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知寒
又一管血从身上被抽走,贴着我的名字,放在小白瓷盘里,和其他装了血的管子一起,送去我不知道的地方。老侃每次都在护士走后,过来拍我胳膊,或帮我捋好手背上留置针的胶带,细腻温存,让人恶心,我也每次都指着他红彤彤的大鼻子,滚!他会滚回自己床上,可再远也滚不出这个屋。屋不大,三张单人床并排靠墙放,躺着三个男人,年龄呈等差数列,我居中。性格平易程度也呈等差数列,我还居中。老侃从不动怒,似乎在哪活着对他都没妨碍,而在这儿,他觉得过得挺不错。屋里唯一的娱乐,除不能聊起来的天儿,只剩下那台能接收到三个频道的电视机,吊在头上,每次用遥控器去控制它,都像控制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充满悖论,叫人气急败坏。电视也不是一直能看,医院规定我们白天拢共可以看三个点儿,白天的时段又是从上午九点界定到下午三点,三点一过,外头街道上还没走出下班的人群,这里的一天已从日历上撕下。
三点后,病房外的护士会换一拨人,从白天偶尔还能找机会逗几句闷子的年轻小姑娘,换成口罩盖不住脸上丘陵般高耸颧骨的中年妇女。老侃给负责我们房间的护士起了个外号“大山”。大山一来,黑云压城,迅速有了起风雨的意思,三个人都乖乖地捋好袖子,亮出胳膊,靠在床板上,不需吩咐。大山最关照小哑巴,就是屋里最年轻的那个男人,他看着二十出头,事事拒绝沟通,却也事事合作。大山问他,今天便了吗?小哑巴点头。大山问他,今天感觉咋样?小哑巴点头。大山说,和他俩一屋住,挺烦心的吧?小哑巴还是点头。大山于是扬起怜惜孩子的笑容,再给我俩取血时,眼露寒光。我怀疑她怎么知道我和老侃俩的过去,想来只能是老侃说的。他告诉我,这家医院,他已是第四次来。所有我们这样的人,经他拿眼一扫就有了数,连我身上债务背多少,玩的是哪一类,都能从小便的节奏里,被他听出一二。
黄昏到来,大山走了,带走我身上的一管血。靠在床上,我看着被关掉的电视机,百无聊赖。小哑巴还在借着窗外的光写东西,没人知道他写什么。老侃在吃一个苹果,咔哧咔哧,土拨鼠似的拿门牙啮咬,我不能看他,也不能看任何人。手机就放在床头柜子里,九天过去,没有开机,不是怕那些恶毒的问候,而是怕看到我妈和佳佳的信息。她们都活在我死了还是没死成的疑团里,一定觉得我只有和死相关的选择了,否则为什么突然消失,避而不见?她们素来高估我的意志力,但也低估它,不会相信我来这里是为了再搏一把。我给自己重建信心,不断去想那些最吸引我活下去的念头——如果老天爷再给我一次机会,他不该给我这样的机会嗎?我仍然可以在几分钟内从头再来,然后我就会拔掉控制我命运的那个电源插头。不,拔掉前,还是要先确认户头上钱打过来了,还是要确认新的一盘能否有胜算。我的头有点儿疼。
老侃又凑来,嘴里有苹果的清香味儿,问我,是不是憋得难受。我说是。他说一样,还是说说话吧,不说话他总能听见洗牌声和音乐响。我看看他,卤蛋似的黑脑壳油光锃亮,眉毛粗重杂乱,压得眼睛都睁不完全。他手总是抖,眨眼速度也比一般人频繁。我俩到走廊上去,沿十来米的长度来回在监视下踱步,我问他眼睛的事儿,他说,紧张惯了,我这辈子一直在他妈紧张。我说,紧张也行,我是有点儿待不下去了。老侃说,想想钱,六千呢。我说,越想钱越待不住。话出口,感到自己又走进了血脉亢奋的世界,和老侃一模一样,我耳边也有洗牌的动静,有时间按秒计算时,将一生投掷出的痛快,和随后到来的美妙的空虚回音。老侃让我低头说话,说大山她们很会看人脸色,这里的护士大夫其实都清楚,来挣这份钱的人,在外头活成了什么样儿。知道了又怎么样?我问。老侃说,知道了,就会在下次你来的时候把你从名单上划出去。