下面坐着40多位视障观众。不出意外,他们中的一些人面露疑惑,等待着第二声枪响的来临。
“搞砸了。”帅帅为自己的口误心生懊恼。但电影没有暂停,一段对白结束后,他还要集中精力接着描述电影画面。他没有时间沉浸在懊恼中。
做口述志愿者的一年里,帅帅一共讲了7部电影。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到周六,他就会前往云南昆明一家名叫“心灯”的盲人电影院,接待四处而来的视障观众。
视障人群如何看电影?帅帅觉得,视障观众与普通观众在观影时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多了一位像他这样的口述者。他们的任务是在不影响电影原本的音效及台词的情况下,为观众描述电影的画面。
在一些视频平台上,也能找到提前录好口述内容的“无障碍电影”,但是数量比较少。心灯电影院采取的方式是实时口述。对口述者来说,这就像一场长达几小时的“现场直播”,他们需要在把握电影节奏的同时,尽可能地提升观众的体验感。
口述者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视障观众的观影体验。对主要通过听觉获取信息的视障人群而言,电影演员能把台词说清楚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所以,做一名称职的口述者,对帅帅来说也极为重要。
在拿起麦克风进行口述之前,帅帅会先给电影里每一处需要解说的画面写“逐字稿”。一个片段写完,再将其重播一遍,对着画面念一遍稿子,判断口述内容的时长是否合适。一部时长2个小时的电影,顺一遍要花8个小时,最终写好的“逐字稿”字数过万。
同为口述志愿者的赵戳儿,则擅长使用视频播放软件的“后退15秒”键,在口头上一遍遍地打磨自己的语言。一些视障观众可能不太理解不同的颜色到底是什么样的,所以,在为一部电影做准备时,赵戳儿挨个儿把“金色的阳光”改成“阳光”,对“镶了一条金边”的描述也做了处理。
一周内,赵戳儿把电影《归来》看了近30遍。最后,她的嗓子哑了,口述的肌肉记忆也形成了。
尽管如此,电影的口述现场还是会发生意外情况。
有一次,帅帅看电影看入迷了,忘了开口描述画面。电影都切换了好几个画面,他才回过神来,所幸自己的失职没有影响观众对剧情的理解。
赵戳儿第一次讲《归来》时差点哭出声。电影讲了陆焉识在离家多年后,和早已因病失忆的妻子重逢的故事。影片里,妻子终于认出陆焉识,她抬起手,放在正在弹钢琴的丈夫的肩膀上,琴声戛然而止。赵戳儿形容这个动作时,用了两句“轻轻地”,一声比一声轻柔,仿佛两片羽毛从空中飘落到草坪上——就像陆焉识和妻子,两个人终于在大地上重逢。
她留意到坐在前排的一位老爷爷,身体前倾,一动不动。他睁着眼,泪水却止不住地从眼眶中溢出。这部影片打动了他,或者让他想起了往事。
赵戳儿被这一幕惹得要啜泣。她强忍着泪水,继续往下讲。但她心里清楚,在听觉灵敏的视障朋友们面前,她声音里的情绪波动,怕是早就被听出来了。
“盲人朋友们大老远地跑来,一周就看这么一场电影,总不能让他们失望吧。”赵戳儿说。
来看电影的观众年龄大多在50岁以上。有人坐十几站的公交车来看电影,还有人跨县、跨区,坐几个小时的客运班车来看电影,看完又急匆匆地赶回去。
对习惯了打开购票软件,就能在方圆几公里内定位好几家影院的普通观众来说,花这么大的代价看一场电影似乎有些难以理解。尤其是在网上可以收听无障碍电影的情况下,他们为什么愿意花费时间跑这么远的路程,聚集在这里?
在帅帅最喜欢看到的场景中,这个问题得到了解答。
电影开场前,视障观众被带进电影院,需要找个位置坐下。但大多数时候,他们不会随便找个座位,而是会接过志愿者递来的麦克风,大声喊出想找的那个人的名字。接着,就会在某一排座位中蹦出同样响亮的一声:“我在这儿!你过来!”
和相熟的朋友坐在一起后,他们会拥抱一下,聊聊家常,说一说过去一周发生的事。大家都特别开心。有人还会特意提前到场,就为了能和朋友多聊一会儿。
“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小时候上幼儿园的感觉。”帅帅笑着说,“小朋友在家休息了一个周末后,周一又能回到幼儿园,见到自己的好朋友。又能抱在一起,说说笑笑,把周末发生的趣事跟对方讲一遍。”
这样的“幼儿园时刻”,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只是,对视障朋友们来说,这样的“幼儿园”很难得。
把电影院当作一个“幼儿园”,他们在这里找到朋友,也缔结了紧密的关系。
帅帅还记得,他讲电影《我的姐姐》时,坐在前排的一对姐弟手挽着手,泪如雨下。
姐姐58岁,戴上眼镜能勉强视物,56岁的弟弟是全盲。每个周六,姐姐会搀扶着弟弟一起来电影院。他们总是坐在最靠近银幕的位置。
他们并不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弟,而是几年前在电影院结识后,才成为彼此依靠与帮衬的亲人。他们俩都独居,家也离得不远,姐姐常去给行动不便的弟弟做饭,或带着他出门逛街。除了看电影,他们还共同参加了合唱团,每周都会演出,生活很充实。
帅帅还提到他尊敬并喜欢的一位奶奶。奶奶74岁了,总是穿着一身旗袍,戴着墨镜,一个人出门坐公交车,也会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电影院的最后一排。
帅帅去过一次奶奶的家。独居的奶奶招呼他坐下,利落地拿起水壶烧水,倒茶,又径直走到厨房切菜,准备做饭。厨房里,不同的调料瓶在瓶盖上有触感上的区分,灶台旁还放着一个抽屉柜,里面装着密封包装的米、面等,奶奶伸手一摸,便能取到。
她那么娴熟、自在,就像这个房间里的“国王”,房间里的每一件家具、每一个器皿,仿佛都心甘情愿地听她指挥,为她服务。
后来帅帅才知道,奶奶年轻时是一名舞蹈演员。之后她生了一场病,病好了,眼睛却看不见了。但她没有一蹶不振。全盲以后,她照样参加残联举办的舞蹈演出,参加歌唱比赛,还去看电影。在外地的女儿想接她一起生活,她拒绝了,说她能照顾好自己。
这样体面又有尊严的生活,呈现出一种“本该如此”的状态:无论是谁,都可以选择陪伴,或享受独处,都可以感受电影的美好,体验更丰富的娱乐生活。
在奶奶的客厅里,装饰不多的墙上贴着一张照片,照片中是奶奶年轻时候舞动的身姿。
应该是奶奶自己贴的吧,帅帅猜想,因为照片贴歪了。但是没关系,照片上的她,还是很美,很美。
(亦高吟摘自微信公众号“我要WhatYouNe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