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方
全国多地已将“心理治疗”纳入医保。从当年的“见不得人”到各地政府的公开探索,近年来,“心理治疗”已逐渐被大众理解和接受,越来越多中老年人开始走进医院,接受神秘的“心理治疗”。有医生发现,原来偷偷摸摸来看病的中老年人,现在大多能正大光明地“登门造访”。
然而,走进医院接受“心理治疗”的仍是少数。在这之外,还有更多老人正默默遭受抑郁症等心理疾病的困扰,人们窥见的,仍只是冰山一角。
“抑郁症正在逼近2.6亿中国老人。”在医学专家的持续发声下,被抑郁障碍困扰的老年人正成为当下公共讨论中的背景音。老龄化趋势之下,这一问题远未被重视。在中国,近3亿老年人中究竟有多少抑郁症患者,至今仍没有详细的筛查数据。根据《2022年中国抑郁症蓝皮书》,中国有高达9500万抑郁症患者,而在年龄分布上,55-74岁的老年人为抑郁症的易感人群。
79岁的张桂芬(化名)回想自己患上抑郁症时最糟糕的那段日子,依然心有余悸,她变得不再认识自己,120多斤的体重暴减至90多斤,一辈子爱干净的她变得邋遢,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因为变得暴躁易怒,她和家人屡屡发生矛盾。
张桂芬透露,自己2 0 1 6年被诊断患有抑郁症,至今仍在治疗。张桂芬觉得自己的病,是琢磨出来的。2016年下半年,她无缘无故失眠了好几天。没有遇到烦心事,为什么突然睡不着?漫漫长夜里,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反复琢磨,却想不通原因。失眠的症状并没有改善,一到夜间,她总胡思乱想,紧接着胃口变差、吃不下饭,常常觉得内心烦闷。这种情况持续将近三个月后,老伴陪着她去北京积水潭医院就医。张桂芬从头检查到脚,却没有查到任何躯体疾病。随后,张桂芬去了北京一所精神专科医院就诊。进了诊室,老伴对医生说“她就是闲的”,但遭到医生严厉批评:“怎么能这样说她!”
“我没有病,对谁都没意见,就是睡不着,心里憋得慌。”当医生询问张桂芬的症状时,她说着说着,便大哭起来。张桂芬最终被确诊为患有老年期抑郁障碍,没有明显诱因。
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精神科主任医师李霞碰到过这样一个病人:他总是觉得自己腰间有一种勒紧的感觉,但又检查不出什么问题。有一天,病人拿着手机给人看核酸检测结果,可不知为什么,结果很久都显示不出来。于是,病人瞬间怒了。他对李霞说:“我一生气,就感觉那根带子勒得我好紧。”在李霞看来,病人是被一根情绪的“带子”勒住了,而这根情绪的“带子”,很多都“牵”着难以面对且不可改变的过去。
曾发表于《中华精神科杂志》,由国内数十名精神疾病专家共同制订的《老年期抑郁障碍诊疗专家共识》称,老年抑郁症病因复杂,常伴有躯体疾病,两者也可能互为因果。而这一年龄段特有的一些心理社会应激,比如丧亲、社会角色改变、搬迁等,也会诱发或加重抑郁。
确诊之后,通常是老人们和抑郁症漫长搏斗的开始。
辗转多家医院、换过几个医生后,张桂芬终于遇到自己觉得合适的大夫。第一次去看病,医生听她说了半个多小时,还宽慰她转变心态,适应老年生活,主动告知她不同药物的区别与价格。“这让我很感动,因为她是真的关心患者。”张桂芬说。
很多时候,“心理治疗”并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神秘。这些年来,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正在通过科普宣教、举办“医院开放日”等活动,帮助外界正确认识精神卫生问题。在中心,有一条“600画廊”,展出的画作均由重度精神障碍患者完成,绘画就是他们的康复治疗方式之一。除了绘画外,康复中心还设置各种治疗方式,包括手工、音乐、内观治疗等,主要为了提高患者的交往能力,缓解患者的精神压力。在医院这个过渡的地方,患者们会先在日间康复中心学习一段时间,帮助他们回去之后适应社区生活。