他们有这个权力。没人喜欢赌鬼,连赌鬼都讨厌赌鬼。我转向老侃问,你到底挂了多少?他说二十个。我不信。他又说四十个。不问了。我承认自己身上是挂着二十来个,问题不大,搏得狠点一把能回。他问我,手里还有多少本钱,我不说。老侃脚上穿的运动鞋是名牌,鞋头上已磨出毛球,看着灰不拉几的。他的脚和我的脚正贴得越来越近。他追问,你是不是还有?我想回去了,被他一把拽住,老侃将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地说,他是真的还有。
你觉得小哑巴有没有?他和我分析。小哑巴有,小哑巴过得不孬。发现没,他手上戴着好表,我认得,他穿的鞋也不错。他一定有个殷实家庭。我问,那为啥他也和咱俩一样,不跟家人通电话呢?我嘲笑老侃。你少美了,也许他比咱俩身上事儿都大。现在的孩子狠着呢。老侃想了想说,那不带他,还是咱俩赌。我直笑,谁说要和你赌了。“赌”这个字眼儿,一经被讨论,我俩都发现,双方眼神里的变化,如上一刻还晴空万里,眨眼间雷雨阵阵,炮火在山外齐轰,火光还预备燎原。我也看自己的脚,我还穿着佳佳在上个情人节时送我的乔丹鞋,它们也正向老侃的42 码的大脚贴近,贴近。老侃的脚则仿佛逐渐缩小,钻进了发牌女郎的黑色高跟里,往上走,化成一双弥漫黑云的小腿,上帝就长着那样的腿。老侃说,我还有三万,今年儿子上高中,给他攒的上学钱。我愿意孤注一掷,你呢?我说,手里还有五万,我对象下了最后通牒,今年再不结婚,她就跟人跑了,这是结婚钱。你要吗?老侃想拍我肩膀,我没让,一闪从他身前走了。我进屋,上床,钻进被里。小哑巴还在写东西,抬头和我对视一眼,眼神空洞。老侃也进来了,大山在身后撵他,门随之关上,我们听她提醒说,半小时后关灯,全都抓紧洗漱。小哑巴终于将纸笔放下,收进他的抽屉,他在洗手间刷牙的动静从门后传来时,我和老侃各自面对眼前的白墙,一言不发。在心里我和他正做着决斗,知道这种想象会一直伴随到今夜梦中。我会在梦里一次次向老侃的啤酒肚刺出长矛。如果刺出后随血和肠子流出来的能有一枚枚金币的话,我会杀人的。
半夜我从梦中惊醒,发现窗帘没全拉上,外头有白色的光,跟探照灯似的,偶尔转过去,偶尔转过来。我又梦见了佳佳。梦见我们过去的某个冬天,到北京旅游,在后海坐人力车。车夫跟我们娓娓道来,沿街每座豪门大院,各自的历史兴衰。亿和千万这些形容财富的数字从他嘴里讲出来,和讲他今早吃了碗炸酱面一样,既贴近自身又相去遥远。佳佳和我一样,都来自东北,东北很大,我们在各自度过了三十年的茫然后,终于找见对方,于一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行业会上相识、相恋、相许终身。她一直干着同一份工作,我则在半年后被公司开除。消息传到家里时,母亲从边寒之地赶来,还带了一挎兜我从小到大得的获奖证书,想证明给我的领导看,她的儿子本性不坏,知错能改。知错能改是不是善莫大焉?领导和我也玩过几次牌,在我俩到外地出差时,许多个无聊透顶的晚上,还是他手把手教给我,哪个网站背后有资本撑腰,实力相当雄厚,可以试试手气,权当消遣。当母亲拿出那些,我从小学演讲比赛到大学十佳歌手到献血证,所得到的一本本红彤彤的证书到领导面前时,他却说,你儿要改早改了。没有善莫大焉,只有佳佳一次次抱着我的腿,和母亲重复一致的步骤:咒骂,哭泣,沉默。佳佳倾向于信我,像人愿意相信自己的人生一样,坚定我们定有转机。何况我也努力说服她信,保证说只要再来那么一次机会,我定会捕捉住,否则不足以证明自己,更不足以安慰我先前带累家人度过的所有生不如死的日子。梦里的佳佳在人力车上直着脖子看景,冬天北京很冷,车上给乘客们留了贴心的毛毯,我小心翼翼地给佳佳细瘦的穿着黑裤子的腿盖住,再将自己的围巾取下围到她脖子上。佳佳闪亮着眼睛,不说话,偶尔静静靠着我,我们的手一齐在毛毯下攥着。她懵懂无知,不知道我们就要到达梦里我卖她的地方。
