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赖志强
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伊昔升绝顶,下窥天目松。仙人炼玉处,羽化留余踪。亦闻温伯雪,独往今相逢。采秀辞五岳,攀岩历万重。归休白鹅岭,渴饮丹砂井。凤吹我时来,云车尔当整。去去陵阳东,行行芳桂丛。回溪十六度,碧嶂尽晴空。他日还相访,乘桥蹑彩虹。
—李白《送温处士归黄山白鹅峰旧居》
此诗为唐代天宝十二年(753)李白二游宣城,遇温处士归黄山相赠的诗作,诗人用瑰丽而富有想象的语言描绘了黄山雄奇灵秀的景色,揭示了黄山为世人所瞩目的两个重要特征:一是黄山奇绝天下的秀丽景观,一是黄山为仙人遗踪所在,它们共同构成了悠久的黄山文化史最为关键的两个面相。
黄山位于安徽省南部黄山市境内,以奇松、怪石、云海、温泉“四绝”名于世。据北宋《新安志》介绍,黄山早期的名称为黟山,因山形山势类似华山,又称作小华山。黄山得名于唐代天宝六年(747),源于上古时代华夏始祖黄帝曾命容成子、浮丘公炼丹成仙的道家传说。黄山诸多景点的命名直接源于道教,如轩辕峰、炼丹峰、道人峰、丹井等等。涉及黄山介绍的文献史料,可谓浩如烟海,在不同时代的地理志、方志等都有类似的记载,如《徽州府志》(康熙38年)、《黄山志定本》(乾隆32年)、《黄山志》(乾隆36年)等,游记与诗歌,更是不可胜记,对黄山的介绍大体相同。黄山的得名,除了《新安志》所述黄帝炼丹说外,更有坤道土德说、黄檗说、黄连说、来龙去脉说、天玄地黄说等多种说法①,而以黄帝炼丹说流传最广。
[宋]罗愿《新安志》第三卷“歙县”“山阜”,宋淳熙二年修,清光绪十四年重刊本
[清]闵麟嗣《黄山志定本》卷首“山图”
在古代相当长的时间中,因道路险阻,黄山的知名度远不及五岳名山大,除了少数客居黄山的佛道僧侣外,游览的人极少,且多为本地人。晚清歙县学者许承尧(1874-1946)说:“吾歙在唐时,人尚视为畏途,卢仝所谓‘千灾百怪天南道,猩猩鹦鹉皆人言’也。”②直到明代中期,歙县本地学者吴从先仍感叹:“宇内名山,未能游览,然观之记载,似无逾黄山者。”③曾广泛游览各地名山的明代博物学家谢肇淛(1567-1624)对黄山天都峰就曾感叹过:“而天都最为孤起,非羽翼不可登。”④
事实上,明代是黄山开发的一个重要历史时期。文人游览、画家创作、寺院兴建与道路修筑等共同促进了黄山的宣传与推广⑤。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发出“薄海内外,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的感叹⑥,他重新界定了黄山在中国名山序列中的位置。徐霞客《游黄山日记》、钱谦益《黄山游记》这些堪称黄山最有名的游记,均产生于此一时期,它们广泛进入不同年代的各种游记汇编及20世纪各地的学校课本中。明代黄山佛教寺庙兴盛,以普门和尚(?-1625)倡建慈光寺为代表,得到皇室支持而声名卓著,以至于被认为“未有普门时,若未有黄山,功殆不可泯矣”⑦。随着佛教寺院的相继兴建,登山道路亦渐次开拓,僧人普门、心月及歙县人汪元功等,俱对黄山道路的拓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值得一提的是,在明代,随着道教在黄山的式微及黄山旅游的兴盛,黄山开始了由道教栖真之地的神山向世俗化的旅游名山的转变过程。
有关黄山题材绘画最早的记载,为南宋绍兴甲戌(1154)年徽州太守胡彦国请画家于徽州黄山堂绘制黄山壁画。在帝制时代,黄山主题的绘画主要集中在明清时期,尤其是明后期至清中叶。明代以降,黄山主题的绘画蔚为兴盛,与明代中叶以后黄山旅游的兴盛关系密切。这些画作大概可分为两类:一是各种志书中的插图,一是文人画家笔下的山水画,此外尚有少量的黄山主题花鸟画作品(如黄吕《黄山异卉图册》)。
