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典波
北方的朋友远道南来,说是想去看水。我拉着朋友下洞庭、上长江,游于江湖之上,让他们感受水从哪里来,人为何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江湖儿女如何在天地间繁衍生息。
春水初涨,一条神秘莫测的分界线,把江湖之界立在泱泱大水之上。因为这道有形的水线,我们都成了天真无邪的孩子,开着船沿着水线疾驰。看着线的分分合合,我们仰天嗟叹。这一边,水清澈如天空的蔚蓝,激起的浪花如雪。那一边,水浑黄波涛汹涌,卷起的浊浪排空。这一切,看不见的生离死别,都隐藏在江湖之中。
每个波涛,是大自然留在江湖上的印记,藏住过往。
水线地处长江与洞庭湖的交汇处,是一个被称为三江口的水域,它形成于江湖行走的某个时刻,只知道一定很久远,可谁也查不出它确切的形成时期。江河湖海之间,交汇分界之地自然不少,但此三江口似乎特别有名。三江口以“江汇于此、海通于此”而闻名遐迩。远古时期,早有“三江到海风涛水,万水浮空岛屿轻”之名句,赞美三江口的壮观。由于洞庭水比长江清,有时长江比洞庭水清,形成一种奇异现象:清浊交汇,泾渭分明,古人称为“江会”。
三江口波澜不惊,水鸟翔集,鱼儿浮沉。我时而微笑,时而神秘,述说着江湖之界的前世今生。在历史上,这里是水军争夺的要地。三国时,周瑜火烧赤壁,孙权、刘备二支水师追击曹军,都从这里经过。如今,城陵矶港、巴陵石化、岳阳电厂等新兴工业企业都设在这里。
朋友第一次来,关心的是何为三江口,大家似乎很快找到答案——发源于青藏高原的长江穿过大半个中国,与南来的三湘四水在此处相遇。千里迢迢,奔涌不息。长江上游的荆江,下游的扬子江,和湘江在此汇合,两个生命之源水系从此相逢,汇聚成更大的清流,携手穿过整个中国,一路向东到大海,就有了极具知名度的三江口的说法。
这奇特,是长江、洞庭水系共同从远方流向更远的远方,在湘楚大地三江口缠绵相会,成就神秘的涛峰。这奇特,藏着水系图景、波澜壮阔,藏着生态自然、人文地理,还藏着江河之情和似水流年。此情此景,随着风疏雨骤,人的思绪也愈发清晰,抚今追昔,那些文人骚客,在经过江湖之界时,是否也激起过思想的浪花,展开对天地万物的无尽想象。
望得见水,看得见山,记得住乡愁。略感遗憾的是,站在江湖之上眺望,却很难看到山的影子,山仿佛消失了。大家在牵挂绿水青山时,心眼里总少不了山的存在。三江口似乎是地球上一个看不见的黑洞,山也无法逃脱,被吸纳到了视界之外。要知道,君山、艑山和鹿角山说是山,其实只是水中的小岛。三湘大地上,如果说五岳之中的南岳衡山离三江口不知几千里也,那么天岳幕阜山却近在咫尺。有人曾考证过,岳阳的地名就来自于此天岳幕阜山。城市北方是湖北盆地,东方是南昌盆地,在山的南面,南面为阳,所以称之为岳阳。幕阜山脉是幕连九山脉的北支,山体呈北东—南西向绵延于湘鄂赣三省边境,长约一百六十公里,山峰多在海拔千米以上。龙山、甑荜山、螺丝山、天井山、墨山、桃花山,绵延起伏的大小山,如行走迁徙中的象群,早就在这道深不可测的“界”前止步,模糊得无影无踪。山的命运在此被分界,但谁又能说,它们不会在某处再相逢,在江湖儿女的乡愁里相遇呢?
原以为三江口是江湖的中心,可水是流动的,哪里有中心呢?天上水中的水生野生动植物,这些江湖儿女,应该最有发言权吧?