老侃脸对我躺着,眼睛于月光中睁开,频繁地眨。他小声叫我,哎。我摩挲把脸,想下地走走,到窗前拉开帘子,回忆上次吸烟的感觉。试药期间,这里谁也搞不到一根烟,来之前,为通过体检,更是早一周戒了,此刻我非常需要那根白纸棍。老侃趿拉着拖鞋下床,和我并排站着,越过他后背看,小哑巴平躺着睡,嘴微张,呼吸均匀,他白白净净的尖脸上,眉毛鼻梁嘴巴都勾勒出了宁静的线条。大概他不做梦,或总是做安稳的梦。我很羡慕。老侃说,其实和我儿子还有联系呢。这几天都发信息来着,他妈不知道。我问,说了你在这儿?老侃摇头,说我去外地了,忙。老侃掏出裤兜里的手机,给我看他儿子的照片。儿子不随他,和小哑巴一样白净,戴着副厚重的瓶子底儿,嘴上一片黑毛。我说,告诉你儿,想着刮刮,显老。老侃笑,他今天管我要钱,说想买剃须刀来着。我问,要多些?老侃说,二百。说完我俩都没话,我想他拿不出二百。在这儿来之前,我们这种人有个小群,里头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因共同的烦恼聚集来的中年老哥。老侃在里头当管理员,因胜利经验丰富,失败经验更多,在群里颇有威望。他那时长住在网吧,白天去小区里给人当日结保安。我一共给他团过两回饭,一次是烧鸭饭,一次是过桥米线,老侃不吃辣,对我千叮万嘱,他的饭可千万不能放辣椒。我还记得,他当时在电话里哀求一个陌生人的音色,哀求我时,说得是那么让人不落忍。直到后来的一晚,我也给他打了同样目的的电话,哀求说,侃哥,给我团回饭吧,什么都行。他当时却给我发来了关于试药的信息。上面写得很清楚:十五天,三十六管血,六千元。
母亲曾对我说,生命是个转盘,我们每个人都在无意识中被选中,和其他转盘意外地取得联结,成为这一世的亲人和朋友。退休后,她大量阅读,话变得比在岗时面对公文还少许多。那天她在电话里和我说上了这么一句,令我印象深刻,不能说懂,但总会去咂摸。咂摸时我会想她如今的生活环境是什么样子。那幢伴我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的老楼房,到冬天供暖不力,随着前头的高楼迭起,采光也许更差。和母亲上次见面是在去年过年时的手机镜头里,当时她在暗处站着,脸上还有点儿包饺子时留下的面粉印,穿着我姥留下的枣红色粗针毛衣,人也变成了姥姥去世前的样子,每根灰白的头发都被稳妥地捆绑住,扎在脑后。她不太笑了,也不太有表情,唯独在质问我为什么总也不回家时还能看出些许的焦虑和激动。
老侃用小拇指一下下弹着不锈钢菜盘的边缘,他不知道我脑子里在转什么,谁也不会知道。护士来收盘子,对着她离去时的腰肢,老侃朝我挤挤眼睛,我回应他,到走廊上转转。当我的念头已从母亲的形象转回到了轮盘,又从轮盘转回到佳佳的形象上时,内心更为不安,耳边似乎都是下注的响儿。老侃在走廊窗台上趴下,百无聊赖,数着今天楼下又停了几辆车。我跟到他身边,背对他站。从这个位置上,能看到屋里的小哑巴还对着电视机研究,孜孜不倦。他拿遥控器指挥,希望有意外的电波传来,让他能看到除了卡通和新闻以外的别的节目。我无比希望他真能调出第四个台,就像我和老侃一样,总希望能在我们手上多抽一张不可能存在的A。
