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红梅
2022年10月11日,在甘泉白鹿寺银杏树下
在陕西文学界,在老一辈作家中,曹谷溪也算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了。
他驻守陕北延安文化界半个世纪,做《延安文学》编辑和主编几十年,挖掘和培养了众多作家和文学新人。他的朋友遍天下,人生经历也颇具传奇色彩。
如同半个多世纪里源源不断去延安“朝圣”的人那样,我也决定去这块神奇的土地,采访编辑行业的老前辈曹谷溪。
在延安虎头园小区的“谷溪书馆”,我见到了他。
这是一位标准的陕北汉子,身材健硕,嗓音洪亮,根本不像82岁的老人。
962年,高中毕业,在贺家湾做炊事员。
他起身给我倒水,问我是喝茶还是咖啡?我刚回答喝咖啡,他就敏捷地拿了两包咖啡,这是他平时喝咖啡的量。我明白,这一般是长期大工作量养成的习惯,也暗暗佩服他由两包咖啡考验出来的一颗强大的心脏。
他一边“嘎嘣嘎嘣”吃脆枣,一边接电话。一位朋友邀请他去内蒙古一家大企业作讲座,他爽快答应了。对方担心他能不能适应内蒙古的饮食,说羊肉有腥味。他立马纠正,那是香味不是腥味,并当即报上了他的演讲题目。
想不到,我们的话题是从如何面对死亡开始。看得出来,谷溪老师现在的精神状态很好。他告诉我,一年前他也曾体味了一次人生的低谷,那是小他两岁的好友白军民,也是延川《山花》文学报的创始人,因为发病急,从住院治疗到推进火化室,没有说一句话就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件事对我震撼很大。如果曹谷溪也是这样的死法,那就太委屈了。”面对人生的必由之路,他下决心要和死亡赛跑。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和思考,他决定重新规划生活内容,尽量要为自己的人生划上满意的句号。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将自己六十多年来的稿件、信件、文件,以及采访笔记,认真地做了一次清查和整理。越整理越觉有趣,越整理心情越好。人生仿佛按下了重启键,身体也较前好了许多。特别是他找到了43年前的6本采访笔记,接下来便一口气写成了一万多字的《刘志丹将军的地下交通员——马驿》。
谷溪老师打开客厅两边的落地书柜,这是他近一年收纳和整理的成果。柜子格档上面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摆放着一摞摞档案袋,里面浓缩了他大半生可圈可点的经历。他一边指点给我看一边讲述,像一位将军在检阅他精挑细选、倾注心血的士兵方阵。
他对自己的这一生感到满意。
1941年,出生于绥德专区清涧县一个小山村的曹谷溪,初中毕业考到了60里外的延川中学。家境贫寒的他上中学期间就一直坚持勤工俭学,暑假在建筑工地提泥背砖,寒假为学校图书馆整理图书。与书籍为伍,做自己喜欢的事,还能继续领到9元助学金——这在当时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这既增加了阅读量,也锻炼了他整理资料的思路和能力。
1960年寒假离开图书馆,返回清涧这一天,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八,他默默走在回家的路上。出了延川县城,就看到一个中年男人不远不近和他同行。富有戏剧性的是,这个人后来成了他的“岳父——老丈人”。
为了排解路途的寂寞,两个人从搭讪中得知竟然是邻村。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聊,分头回家之前,那人已经摸清了谷溪家的底细。
正月初二,谷溪的大妈就兴冲冲地来他家传话,说那家看上了谷溪,不要彩礼就愿意把女儿许给他。谷溪的父亲大喜,一家10口人的生计早让他不堪重负,这能省下多少钱啊,便催儿子赶紧去相亲。
1970年夏日,与路遥在延川县黄河畔
1965年11月,出席全国青年业余作者代表大会,在天安门前留影
年轻的谷溪一表人才,又天生喜欢文学,富于想象和浪漫气质,一看姑娘,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姑娘对这个帅小伙显然一见钟情,再加上高中当时是延川县最高学历,可谓挑了个才貌双全的男友,所以她显得特别主动,经常邀请谷溪去她家吃当时很稀缺的玉米馍,最终收买了他的胃,也温暖了他的心。
婚后的日子是平淡平静的。三年困难时期,为了养家糊口,高中毕业的曹谷溪重新拾起他的绘画专长,开始走街串巷给人画像,油漆家具。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漂”在尘土飞扬的农村,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峁峁圪梁梁,他感到苦闷和无助。
有人给谷溪出主意说:你这样“打游击”怎么算简历?如果想出人头地就应该找一份固定工作,要从长计议。
找来找去,他终于托人找到了县医院一份炊事员的工作。当时城镇就业岗位缺乏,聘用一个炊事员也需要上县委办公会议,谈何容易。后来有人调侃说,曹谷溪是当时延川历史上文化水平最高、做饭技术最低的炊事员。
处在他当时的位置,的确是机遇与挑战并存。炊事员不但是个技术活儿,还是个智力活。好在他毕竟是曹谷溪,过关斩将,通过努力都一一化解了。他每天不但要琢磨修炼厨艺,还义务为另一个灶上的老炊事员搬柴担水,还要抽出时间给患眼疾的病人读报纸,才勉强站稳了脚跟。
岳母嫌弃他一个伙夫头子没有前途,于是唆使女儿和谷溪离婚,态度坚决甚至把给女儿的案板和菜刀都收了回去。谷溪妻子只好用镰刀切菜切面。谷溪也很无奈,人生路上谁不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对他来说,自己混到这个份上,能有什么话语权呢?