江湖之上,总有须浮鸥掠过,飞鸟眼中,没有界限,更没有什么中心,只有天高任鸟飞的自由。人是没有翅膀的,船底与浪花撞击出的嘶嘶声,提醒着人们身在何处。
畅游于天地间,任凭思绪驰骋,道不尽的却是现实。我略带忧伤地告诉朋友们,三江口是洞庭湖水生动物洄游通道的中心,长江女神白鱀豚曾是水中的哺乳动物、旗舰物种,它们在长江上生活了亿万年,可如今早已灭绝了。长江上发现的最后一头白鱀豚淇淇,就是在三江口附近发现的。一九八〇年一月十一日,湖北嘉鱼渔民在此捕鱼时,发现一头白鱀豚误入浅水区,用铁钩将它钩起,报告了当地水产部门。水产部门报告了中科院水生所。专家如获至宝,立马将它运回,让其住进了白鱀豚馆。可是,它似乎思念自己的故乡,给它找了伴侣,一直没有繁衍后代,二〇〇二年七月十四日凌晨,淇淇安详地去世了。它的照片之后还登上了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也成为许多中国人心中永远的痛。
生与死,或许真有命。沿着水路,我们向未知的更远处漫溯,立刻陷入莫名的惆怅中。三江口的水面之上,突然冒出一个黑影,很快又消失了,留下一片涟漪,让大家心潮澎湃。我说,那是白鱀豚的难兄难弟,有“水中大熊猫”之称的江豚。长江江豚不足一千头,洞庭湖的江豚数量不降反增,目前稳定在一百六十多头,此乃江湖之幸。幸好它还活着,要不长江里的哺乳动物就真的要绝迹了。
极目远眺,那卷起的一堆堆,不是浪花,是生命的回响,淹没在波涛间。深不可测的水中,江豚能自由出没。我们隐约听见水声,是江豚追逐嬉戏,更像是来自水底的梦呓。
久久站立聆听,真能察觉到水底的天籁之声。那就是江豚的微笑声!作为“江豚知音”的我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江豚俗称“江猪子”,“猪妈妈”怀孕十一个月,“猪宝宝”一出生就有五六十厘米长,靠父母亲背在背上游走,从小吃奶成长。江猪子比猪更聪明,它有三四岁小孩的智商,张嘴就露出整齐的牙齿,给你一个标志性的“W”式微笑。
江豚没耳朵,却能辨声响。它们喜歡追逐船尾的浪花,渔民把这叫作江豚拜风。它们能发出声音,是一种沉闷的嘶嘶声,那是江豚家族的语言吧。它们靠声呐捕鱼,每天用无声胜有声的方式相约集体围猎,先从外围构建一个大包围圈,慢慢把鱼压缩成团,最后总会有一个“健将”从水底爆破,打散“鱼团”,让鱼儿时不时能跳到大家的嘴里。江豚有眼睛,可视力不好,但它们凭借特殊的超声波定位系统,通过三江口洄游于洞庭与长江之间,交友、恋爱,繁衍生息。
声呐,给了江豚生存本能,也带给它刁难、悲伤。超声波定位系统,给江豚带来了苦难。人类研发使用的螺旋桨和马达,常常使江豚的回声定位系统失灵。人们研发的电捕鱼设备和“迷魂阵”,也大肆鲸吞江豚的生存领地,日渐减少的食物,都使江豚的嘴角挂着无奈的微笑!
江豚生活在水里,更生在一种叫“江湖”的境遇里。江豚喜欢人类,但又最怕人类傷害它。水污染,非法捕捞,非法采沙,都让它受够了。江豚也会哭,哭的时候会流泪,泪水是黏稠状的,像一个新长的小桃子,这也许是你能看到的世间最美的泪珠。古老、灵性的江豚,实在是太可爱了,所以有人总想要保护,保护了它,其实就保护了江豚赖以生存的环境。在这个环境里面,不只有江豚,鱼类、鸟类、鲟类、麋鹿……都是水生生态的生物多样性的标志。
船越走越慢,经长江入洞庭,水面越来越宽,就像进入一个大自然迷宫,目之所及,难定远近。你看不清江湖的模样,只有凭着水声去获知,它悄悄扣动你的心弦,述说着你知道和不知道的。有数据记载,目前,洞庭湖区有水鸟、江豚、麋鹿,称之为“吉祥三宝”,有水生植物一百六十多种,鸟类三百五十六种,是生物多样性的原发地,是长江生物基因库,具有独特的水文功能,对调节长江流域生态环境具有无法替代的多种功能和价值,被誉为“地球之肾”和“物种的基因库”,孕育了一方生灵。
当之无愧的“生命的摇篮”!朋友们连连发出的啧啧声中,有赞叹也有惋惜。而我枉会背几句写江湖的诗词歌赋,屈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杜甫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范仲淹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苏轼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是我所沉醉的。
入夜,万盏明灯倒映三江口,如繁星缀空。风中的行云,在水面投出影子,如同平铺在镜面上的幻境。江湖之间,折射眼前的是天地万物,是绘在水面的海市蜃楼。水是大自然中最神奇的所在,它包容、睿智、感性,也造就湖湘大地的山水生态于缥缈之中,宛若水的流走,从未远去,也奔向远处。
我们在三江口感悟江湖的变幻莫测,江与湖,水与浪,生与死,相依与相守,又都是同一个境界。当我们沉醉其中,会发现世间的离合悲欢,如同江湖上的惊涛骇浪、一碧万顷,莫辨江湖界,唯余水共天。人所追求与放弃的,拥有与失去的,都只是一念之间,在无形之中蜕变。
水一直在脚下流动,无论我们怎么追赶,接触到的水流,已不是原来的水流,而是变化成新的水流了。此时,就算在水上发发呆、唱唱歌,甚至只是休憩,都会如此美好。追寻于江湖之间,见到的每一个波浪、每一种动物,听到的每一种声音、每一个故事,都在讲述中被感悟和铭记,我们也因此享受着“造物者之无尽藏”的顿悟,像是经过洗礼之后,等待再次相遇。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