他们现在放暑假,老侃说,再上学就是高中生了。暑假也不怎么放,都要去上补习班,孩子可怜,不如咱们小时候快乐。你觉得上学意义大吗?现在满大街都是大学生,干什么的都有。还是运气更重要,搏准一把,够玩一辈子。我看着他,老侃等我说点儿什么,这种等待很有意义,无论于我于他。我问,说吧,怎么赌?我不能用手机。老侃说他知道,也问我,是躲着吧?他也躲过。他说起手里的三万块,可以全拿出来,加上试药的六千,一共三万六。我应该也至少拿出三万六。我说,好,三万六。不管我俩中的谁,多了这三万六,生活都会助力一大把。我犹豫着,还是告诉他,这是我最后一次赌。出了这里,我要结婚的。你往后最好也把钱花在儿子身上,他该好好去上学。老侃回了头,看到小哑巴刚放弃了对电视的幻想,转而埋头写字,一会儿用铅笔,一会儿用圆珠笔。老侃说,这儿什么都没有,我手机信号也不好,外面那些咱俩玩不了了,得咱们自己设计个玩法。我们想一块儿去了,玩法是关于小哑巴的。老侃提议我们来赌一赌他的身世,我不同意,这毕竟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下注,结果该是精确的,不引起任何争议。何况这个赌局可以作弊。谁都知道老侃是这里的常客,他一定认识很多大夫和护士,能从他们那儿得来信息。这样对我不公平。老侃说,想从这孩子嘴里撬出句话,可费劲了。他是不是真啞巴?我说不是,入院体检时,我排他后面,听大夫念过他名字,还听他纠正了其中一个念错的字。声音小,但绝对能说。他只是不爱说话。我灵光一现,可他爱写字。他写下了的东西,是白纸黑字,属于定论,我们干嘛不猜猜他写了什么?老侃说这对他也不公平。他很少看带字的东西,也许小哑巴写的他根本就看不懂。我说,咱们只赌主题,不谈细节。比方说,我赌他写的主题是回忆,你可以赌他展望未来嘛。老侃冷笑,这不也很难界定?我有点儿丧气,人写出来的东西,就跟脑子里放的影儿一样,我平时想的也是杂七杂八,都是浆糊,不好区分。老侃突然说,猜他写没写到咱俩吧?这是一定有答案的。
我让老侃先选,他选小哑巴不会写。等我选了小哑巴会写到我们时,如我所料,老侃眼里的光彩扑朔迷离,人一时变得陌生。他说想要再选一次。我们盯着彼此,医院里肃杀的消毒水气味儿,闻久了也不觉得特别,护士站里的几个年轻女孩叽叽喳喳,讨论的多不是工作。好些人行色匆匆,走过我俩面前时,有的会多看一眼,可他们谁也不能介入我和老侃此时在的世界。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晚赌博的情景,为弄懂规则,有点儿气急败坏,后来决定都交给命,将那个如微缩足球场似的绿油油的赌桌,当成个发生小游戏的地方,投一百块钱进去,得失都只将带来一种新奇。它当然不是以后索我性命的地方,到后来,同一个场子已经会发出不一样的气味儿,命运对我的态度也变化,就像我突然走进了一场被动的恋情——开始相敬如宾,过程是爱恨两难,直到了磨合的结尾,仍会感到伤害,但已非常微弱;也感到痛快,清楚付出了的东西难被真正归还。你总是内心平淡,而欲求不满。我说,好,我赌他不会写我们,一个字儿都没有。你也必须要赌他写了我们,写到病房里有两个和他同住的男人,体貌特征,性格为人,都要能看出你是你,我是我,是我们。老侃和我碰了下拳头,这是老哥间的暗号:最后一注,生意已定。
我们约定等五天后出院,共同揭晓答案。这五天里,需要我们做的是和小哑巴培养感情,好让他愿意在最后时刻给我们看看他写的东西,另一个必要的约定是,我们必须在双方都在场时,和小哑巴说话。否则不能保证会不会有一方通过沟通,在剩下了的五天让小哑巴突然在纸上加进有关我俩的情节。老侃说我考虑得太多。你能容忍不公正的洗牌嗎?我问。他于是理解,还是脾气很好地笑着,说真好,生活一下充实了。我发现他眨眼的速度更快了,那么是,他又陷入了熟悉的紧张,且这次的紧张,和过往的十分钟内输光所有,完全不同。五天一次的赌局,更让人心痒得难耐,当在五天的考验中,赌注早已变化。如果我们都能信守约定,那么接下来博弈的其实是看牢对方手上扣下了的牌,不要再动,不要出千,看牢我俩谁也没有作弊的机会。