明代画家郑重曾于嘉靖甲寅年(1554)绘制黄山图进呈明神宗,郑氏尚绘有《莲花峰》,孙湛亦绘有《狮子林》。此外,文徵明、丁云鹏、吴廷羽、董其昌等亦曾绘过黄山图,尤以丁云鹏《黄山总图》为著。
有清一代,画过黄山的画家有萧云从、弘仁、石谿、查士标、汪之瑞、陈渭、梅清、江注、石涛、半山、邵晃、沈诞、雪庄、郑雪等。
梅清,字渊公,号瞿山,江南宁国府宣城县人。《清史稿》载其简历为:“梅清,字瞿山,宣城人,宋梅尧臣后也。清英伟豁达,自力于学,以淹雅称。顺治十一年举人,试礼部不第。朝士争与之交,王士祯、徐元文尤倾倒焉。诗凡数变,自订《天延阁前后集》。年七十余,复合编《瞿山诗略》。书法仿颜真卿、杨凝式。画尤盘礴多奇气。尝作《黄山图》,极烟云变幻之胜,为当时所重。”⑧他可能是众多古代画家中描绘黄山知名度最高的一位,被王士禛称为“画松为天下第一”(《蚕尾续集跋》)。据徽学专家汪世清统计,故宫博物院藏梅清作品16件,上海博物馆藏29件,其中描绘黄山者为15件(故宫11件,上海4件),占传世作品的1/3⑨。这个比例,完全可以印证梅清本人的自况:“余游黄山后,凡有笔墨,大半皆黄山矣。”(《赠慕谭黄山十六景》)除汪氏所统计的两馆外,梅清的黄山主题作品亦散见于各地公私收藏之中,如孙大光旧藏、今安徽博物院藏《黄山胜景图册》(12帧,42×32c m,纸本设色),分别描绘了狮子林、百步云梯、光明顶、浮丘峰、文殊台、莲花峰、云门峰、翠微寺、炼丹台、鸣弦泉、天都峰、汤泉十二景⑩。这些作品也启发了像赖少其那样的后来者。梅清的其他传世作品尚有《西海千峰图》(73.6×49c m,纸本水墨,天津博物馆藏)、《天都峰图》(187×56.7c m,纸本设色,辽宁省博物馆藏)、《白龙潭观瀑图》(137.8×71.8c m,纸本水墨,旅顺博物馆藏)、《黄山景册页》(12帧,34.3×53c m,纸本设色,歙县博物馆藏)。连同故宫博物院藏《黄山图》(8帧,26×33c m,纸本设色,1690年)、《黄山图册》(16帧,22.5×38.2c m,纸本设色,1690、1693年),上海博物馆藏《黄山十九景图》(19帧,33.9×44.1c m,纸本设色),梅清也许是画史上最擅长以册页形式展现黄山多姿景色的画家。
石涛原名济,字石涛,号大涤子、苦瓜和尚、清湘陈人等,主要活跃于康熙年间,是另一位描绘黄山且极富个性的画家。石涛出生于广西,少年长于武昌,青年时客居宣城,与黄山所在的一带文人墨客往还,因而眼界大开,绘画艺术得以长进。黄山在石涛的创作生涯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李驎(1634-约1707)在《大涤子传》中云:“既又率其缁侣,游歙之黄山,攀接引松,过独木桥,观始信峰。居逾月,始于茫茫云海中得一见之,奇松怪石,千变万殊,如鬼神不可端倪。狂喜大叫,而画以益进。时徽守曹某,好奇士也。闻其在山中,以书来丐画。匹纸七十二幅,幅图一峰,笑而许之。图成,每幅各仿佛一宋元名家,而笔无定姿,倏浓倏淡,要皆出自己意为之,神到笔随,与古人不谋而合者也。”石涛以游方僧的身份到宣城度过了其青年时代,身居黄山附近,并多次登临黄山。据今人统计,黄山主题绘画在石涛的创作生涯中占有相当比例,总数近30件。在石涛诸多黄山主题作品中,现藏日本京都泉屋博古馆《黄山八胜图》册页(1699年)其中的一幅“天都峰”尤其值得注意,石涛以拟人化的笔法描绘了黄山的峰峦,一个个人的叠合组成了山峰。在崖脚空白的云边,石涛写道:“玉骨冰心,铁石为人。黄山之主,轩辕之臣。”很显然,石涛熟悉黄山作为华夏始祖黄帝炼丹成仙的传说,并且在石人后面蜿蜒而上的道路上,一个同样姿态的旅人出现其上。日本学者西上实指出:“这是一条通向‘银台金阙’天上人间的虚幻小径。”