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
坐在旁边的一家人卿卿我我,他想要躲开他们,不得不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面朝大海,他却背过身去。想躲开的不仅仅是那一家人,连这片海也让他羞愧。海的气味,让他想到了殡仪馆停尸间。
他身后的岛屿隐约浮现。大蓬岛,是他和一个网名叫“前度”的年轻人约见的地方。“前度”在网上留言,圣诞节那天的上午十点,在天主教堂前的广场等他,在那棵百年黄葛树下,不见不散。他还说,十点钟的时候,阳光恰好会穿过教堂的玫瑰窗,照到他的身上。
他一次次想象,那个被阳光照耀的年轻人,一脸金黄,像一串沉甸甸的麦穗。为什么是沉甸甸的麦穗,而不是别的什么?他感觉迟早有一天,自己会被这些比喻折磨死。过去那些年他又是多么自得,在这些比喻间,在形容词和副词转换中,度过了他的前半生。作为一个稍有些名气的散文作家,天天都在和这些修辞打交道。当他听闻儿子出事那天晚上,正在另一个城市的某酒店房间里为一个女同行读诗。他念的是惠特曼的《啊,船长,我的船长》。他赤身裸体,满身通红,站在大床上。床很软,站不稳,摇来晃去。女同行贵妃醉酒似的躺在他的脚下,冲他一臉迷惘地笑。他念一句,看她一眼。房间里弥漫着迷狂的气息。
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
甲板上的人忽然多起来,惊呼声此起彼伏。人纷纷在喊:“布氏鲸!”人纷纷涌过来,站在他身后。他被团团包围,而他却是唯一一个背向大海的人。没想到,他不经意站立的地方竟是观鲸的绝佳位置。在他们的呼喊声中,他竟感到有那么一丝丝安宁。
一只年轻人的胳膊映入眼帘,瘦长,有力,白皙,挥舞的样子很像是在喊一个振聋发聩的口号。这只胳膊突然翻转过来,青筋毕现。他看见了年轻人手腕处的几处伤疤。除了那几处伤疤,还有一些模糊的灰斑。他想,那应该是烟头烫伤的。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年轻人呢?他的心底忽然涌出一股热望,就像看到了布氏鲸那样。
那只胳膊仍然在有力地摆动,像是在召唤他。他缓慢转身,也举起了自己的胳膊。握成拳,开始挥舞,可他根本不知道在挥舞什么。一头鲸正张着大嘴。有很多鱼跃出水面,向它的嘴里跳,这让他想起自己曾写过的一篇关于鲸鱼的散文。他也跟着叫喊起来,叫喊声混在更大的喧嚣里。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这让他想喊得更大声。
远方又出现了一头鲸鱼。人群开始转向,有人说,这头鲸鱼是在驱赶鱼群。也就是说,方才那头鲸能够坐收渔翁之利,全仰仗它的同伴。它们一大一小,也许是一对父子。为什么是一对父子?想到这里,他又转过身来,找了人缝儿钻了出去。他回到船舱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凝神发呆。
甲板上的人群后来开始陆续返回舱室。他闭目养神,不想看到他们那些人。他们脸上那种看鲸后得意的神情让他难以忍受。他一闭眼就想到了那只在空中挥舞的胳膊。随后他猛地站起来,四处张望。他想找到那个年轻人。后来他去找遍了整个舱室也没见到。那个人可能就是他要去见的“前度”。
9 月9 日那天晚上的电话是嘉木妈妈打来的。令陆天明感到震惊的是,她语气平静,不疾不徐,甚至还有些温柔。她想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对着电话怒吼,你他妈的想要我死,对吧,我马上死给你看。他激动地大喊,就像仍在念那首惠特曼的诗。他扔掉电话,开始急匆匆地穿衣服。他的衣服被丢得到处都是。
那个女同行笔名叫婴宁,一个爱笑的女鬼的名字。他在穿衣服的时候,她仍半躺着假寐,衣不蔽体。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夫妻之前也在电话里吵过,她似乎习以为常了。天明说了句,他妈的,恶狠狠地踢了婴宁一脚,像在踢一条狗。也许他不是故意的,他的裤子被她压在身下。他在找裤子。不过,他从没对她这么凶过。婴宁一骨碌爬起来,跳下床,袒胸露乳,张皇失措。他看了她一眼,想,眼前这人就是个女鬼,嘉木说得没错。他没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也不打算说。嘉木说她是女鬼的时候,也在说他是个鬼,中年饿鬼。他正努力穿裤子,久久穿不上。手一直在抖,连一条裤子也穿不上。婴宁走过来想帮他,被他一把推开了。后来他终于穿上了裤子,拿着包落荒而逃似的冲出了房间。连夜打了的士,给儿子收尸。
七天后,他给婴宁打电话,冲着电话哭了起来。
他说,嘉木就像是睡着了。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谈起嘉木。他一直对着电话哽咽。也许他还是想听她随便说点什么。可婴宁能说什么呢?只在电话的另一头像他一样嘤嘤哭泣。
嘉木三七过后,婴宁从羊城跑来了。婴宁入住在天明家小区对面的开源酒店里,这是她想要的,推开窗就能看见他在他们家阳台上抽烟。也许她早就来了,一直待在酒店里,坐在窗边,看马路对面他家的阳台。他们兴许还隔空对视过。后来他还是去找她了。他在酒店门口踟蹰,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她下来接他。他们在酒店大堂像一对陌生人。进了房间,婴宁先哭了出来。他斜坐在凳子上,像是随时会从凳子上滑落下去。除了看她哭,他还在穿衣镜里看见了自己。这么多天过去了,他第一次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他不知道,那个坐在凳子上的人是谁。他觉得那更像是一只鸟,耸起的双肩像是一对翅膀。从脸颊到下巴颏儿一路尖下去,眼神黯淡,惊慌地张望。
婴宁和他说了一件事,是关于嘉木的。他这才知道,她从羊城跑来的真实用意并不是想见他,可能是因为想和他谈谈嘉木。她说,天明,嘉木去羊城找过我。她说完那句话,一直在等他回应。他若不回应,她不会再说下去。过了很久,他才缓过神来。他终于说出了进房间后的第一句话:然后呢?
他不用问也知道。嘉木是去找她兴师问罪的。
在嘉木眼里,婴宁就是个女鬼,是个破坏他们家庭的第三者。有一次,嘉木妈妈追去嘉木的学校,在他们宿舍里哭着告诉了他,有关婴宁和他爸的丑事。嘉木立刻打电话过来质问。那是他们父子第一次有了激烈的冲突。天明只是有些惊异,从没想过自己的儿子会冲他大声咆哮。他连儿子冲别人这般咆哮,都难以想象。不过,他并没生儿子的气。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嘉木妈妈。这是他们大人之间的事,为什么要让儿子牵涉其中?她最清醒,知道他的死穴,只有嘉木能说得动他,让他忌惮。她还想告诉他,儿子永远和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如果他继续一意孤行,他将众叛亲离。那时,他想的都是嘉木妈妈多么可恨,却没想过他和婴宁的丑事在嘉木的心里究竟种下一颗什么样的种子。即使他想了,也不过是嘉木会慢慢消化的。这只会让他变得更成熟。他迟早会理解他的。
婴宁和他说到嘉木曾找过她,他慢慢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想到了嘉木给他打过的那个令他难堪的电话。难道嘉木去找她,不是想让她离他爸远点吗?