下午,我们三个破天荒一起看了电视,老侃把遥控器主动递给小哑巴,对方想让给我,我也推回他手里。电视里演起“二战”中美军打日军的情节,一座灰色的岛屿,周围烟尘弥漫的海,一个个乌土土的男人脸,在枪火四射中,哀叫不绝。旁白声音沉稳,像念悼词。小哑巴表情凝重,老侃则一直骂,所有被子弹射中的人,在他嘴里都成了球场上守门没守住的人,输,代表丧气。小哑巴说,他们只是运气不好。这是他说的第一句清晰明白的话。小哑巴看看我俩,作为解释,说,我也有忍不住的时候。电视关上,都有些依依不舍,谁能想到,就在今天下午,我和老侃居然都跟小哑巴说了不少话。大山回身打量我们仨,一时不能理解空气里的热络来自何处。她说,准备抽血,情况都好吧?我们回答了三声好。大山对小哑巴笑了笑,笑容转向老侃,变得迟滞。她说,等会儿你到护士站来一下。老侃露出不解又很冤枉的表情,我们都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抽完血,我机灵地打了几个哈欠,将脸埋进枕头。老侃似乎和小哑巴说了什么,但没听到小哑巴回话。老侃出去前我都在装睡,装到屋里只剩下我和小哑巴了。
我坐起来,小哑巴正把笔记本翻开到新的一页,拿圆珠笔在上面试水。我轻声说,你也讨厌这儿吧?我讨厌,现在就是熬。我为钱来的,你呢?小哑巴只有脖子动了,眼睛不看我,他今天不想再说话,指标到了?我从床头柜里拿出两个橘子,每次吃不完的水果都被我留下,和手机放在一起,果香一直熏着其中的空气,让我错觉连手机也变成了单纯的设备,像个玩具。我扔个橘子给他,小哑巴微笑着,揉手里的橘子跟我晃了晃说,不吃。我说,甭客气,你心里一定有事儿。不爱说,我理解,我也不能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你能写就挺好。写什么呢,小说、报告、检讨?是信吧。小哑巴把笔记本扣上,一副拒绝沟通的样儿。时间沉默得让人头疼,老侃回来了,看我醒着,他意识到我和小哑巴刚说完话。我想好了怎么解释,就闲聊嘛,刚才困,现在又不困了。说谎才是基础赌艺,我在行。老侃坐到我床上,他摇头说,这样很没意思。我让小哑巴作证,刚才你没说话吧?连谢谢你都没说。小哑巴看着我俩笑,橘子在他两手之间反复掂着。老侃也笑,却迅速扯住我的领子。他说的话只有我懂。你不明白我多需要,他眼皮快速地张开闭上,哆嗦说,你没孩子。
大山带几个护士来拉开我和老侃,我俩像两只不明白骨头在哪儿就咬在一起的狗,各自气喘吁吁,眼里落着茫然。大山指着我和老侃的脑袋说,不行你俩分开住吧,谁想换房?我指着小哑巴,坚持要跟他住一个屋,老侃说他也是。孩子,你怎么想?大山怂恿地看小哑巴,期望他别总是傻乖。小哑巴一把接着了他往半空扔的橘子,嗓音发憨,说他就想待在这儿。
抽血频率越来越缓,到最后几天我和老侃除了监视对方,别的没事儿干。睡眠不佳,夜里但凡风吹草动,我都会醒,会看到老侃在夜里也半睁开眼睛。有时候我俩各自翻身过去,等对方先睡,有时候各自都觉得可笑,像今晚就是在对视一阵后,双双起床干坐着。后天要出院了,明天还有一管血要抽,老侃缓缓拉开他的抽屉,从最里头的一堆卫生纸中,摸出几根烟,冲我扭下头。我鬼使神差跟着他走。男厕在走廊尽头,出屋前,老侃往外探身,确认护士都睡了。厕所里灯泡不灵,光黯淡,还有点儿闪,叫人想起这是医院,指不定曾有一两个病人猝死在厕所隔间里,窗户关得再紧,也感到阴风阵阵。不知老侃从他身上什么地方掏出了火机,给我点上。吸一口,我问他,你怎么带进来的?他狡黠地说,劝你别问。