美国学者巫鸿进一步指出:“在这张画中石涛把自己以同样的姿势画在人形岩石之下,有如微缩版的‘黄山之主’”“双层的联系激活了这幅绘画:一方面黄山被比作仙子,一方面它又与画家的自我相连。”我们注意到,同样拟人化的手法,出现在香港何氏至乐楼藏《黄山图卷》(130×56c m,纸本设色,1700年)中。石涛的黄山创作,对20世纪上半叶的绘画探索亦产生了持续的影响。除了流传下来的黄山图以外,尚有数量甚众的作品保存在画史著述、诗文集记载中,兹举三例。据《扬州画舫录》载:“汪涤崖,歙县人。画学大痴,尝画《黄山图》于法净寺之平楼。”又《国朝画徵录》载:“朱绣,字彩章,号篑村,休宁人,家濡须。山水传其家学,兼善花草,得南田生法。好游览,所至佳山水辄有图,尝独游黄山,挟策踞莲花峰顶作《黄山全图》,亦韵事也。每入深山,见异花辄貌之,故所画花卉,人多不识。”又据叶燮诗集载有《题扇头黄山图次韵》:“才展湘纹第一重,眼前了了万芙蓉。从今无复青鞋兴,只在毫端识旧峰(余游黄山已十年矣)。”
明清画史上曾涌现众多黄山主题的绘画,有部分幸存下来,有部分则散佚于烟尘中,其中的作品亦有高下优劣之别。像“家在黄山白岳间”的弘仁,笔下的黄山呈现出瘦硬清劲的画风,这显然是长期浸淫于黄山风景所创获。当然,也有一些人如李一氓所指出:“有些画家画黄山,是想象得之,并没有亲自面对山灵,结果只能是普通山水画。有些画家画黄山,虽上了山,但笔墨不对路,难以体现黄山独特的精神面貌。”这种境况,或如明人吴从先所述:“千态万象,不可模拟,巧绘之士,未能措其万一也。”黄山变幻莫测的壮丽景观,甚至令画家亦无从下笔,而这正是黄山的魅力所在。
[清]弘仁 始信峰图 214×84cm 纸本设色 广州艺术博物院藏
虽然明清时期黄山已吸引了众多游人,但细究之下多限于本邑人士,外埠慕名而访者并不多。究其原因,实应黄山险峻,阻绝游人。清代闵麟嗣在撰写《黄山志定本》序言时就慨叹:“黄山之胜甲于宇内,独以地阻且幽、人迹罕至见之篇什。”甚至直到民国时期,黄山大规模开发前夕仍未改观,“顾以地不当孔道,欲鼓登临之兴,每惮跋涉之劳,好游之士,辄不禁望而却步。且山饶物产,……乃以运输苦难,亦有弃利于地之憾!”黄山真正的大规模开发,还是在20世纪30年代,期间重要的工作:一是开展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一是集合全国文艺名家的宣传推广。关于黄山基础设施的建设,包括杭徽公路的修筑和黄山建设委员会开展的系列工作。特别是杭徽公路的建成,对区域的联络影响深远:“杭徽路为联运皖南要道,客货运输,备称发达;该路所经地域,悉系高山峻岭,交通素称不便,皖南旅杭商人有‘十日上徽州’之语,极言归家之难。今则朝发夕至,是以影响浙皖交通,至为深切。”杭徽公路的铺设,迅速打开了黄山旅游的大门。在黄山建设委员会的主导下,大规模基础设施修建得以推进,包括登山道路的拓展、沟渠的修筑、水坝的兴筑、电话的扩充、公共厕所的建造、办公用房的修建、公园的设置、粮仓的修建以及旅客接待的山庄和南洋华侨胡文虎捐建的黄山医院等亦在开展。到1936年,黄山建设已经取得重要成果。同年7月在上海新华美专任教的俞剑华偕同学生徐培晨、于希宁自上海经杭州游黄山曾感叹:“交通便利,山中设备亦复周全,昔日游览黄山之困难,一扫而空。”
值得注意的是,在黄山建设的同时,一个由众多知名文艺界人士组成旨在宣传黄山的社团黄社在上海成立。据1934年12月7日上海《申报》报道,本年春浙江建设厅主办的东南交通周览会期间,推介了东南五省风景名胜,邀请文艺界名流,前往观览,以资宣扬。5月,上海各大报章摄影界如叶浅予、钟山隐、马国亮、郎静山、陈嘉庆、陈万里、徐天章、罗谷荪、邵禹襄等,应浙建厅之邀,往黄山游览,由叶浅予等发起组织黄社,藉以提倡艺术、宣传黄山名胜,曾拍摄黄山照片画稿计千余幅,特精选数百张,自12月15日起在八仙桥青年会会址举办为期三天展览会。这个展览不单在上海举办,同时亦巡回至杭州和首都南京展出,又由张善孖携至南洋展出。