婴宁说,你知道嘉木为什么找我吗?他说他喜欢我。天明重复说,他说他喜欢你?婴宁含泪点头。坐了三个小时的动车,她就是为了和他说嘉木喜欢她。
可她为什么要告诉他呢?这是要逼疯他吗?天明恶狠狠地说,他是为了报复我。婴宁跪到他身边,脑袋歪向他。她淡淡地说,我觉得他是真的喜欢我。天明说,你疯了。婴宁还说,他之前也找过我,我没告诉过你。天明问,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婴宁开始哽咽说,我想了很久、很久,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天明说,说不说都没什么关系了。他极其确信,嘉木就是为了报复他。婴宁说,不管怎么样,我不能瞒着你,不然我这辈子都不得安宁。
婴宁后来没忍住,就扑到他的怀里。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的。他无动于衷,并不是全然无动于衷。
他在婴宁的揉搓下有了生理反应。他的下体在蠢蠢欲动。他喘着粗气,一把推开了婴宁,径直跑进了卫生间。他用婴宁的刮毛刀给自己来了一刀,血流了一裤子。婴宁闯进来,疯了似的大叫,用毛巾敷住他的身體,随后拿手机拨打120。
天明从医院回来,就一心想要破解嘉木的社交媒体账号密码,QQ 的、微信的,还有微博的,所有的所有。这简直就是他能从医院爬起来唯一的动力。很奇怪,这一个多月,他从没想过要去这么做。他一直没缓过神来,就好像嘉木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他还在等他回来。是婴宁让他明白,嘉木再也回不来了,而且她也是在告诉他,嘉木死得有多么蹊跷。为什么不弄清楚嘉木缘何走到这一步呢?这五百多个小时,他在干什么,嘉木妈妈在干什么?他们一起发呆、失神、哭,没完没了地哭。他们夫妻俩寸步不离。这二十多年他们从没这么密不可分过。若是一眼看不见对方,下一秒,他们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9 月10 日的凌晨五点多,天明赶到了桂城。下车后,他不知道该去哪里,给嘉木妈妈打电话,一遍遍打,一直关机。他在桂城街头疯了似的乱转,不知道该找谁。他似乎没怎么想嘉木的死,想的都是,为什么。
他精神恍惚地在漓江边抽烟。嘉木妈妈不可能说假话。她再疯,也不会在这事上开玩笑。后来他就不给她打电话了。他还隐隐希望,她也不要打来。让他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嘉木走得干净。手机和电脑都不见了。后来得知他生前曾和一个叫田德龙的男孩在桂城待过三天。这个田德龙就是和他一起“约死”的。难以想象他们那三天一起干了些什么。在早晨七点钟的时候,终于有人给天明打了电话。湖南口音,有些嘶哑,像是嚼着槟榔在和他说话。
他就是田德龙的父亲。后来他们在殡仪馆的停尸间见了面。田德龙的爸爸开着一辆面包车从湖南常德连夜赶过来。头发像鸟窝,眼睛瞪得很大。两颊深陷,但咬肌发达。他向天明走过来的时候,身形摇摆,两腮一直在抽动,像是一直在咬东西,咬一个很硬的东西。他竟然还要和天明握手,在这样艰难的时刻。他的手干瘦有力。握手时,天明很像是被什么硬东西捏了一下。他是个坚毅的人,天明想。
他们认了尸,就傻傻地相互盯着看。后来他们就抱在了一起,抱头痛哭。这是个湖南菜农。天明闻到了他身上的化肥味儿,也可能是别的味儿。这样的怪味儿反而给了天明些许安慰,让他不至于发疯。那一天,他和那个湖南菜农就没分开过。他喊他大哥,他叫他老弟。一起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嘉木妈妈是上午十点才过来的。一路上,她还能故作镇定,原因是她始终不相信那个烧炭自杀的男孩会是嘉木。等她看见嘉木像睡着了似的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时,人就瘫了。后来她渐渐缓了过来。她这么努力缓过来,可能就是为了给天明打一通电话。她是给天明打完电话后,才晕过去的。被人抬上救护车,在医院里度过了一晚。天明喊出的那句,你他妈的想让我死!可能彻底逼疯了她。他一直没想通,嘉木妈妈为何没在赶往桂城的路上,就给他打电话。她究竟在等什么,还是怕什么?
随嘉木妈妈来的是她桂城的小学同学。她搀扶她下了车,天明踉踉跄跄迎过去。她的小学同学冷冷地剜了他一眼。她是知道了,他和婴宁的事。可这和她有什么相关呢?这又和嘉木的死有什么相关呢?
有段时间,他曾和这位小学同学交际频繁,常在微信上联络,记得还说过不少挑逗的话。她也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和婴宁的丑闻。剜他一眼的意思是,过去和她说过的那些情话,怎么说着说着,说到兴头,人就不见了。
嘉木妈妈瑟缩在停尸房的角落里,耷拉着脑袋,脸色发青,不哭不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明。天明心里发毛,不过,他也没躲开,也在回望她。他们就这么相互盯着对方。嘉木妈妈似乎又没看他,像是在看他身后的人。可他身后除了一面白墙,什么也没有。她忽然发疯似的跑过来,开始撕扯天明的衣服。天明一动不动,任由她胡来。后来她可能是累了,双手一摊,淡淡地说,你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吗?天明一愣,开始自言自语。他发愣的是,自己从没想过昨天是什么日子,嘉木为何会选择这一天离开人世。嘉木妈妈又说了一句话,昨天是咱们结婚二十周年的日子。这句话像是出自他者之口。并不是她说出了她不该说的,是她的声音像是另一个人的。
天明是真的忘了。他们夫妻从没过过结婚纪念日,忘了也没什么。嘉木选择在这一天离开,让天明汗毛倒竖。嘉木的死和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怎么会有关联?他甚至觉得,嘉木根本不会知道,9 月9 日是他们结婚的日子。不过,他并没反驳,而是抱住了嘉木妈妈。她在他怀里发抖。他很久没这么抱过她了,有好几年了,也许更久。
记得那天下午,桂城下起了雨,太阳雨。阳光普照,一场急雨却落下来。天明走进了雨中,想让雨水浇身。这样也许稍微好受些。雨水落在他身上,他仰头迎接那雨水,那自天而降的落水声。那一刻,他希望雨水来得更猛烈一些。他想起了很多比喻,来描述此情此景。随后他就在雨中狂吐不止。那是他第一次为他想到的那些比喻感到恶心。嘉木新逝,作为父亲的他却在这雨水之中,想到的全是自我感动的句子,这是不可原谅的,比忘了他们夫妻二十年的结婚纪念日可怕得多。天明从医院回到家的那天晚上,始终没开灯,一个人在黑暗里独坐,一遍遍想9 月10 日那一天,他在太阳雨里呕吐。他这糟糕的前半生从那一刻彻底结束了。准确地说,幸福的前半生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才是糟糕的,才是不幸的。他忽然想给老田打个电话。拿起手机时,他想到的是老田和他们分别时的表情。那是一张难以捉摸的脸。除了让人感觉到他的伤心,更多的是惭愧。儿子这么死,让他非常难为情。他差点一脑袋撞在面包车的车门上,又转头冲天明尴尬地笑笑,像是在笑,还不如一头撞上去的好。
电话接通了,一声低沉的回应,喂。
他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他想和他说什么呢?他说,老哥,我是天明。对方沉默,接着应了一声。老田又能和他说些什么呢?没想到,老田却一口气和他说了很多话。天明还没问,他就开始说上了。他说出的都是他想问的。田德龙和嘉木其实素不相识,并不是他们以为的同生共死那种至交。老田早就破解了儿子的QQ 密码。依据他们的聊天记录,发现他们在桂城是第一次见面。初次见面就这么干,他们就是一对疯子。天明掩面痛哭,老田在电话那头还在安慰他。这个种菜的农民都比他强。他不配做一个父亲。嘉木死了二十多天了,他还没搞懂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在挂电话之前,天明也安慰老田,让他撑下去。他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孩子他妈还好吗?老田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她走了十五年了。