火光一亮,熟悉的迷醉感传达周身,是勾引的味道,世上所有瘾头都有一样的味儿。记忆回到许多个夜里的电脑桌前,那些随时针过去的于焦躁中消耗人的香烟蒂,都一根根浮在装了水的烟缸里。那时刻,除了上帝和他手里的筛盅,谁也不曾将我唤醒。大山那天叫你,什么事啊?我问。老侃和我聊的也不少了,这还是他第一回细致地讲自己。他语言笨拙,絮叨,得由我在脑子里二次整理,才能得出一个男人四十五年中的大概轨迹:他家境不错,脑子活,不想求学的道儿,更信任自己的本事,而不是别人给打的分数。至于何种本事,老侃喜欢快活的那种。所以他后面会去做生意,从建材五金到小五金,规模日益缩小,赌瘾越来越大。大到除老婆外外头的女人也离他而去,最后连至亲看见了他的电话,都要先关机半天。唯一让他感到没偏离命运初始设置的事是儿子还亲他,一口叫一个爸爸,对还能从他身上索取到东西,怀有天真的相信。说起儿子,老侃脑袋始终耷拉,说他其实不想赌了,兄弟,有点儿怕了。那天他被大山叫出去,看到了一个过去的邻居。邻居一直在医院工作,在这儿见他是第二回。和老侃说了几句,不太客气,说老侃的老婆已经被来家逼债的快给逼疯了。老侃要还是个爷们儿的话,别让娘俩没依没靠。他哆哆嗦嗦又点上一根,我给他扇风,走廊里有监控,真要查会查到我俩头上。批评事小,六千块可不能跑了。蹲在瓷砖地上的老侃,正像俯首的犯人,絮絮叨叨,不然不赌了吧?真是怕输,怕我儿子上不了学。我也蹲下,手搭在他肩膀上。什么话,我说,你要是放弃了我就还会有下一次。跟你说了这是我最后一次下注。你知道如果我输了做什么,赢了又做什么?老侃静静地听着。我说,赢了我结婚,找正经活干,对我妈尽孝,对我媳妇尽忠。输了我他妈只有跳楼重开。烟雾正逸散,重开二字过去在群里多被拿来调侃,针对那些屡教不改、债台高筑的老哥,有人劝他们不行重开吧。好像人生就是个电脑游戏,说重新就重新,说打开就打开。死是个无忧无虑的选项。
老侃说,他不关心我怎么样。就算他装作关心我怎么样,我也不会信。我说,你起码关心儿子吧?就想到让他上学,不重复你的道儿,你了解现在的孩子吗?老侃说,不了解,差异挺大。我说,相当大。你不怕他上了学让人瞧不起,被针对?那比不上学还折磨呢——书包用旧的,衣服穿皱的,买不起练习册,交不起活动费,处不上小哥们儿,你这爸咋当的。他说,是,人生在于拼搏。我问,你拼搏了吗?他说,我没有。我再拍他肩膀,起来,掐烟,咱回吧。老侃转身看我,兄弟,你以前是干啥的?我也说,劝你别问。
我不知道再打开手机的那一刻会是什么感觉,我一直在揣测。医院的夜晚没一刻真正平静,声音小,但声音都在,连呼吸都藏在一副副对生命痛苦祈祷的肋扇里,变得掷地有声。躺回床上,我希望自己尽可能放松,尽管在一根烟,在跟老侃的一席话后,执念已变得破土在即。我很想佳佳,想联系上佳佳,却不是告诉她要等我。我想起第一回和她坦白的那个下午,她突然闯进我的出租屋,看我坐在床上拿被蒙着头。手机搁在一旁,花花绿绿还在闪,满屋都是烟味儿。拿着我的手机,她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那些数字吓坏了她,但她没闹,只起身把烟灰缸倒空了,再打开屋里的窗。我像条狗扑在自己腿上哭,她走近的时候,我抱住她,不敢抬起头。佳佳摩挲着我满是烟油的头发,拿娇嫩的手指抓着,捋着,让我听到从她身体里传出的泄气声。太阳落山了,阳光照在还没散形的紫烟上,楼里别的人家正在做晚饭。佳佳说她过来只想确认我还没死。她可算找着我了。回忆停在这里,我又没勇气再面对她。母亲是命里带的,轮盘已经定格。爱人则是命里游的,可以再换个远方。佳佳那么好,她不属于我。没人知道我脑子里转什么,谁也不用知道。最后一把,我是想再给佳佳赚笔钱,让她轻松地放下。剩下的结婚钱就还给母亲吧,让她晚年该吃吃啥,该用用啥。这样我才能真正的轻松,继续走我宽广的绝路。