与黄山建设同步,形成了以摄影、书画、诗词和游记为主体的宣传格局,民国各式报刊著作中,发表了大量此类作品。以当时出版的为例,如中国画则有胡渊《黄山看云图》,潘致中《黄山高隐》,黄映芬《黄山写真》,钟山隐《云谷道中》,张善孖《光明顶看云》,黄宾虹《老人峰》,张大千《黄山蓬莱岛》,钱瘦铁《黄山茅蓬》,张善孖《百步云梯》,姜丹书《黄山》,容大塊《黄山大观》,许士骐、张善孖合作《黄山》。书法与诗词有陈树人《咏黄山》、许静仁《黄山题咏》。在游记出版上,尤以许世英《黄山揽胜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4年),及徐英、陈家庆《黄山揽胜集》(中华书局,1937年)为著。黄山不仅吸引了国画家的目光,同时也吸引了新兴的洋画家的注意,女画家潘玉良就不止一次描绘过黄山胜景,如刊载于《唯美》杂志的《黄山凤凰松》和《黄山云海》油画。毫无疑问,洋画家描绘中国本土的风光景物,不仅有效锻炼了自身的技艺,更有效地促进了外来画种有效的本土转化。
20世纪中国美术史上,有无数画家曾描绘过黄山,著名者如黄宾虹、汪采白、张大千、赖少其、刘海粟、陆俨少、黎雄才、关山月、俞剑华等等。
相较于其他画家,黄宾虹是一位值得特别讨论的画家。黄宾虹为安徽歙县潭渡村人,对家乡充满深情,言潭渡“硕德瑰行、奇杰异能之士,多而族以昌”,“枕冈带流,瓦屋鳞比,家承孝友,士食先德,彬彬礼让,纯乎古风”,“嵯峨嶻嶪,若隐若见,遥望而无际者,其北则天都、莲花出没其云表也”。黄宾虹对黄山的关注体现在三方面:一是数度多次登临黄山,创作大量作品;一是研究黄山的美术及相关历史;一是参与黄山相关的社团,推动社会对黄山的关注。
[清]戴本孝 黄山图册之二 纸本水墨 广东省博物馆藏
黄宾虹曾自述:“喜游山,师古人以师造化”,“曾有索观拙画者,出平日所作纪游画稿以视之,多至万余页。”光绪九年(1883),黄宾虹返回歙县,首次登览黄山。由家乡潭渡出发,过箬岭至谭家桥,入乌泥关到汤口,宿茅蓬。次日游文殊院,登天都峰,再至狮子林,登始信峰,经丞相源复返汤口。沿途名胜,均记有诗,收录《宾虹诗草》。此后,黄宾虹又于1900年、1935年多次登览黄山,创作了众多黄山主题的作品,如《题狮子林图》(1916年)、《黄山诸峰如削成》(135×68c m,1938年,安徽博物院藏)、《黄山写生册》(12帧,1940年)、《黄山追意图》(1948年)、《黄山卧游图册》(16帧,1949年)、《黄山朱砂泉》(123.6×55cm,1952年,浙江省博物馆藏)、《黄山汤口》(160×92.2cm,故宫博物院藏,1955年)等等。黄宾虹将师古人与师造化结合了起来,并凸显师法自然的重要性,他认为:“不读古画,不游览山川,闭门造车,自我杜撰,不可以论画也。”
作为黄山本地的画家,黄宾虹对家乡怀有强烈的乡邦情怀,不仅创作了大量以黄山为代表的家山绘画作品,更是通过梳理历代文献持续研究、撰写诸多涉及黄山的画史、画论及相关历史文献。后者与他的绘画作品一样,同样具有独特的学术价值,遗憾的是尚未引起足够的重视。这些难能可贵的学术积累,构成了深厚的黄山文化史的一部分。换句话说,正是黄宾虹长期不懈的致力于研究,为黄山文化史增加了新的学术高度。
黄宾虹撰述与黄山相关的论文包括:1926年,宋若婴《黄山画苑论略》,《艺观》第1期;1926年,宾虹《黄山前海纪游》,《艺观》第1期;1930年,宾虹《黄山前海纪游》,《有声旅行月刊》第5卷第4期;1935年,黄宾虹《新安派论略》,《国画月刊》第1卷第3期;1939年,1月15日起以“予向”之名在《新北京报》“艺术”周刊第二期连载有关黄山美术的文章,首篇题目为《江南画系》,22日连载的为《黄山画派》;1940年,予向《渐江大师事迹佚文》(上下),《中和月刊》第1卷第5、6期。