那天晚上他一宿没睡。没开灯,在黑暗里烟不离手地面对电脑屏幕。他一直在捣鼓嘉木的QQ 密码。嘉木妈妈就坐在他身后,戴着耳机听音乐。那还是她的小学同学教她这么做的。耳机里放的是佛歌,能让她稍微安静一点,也许会打个盹睡一觉。屏幕的光映着天明那张吓人的脸,那似乎不像是一张人脸,而是一张面具。嘉木妈妈待在他的一团阴影里。他们就这么苦熬。这些天,他也不是没想过这么干,去儿子的世界看看,像老田那样。他还不承认,他就是不敢。他害怕看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内容。可他现在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他想到老田的话,你们不像呀。老田在说像他们夫妻这样的,怎么也会有寻短见的孩子。他们看上去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这句话是老田9 月10 日那天和天明说过的话。天明永远也忘不了,这话就像根刺似的扎进了他的心坎里。
他和儿子不是QQ 好友。他进入不了嘉木的QQ空间。嘉木妈妈也不是。他们是他的陌生人。弄了一晚上,他们也没能破解他的QQ 密码。他们为了找回密码,回答了所有提示的问题,答案都是不对的。有时候,他觉得答案显而易见。比如嘉木就读的小学,他小学班主任的名字、妈妈的生日等。他们都准确无误地输入进去,结果还是不对。这个嘉木在搞什么鬼?天明后来开始砸东西,砸了台灯和水壶,若不是嘉木妈妈拦着,把电脑也给砸了。没砸成电脑,他就背对着嘉木妈妈,捶了几下墙。咚咚闷响,是那种拼尽全力的捶。他的手肯定会肿起来的。嘉木妈妈冲过来,从后面抱住他。天明觉得应该活下去,为他身后的人。嘉木没了,他就是嘉木妈妈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他该怎么撑下去呢,连这个狗屁密码都破解不了。他的脑袋随之耷拉下来。
上午十点,阳光穿过教堂的玫瑰窗照在天明身上。他没等到“前度”,却像“前度”似的站在那株百年黄葛树下,向上张望。“前度”没骗他,有道光落在了他身上,暖暖的,痒痒的。黄葛树在教堂外面,怎么会有光从教堂里穿窗而出?也不可能是反射光,太阳在教堂的另一侧,高高悬着。天明为了弄清楚那束奇异的光,围着教堂转了两圈。教堂穹顶有一扇不显眼的天窗,很隐蔽,像是一个秘密入口,或者是出口。有束光透窗而入,又穿越了另一扇窗,到达了教堂外不远处的那株黄葛树下。那扇天窗不大,半米见方。也许是设计师和上帝开个小玩笑,故意在教堂的穹顶留下个缺口。一道光就这么斜着穿过了教堂。
他背对着圣像发呆。他忽然想起了一张照片。嘉木妈妈和嘉木的合照,就在他此刻站着的地方,也是这么背对着圣像,对着镜头笑。嘉木搂着他妈妈,搂得很紧。嘉木妈妈像个小女孩似的依偎在他怀里。在他们过去的合影中,不是嘉木妈妈环抱着他,就是嘉木像个小猴子似的吊在妈妈身上。天明也是过了很久之后才看到那张照片的。现在想起来,他觉得他们母子俩相互依偎着,正在看那道悬在半空的光。
四年前,他们一家三口去海城度周末。那时嘉木还在上高一,不过,个头已经比天明高了,只是很瘦,校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像稻草人。他已经变声了,说话时喉结剧烈耸动。喜欢说一句口头禅:我去。有时他會问天明一些关于黑洞的问题,比如人在黑洞里会怎样之类的。记得有次他问,咱们经历的时间是一样的吗?天明坐在教堂长凳上,想起了嘉木问他这个问题时的一幕。那时他们父子还无话不谈,至少看上去是父慈子孝的样子。事实上,他多少是有些敷衍的。只有嘉木妈妈知道,他就是装装样子。他的心思根本没在儿子身上。他是否真的爱过嘉木?他唯一的儿子。想到这里,他将长凳下的跪凳扯了出来,硬生生地跪下了。头顶是那道扬尘飞舞的光柱,他双手合十,痴痴望着圣像。
去海城之前,天明和嘉木之间有了些嫌隙。这也是事出有因的。天明有次午夜梦醒,去嘉木房间看了看,发现他在自慰。他们四目相对,就那么一直僵持着。有很长时间,谁也没动。父子间微妙的距离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从那以后,嘉木会有意躲着天明。再后来,就像是在对峙了。天明想和嘉木谈谈,但总找不到最佳时机。
他就是那时候认识了婴宁。他们是在一个作家采风团里相识的。初见婴宁就让天明心头一惊。她很像嘉木妈妈年轻时的样子。这种相像又是别人看不大出来的。那是一种感觉上的相似,或者更为隐秘,是气息上的。他也就很愿意亲近婴宁。他在文学圈也是老江湖,况且还担任着一家文学期刊的特邀编辑,婴宁也愿意亲近他,喊他天明老师。采风快结束的时候,他们俩都有些不舍。和婴宁在一起,让天明更年轻了。而婴宁也很想和天明多聊聊文学,毕竟她是个刚在文坛崭露头角的人,还有很多好奇。但天明觉得他们是不可能的,她不会看上他。聊天时,她常有意无意地说起她的女儿。那更可能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没过多久,婴宁却突然告诉他去旅游了。她并没说非要见见面什么的,可天明却是这么想的。所以他要去海城,必须去。况且他和儿子也正好趁此机会好好聊聊。他就带他们母子一同去了。他想好了,婴宁能见上就见,不能见也无所谓,和家里人好好度假,没亏什么。没想到,婴宁是真的想见他,这让他大喜过望。他就借口有事,甩脱了他们母子俩。他们也只好落寞地独自上岛。后来就有了他们母子俩在大蓬岛天主教堂的那张合照。看那张合照,多像是嘉木在安慰受伤的妈妈。
那天婴宁是有些反常。答应出来见天明,可能是在和谁赌气。这也是天明后来才琢磨出来的。不然,她忽然约他,实在是说不过去。他们不是那么熟,在网上也很少联系。天明倒是骚扰过人家,偶尔发一些好玩的动图。他是这样想的:婴宁应该是和别的什么人一起来的海城,途中他们闹崩了,不欢而散,在桂南这地方,她也就只认识天明老师,就试探性地问了问,当然,天明老师对于当时的婴宁来说,是另一个世界,她是非常向往的。天明却不会这么想,他想,机会来了,不过,这机会是多么渺茫!婴宁见了天明,没聊多大一会儿,就懒洋洋地想起身离开。那天的天明没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天明离开那个采风团后,忽然独自面对从天而降的婴宁时,有些拘谨,放不开。他这样的老江湖也乱了分寸,他是真的用了心。天明以为她是借故离开,没想到她却毫无征兆地说要去大蓬岛,而且想让天明老师陪着。天明不假思索就决定和她一起去了。也就是说,他和嘉木母子是前后脚赶到了大蓬岛。从大蓬岛回来,嘉木看他时的表情显得更复杂了。这小子估计在岛上发现了他们,一对狗男女。不过,嘉木妈妈是不知道的,这一点确定无疑。嘉木若真看见了他们,而后又表现得若无其事,这似乎才是那个后来能赴身“约死”的嘉木。
天明边想边向教堂外走,觉得不见“前度”也罢。“前度”约他来,也许就是为了让他看见那道光,让他想起那些往事。他向外走的时候,忽然想到嘉木说过的一句话,就是人若被黑洞捕获究竟会怎样?记得嘉木当时眉头紧皱,悲伤地说,人就不存在了。天明问,凭空消失吗?嘉木若有所思,接着说,不会消失,但人会被分解掉,变成分子、原子,变成最小的颗粒。天明反问,那不就是一摊肉泥吗?嘉木说,不,应该像彩虹,飘浮着。
天明复又走到那株黄葛树下,那束光已经消失了,但周围却分外明亮,像是那道光也被分解了。他想象着,自己变成微小的分子颗粒,像彩虹似的飘起来。想着想着,竟有一丝淡淡的幸福感涌上心头。
老田后来又打电话过来,告诉天明一个群号。他也没多想,上网一查,是一个叫“忘川河”的群。嘉木就是在这个群找到的田德龙。或者说,是田德龙找到了嘉木。天明倾向于后者。这也让他开始对老田有一种隐隐的恨意。
他很快用自己的账号申请加入,没想到竟顺利通过。他成了“忘川河”这个群的新成员。群成员人数众多,有五百多人。这是天明加过的最大的群了。有这么多人想死,他倒并没觉得有多吃惊。
嘉木网名叫“南方有嘉木”。他当时给儿子起名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寓意。上大学时,他曾读过那部叫《南方有嘉木》的长篇小说,印象很深,总也忘不了。这也是他后来对茶痴痴念念的原因。他不可一日无茶,睁眼就要泡茶。不过,自从儿子出了事,他还没喝过一口茶。他闻不得茶味了,这也和他突然讨厌那些比喻和象征一样。他出过两本书,笔名就叫天明。有懂《易经》的朋友给他算过,让他改个名字,名字中有“天”不太好。他不以为意,到后来果然应了那人的话。他那两本书,过去还挺让他引以为傲的。一本是关于家乡这片红土地的散文诗,别人也说那是开历史先河,没人那么写过;还有一本是写父亲和故乡的,是他更早的散文作品,情感浓郁,比喻精妙,是他在文坛立足的开山之作,天明也是因为这本散文集才被人所熟知的。但他见了婴宁最后一面后,就觉得自己写的都是垃圾,没有一句是值得写下的。他烧了那些书,一本也没剩。