护士让我们在几张纸上签下姓名,和抽走的最后一管血带出了房间。三点钟过去,这将是我们留在医院的最后一夜。大山对我们和气了些,小哑巴反而焦躁,不断在纸上写写画画,谁和他说话都不理。看来我们是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了。昨晚我和老侃商量过,就在今夜,用什么办法都好,等他睡熟把他写的东西弄到手。夜晚于焦灼中来到,窗外又再亮起不知从哪发射的白光,遥远,有规律,偶尔巡视过我们窗前,匆匆一刻,是指引我和老侃默默起床的闹钟。小哑巴就睡在我俩床铺当中,几天下来我们已经知道,他会把本子放在枕头下面。老侃先下了床,蹲在小哑巴床边,朝他一侧耳朵吹下风,再快速蹲下。耳朵被吹了几次后,小哑巴将头转到另一边去,对着我躺。老侃轻手轻脚,掀开小哑巴枕头的一角,再用手指捏住笔记本的边缘,一寸寸往外拽。得手了。他朝我晃下本子,我也轻手轻脚,和他一起走到窗前,借月光看最后的谜底。老侃和我慢慢翻着男孩的笔记本,字数太多,页码也多,每翻一页都得小心。看到快结束的时候,老侃把本子合上,我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他说我可以准备给钱了,一整本儿恨不得写的都是我俩。他不住抿嘴乐,眼眨得凶,事儿真他妈奇了怪了。
我说没看出来,写的不是我吧。老侃再打开本子,指给我其中一段:男人不知道他每晚都说梦话,说转盘什么的,还有一个女人的名字。他念的时候,脸色紧张,不像在平静的梦里。另一个男人也总是紧张,在白天时候他眼眨得比蜻蜓翅膀震动的频率还高。我觉得他们是各自负担了人生里所有紧张的时段。老侃说,说好了,写到咱俩就算你输。我说,是,说好了。可这写的不是咱俩,至少不是我。我不知道我睡着了说什么,轮盘,女孩,我又不知道我叫哪个女孩。老侃揪住我的领子,他是动手习惯了,在我不太当回事儿的时候,他可以这么揪,现在不行。现在我输了,而我清楚不能输,于是快速给了他肚子一脚,把他踢到窗台底下,将笔记本抢来。老侃昨天抽烟,把打火机留在我这儿了,说是防止大山检查。现在我按住打火机的弹簧,在他面前一下一下地按。
别烧,老侃向空中抓手,着急说服我,先别烧,有缓儿。我把打火机收起来,本子攥在手里,扶他一把,问怎么缓?老侃说他看明白了我是不会给钱的,不管赢了还是输,只有要钱这事才是我一定会做的。我们都不该信任双方的品格,越是输家越没品格,这不需要人教。咱都不想就这样算了,是不是?我俩都必须弄到钱。老侃指指我身后,我带着笔记本一起回头,小哑巴被吵醒,已经坐了起来,当他发现我手里正抓着他这些日子来写的东西时,简直瞠目结舌。我让老侃去看门口,他去后,我踢了脚小哑巴的床头,震得他人往上一蹿。我抖落本子,问他为什么写这些?必须回答,明天我就出院了。自打抽完了今天最后一管血,就没必要遵守纪律了,明白吗?你得说话了。小哑巴瘦削的长脖子从病号服里探出,想找人求助,他或许想喊,被我照头给一拳。老侃也配合得当,一百七十斤的身体朝他压去,压得小哑巴一阵哼哼,翻出眼白。我拉开老侃,把小哑巴抱到地上。老侃上前又补了几脚,确定小家伙现在真给打怕了。
说,为啥写我俩?我问。小哑巴交代,觉得你俩挺有特点。我是来体验生活的。我没懂,体验?你来抽血不要钱?他说,要钱,但钱不是我来的目的。我说,说话老实点儿,都是走投无路才来的,不用装。小哑巴说,我没装,就是一种体验。我看看老侃,他没吭声,我俩都想了一会儿,就为这个来试药?为了不当吃不当穿的东西,一种体验?不在悬崖下头的人,总想跳脚看看悬崖下头什么样,真犯贱。老侃跟我商量,他该付钱给我们。不能白体验,白写咱俩,他既然写,指定还是有用处。孩子,啥用处?小哑巴说,社会调查,拿你俩作素材。老侃拿下巴点着我说,撕张纸,让他立字据。素材不能这么用,得有偿。这样,你给我和小哥一人一万,不过分吧?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让他把你的心血给烧了,他手里可有火。小哑巴说,烧了吧。我又给他一巴掌。他问我能不能不打他了?我说,能,你签字。