一天邻居冬梅妈挡住谷溪,转述了谷溪妻子的伤心,说她妈让她离她不离,如果谷溪要离她就离,离婚第二天她就去死。
这让重情重义的谷溪很震撼,他不假思索地让冬梅妈转达妻子:他曹谷溪这辈子是伙夫,她就是伙夫的老婆;曹谷溪是干部,她就是干部的家属。山盟海誓由别人转达,这就是那个时代土得掉渣的爱情。但毕竟他的承诺给妻子吃了定心丸,也让他有了证明自己给别人看的动力,两个人自此风里雨里绑定在了一起。
在接下来的四十多年里,他们生育了三儿一女。妻子起早贪黑,靠卖陕北名小吃羊杂碎攒钱,一心一意想把日子过好。她成为家里的舵手和顶梁柱,并全力支持谷溪走到人前去。他们在延安修了五孔气派的窑洞,被谷溪命名为“梧桐园”,一家人提前进入小康行列。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繁荣时期,再加上延安在全国的特殊地位,谷溪家简直成了各路作家的据点。有热情好客的妻子做后盾,他家的窑洞曾先后接待过四个国家的外宾。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个年代没有去过他家的作家基本上都不算名作家。他喜欢朋友的名声广为人知,可谓誉满天下。
相濡以沫的妻子在6 5 岁时因患肺癌离世。临终时拉着谷溪的手说:“我丢得下儿,也丢得下女,就是丢不下你啊!”回忆至此,谷溪的眼里闪着泪光。这是难得的深情,妻子无怨无悔爱了他一辈子。
有妻子的崇拜和支持,谷溪一直义无反顾地走在实现理想之路上。
在县医院时间不长,他就被调到一个乡镇做炊事员,这无疑离公家门又近了一步。他创新的蒸高粱面炒豆芽,多年后仍被很多人津津乐道。但更多时候,大家看到他吃的是糠菜和剩饭。他的理想不是做饭,不是停留在吃饱饭。
1978年3月,曹谷溪(二排左一)和延安文友路遥、李天芳、闻频、晓雷、樊高林、张弢在临潼华清池
那个时代干部少,交通和通讯又不发达,大部分公社干部不是去农村蹲点,就是在去农村的路上。大多时间,只有他和公社党委书记两个人在值守。书记是速成班毕业,不识多少字,两个公章便放心地交给勤奋靠谱的谷溪保管,所以谷溪还兼编外“文书”职务。虽然书记基本上每天都回家吃饭,但谷溪负责上传下达,往来公文以及内勤外联等工作也并没有闲着。一有空,他还要学习和写作。
那时候条件艰苦,喝酒抽烟都算是额外享受。书记喜欢喝几口酒,但既没有钱又没有酒,怎么办呢?谷溪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把县医院拿来的酒精用凉开水勾兑,再加上一点糖,通过反复实验,终于找到满意配比,每周几乎都能给书记炮制二两“酒”,再配上一盘豆芽菜。每每能得到书记啧啧称赞——“竹叶青好喝啊”,还配上一只兴奋的大拇指。
1963年,谷溪经过精心打磨的《秧歌100首》面世,一炮而红,并获了奖。人才难得,他很快被挖到延川县委办公室当了勤务员,算正式入了公家门。在县委,他的工作是给书记打扫卫生,端茶倒水,出门为书记牵马拿包,传递信息。近水楼台,他每天都能看到最新的报刊杂志,关注国内外大事,他的视野变得更加宽广了。
复盘当时一些细节,他庆幸自己做对了一件事——戒掉老旱烟,无论对身体对前途都是一个有远见的决定。那时,县委书记办公室只有他俩有钥匙,一段时间书记桌上的烟经常丢失,幸亏他戒了烟,不然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后来发现是书记儿子干的,翻窗进去,偷的烟都贿赂了电影院放映员,以换得免费观影权。这件事差点让谷溪翻船,他为此经受住了考察和考验。
的确,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他就是这样,通过自己的努力,几乎一年一个台阶。1964年,他被派往延安搞社教。这个时候,23岁的他就开始发表文章了。延安的县长欣赏他这个好苗子,有意想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延川县委书记更慷慨,承诺回到县上各部门任谷溪挑选。归根结底,这个世界不缺伯乐,缺的是千里马啊。