他看着儿子黯淡下去的头像,脸开始抽搐。这些天,他得上了一种奇怪的病。右边半张脸酸麻肿涨,不由自主地抽动。为什么是右边,这也让他感到费解。他给自己一个牵强附会的解释,婴宁曾给过他一个耳光,打的就是右边。当时的情景是,他们一群作家在一个海边疗养院里改稿,婴宁也在。天明有次喝多了酒,和另外一个女作家相谈甚欢,二人一起回酒店。快到酒店大堂的时候,天明远远看见了婴宁。婴宁应该也看见了他。天明却假装没看见,自顾向前走,随那个女作家匆匆进了她的房间。他在人家房间里坐到半夜一点,什么也没发生。第二天,婴宁约他出去,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冷不防地给了他一巴掌。反手,出其不意,打完扭头就走了。这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挨耳光。
天明摸着自己的右脸,死死摁住那块抖动的肉,在“忘川河”的群里继续寻找。他又找到了田德龙。他的网名叫“龙行天下”,这是老田告诉他的。田德龙就是杀害他儿子的凶手,他就是这么想的。可田德龙已经死了,他又能怎样呢?想到这里,他的右脸又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群里有人在说话,有几个人在讨论华晨宇的歌。他知道华晨宇这个人。不过,他不知道他究竟唱过什么。说起这个人,他想到海豚音,也就想到了海豚。有两个人在骂战,一个说华晨宇有多好,另一个在说有多糟糕。他有点厌烦,问了一句,你们谁认识南方有嘉木?在问号后面还艾特了下“南方有嘉木”。过了很久,忽然有个人跳了出来,说了一句,他早化成灰了。后面还加了一连串捂嘴笑的表情。还有人跟着刷屏,一些无厘头的动图。天明似乎听到一群人在屏幕背后的笑声。他儿子的死在这个“忘川河”的群里竟然只是个笑话。打字的时候,他的手在抖。他发了一句,你们这些混蛋王八羔子,我是他的父亲。发完没多久,他就被踢出了群。他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他又试了几次,都被拒绝了。当他想换个ID 再次申请时,却忽然跳出个人,想加他为好友。他毫不犹豫地通过了,而且是迫不及待的。他隐约觉得这个加他为好友的人会和嘉木有关。事实的確如此。他也是“忘川河”的群成员之一,跟他打招呼时,喊他叔叔。这人的ID 名为C'est la vie。不像是英语,他根本不认识这一串字母。当然,他也就无从得知喊他叔叔的这个人是男是女。对方问,你是嘉木的爸爸?天明回复是的,并问他,你认识他?他回答说,不认识,但在群里常见他发言。天明问,他都说过些什么?他说,他很健谈,我以为他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他真的那么干了,比我强。说到“比我强”,天明心下一凛。看来这个有着奇怪名字的年轻人,也有这样的想法。天明恶狠狠地回复,我倒是希望他像你这样。他说,叔叔,你是嫌我菜鸟了。天明忙说,不,怎么会呢!他接着争辩道,你就是这么想的。天明说,没这么想,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他有点想结束这样的谈话了。他说,不怪你嫌弃我,我都嫌弃我自己。天明有些失望,没再说话。以为这个加他为好友的人会和他谈谈嘉木,却越说越远。就在他将要退出那个对话框的时候,手机叮叮当当叫了起来。原来是那个一串字母名字的家伙在语音呼叫他。他竟然想和他对话。如果和嘉木无关,他没什么好说的。此时此刻,他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他拒绝了。摁拒绝键的时候,手一直在抖。又发来了,天明一再拒绝。没过多久,这家伙发来一句话,你会后悔的!!!三个感叹号。你们这群疯子。这家伙随后又说了一句,这个世界上马上就会多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他在说什么?天明非常疑惑。他弄不懂他们这些人。像他这样的人,他是什么样的人?一个失独的父亲。想到这里,他恍有所悟。在他想象中,有个年轻人正坐在楼顶,眼下就是虚空,双腿还在高处荡漾。这样的年轻人想找个人说说话,而他这样一个悲伤的父亲就是被选中的人。他竟然拒绝了这样的年轻人。天明捧着手机在哆嗦。这让他想起他捧着嘉木骨灰盒时的情景来了。他忽然觉得,不是这样的年轻人选中了他,是他该选择这样的年轻人。他手忙脚乱地给这一串神秘的字母拨打语音。一直在响,没人接。难道他已经跳下去了?天明整个人都在抖。快接呀,快接呀。他继续打,不停地打。那串神秘的字母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很快又成了那个被连连拒绝的人,想想还真是有些可笑。后来天明放弃了。他担心被他拉黑。这样一来,他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他开始给他留言。可他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他说,孩子,你还好吗?说完他就后悔了。这是多么愚蠢的一句话呀!没想到对方很快回复了,说,谁是你孩子,你孩子早死了。天明竟然没生气,连他自己也觉得诧异。他反而更有耐心了。这些可怜的孩子们,他这么小声安慰自己。他接着说,别管你是谁的孩子,但你总归是你父母的孩子,你要是这么离开了,他们会伤心的,像我一样伤心。一串字母快速回复道,你知道我方才为什么想语音你吗?他说,你想知道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到底有多悲伤。一串字母发了动图过来,是哈哈大笑的表情图。接着他说,你们总是觉得自己很重要,让我来告诉你吧,我就是想听听一个父亲悲伤的声音,这会给我继续活下去的信心,我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难过,不是有这么一个成语吗,叫当头棒喝,不说你也知道,最近你就被当头棒喝了,对吧,亲爱的叔叔。天明问,你到底是谁?他在反复嘟囔这句话。他快疯了。他冲到阳台,大声喊话。一串无意义的废话。他说,我谁也不是,你就当我是个已经死掉的人吧。天明说了一句,求求你,好好活着。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出这么一句鬼话,大概又会被对方猛烈地嘲笑吧。结果并没有,过了很久,对方才回过来一句话,叔叔,对不起。天明再想和他说什么的时候,他已经不是他的好友了。他被拉黑了。他发去的信息,对方拒收。他一再尝试,均无果。随后他百度了那一串字母。那是法文,意思是,这就是生活。
这就是生活!
从那以后,天明知道该干些什么了。他换了ID,给自己起名叫“哪吒”。有莲花重生之意。想让那些像“这就是生活”的孩子们重新找到生活的意义,好好活下去。当然,这也给了他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他也是那个即将重生的“哪吒”。他以这个ID 再次申请加入叫“忘川河”的群,很快就通过了。令他有些意想不到的是,那个叫“黑山老妖”的群主,还艾特了他,对他进群表示欢迎。为了博取他们的信任,他只发了两个字,想死。“黑山老妖”说,不想死谁来这里呀。很多人开始刷屏,各说各话。哪吒再也没说话。他想让他们尽快忘了他。
“忘川河”这个群大多时候都是静悄悄的,尤其是白天,没什么人说话。到晚上十一点多,才开始有人陆续上线。天明发现群里的人个个命运凄惨,欠债、患癌、家庭暴力,等等。那些人不停抱怨和倾诉,叫人应接不暇。看到他们这些人,天明除了感觉分外难过,就是更惶惑了。他们都是些有着十足理由走上绝路的人。他想不通,嘉木为什么会非如此不可?也许他一直默默承受着什么,而作为至亲之人的他却一无所知。这个群是他唯一的阵地。他要在这里战斗,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弄懂嘉木,弄懂他们这群想死的孩子们。