除上述论文,尚有《垢道人佚事》《歙黄山支流二溪南之人物》《黄山旅游必携叙》,及晚年撰写的《新安画派源流及其特征》《增订黄山画苑论略》两篇文稿。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长篇论文《黄山析览》。该文首刊于1935年《东南揽胜》,同年又登载于上海《晨风》第11期“黄山专刊”上,次年又分七次连载于《皖事汇报》上。该文分八部分,分别为:总论一,山川道路第二,寺观桥梁第三,卉木禽鱼第四,古迹名胜第五,金石摩厓第六,图经画册第七,诗文杂记第八。文章广泛搜集史料,结合个人经验,全面反映了黄山方方面面,具有重要参考价值。黄宾虹游历广泛,以事迹的经验对比了国内名胜如桂林山水、浙东山水、蜀江山水,认为“新安山水以黄山、白岳为胜……黄山风景之佳,一眼可以望至崖边。……黄山之奇,包有桂林、雁荡之长,兼华山之雄伟也。”
除上述公开发表的文章外,黄宾虹还积极参与安徽的文史研究工作,参与《安徽通志》艺文四部搜集与编纂工作,担任《安徽丛书》编撰委员会委员,高扬徽州文化、推举新安绘画的主张。
在现实生活中,黄宾虹同样是一位活跃的公众人物,积极参加多种与黄山相关的组织与社团。1935年1月9日,安徽黄山建设委员会常务委员会在南京赈务委员会会议厅开会,黄宾虹被推举为建设经费审核委员会委员。次日,黄山建设委员会在南京珠宝廊振务委员会召开第一次委员大会,与张善孖、许士骐、张大千、郎静山等19人被推举为负责宣传黄山名胜工作。3月10日,黄宾虹与吴稚晖、褚民谊、江亢虎、刘健中、俞剑华等为提倡高尚艺术起见,组织黄山琴棋书画社,并征集会员100余人,在徽宁学校举行成立大会。
[清]梅清 黄山文殊台图 纸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黄宾虹对包含黄山在内的家乡,更确切的讲是对歙学(徽学)有着持续一生的关注热情。1932年,黄宾虹致其同乡学者许承尧的信中说:“遇有歙人墨迹,仍当留意收入,以借采择。歙中他姓族谱记载轶闻,往往有所见。如见书画篆刻之人,能分类录存,亦徽学之关系于国粹者,祈公赞助之。”1953年,致其学生段无染的信中说:“目前董理拙稿为亟,近从至简二种入手,一、歙故(此为唐宣歙之歙,非止一县),搜辑歙中佚闻不著志乘者,因歙学为中国关系至大……”于此可见,黄宾虹对黄山不厌其烦的描绘以及连带相关的黄山研究,应放置于黄宾虹建构的歙学或徽学的研究范围内加以理解和讨论,更为合适。
胡佩衡 黄山天都峰一角 152×65cm 纸本设色 1955年
民国时期对黄山的宣传,莫过于新兴的摄影艺术。摄影捕捉物象的准确性,是其他视觉艺术手段及文字言说所无法企及的。留意民国风景摄影的人或许都一个印象,不少摄影作品如元明清时代的绘画一样,在画幅空白处题字。1935年《东南揽胜》一书所载的摄影作品就提供了这种样本,一幅由陈瑾诗拍摄的《徽州岩寺三元阁宝塔》照片就有王济远的题字。1937年发表的另一幅《黄山之秋》摄影作品,提供了另一个案例。这种“拟画”的摄影,包括在摄影作品上题字、落款与钤印的,以及许多没有题款的,本质上是对国画艺术的一种模仿。在这条艺术道路上走得最远,并形成审美体系的,要数摄影家郎静山(1892-1995)。郎静山创造了一种如画的集锦摄影,他试图将摄影通过组合的方式呈现出中国画的视觉效果:
故吾国历来画家之作画,虽写一地之实景,而未尝做刻板之描模,类皆取其所好,而弃其所恶者,以为其理想境界,不违大自然之正常现象。照相则受机械之限制,于摄底片时不能于全景中而去其局部,且往往以地位不得其宜,则不能得适当角度,如近景太近则远景被其掩蔽,远景太远则不足以衬托近景,常因局部之不佳,而致全面破坏,殊为遗憾。今集锦照相适足以弥补之,亦即吾国画家之描模自然景物,随意取舍移置,而使成一完美之画幅也。且取景镜头,实甚呆板,不能与吾人所视觉之印象相比,故每摄一景,多为平视透视,而吾国绘画则兼有鸟瞰透视,虽于画法中未有显明之记述,而实与人目见之印象同。故其远近清晰,层次井然,集锦照相亦本此理,于尺幅中可布置前景、中景、远景,使其错综复杂,一往幽深,匪独意趣横溢,且可得较优之章法也。