那个时代搞创作,倡导要深入生活深入实践。他再度申请来到公社做团干,开启了全方位深入“三农”的工作模式。1965年,他便入了党。这一年末,还作为延安唯一的代表,参加了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这个会是中国作家协会、团中央和全国总工会联合召开的。周恩来总理、朱德委员长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了全体代表。代表们还听取了彭真、周扬的报告。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沉浸在回味幸福和憧憬未来的喜悦中。没想到疾风暴雨式的“文革”很快就开始了,造反派理所当然地将他定为彭真、周扬伸到延川的“黑爪牙”“小爬虫”。他们不但要肃清“遗毒”,还想把他从肉体上消灭,那些惊心动魄的一幕幕至今让他不堪回首。
谷溪后来的好兄弟路遥,当时是延川县造反派“领袖”。两人虽然从未谋面,但分属两个派别,你死我活的关系。大联合后,路遥担任了延川县革委会副主任,相当于现在的副县长。时间不长,在清查“三种人”时,就把路遥县革委会副主任给免了。雪上加霜,路遥的恋人通过内蒙古一个知青给路遥写信说,这个事不行了。为了让路遥死心,还特别让加了一句让路遥非常崩溃的话,“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意思是一个陕北土包子还想恋爱个北京知青?!
才20岁血气方刚的路遥承受了沉重的打击,一蹶不振。
谷溪听了这个事很不忍,就把路遥找来,问他是怎么回事?路遥痛哭流涕,说他本来想写一部关于陕北的史诗级的作品,这下子完了。出于人才间的惺惺相惜,谷溪意味深长地对路遥说:“一个男人不可能不受伤。受伤以后要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舔干伤口上的血迹,然后再冲到人前面去,这才是一条真汉子。”他说给路遥,也是说给自己。
谷溪还给路遥推荐了三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与黑》《牛虻》。从此两个陕北后生在文学道路上互相鼓励,摸索前行,成为彼此人生中不可或缺的好兄弟。
路遥被谷溪招到县委通讯组后,发奋努力,两年后就被推荐上了延安大学。后来笔耕不辍,数部作品获得全国大奖,名震全国,影响和激励了一代又一代青年。
两个人在二十多年交往中,路遥在谷溪家吃的饭,超过了他回陕北老家两个家吃饭的总和。路遥呕心沥血,六年创作百万字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积劳成疾在延安住院治疗。知道路遥不喜欢医院的大灶饭,谷溪的妻子几乎每天都给他送饭吃。临转院到西安治疗前夕,路遥请谷溪把他们俩第一次结伴去采访的合影放大——那是在黄河岸边的一张合照,背后是陕北高原世世代代激荡而成的岩层。路遥把照片带在身边,陪伴他直到去世。
很多年过去了,在谷溪主持《延安文学》时,有一天,一位赵姓编辑对他说:“老曹,人家把你告了。”他眼皮都没抬,说:“没人告。”“状子我见了,八个问题。”“老曹说不会查。一查就查成先进了!哈哈——”他心里磊落和坦然着呢。
2 0 0 2 年,谷溪离开了工作岗位。但他仍退而不休,笔耕不辍,先后参加编纂《绥德文库》《志丹书库》《宝塔文典》《延川文典》四部关于陕北文化的大型典籍,共八十四卷,约四千六百多万字,垒起来比他两个人还高。
在此期间, 他还编辑出版了《谷溪文丛》六册,约二百六十万字,还先后为六七十位业余作者出书写过序言和推荐文章,其充沛的热情和旺盛的精力,令人叹服。
有人说热爱美食的人一定热爱生活。在采访中,谷溪老师还饶有兴趣地推介了他的养生菜谱,每天一盘陕北苦菜然土豆,并盛情邀请我和他们共进午餐,品尝一下他久负盛名的“谷溪红烧肉”,里面加了陕北胡萝卜,肉香而不腻,软而有嚼头,品尝过的人都称赞不逊于东坡手艺。
2022年10月16日,他在“二十大感言”中写道:
自然界,春夏秋冬
四季分明;
唯独在我的心中,有一个
永恒的春天!
这不仅是他的心声,也代表了多少人对美好生活不变的信念和期待!
2002年11月,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晓雷(右)、《小说评论》主编李星(左)和曹谷溪在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