天明在“忘川河”群里加上的第一个好友叫阿K。阿K 在网络上赌博欠了不少钱,女朋友又跟他分手了,一个人孤苦伶仃在出租屋里待着。他说他有半个月没出过门了。他已经准备好了,胶条、炭盆还有安眠药。万事俱备,只等着那一天。天明问,哪一天?他说,我的生日。天明又问,你的生日是哪一天?他说,你是不是想和我一起死?天明说,欠了点钱就想死,没种。他说,你他妈是谁呀?天明和他聊不下去了。那时已经是半夜三点了。记得那天晚上,嘉木妈妈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明亮如昼。先前,她梦见了嘉木,嘉木说他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嘉木妈妈哭着告诉天明,说,嘉木一直在喊我,可我根本看不见他,周围好黑呀,我一直在摸,想摸到他。说完这番话,她就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过去他们几乎不开灯,不愿见光。白天时,他们会把厚窗帘拉上,而且他们很少走出家门,偶尔去买东西也是趁着夜色。那天晚上说也奇怪,就在天明找到阿K 这个人的时候,嘉木妈妈点亮了所有的灯。他眯着眼,盯着手机屏幕。头顶上的灯怎么会这么亮?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了。他就是在这样的强光下给阿K 汇了五万块钱过去。阿K 在那之前告诉天明,你只要给我五万块钱,我就不死了。说完天明毫不犹豫就让他发账号。
天明一宿没睡,在房间里像鱼一样游走。他像是要走出家门似的关上了所有的灯。他有些犹豫,但还是拉开了厚窗帘。后来就拉开了所有的窗帘。他坐在窗边,看见了旭日。点了一根烟,看了许久。阳光照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似乎能感觉到阳光在他脸上缓缓移动。这多么像是他的垂死时刻,奇怪的是,他却极其平静,甚至有那么一丝淡淡的满足感。嘉木在桂城出租屋时是否也像他一样,有过如此平静又幸福的时刻?嘉木妈妈懒洋洋地在沙发上躺着,像是在观察他。天明有时会有一些邪恶的念头,感觉她会偶尔表现出幸灾乐祸来。或者这样说,她就是要和他一起死,死也要死在一起。
天明猛然回过头来,背对阳光,和嘉木妈妈四目相对。他说起头天晚上的事,说到轻生的年轻人阿K,说到那五万块钱。嘉木妈妈眼睛一亮,脸上闪现出惊讶的表情。天明很久没看到她脸上的变化了。接着她像是在笑,淡淡地说,你被骗了。说他被骗了,天明反而觉得很温暖,想过去抱抱她。他反问,不会吧,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这时候,嘉木妈妈笑了起来,笑出了声。这是他们家自从嘉木出事后,第一次有了笑声。她走了过来,然后要看天明的手机。天明马上给他看,打开QQ。她帮他发了个信息给阿K。对方已经不是他的好友了,信息拒收。这时候,嘉木妈妈笑得更肆意了。边笑边拍打他,连说,我说被骗了吧,我说被骗了吧。她竟然没心疼那五万块钱,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天明也附和她,和她一起笑了笑。不过,他并没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他想,阿K 应该是活下来了。不然,他不会拉黑他。从那以后,他就继续待在“忘川河”的群里潜伏着。另外,他还找了更多类似的群,比如“人间失格”“彼岸花”“另一个世界很美”等。那些孩子们也会聊娱乐八卦、游戏以及音乐。天明天天在这些群里守着,看他们都聊些什么。他在寻找像阿K 这样的人。嘉木妈妈会在一边嘲笑他,你有那么多钱吗?天明说,救一个算一个,而且他们也不见得都是因为钱的事。
后来他接连救过两个孩子。其中一个网名叫“凉介”的女孩参加动漫展时,被人骗到酒店,拍下裸照,写下欠条,上面有身份证号、家庭住址和父母联系方式。她不敢告诉家人,深夜在街边痛哭,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天明是在“彼岸花”的群里认识的她。得知她的情况后,天明和她聊了一个通宵,后来就报了警。另外一个网名叫“婉贞”的人,说她一直在找毒蘑菇。天明问她,为什么?她说,被蘑菇毒死是最美的死法。“婉贞”是个有趣的人。这么有趣的人也想死?这让天明觉得其人和嘉木有着某种奇异的联系。他在网上坦白了一切,告诉“婉贞”,自己就是一个失独的父亲。他还说到了婴宁、他的婚外恋、他接电话时在酒店朗诵的样子。他从没和外人说过这么多。他想让那个女孩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的不堪。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觉得并不孤单。他甚至买了去昆明的高铁票去看她。她并没拒绝。天明出发前,她还给他发信息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在昆明植物园已经找到了她想要的蘑菇。她说,你猜怎么着,放在麦当劳的汉堡里,就那么给吃进去了,美味极了。天明傻乎乎地还在问,然后呢?她回復说,然后,我就躺在床上等死呀!还发了个笑脸给天明。他担心了一路,也恍惚了一路。在高铁上,他坐立不安。去桂城给儿子收尸的路上,他都没这么心慌过。后来他在昆明待了三天。“婉贞”上吐下泻,但没死成,很快好转了。最后一天他们一起去动物园,看了很久的长颈鹿。从动物园出来的时候,“婉贞”告诉天明,放心吧,我会好好活下去的。那一刻,他身轻如燕,想从眼前的垃圾桶上跳过去。回家后,他如数讲给嘉木妈妈听,尽量不遗漏任何细节。他对她从没如此坦白。嘉木妈妈痴痴地望着他。那副表情让天明想到了二十几年前他们刚开始谈恋爱时的情景。
他遇到了一个网名叫“深海的鱼”的人。加好友后,天明很快进入状态,开始问东问西,间或心理疏导。他是个写散文的,对此倒是信手拈来。过去那些曾遭他嫌弃的鸡汤美文,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尽量说得真诚,但他还是会感觉恶心。常说着说着,就直奔卫生间。他真的会吐,像晕船一样。“深海的鱼”话很少,给天明的感觉是,他在安静地听。后来这人来了句狠话,你要再说这些废话,我现在就去找你,吊死在你们家门口。“深海的鱼”远在海口,后来天明竟去见他了。他答应见面,也很让天明意外。“深海的鱼”个头很高,比嘉木还高一点。胳膊和腿上都有文身,花花绿绿的。见面那天,他们喝了奶茶,看了电影,晚上又去吃宵夜喝啤酒。他们一老一少,像一对父子。他们都没怎么说话,不过,气氛不错,感觉玩得都很开心。分别之际,“深海的鱼”和他碰杯,说,你也别祝我啥了,就祝我早点死吧。天明没喝,看着对面的男孩一饮而尽。“深海的鱼”放下杯子,冲他笑了笑说,叔,我开玩笑的。第二天,他们就分开了。天明没离开海口,一直在酒店里。他还想见见“深海的鱼”,对他很不放心,但人家一直不回他信息。两天后,他发现“深海的鱼”的QQ 空间更新了。他发布了一条自己正在走路的小视频。那时天明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到了晚上,“忘川河”的群里就传来了噩耗。“深海的鱼”在一家五星级酒店跳楼身亡。群里说什么的都有,有惋惜的,有拍手称快的,还有调侃的。当时天明感到无比愤怒,在群里发言,骂了他们这帮混蛋。他被踢出了群。后来他就报了警。“忘川河”的群被封了。
他一身疲惫地赶动车回了家。嘉木妈妈竟然不在家,这让他隐隐有些不安。他发现了她写给他的字条,说,你有你的事做,我也要去找点事做,好自为之。写完这些,好像还不太放心,又在那张纸的最下面,多写了一行字,请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意思大概是,别来找我。这让他想到嘉木的遗书。遗书是这么写的,我是自愿的,和任何人无关。他好像也不是太放心,就在下面加了一行,任何人不用承担责任。嘉木的字形很像妈妈的,娟秀,但很用力。天明并不惊慌,是觉得委屈。把自己摔在沙发上,蜷缩起来,抱头痛哭。哭了一阵子,他就洗了把脸,给嘉木妈妈的那个小学同学打电话。对方不知。但他觉得她是佯装不知,连自己也没想到,竟对着电话痛哭了起来。对方这才松口说,她受不了了,和你再待下去,迟早会从楼上跳下去。天明问,她没事吧?对方说,放心,她没事。天明说,没事就好。挂了电话,他长出一口气,觉得嘉木妈妈出去走走也好。他恍然明白,这些天,嘉木妈妈也许是因为害怕他想不开,才和他这么厮守在一起的。想到这里,他有一点点失落。他旋即又想,她去哪了?去干什么?越想越颓丧,就向阳台走。他家在七楼,跳下去可能也活不成,但就怕死不透。倚靠着阳台,他想到了死。从前也想过,但那更像是个比喻。那一瞬间,他似乎才开始理解他那些网上想死的朋友们。接着他就想到哪种死法更适合他。
