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东云
曾有这样一种医院,检查、手术没有起码的设备器具,治疗药物严重匮乏,多靠手工制作,病房设在简陋的民房、窝棚甚至山洞中。如此奇特的医院,在八九十年前的红军军中和苏区根据地就有许多,它们有一个朴实的名字——山林医院。
1927年至1930年初,是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初创期,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鄂豫皖边的黄麻、商南、六霍先后爆发了三次大起义,组建了红31、32、33 师,后来又在此基础上发展、编组成红1 军、红4 军、红25 军以及红四方面军等。由于战事频繁,战争规模越来越大,战斗负伤的伤病员也越来越多。为救治伤员,红军开始建立自己的医院。从1929年5月建立的刘家园医院,到1931年4月建立的红军总医院,再到红四方面军后方总医院、皖西红军后方总医院,初步建成了一定规模的军队医疗卫生体系。
1932年秋,红四方面军主力撤离鄂豫皖苏区西进川陕;1934年11月,留守的红25 军也撤离苏区北上转移。红军医院大多随军撤离,留下来的只有个别医院分院和少数医护人员。由于敌人多次大规模的“清剿”、“追剿”,鄂豫皖苏区惨遭破坏,军民损失极其严重,红军游击队只能凭借崇山峻岭开展灵活机动的游击战,以应对穷凶极恶的敌军和地方民团。险恶的环境,不允许有正规的医院、固定的病房,“伤病员只能就近、就地安置”,山林医院由此应运而生。
1932年第四次反“围剿”期间,红军总医院“临时分成两个分院,将伤员转移到天台山、老君山”。天台山,山高林密,沟壑纵横,人迹罕至。当地民谚称“天台山,天台山,离天三尺三,人过要脱帽,马过要下鞍”。军医分院就在这手可摸天的险峻之地安了家,医护人员将伤病员分散安置在各个山凹里、石崖下,看护们找粮食、寻野菜,精心备好饭菜、药品,黑夜中一处一处寻找到伤病员,喂饭、服药、换药,经过精心治疗、养护,大多数伤病员康复后重新归队、奔赴战场。这是早期山林医院的情形。
南方三年游击战时期,山林医院更为普遍,也更为化整为零。地理环境选择上,只能选择偏僻的乡村、山野作为医疗点;这时的医护人员更少,一个山林医院只分派几名医护,有的医疗点只有一两人为伤病员服务;在医疗上,只能多用土法,多用中草药。虽然极为简陋,但普遍得到当地人民群众的掩护和帮助。
皖西岳西境内的鹞落坪山林医院,堪称其中的典范。鹞落坪山高林密,路陡难行,敌人力量难以到达,又有可靠的群众基础,是红28 军的一个重要根据地。红军在这深山密林隐蔽处,用毛竹、树木、茅草、山石等原始材料,分散搭建了20多个大棚,用来安置伤病员,最多时收治伤病员曾达七八十名。紧张时,当地女村民吴秀英、郝兰芬等,协助军医工作,积极参与护理,一大批伤病员得以救治,发挥了山林医院的巨大作用。
山林医院多在偏僻山野,敌人疯狂的“清剿”和严密封锁,导致生存条件恶劣,令人难以想象。对伤病员和医护人员而言,求生存是治疗养护的前提,他们必须时时刻刻防备敌人的破坏和袭击。