我们注意到,郎静山对摄影的组合方式其实与宋代郭熙对山水画的组合方式如出一辙。郭熙对山水画的要求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林泉高致》)。
除此之外,随着黄山开发的到来,黄山的景观进一步为世人所知。有关黄山的经典游记文本一再进入不同学校的教科书中,进一步增强了青少年群体对黄山的认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黄山继续得到持续的开发。1990年12月,黄山入选世界文化与自然遗产。
明清以降,黄山因其变幻莫测的景观成为众多画家的挑战。闵麟嗣《黄山志》:“予谓图天下名山易,图黄山难。何难尔?黄山万嶂千峰,干霄直上,不赘不附,如矢如林,可图乎!不可图乎!其为灵诡,又不可测。犹是山也,游同言异,状同色异,时同候异,闻同见异,难工于纪游之。文者究于山未尽其奇,何况于画!”图绘黄山,给历代画家提出了一个挑战的高峰。除纪实的作品外,黄山成为画家书写自我的一条重要道路。在黄山主题的绘画中,有两种类型的作品需要加以特别的重视:一是将黄山描绘成为“神仙窟宅”,以清初石涛的部分作品为例。一是描绘黄山不同的自然美景,借黄山抒写画家襟怀,这种类型的作品占比更大,尤其是近现代以来更是如此。“搜尽奇峰打草稿”,画家创作取诸大自然,而黄山因其四时变幻独特的景观而成为画家师法自然的粉本。
画家在塑造黄山时,各自采用个性化的手法,因而也呈现特殊的艺术风格。像渐江和尚,用一种极为简约的风格描绘了黄山瘦削、坚硬的岩石,画风体现了一种萧疏的意境。梅清的绘画多取黄山奇特的形貌,用墨的含水量则偏大,山石的塑造含有温润之感。到20世纪,黄宾虹以斑斓交错的笔墨为着力点,与其说是着意传达黄山的风貌,毋宁说是以黄山之名而开展基于深厚传统的线条与笔墨的现代性水墨实验。而赖少其在某种程度上沿用渐江的理念,通过多重皴擦以展现黄山壮阔的形貌,这是外地寓徽画家和以黄宾虹为代表的本土画家的一种富有意味的区别。
注释:
①任唤麟《黄山山名由来及其文化背景研究》,《淮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34卷第2期,2013年2月,第5-9页。
②[清]许承尧《黄山志满禅师塔》,《歙事闲谭》卷一,黄山书社,2001年5月,第29页。
③[明]吴从先《黄山小记》,夏咸淳编《明六十家小品文精品》,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5年6月,第363页。
④[明]谢肇淛《游黄山记》,[清]闵麟嗣《黄山志定本》卷四“艺文”,影印本,《续修四库全书》史部地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7页。
⑤李卓珈《明代黄山旅游研究》,安徽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
⑥这句被广为引用以证明黄山卓尔不凡的名言并非徐霞客撰写的文句,不见于徐霞客两篇《游黄山日记》中,而是出自口述转录。见[清]闵麟嗣《黄山志定本》卷二“人物”,第789页。
⑦[明]方拱乾《游黄山记》,[清]闵麟嗣《黄山志定本》卷四“艺文”,第46页。
⑧《梅清传》,《清史稿》列传二百七十一,第44册,中华书局,1977年8月,第13358页。
⑨汪世清《艺苑疑年丛谈》,紫禁城出版社,2002年6月,第186页。
⑩国家地质矿产部文化基金会、安徽省博物馆编《四味书屋珍藏书画集》,安徽美术出版社,1992年7月,第108-1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