他的手机响了一下,是QQ 软件的提示音。他漫不经心地点开手机。有个叫“前度”的人想加他为好友,他拒绝了。他抬头看向街对面的开源酒店,想到了婴宁。他忽然意识到,他错过了什么。婴宁曾说过的那些关于嘉木的事,很可能是真的。当时他恍恍惚惚,并没真正在意那些话。而这些天,他又忙于劝生那些深陷困境的孩子们,似乎忘了婴宁这个人。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不停闪现他们在酒店房间里对峙的一幕一幕来。他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给婴宁打电话。令他错愕的是,婴宁的手机号停机了。他在微信上联系她,她已然不是他的好友了。他被删掉了。他尝试用各种方法联系婴宁,后来均无果。她是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了。他气急败坏,想把手机扔下楼。手机又在响。那个叫“前度”的家伙再次申请加好友,并附了一句话,你好,嘉木爸爸。嘉木爸爸!这一句话就让天明泪如雨下。他忙加了他,第一句话就问,你是谁?他说,嘉木的一个网友。天明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他说,我想在离开之前和您说几句话。天明问,说什么?他说,嘉木和我说过,您是个好爸爸。天明有些莫名其妙,说,你究竟是谁?他说,叔叔,您不要多想,我只是他的一个网友,我们还算谈得来,不过,我觉得我还是要把他说过的话,说给您听,这样我就没什么遗憾了。越说越让天明感到疑惑。天明反问,你说你要离开,你要去哪里?他说,另一个世界。
天明在酒店房门口发现了“前度”。他蹲坐着玩手机。见他来了,忙起身,叫了他一声叔叔。天明远远看见了这个人,心想,他无疑就是“前度”。天明冷冷地说,你为啥不在教堂等我?说的时候没看他,只顾拿房卡开门。他还在想,他是怎么知道他住这里的?这还是嘉木他们母子曾住过的,有点偏僻,不太好找。
“前度”没说话,默默跟在他身后,进了房间。天明走得很快,随后猛地转身,像是忘记还有个人跟了进来。他背靠大窗,点上一支烟,默默看他。“前度”一步步向他走近。他走得很慢,有点跛。等他走近站定时,身体仍一高一低地动着。天明这才发现他得过小儿麻痹症。他的右手小指向上翘,在轻微地颤抖。天明死死盯着他的小手指,像是那个手指就是始作俑者。“前度”哆哆嗦嗦地将右手缓缓藏在身后。天明说,你坐。说完回过头去,目视窗外。他知道,嘉木也曾像他这样看远方的海。四年前,他们母子俩就住在这个房间里。四年了,这个酒店仍然在。还和过去一样,只是院子里那株木棉更高大了,枝干都伸到三楼的窗台上来了。他向窗外指了指,问,他们说它像一只小猪仔,我怎么看都不像呢。“前度”也许刚刚坐下,又要挣扎着起来,向前凑。
他来见“前度”是因为那一句话,“人生不如一句波德莱尔”。那是“前度”的QQ 签名。天明初见这句话时,分外惊讶,很熟悉的一句话,但又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好像在某个作家研讨会上,有人说起过,他未曾真正留意。后来他又翻看了“前度”的QQ 空间,发现他会写诗,诗写得还不错,有几首还分外动人。他就是这样对“前度”另眼相看的。也就是说,他并不是由于他是嘉木的网友才这样的。那时他极其灰心,在阳台上一支接一支抽烟,翻来覆去想他的死法。整整一个下午,他抽了两包烟,一直筹划他的离世。可是这句令人费解的话,却给了他一线生機。他不仅仅想知道这句话究竟说的是什么,还想知道“前度”把这句话当签名的缘由。也许这没什么,但突然对他很重要。他决定要去见见这个叫“前度”的年轻诗人。他本来已经放弃那些劝生的计划,“深海的鱼”彻底击垮了他。可“前度”的出现让他很想再奋力一搏。也许这是他最后的努力了。另外,他因为想到了自己的死,所以再去劝生“前度”,就有了更复杂的意味,有点扑朔迷离。他坐在驶向大蓬岛的渡船上,有好几次都感觉到,他分明是去“约死”的,而不是去劝生。他和“前度”有可能会死在一起亦未可知。也就是说,他在劝生的时候,“前度”很可能会劝他死。他说不定就遂了他的愿。除了有几分担心,他竟有一丝期待。
“前度”和他网聊时曾说,我看过你的书。他还说到天明曾写过的一个比喻,说某个人的头发像是烛台上流下来的蜡,这个比喻让他印象深刻。当时天明一激灵,没想到那些令他难堪的比喻,还曾打动过这么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但转而一想,这好像不是他的比喻。“前度”一口咬定就是。那可能是他转述别人的,或者就是抄袭。从前他也这么干过。想到这里,他感觉脚下一空,要晕倒了。他写了这么多,也许没有一句是属于他自己的。惺惺作态!连“惺惺作态”这个词都叫他恶心。“前度”这么说,相信是出于真心。他应该不是佯装不知,过来借机嘲笑他的。但谁又能说得清呢?不过,这倒是一个他能答应见他的理由。反过来说,这也是天明想去见他的另一层深意。他想找机会告诉他,自己是个欺世盗名的家伙,一个可笑的骗子。他知道了他的真面目后,可能就不想自杀了。可天明还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去看他的书呢?他也不是什么知名大作家。也许还是和嘉木有关。“前度”是想见见嘉木爸爸,天明只能这么想。
“前度”和天明挨得很近。他身上有一种沙滩的味道。天明很快想到寄居蟹、五彩石和陡峭的岩壁,还有岩壁上丛生的仙人掌。他可能是从海边过来的。那他是怎么知道他住在这里的?难道他跟踪过他?或者他们就是坐同一条船来的?天明没问,也不会问的。他们一同在看不远处的海。海里有个小孤岛,很像一头游泳的猪,当地人叫它“猪仔岭”。“前度”说,我也不觉得像猪。他说话有些吃力。天明问,那你说像什么?他说,像一个人抱着脑袋在哭。他有桂西北口音,“哭”说成蘑菇的“菇”。天明拍了拍他的后背,随后就环抱住了他。天明说,我看倒像一只出水的蛟龙。他侧了侧脸,看见“前度”在掉眼泪。一颗颗往下掉。他甚至听到了泪珠掉在地板上的声音。他歪过头来,前额碰了碰“前度”的耳朵。随后他轻轻抚摸“前度”的后背。脊柱有些弯曲,右侧肩膀很高,像石头一样坚硬。他都不曾如此对待过嘉木。天明问,你叫什么?“前度”侧身甩开了天明,复又坐在凳子上。他说,我叫韦凤安。他说话的时候,嘴角向一侧倾斜,一只眼睛眯缝着。在他的身体里,像是还有另一个人在挣扎。
天明叫他小安。他们找地方吃饭,肩并肩走在夕阳中。小安就这么一耸一耸地走在他身边。他很像个毛茸茸的什么东西。天明问他想吃什么。他说什么都不想吃。没想到,小安接着说道,我要说,我这辈子都没感觉到过饿,你相信吗?小安比他想象中敏捷,走得很快。他一直在追赶他。他这么急匆匆地向前赶,却忽然这么反问,天明被惊到了,但仍表现得若无其事。他说,我相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小安说的话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忘了是谁说的了。小安说,难道你常说一些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吗?方才他还那么局促,一出房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说话竟如此流利,更让天明意外的是,还那么有锋芒。他有些狼狈,反问,你什么意思呢?小安回道,你说你相信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加一句,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天明说,我加这一句,就是很不负责任吗?这时他回过头来,像是拼尽了全力。他冷冷看了天明一眼,说,难道不是吗?说这是他看见过的最吓人的眼神,似乎也不为过。除了吓人,看上去还是一副下了决心的样子,似乎对他有所企图。
意外随时会发生,随后他就想到了“深海的鱼”,想他说过的最后那句话,祝我早点死吧。他们都停住了脚步,在一栋房子的后面彼此对视。墙上是一幅涂鸦,一头可爱的鲸鱼在喷水。鲸鱼在眯着眼笑。天明先笑开了,觉得自己不应该跟他较劲。他已经不想知道答案了。小安的嘴角开始抽动,感觉有话要说,后来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继续向前走。天明在后面跟着。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这些想死的人,没什么好计较的。他们都有病。天明这么安慰自己。当然,他也有病。