很多时候,医生需要找到患者的病因和心结。许静(化名)曾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住了8年。她是人们常说的“躁狂抑郁症”,即时喜时悲。许静擅长画画,内心世界很丰富。每次治疗出院后,许静总是自行停药,导致病情反复。许静的母亲自觉管不住她,又怕女儿出事,便要求女儿和丈夫离婚,自己取得了监护权后,将女儿送入了医院。在许静母亲看来,女儿住在医院里总是最安全的。许静住院期间,她的前夫坚持来医院探望,这也成了她最快乐的时光。后来,在医生的劝说下,许静的母亲总算松口,同意女儿出院。在这之后,许静不仅坚持吃药,还受邀成了医院的插画师,并跟前夫复婚了。有了家庭和“小事业”的她,人生开始亮了起来。
老年人抑郁被忽视是中国老龄化进程的一个映射。对此,有业内人士提到,对于如何“变老”,我们还准备不足。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党委书记谢斌注意到,过去三年,医院的心理咨询接诊量明显增多,这跟疫情不无关系,“很多人在这几年里觉得自己心理总有波动,也认识到这些问题需要专业人士来解决”。
在心理咨询需求大、心理治疗医师少的情况下,如何提高服务质量是摆在业内专家面前的一大难题。谢斌介绍,近年来,心理健康服务得到了较大的发展,但还远远不够。2018年,国家卫健委等十部委联合印发了《全国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试点工作方案》,目标是在试点地区逐步建立起健全的社会心理服务体系,要求100%精神专科医院设立心理门诊,40%二级以上综合医院开设心理门诊。目前,全国存续的心理咨询机构累计超过10万家。不过,部分精神卫生专科医疗机构和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没有全职心理卫生服务人员,大多由医院内的医生或护士兼职担任心理咨询、治疗等工作。
与此相关的,还有基层人才资源的匮乏与分布不均。多位业内专家都提到,在精神专科类医疗资源匮乏且分布不均的大背景下,政府需加强基层精神疾病机构的建设,为老年抑郁症的诊疗提供更多的医疗资源。比如,社区医生和村医在识别和处理老年抑郁症这件事情上,可以起到关键作用。一般来说,很多出现症状或病情较轻的老人,都不会去专科医院就诊。这时候,基层的筛查、处理就显得很重要。然而,现实情况是,基层的专业人才少之又少。
庆幸的是,越来越多的地方开始正视这一问题。比如,江苏省在推进精神专科医疗机构建设的同时,近日还出台政策,要求将“心理治疗”纳入医保。而在此之前,北京、深圳等地已开展了将心理诊疗相关服务纳入医保的探索。
在业内专家看来,心理治疗能走医保报销,这多少折射出地方政府在抬升健康观念认识水平方面所做出的应有努力。有专家提到,在现实生活中,且不说心理问题表现形式复杂且隐蔽,本就难以察觉和识别,单是对精神卫生疾病长久以来的污名化和偏见,就让不少心理健康状态不佳者徒增很多精神负担,阻滞了他们前去就医的脚步。而就算冲破了上述障碍进入治疗阶段,长期的时间和金钱投入,对就医者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显而易见的是,心理治疗走医保报销,对那些因精神卫生问题而求医问诊者而言,将减轻不小的经济压力。
更重要的是,这一举措有助于扭转社会对精神卫生疾病的刻板印象,或者说是“祛魅”,提高人们的知晓率,更新人们对其的认识,减少患病者的病耻感,唤醒人们对心理健康易感人群的关注和保护。可以预见,来自需求端的一系列积极变化,也将反过来推动该领域的专业化发展,比如扩充队伍建设、提高规范治疗管理,构建从诊断到效果评价等一套标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