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新
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亚洲艺术部中国艺术主任。
《秦汉文明:历史、艺术与物质文化》
孙志新 主编 刘鸣 徐畅 译 徐畅 校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12/188.00元
横跨欧亚大陆的贸易通道通常被称为“丝绸之路”,长期以来一直是学者们关注的焦点。相比之下,连接东亚、东南亚、南亚和地中海的海上交通航路却经常被忽视,造成这种差别的原因显而易见:陆地上的古代遗迹,诸如烽燧、宫殿、庙宇、洞窟的废墟,以及历史文献,都为陆路交通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信息,但是有关水路交通的资料则一直付诸阙如。不过,最近的考古发现,特别是在中国、越南、泰国、缅甸和印度的古代遗址考古,极大地改变了此前的研究困境。
随着秦朝、汉朝的扩张及其对华南沿海城市的控制,海上贸易迅速增多。除去恶劣天气与海盗的影响,船舶的运载量远远超过陆路车队,也更适宜运输陶瓷和玻璃这类易碎的货物。为了驶向更远的印度洋,中国商人和外交使节雇用了来自东南亚地区的水手,这些水手在公元前5 世纪前后就已经掌握了复杂的航海知识并拥有了丰富的经验。《汉书》中一段经常被引用的文字记录了当时的海上贸易,讲述了朝廷派遣宦官和商人到苏门答腊、缅甸、泰国和印度等地,用丝绸和黄金换取珍珠、琉璃和其他奇石异宝。
宝石,又称为硬石或彩石,是输入到汉朝数量最多的商品之一。虽然中国的宝石雕刻早在秦汉以前三千多年的新石器时代就已经发端,但因为本地缺乏其他种类的材料,所用的材料仅限于玛瑙、松石和玉石(角闪石)等。通过海上贸易,许多新奇的材料,包括琥珀、水晶、紫晶、海蓝石、绿柱石、红玛瑙、榴石等,从印度和其他地区输入中国。随着宝石的输入,国外制作的雕饰也流入了中国,包括大量的多面体珠子以及采用狮、虎、雁等动物造型的小件装饰,其中雕成卧伏姿势的狮、虎使人联想到古代波斯的大型卧狮和卧虎石雕。这些动物形饰物的胸部都有细小的穿孔,表明它们是被串在一起用作串饰或项链。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考古工作者在越南、泰国、缅甸和印度发现了许多类似的多面体串珠和动物形的雕饰,其年代约为公元前3 世纪—前1 世纪。在泰国的考古遗址中,串珠附近还发现了一些半成品。根据其技术特征分析,这个生产作坊的雕刻工人很可能是来自印度的移民,或是掌握了印度雕刻工艺的本地人。同类的串珠和动物形饰物在中国的河北、江苏、湖南、贵州、广东和广西地区的贵族墓中都有出土,其年代与南亚和东南亚的遗址大致相同。
动物形的串饰体量很小,通常仅长1—1.5 厘米,但确实是不折不扣的立体圆雕,其造型简单、刻纹疏朗,与同时代做工细致精巧的中国玉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简约的艺术风格很可能对时代稍晚的中国玉雕产生了影响,东汉墓中出土的玉猪即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仅用寥寥数刀就刻画出了动物身体的特征。东汉时期的玉蝉也体现出同样的简约艺术风格,蝉的头部、腹部和翅膀也是用为数不多的几条深刻的线纹雕成的。
海上贸易带来的不仅有商品,还有技术。例如,在广东、广西、湖南以及越南北部发现的玻璃制品,其化学成分不同于典型的中国铅钡玻璃,也不同于欧洲和西亚常见的钠钙玻璃。这类玻璃成分中含有钾,很可能是在中国南部沿海和越南北部地区生产的,年代略晚的中国文献中有关于用本地材料制作玻璃的记载,恰好印证了考古发现。这类玻璃器不仅稀有,带有异域风采,而且制作工艺成熟,可能是出售给东亚和东南亚市场的。
在输入的艺术风格和技术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精细的金粟工艺。考古发现显示,金粟工艺传入中国的时间在公元前3 世纪—前2 世纪,有可能是从两条单独的线路分别传入的:内蒙古杭锦旗的匈奴贵族墓中出土的一顶带有金粟的金冠说明了从北方草原地带传入的途径;而在广东省广州市的南越王(赵眛,卒于公元前122 年)墓和湖南、广西的汉墓中发现的别致的黄金空心珠,则显示出金粟工艺与海上贸易的联系。考虑到水路是当时南方的主要运输途径,这种独特的工艺通过海上传入的可能性更大。这类用黄金制作的金珠通常被称作十二面体珠或多面体珠,由十二个细小的圆环焊接而成,呈十二面空心球状,圆环的焊接处饰有细微的金粟,营造出精巧华丽的效果。
近百年来的考古发现和研究显示,这类多面体金珠的传播路线始于巴基斯坦北部,经过印度、泰国、柬埔寨、越南,最终到达中国南方。巴基斯坦的塔克西拉遗址出土的一些金珠仍然带有残存的宝石,说明这类珠子曾经镶有色彩斑斓的宝石。在中国的汉墓中尚未发现相同的实例,但隋代(581—618 年)的一座公主(北周皇帝与皇后杨丽华的外孙女)墓中出土了一串项链,每颗保存完整的金珠表面都镶嵌着光泽璀璨的珍珠和色彩鲜艳的宝石,既体现了这类金珠原来的风貌,也显示了古代波斯艺术的影响。
大一统局面肇始于秦、发展于汉,对当时的国际贸易和商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汉代辽阔的疆域从西北的中亚地区一直延伸到东海之滨,从北方的朝鲜半岛直抵南海的北部湾,社会的安定、经济的繁荣、国家的富庶都推动了奢侈消费商品的贸易,历年来的考古发现正在逐渐揭示其可观的规模。更重要的是,秦汉时代不仅创立了新的政治制度,为后来的历朝历代树立了一个持久的模式,而且培育了一个有国际情怀的社会,其吸收外来影响的能力恰是一个强盛、自信的中国的时代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