他们找到一家四川小饭馆。奇怪的是,在这天之涯海之角,多的却是四川饭馆。他们似乎别无选择。小饭馆的院子里有一株很像杨树的树,树皮亮闪闪的,就是没有杨树上眼睛状的凸纹,给人感觉像是刚被扒光了树皮。天明喜欢这棵树,就在树下那张桌子上坐了下来。他抬头一望,树叶密实,叶片又厚又黑,阴森可怖。他忽然想起他的北方老家,可能是这株像杨树的树给他的触动。他想到了他们家的小院落,门口的大梧桐,梧桐树上的鸟窝,还想到他奶奶蹲在房檐下晒太阳。奶奶戴一顶旧式毡帽,颤巍巍地起身,叫着他的小名。就在这时候,异乎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小安说,你让我想到了我奶奶。那一刻,天明感觉恍惚又震惊。他们竟然一同想起了各自的奶奶。天底下竟有这般离奇的事,比在渡船上看见布氏鲸还要不可思议。天明却若无其事地问,为什么?小安嘴角抽动了一下,说,我说你长得像我奶奶,你会不会生气呀?他嘴角抽动也许是在笑。印象中他從没笑过。天明说,真的吗?小安点头。天明顿时感觉松快了不少。
小安其实很健谈,天明一直在听,想让他说得更多,越多越好。他真诚可爱,而且很有见地。天明越来越喜欢他。他是真的看过他的书,常常会提到里面的句子。这时,天明就会摆摆手,示意别再说下去。天明忽然说了一句,其实我是个骗子,那些话都不是我想说的。小安说,我知道。他竟然知道,他究竟知道些什么?连天明自己都不甚清楚。天明问,你知道什么?小安嘟囔了一句,人生不如一句波德莱尔。他可能真的知道,天明想,尽管他没说下去。人生不如一句波德莱尔,究竟什么意思?他问。小安说,你可以百度呀。天明没有百度,想,小安迟早会告诉他的。他隐隐感觉到,小安的这句QQ 签名和他相关,进一步说,是和嘉木相关。
小安要了一打啤酒。小安说,有次我连醉了三天,你敢不敢和我连醉三天?天明说,有什么不敢的。这些天,天明都不敢碰酒,怕一旦喝上了,就再也无法保持清醒。那他为什么要保持清醒呢?也许只有保持清醒,能让他看清自己,才好对自己下手。他不碰酒,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怕一发不可收拾,从此醉生梦死。小安反说,最美好的死法是什么?天明想起了那个叫“婉贞”的昆明女孩。想到她说被毒蘑菇毒死,天明就微微笑了。吃了毒蘑菇会看到想见的人,“婉贞”说过。这时他才忽然明白,“婉贞”为什么想死。天明陷入沉思之中。小安自问自答,说,醉死,喝多了就这么往桌上一趴就去了。天明被他说动了。小安坐在他对面,他没理由不喝。喝了几杯之后,他知道,没有小安劝他酒,他迟早也会喝上的,而且他还知道,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些酒了。后来他越喝越多,且越喝越清醒。
小安多次提到他的奶奶,是奶奶把他带大的,他们相依为命。他说要不是奶奶,他早死了。他怕奶奶伤心。他的爸爸妈妈呢?天明没问。不知为何,他问不出这句话,感觉也是在问嘉木,更是问他自己。接着小安就说到奶奶的去世。他眼睁睁看她闭上了眼睛。当时他一直抓着她的手。说完奶奶的事,他就趴在桌子上装睡。也许他在哭,也许他在装死,就像他说的那样,往桌子上一趴就去了。天明默默抽着烟,望着已经黑下来的天。此时正值大蓬岛的冬天,人很少,还听得见蟋蟀的叫声,有些诡异。天尽管黑了,仍看得清院落外面的香蕉树在海风里摇晃。小安忽然抬起头来,说,有一句话说得特别好,你走了真好,不然总担心你要走。他是说给他奶奶听的。他的额头上有一大片红印。他并没有哭。这时,天明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是有关他奶奶的。
多年前,他高考落榜,家里人坚决不让复读,给他找了建筑队搬砖的活儿。他没去,不想去,赌气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就提拎着一瓶农药出门了。他家在鲁西北,两省三县交界地,村庄北边有一条河。他晃晃悠悠地就到了河边。河上有一道水闸,水闸之上有块平地,像个舞台,当然更像个悬崖。悬崖之下是很深的水,不少想不开的人都会到这里来。有的人真的跳下去了,有的人坐上一阵子又回去了,当然,也有的人觉得这里风景好,在这舞台上站一会儿,吹吹风,看看水。天明就来到了这里。他还没想好,喝农药还是跳河,哪个更好一些。他在多年前竟有过这样的时刻,是他突然想起来的。那时他差不多是小安如今的年纪。他想到了那一天,盛夏的午后,蝉鸣声声聒噪得很,却让他感觉静得骇人。大中午的,田间也没人劳作,人都在家中睡晌觉。阳光猛烈,他被晒得头脑发蒙。跳下去也许更舒服一些。就在他刚要决定向下跳时,有人在背后喊他。奶奶拄着拐杖,在叫他小名。当时他以为他看到的是奶奶的幻影。奶奶走路极不方便,几乎不出门。水闸距家也不是很近,途中还要翻过一道堤。她是怎么走过来的?他的感觉是,他一转身,奶奶就出现了,佝偻着腰,嘟嘟囔囔说着什么话。他叫了声,奶奶,你怎么来了?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把奶奶送回了家。奇怪的是,奶奶也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记得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奶奶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硬邦邦的,拽着他回了家。再后来他还是去复读了,第二年就考上了,考的是中文系。
他没把这些事说给小安听。他非常难过,难过的是,嘉木处在那个艰难的时刻时,没有像奶奶这样的救星出现。那时他还在婴宁的床上朗诵惠特曼的诗。想到那些诗句,他就吐了。在那株像杨树的树下吐得昏天黑地。小安搀着他回到了房间。他那么一个走路都走不稳的人,竟然把他背上了楼。他比他想象中要强大得多。他们一人一张床躺下来,继续说话。有一种奇怪的亲密的气息在他们之间流动。此时此刻,天明是很清醒的。他的酒量很大,这也是他不想喝酒的原因之一。方才他是在装醉,想让小安照顾照顾他。等他躺下来闭上眼时,他放心了。小安会好好活下去的。他没白来。
天明:
你好,展信佳。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一封信,很可能也是最后一封。我本来想手写给你,可我的手最近抖个不停,写不了字。你不用担心我,我一切都挺好的,万勿挂念。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想,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离开。你真的知道吗?
我并没有去很远的地方。我也不可能去很远的地方。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打算见你了。写这封信,就想告诉你,不要来找我。当然,你可能也没想过要找我。我不在你身边,你会轻松不少。我把工商银行那张卡拿走了,我想你不会计较吧。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么一张银行卡。房子、车子,我什么都不要。你还是没想到吧!到最后,净身出户的人是我。你没想到的,还有更多呢!人生确实很奇怪,充满了令人惊奇的事情啊。有时候,还会把人吓个半死。
我不是来吓你的。不过,有些事我还是要告诉你,必须告诉你。这样对你才公平。江城那个人,你还有印象吗?对,就是那个过去曾追求过我的桂城高中化学老师。要不是你,我可能就嫁给他了。这是玩笑话。从前咱们也开过这样的玩笑。事实上,你不出现,我也不会嫁给他的。后来他儿子不是得白血病死了嘛!我就更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了。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霉味,想躲他躲得远远的。记得我和你说过的,但你很可能忘了。你不太能记得我说过的话。我不是在埋怨你,咱俩这辈子就是周瑜打黄盖,我都是心甘情愿的。你知道吗?在你去昆明的那些天,我去找他了。这就是我想要告诉你的事。我也没想到,我竟然想跟他私奔。要說这是一念之间,你信吗?你信不信,已经不重要了。我和他都是失去儿子的人。我们都很需要彼此。当然,你也是。但你不一样。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对吗?
还想告诉你,我已经找到了嘉木的QQ 密码。他是有一些秘密。他的离开和这些秘密有关。你能理解我不让你知道的用心吗?其实,在你想尽办法破解他的密码的时候,我早就知道了。我还把他的密码给改了,就是为了让你破解不了。你能原谅我吗?我真的不想让你知道那些事。你不知道比知道更好。请你相信我。
对了,我拿了你两本书。你烧掉那些书的时候,我偷偷留了两本。我带着它们上的路。这些天,我在读你的书。对不起,我从前说读过,说写得好,都是骗你的。这次我真的读了,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你要继续写下去!