我和老侃押着他签了欠我俩一人一万的字据,老侃还提出个明目,叫素材使用费。小哑巴名叫赵志,身份证号码是23 开头,是二〇〇〇后生的。笔记本里他的字还算清秀飘逸,落到字据上则猥琐干小,皱巴巴的。小哑巴一副要哭却哭不出的样儿,反复劝我们把东西烧了,别公布,里面有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儿,行吗?我和老侃对视,行啊,我们很守信用。他签完,闭着眼睛,身体背靠暖气,继续耷拉头。老侃对字据拍了照,让我把条儿收好,再给我和小哑巴各甩了一根烟。小哑巴两手抓住,先在鼻子下头闻了闻,才叼到嘴上。我还以为他会拒绝抽烟。小哑巴的确不熟练,咳嗽几声,一直按着自己被打青的腮帮子,身体显出明显的僵硬。坐他身边,我想缓和下气氛,说别记恨哥俩,记恨也没用,你还小,往后有的是人给你上这样的课。早遇上早改造。小哑巴点头,他在颤抖。我和老侃各坐在他一旁,烟都抽起来了,气氛只能是这样,无法缓和。无论三人中谁,此刻都没一丝得意,如果赌局总是这样的,我们大约都会戒掉它,这不是公平的博弈,于是让人泄气。老侃一手搂着小哑巴,像搂他自己的儿子,温柔地问着小哑巴家住哪里,谈没谈恋爱,什么工作、什么学历?我往自己床边走,抽屉就在眼前,手机在里头安静地躺着。打开后上面显示出微弱的电格,信息像雪花片儿一样从页面冒出,纷纷扬扬,都是我不想看清的字。母亲最后一条传进来的话是,事已至此,你给佳佳回个电话。
电话居然响了,凌晨一点半,正是佳佳。我不知道她是碰运气打的还是一直在做无用功。我忙按掉,关了手机。铃声的出现,让小哑巴没忍住,哭出来一声。值班的小护士睡眼惺忪地跟过来,脚步在门口停了一刻,隔着窗,她很容易看到里头的火光。接着就是预期中的画面,哗啦一群人,从别的地方各自赶来,会集此处,和上学时老师去抓在寝室里亲热的男女同学一样,立时按开大灯,几双手分别指着我们仨。老侃举手站了起来。没事儿,我们谈心,谈朝夕相处的这些日子,有点儿离别的伤感。老侃皱巴着脸皮说。大山今晚值夜,她此刻有一种就知道会是这样的满足感,等着小哑巴扑到她怀里,叫妈妈似的诉苦。小哑巴却只睁着他茫然的眼,捂自己下巴,一心想盖住伤口。病房晚上未曾有的明亮灯光下,我和老侃、小哑巴都不再感到紧张。没事儿,你们出去吧。小哑巴哀求。大山又问一遍,谁打的你?必须说。他说,我们打赌,我输了。赌大小,一次一个嘴巴子的。再没人知道说什么好,都没想到小啞巴也是深陷赌瘾的人,如果像这样的小游戏,也能在最后一天里满足一个人,证明那人无药可救。灯关上门也关了,明早七点前,我们将收拾好各自的东西,远走高飞。小哑巴把驾照也押在我这儿,楼下有他一辆车,钥匙则留在老侃手里,等他把钱打来了,东西自会归还,我们当然是这么说的。都回到了床上,好半天谁都没睡,就平躺着。老侃问我还抽不抽了?他还有。我摇摇头,他看不见,沉默就是回答。小哑巴说他想抽。
火扔过去,我看见火光在他俩床铺之间传递,他们似乎还有好些话聊。睡着前,小哑巴正和老侃讲他的身世,更多的是他问老侃,怎么落到这一步?在老侃抽抽噎噎的叙述中,我闭上眼,小哑巴的笔记本护胸似的被我藏进内衣里,贴着有点冰凉。我眼前花花绿绿都是轮盘,是命运,还是数字,总之,都有人操纵。没人知道我想什么,我也一样,我从来叫不准别人底牌是几点,更叫不准上帝会允许这一次,转盘转到几点,而要到几点了他才说,你们可以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