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荣花
今年三月末,挨蹭了数日,我终于鼓起勇气走进残联换证大厅。一进门,心不由得咯噔一沉。
当门的椅子上,一个六十多岁的妇人佝成一团。医生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遍,目光像探头射向她的手。此前,她一直用左手笼在右袖上。“把手伸出来。”医生说。她依言伸出了一截小臂。手臂的尽头没有手掌,顶端的腕骨突兀地翘着,像截棒槌,敲落在我的心上。她做出交握的手势,怪异的形状和干瘪的皮肉定格在半空。
医生的眼底掠过惊诧:“几年了?”她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半点声音。旁边的中年汉子嗫嚅着开口道:“怕是四五十年了,还是大集体的时候。”他应该是她儿子。医生瞟着他拉碴的胡须,接着问:“咋个弄的?”
“打麦子打掉的。”儿子回答。
老妇人已经闭紧嘴巴,木然得像是与己无关。但她的眼神开始游离,一些记忆的沉渣浮起。想象中血淋淋的画面和疼痛,使我一阵寒战。
医生嘘口气,整理了面容开始写鉴定意见。工整的两行字里我只看到“肢体三级”四个字。什么样的意外会丢掉整个手掌?但我不能多问。在别人裸露伤口的时候,刨根究底是一种无耻的猎奇。
三级,是她身体的等级。而四级,是我身体的等级。不管如何忽略,这是烙印般的存在。我看着鉴定标准,四级:一肢功能中度障碍,拇指或四截除或残损;三级,单肢截肢或缺肢,一肢功能重度障碍;二级,双肢截肢或缺肢,两肢功能重度障碍……这些文字,裹挟着寒气直透脊背。伤残引起啸动,远不是这几个冰冷的文字所能描摹。
手续已办完,可她似乎还在等待命令。我一边为她不能评上二级而遗憾(对于她来说,残疾补助算是笔不小的钱),一边希望所有的级别都用不上,所有的身体都能体面而有尊严。一会儿,她被搀起走出去。瘦小的背影,如一幅远去的剪影。
十岁以前,我没有进过医院,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走路跟别人不一样。六七岁,正是爱跑爱跳学着爱美的时候。父母把一个游医叫到家里。他们为自己的无知抱怨一番后,叫我在“医生”面前走几步。当时,我家的堂屋和窗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内心的敏感让我羞耻,但我违拗不了命令。众目睽睽下,我竭力保持下肢平衡,以我所能做到的庄严步态走了几步。“你看,她只要好好走也是正常的。”我妈用这句话为此次检阅收尾。
最后,游医在我家饱餐一顿后没了踪迹,没有给出任何诊断。时间一天天拖下去,父母一边忙于活计,暗自期望我能不治而愈,一边也在焦虑中麻木。
现在,类似的场景又上演,像纠缠不清的梦魇。
我甚至不愿坐回椅子,站立着等那个没有悬念的结论。紧跟我后面的是个着红衣的女人,脸上斑点密布。她踮起右腿一抬右胯坐下,髋关节脱位的症状。这是娘胎里的病,三十年前无法可医。显著的症状让医生不必多费口舌,直接写鉴定意见。
等待的空隙,她将手随意搭在桌上,从容地盯着医生手里的笔。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既不唠叨乞怜也不畏缩自卑,像坐在自己家餐桌边。她的丈夫和女儿默默等在一旁。女儿突然挣脱了父亲,爬进她怀里撒娇地搂住她。他望向她们,目光如水。要是他们不出现在这里,该多美满。我和她同病相怜。我们被定义了级别,但我们在女人、妻子、母亲的角色中仍竭尽全力做好了自己。该怎样来界定,人心的厚度和疆域?
没有人愿意被定义。从小到大,我担水背菜、插秧割麦样样干。我不自怜自艾,若有人冷不丁生出同情的哀叹,我心里便很不服气。我觉得自己和他人没有不同,别人能做的我也能。但现实中的异样眼光还是不时戳得我心坎疼。二十年来,《残疾证》被压在抽屉角落里,像是一张甩不掉的膏药。
人世间多少身体,一生被别人评判,却转眼加入评判别人的队列。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艰难的历程,每一个名字都该被平视和尊重。看着最新的卡片式的《残疾证》,我觉得我不该再歧视它,不该为它暗中羞耻。每张卡片刻满与生活搏斗的印迹,每张卡片都该成为人生的勋章。
娇俏的笑声传来。我回头,小女孩正一手牵爸一手牵妈跳着往外走,高兴得像是赶集归來。我放慢脚步,跟在他们后面。一路走去,阳光耀眼,行人寥寥,偌大的广场像是我们四个人的世界。
土有肥瘠,树有高低,而天地一心,不会偏三厚四。尽力生长,就是万物最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