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一禾
《旧世界的相遇:近代之前的跨文化联系与交流》是一部观点鲜明的“去西方中心”史学之作。美国夏威夷大学教授杰里·H.本特利作为重要的全球史研究者,在反省自身文化的自觉性上难能可贵。
本书开篇即强调1492年哥伦布航行的“地理大发现”,并不像已有教科书上说的那么横空出世和辞旧迎新,它不是现代西方人引导世界其他区域及国家走入现代社会的起点,而只是世界史诸多的重要转折之一。全球性的跨文化交流既非始于1492年,也非始于欧洲人,人类自诞生起就一直存在着不同群体间不同程度的互动关系。所以,或者同一种生产和生活方式在不同地域会因为客观需求而被发明和应用,如农耕、驯养、城邦和统治术等;或者同一个理念始终有不同起源和差异化的实践,如民主与共同决策等;或者同一时期世界各地都会不约而同、殊途同归地出现相似结果,如民族解放斗争和现代国家形成等。
欧洲或西方中心论的历史叙事,往往一方面视野局限于白人文明史、暗示其他族群的历史野蛮落后或不值得一提,另一方面强调“大航海”和“文艺复兴”的划时代意义,把近代和现代的科学技术和社会管理成果都归功于西方几个强国以及自由竞争。本特利教授这本书的主要目标读者是美国和英语母语的受众,所以他需要找到本国读者能够接受和愿意学习的非西方中心理念。他在这本书中重点关注了长达几千年的跨文化接触如何塑造并改变了亚洲和欧洲文明,通过考察古代欧亚大陆各国的贸易和文化交流来建立读者的世界史视野,并通过分析一种文化能够影响或压制另一种文化的政治、社会、经济和文化条件,来讨论整个人类文明为何是相互依存和必须学会彼此理解。
虽然本特利教授的代表作《简明新全球史》被美国很多大学采用为教科书,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去西方中心理念已被广泛接受。中外读者中都有人网上留言抱怨,这样的研究其实仍是海量的时间地点和人名的史料堆积,也依然有西方中心论的痕迹,如对东方史料的消化远不如对西方史料的熟悉等。但本特利教授的这本书已经采取了清晰的框架,将前现代这一长历史划分为四个时期:第一个时期就从“丝绸之路早期”开始,并运用大量的中国史书文献。他之后的每个章节写法也是提纲挈领,明言自己重点探讨的只是“跨文化改宗、融合和抵制”的历史现象和具体方式,因为文化“改宗”涉及信仰和价值观的跨界交流,有可能导致整个社会彻底发生变化,并“最后在更大的政治、社会和经济背景中展现世界文化的发展”。
由此,作者敢于“挂一漏万”、简化各种血腥的宫廷权斗和对异域文化的强烈抵制与持久抗议,轉而更多地探讨本土与外来文化的相互邂逅、妥协和最终融合,探讨人们如何明确彼此交流时不可冒犯的极限,又如何成功地调和了不同传统之间的极大差异。这样的分析框架和简明写法都是本书宝贵的学术新意。正如作者在1992年的前言中所说,即使在号称自由宽容的西方学术界,他的写作也一样是在“鲁莽地闯入”诸多“学术禁地”,他要真诚地感谢很多学界好友和同事们给予的专业知识支持和建议。
本特利教授表达的学术发现总是非常坦率,比如他提出从异文化相遇到“社会转换”主要有三种形式:自愿皈依、被同化、迫于压力的转变。迫于压力不仅仅指政治、军事和社会压力,更多的是因为社会经济利益而集体改奉外来文化。虽然绝大多数“新世界”是迫于压力而产生,但在1500年之前,自愿皈依和文化同化却发挥着更大作用。换言之,“旧世界的相遇”更多的是和平交流和彼此主动借鉴与成功融合,新世界的跨界交往却越来越多地充满枪炮和激烈争战。本特利教授认为复杂社会转变进程的决定因素在于个体对于异域文化的态度。在一个充满着各种文化选择、不断互动交流的世界里,个体如何去做一个决定依靠的是意愿和结社,其他更重要的影响因子则是移民和战争,包括统治方式中的强制同化。本书为证明这样的鲜明观点和实用信息,提供了自己的分析框架和大量令人印象深刻的实例。
这本书的价值不仅是极大地补充了各种“他者文化”的信息空白,更在理念上切实强调了全球史的包容性视野,探索世界历史中更广泛宏观的共享主题,包括宗教扩张、政治竞争、技术变革、移民殖民、经济驱动及疾病扩散等。作者有效地引导读者能够超越历史事实并批判性地审视已有历史资源,建立起一种分析意识和能力来解释史料背后的原因和影响力。这对于我们当代相互依存的世界来说有特殊意义。鉴于人类社会的多样性,以有意义和有观点的方式收集和组织更为整合的信息,对于任何国家和学者来说都是一项挑战和一种荣幸。对当代中国读者而言,本书一方面可能促使我们在世界史广角中重新评估中国及东亚在跨文化交流史上的已有贡献与传播特点,另一方面也会对日益强大的现代中国如何面对“西方中心主义”和对未来世界文明承担相应责任而有丰富启示作用。
由于这本书将世界历史描述为一个引人入胜的全新知识体系,所以也较为自然地帮助读者去除那些既定的知识盲区和文化偏见。本特利教授还有一篇重要论文《为什么要学习世界历史?》他的总结性回答是:“因为在所有学术领域中,世界史提供了对世界随时间发展情况的最深刻和最丰富的理解,它具有促进与不同文化进行建设性接触的巨大潜力,它也具有促进世界文明和培育个体良好判断力的巨大潜力。在很多情况下,良好的判断力有可能转化为解决当代世界基本问题的真正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