你永远的老婆小q
12 月23 日深夜
小安睡着了,起了轻微的鼾声。天明醒着,一遍遍回想多年前的那个中午,奶奶是怎么翻过那道河堤出现在他眼前的。她走平地都是步履蹒跚的。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壮举。没记错的话,奶奶就是在那年秋天去世的。奶奶去世前救了他一命。就像是为了救他一命,才熬过了那个漫长的夏天。他甚至有了错觉,也许奶奶是死于那年春天。也就是说,奶奶从来就没翻过那道河堤,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身影是奶奶的鬼魂。到了家门口,奶奶就倏忽消失了。他转身一看,身后空空如也。午后的风在深巷里回荡。他越想越怕,想要叫醒沉睡的小安,说上几句话。就在他身体侧向小安的床时,这个人却一骨碌起身坐了起来,盘腿坐着,像是在冥想。
他醒着,一直醒着,似乎知道天明在想什么。他说,我想喝酒,还想喝。房间里还有啤酒。他起身去找,打开了一瓶,复又坐下,就那样边喝边说话。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天明在听。除了小安的说话声,他还听到了窗外大海的声音。是海水在撞击岩石。他也感觉到自己正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撞击。故事说的是,一个三十五岁的爸爸为了和一个女人约会把儿子忘掉的故事。后来儿子故意躲起来,让他们找不到。说到后半部分,天明就知道他在说谁了。这个三十五岁的爸爸就是他,而那个躲起来的儿子就是八岁的嘉木。天明还在硬撑着,假装和他无关。他一直在想,小安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嘉木和他的关系也许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仅仅是随便聊上几句的网友。
小安關了灯。他坐在黑暗中。天明看着他好像在抖。他发出一种啮齿类动物吃坚果的声音。难道他在笑吗?这个疯子。接下来,他幽幽说道,你知道吗,十年后,这个儿子就长大成人了。可惜的是……天明胸口发闷,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了肉里。小安就像是在和另外一个人在对话。天明问,可惜的是,是什么?这句话不像是他说出口的,这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喑哑,颤抖,惊慌失措。小安背上的那块像石头一样的凸起像是膨胀了,变得更大。他淡淡地说,可惜的是,后来他竟然爱上了她,你说愚蠢不愚蠢,狗血不狗血。他话音未落,天明就冲了过去,压住了小安,掐他的脖子。天明喘着粗气,说,信不信,我掐死你。小安却平静地躺下来了。意思是,你随便。他一动不动,任由他在他身上。
天明翻身下了床,回到自己床上,蜷缩起来。小安说,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了吧?说完扭头就睡了,没多久就打起了鼾。不知道是不是装睡,但天明知道,他是叫不醒这个装睡的人了。他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有光斑在移动,像是什么东西的影子。方才发生的一切让他措手不及,现在他唯有强作镇定,凝视晃动的光影。
他想起了小安说过的那件旧事。三十五岁那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人,但他如今早就忘了那个人的模样。一个匆匆过客,当时他却分外执着,一门心思在她身上。这么多年过去了,要不是小安提起,他实在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档子事。他想起了嘉木,越想下去,八岁男童的样子就越清晰。当时他让他在麦当劳等他,说完就找那个女人去了,彻底把嘉木抛在脑后。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三个小时也过去了。事后他还是感到费解,怎么就把自己的儿子给忘得一干二净呢?他到处找他,疯了似的找。他也是在找他自己。日后他对嘉木所有的好,似乎都是在弥补。无论怎样绞尽脑汁,他都想不起来,在那三个小时里,和那个女人干了些什么。他也不敢报警,在麦当劳附近上蹿下跳,四处追问。最后灵机一动,把目光锁定在了垃圾桶。之前他们父子俩玩过这样的游戏。他是对的。嘉木躲进了垃圾桶里。他永远忘不了,小嘉木缩在垃圾桶里向上张望的样子。生生把他拽出来,忽地给了一巴掌。那是他第一次打他,也是唯一一次。
天花板的光影移动,他忽然觉得那就是小嘉木的身影。他挨了一巴掌后在啜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明。那眼神不是憎恨,是厌恶。
小安为何会答应见他,意思很明显,让他出糗。这是要逼死他。他起身,站在窗前,立了很久。有个挥之不去的想法,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后来他把房间里的酒都喝光了,昏睡了过去。等他醒来时,小安不见了。他掀开了他的被子。他太可笑了,竟然觉得小安会藏在被子里。他满酒店找他。在那株木棉树下,他才想起用手机呼叫他。他是他的QQ 好友。他们都是通过QQ 联系彼此的,这是他们间唯一的联系方式。小安没任何回应。放下手机,他想,为何非要找到他呢?他是来找他寻仇的,往他的心窝里插了一刀就走掉了。想到这里,他浑身哆嗦,右脸止不住地痉挛。他用手摁住,想要摁住那些疯狂的肌肉。他的脸是一块烂肉。他忽然想到,嘉木可能也被小安如此对待过。嘉木可能就是受他的蛊惑,才走上绝路的。他的言辞那么有煽动性。他非要找到他,这个小恶魔。小安竟然给他回了条信息,说,我在海边,沿着酒店右侧的巷子一直走下去,就能找到我了。天明飞奔了出去。
他正在换衣服。看样子他想下水游泳。这是大蓬岛的冬天,海水冰凉。天明向海的方向望了望,海水浩荡,没人在海水里。他明知故问,你要干什么?这询问的语气很像是警察在审问犯人。他穿着一条泳裤,上身赤裸着。他皮肤苍白,鸡胸驼背,样子很怪。他很像一只豺,一只受了伤的豺,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离开,向大海走去。天明跟在他身后。他觉得自己也像一只豺。小安回头看他,嘴角在抽动。他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来,我不会游泳。天明说,你不会游泳,下海做什么?他说,就因为不会,我才下去呀。他扭过头去了。他扭头的样子,像是和什么神秘的力量在抗争。
他们都下了海。天明在下海之前,就已经有了邪恶的念头,甚至是有些疯狂。他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他最后的机会了。他要在这里结束,和这个小恶魔一起。他早就隐隐觉察到,事情应该是这样发展下去的。海水冰凉入骨,越来越深,渐渐没过了胸。小安不住地喘着粗气。天明还弄不清楚他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这都是他的计划吗?这也太完美了,简直不像是有意为之。这时,小安却忽地停住了。海水齐胸深,一浪浪涌过来,感觉随时都能淹没他们。他深吸一口气,说了一句,我和嘉木也在这冬天的海水里泡过。天明问,你说什么?小安又说了一遍。天明还紧紧抓着他的手。他想要挣脱他。他们在海水里缠斗了一会儿。小安后来放弃了。他的嘴唇发紫,眼神发飘。他大声呼喊,说,当时我也在桂城,和他们在一起,本来是我们三个人一起的,结果我从出租屋里爬了出来。他在海水里抖个不停。他接着叫道,当时我头痛欲裂,这辈子都没那么疼过,后来我报了警,我想把他们俩拖出来,但他们已经没救了,在警察到来之前,我离开了,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天明也在发抖。他不想听下去了,身体开始向更深处缓慢移动。小安起初顺从了他,但随后开始反抗。那一刻,小安似乎才搞明白天明要干什么。他用尽全力将天明向岸上拖。他们你来我往,在角力,互不相让。他们在海水里拔河。后来还是小安占了上风。这么一只受伤的豺,竟然把天明拖上了岸。他们躺在沙滩上。海水在舔舐他们的身体。海鸟在不远处翩跹、鸣叫。
小安这么坚定地将他往岸上拖,也是出乎天明的意料。他竟没有一丝迟疑。过了一阵子,他们终于缓过来了。天明直视着太阳,在想,方才在海水里,是他真的拽不动小安吗,还是他退缩了?他想到了什么?出租屋,烧炭,三个男孩面面相觑,一个残疾男孩往外爬,头痛欲裂,报警……
小安说,你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天明明白他在说什么,但还是反问了一句。他没回答,转而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在教堂等你吗?天明满脑子都是出租屋里三个男孩走来走去的身影。小安接着说,我不敢见你。为什么不敢呢?天明反问。小安回答,我从没见过我的爸爸,在我三岁的时候,他就出去打工了,再也没回来,奶奶说,他不是嫌弃我,他不回家,肯定是遇到难处了。他转而说,嘉木和我说起他爸爸的时候,我是很羡慕他的,奶奶给我看过我爸爸的照片,后来我总是梦见他,你说奇怪不,我很少梦见我妈妈,在教堂等你的时候,我感觉在等我的爸爸,这让我受不了,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天明想起来,他抱住他肩膀看猪仔岭那个孤岛时的场景来了。小安的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那泪水是极可能为他天明流的。可笑的是,他还在安慰他。
咱们去斜阳岛吧,叔叔,小安说。他又一次喊他叔叔。天明没回应。小安接着说,我和嘉木在斜阳岛上过了一夜,就像这样,躺在沙滩上看天,看天上的云,看着看着天黑下来了,我们就看天上的繁星,半夜时分,我们还听到了布氏鲸的叫声,嘉木说,那是他听过最孤独的声音了。天明说,好,咱们一起去斜阳岛。小安问,今天是几号?天明想了想说,12 月23日。说完他的右脸又痉挛起来。他忽然想到一个比喻,像闹钟在床头跳。他知道小安为何答应见他了。小安的手正在揉搓天明的头发。嘉木从没和他这么亲昵过。天明脑子里忽然出现了奶奶的身影,戴着旧式毡帽,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向他走来。他侧头过来,面向小安,问了一句,人生不如一句波德莱尔,究竟是什么意思呀?小安说,好吧,我告诉你,这是嘉木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