三年游击战初期的一天,敌军兵分三路,向熊家河根据地疯狂扑来,赤城县委书记石裕田获悉后,首先想到的是如何保护医院。县委经研究作出周密部署,立即派两个班武装,将曹家荒田红军医院的伤病员、医护人员及红军家属,全部转移到背阴山上,分散隐藏在密林、石洞里。不久后的一个大雪天,特务队在执行任务回来路途中,发现雪地密林里有十多个可疑人影,他们拿着柴刀、绳索、扁担,声称是“樵夫”,却并没有砍柴。这些人在特务队的盘问、审问中露出了马脚。原来,这些所谓的“樵夫”竟是敌军派来的特务,他们来此的目的,就是打探县委机关、山林医院的隐蔽地点。敌特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山林医院又一次避免了损失。
1935年夏,原鄂东北道委总医院(也称红28 军总医院)辗转来到河南信阳境内的野鸡笼韭菜崖隐蔽。7月3日凌晨,由于叛徒告密引路,敌军两个营600 余兵力“围剿”医院。红军医护人员、伤病员和赶来掩护的游击队拼死抵抗,一直坚持战斗到下午4 时,终因敌我力量悬殊,我方遭到惨痛损失:牺牲20 多人,被俘19 人,少部分同志突出重围。敌人撤退后,劫后余生的医护人员立即赶了回来,他们掩埋好战友尸骨,又投入到山林医院的恢复工作中去。
除了时刻提防敌人的“清剿”和袭击,物资供给的极度匮乏,也是威胁伤病员和医护人员生存的大难题。
在天台山红军医院,因山上无粮无药,男看护傍晚时分下山找些稻谷、野菜回来,女医护就用面盆当锅,煮米粥拌野菜,夜晚摸索到山山洼洼,送给在那里隐蔽的伤病员吃。女军医戴醒群回忆说:“一把野菜,一碗南瓜汤,都来之不易,可为了伤病员早日痊愈,重返前线,我们医护人员宁愿自己挨饿,也要想方设法给伤病员弄点吃的。”
在皖西深山区的荞麦湾,为救护十名伤病员,当地村民搭建了彩号棚,成为山林医院的一所“分院”。伤病员因缺医少药、营养不良,一天比一天消瘦,大家心中无比焦急。起初,分院委托村民到集镇购买些肉食、物资,再暗中爬山过岭送到医院。可是,数量有限不说,敌人很快就注意到情况,并派密探跟踪。面对危险,红军便衣队急中生智,他们拿出100 多块银元,请可靠的村民在赤白交界的界岭头开了家“利中华”肉铺,解决了购买肉食、物资的难题。
在皖豫交界山险林密的金刚台,敌人严密封锁,伤病员无医、无药,粮食也经常断绝,担任看护任务的妇女排同志自己多吃野菜、野果,把便衣队冒着生命危险送上山来的有限粮食匀开,分次做饭熬粥给伤员吃。妇女排还派出瞭望哨,一旦发现敌人搜山,立即将伤员转移。
红二十八军根据地纪念碑
在红军和根据地,别说医生极度缺乏,就是经过短期培训的护士,也是宝贵的“稀缺资源”。一次战斗后,红28 军政委高敬亭特意到一处山林医院视察,他语重心长地对医护人员说:我们红军指战员一个人要抵敌人几十个用,抢救伤员的工作太重要了!“医务人员很少,你们是宝中之宝啊!”
“宝中之宝”是军政委对医护人员稀缺的形象表述,红军和根据地各级领导都很重视、关心医护人员。1936年秋,红28 军手枪团到鄂东黄安县高桥一带活动。手枪团团长詹化雨了解到,当时随部队行动的医官汪浩的家乡距离驻地只有几里路,就特意派一个班的战士,当晚翻山把汪浩的母亲、弟弟接来见面,詹团长安排招待汪浩亲人,介绍他在部队的情况,称他是红军的“宝中之宝”,让亲人放心。临别时,还送给他母亲两块银元、两套棉衣,体现了部队领导对汪浩的关怀之情。
由于红四方面军、红25 军转移时带走了绝大多数军医院和大批技术骨干,留下来的医务人员数量极为有限。为满足需要,山林医院采取师傅带徒弟的方式培养医务人员。“红小鬼”汪浩在鄂东北参加红军不久,就被分派到医院跟林之翰院长学医。独立工作后,他又选拔了几名红军战士跟随自己学医。经过一段时间学习,他们也都能够独立进行医疗救护工作了。农家姑娘胡开彩等,在战事紧张、伤员大幅增长的情况下,参加了伤员救治工作,军医戴醒群经常把她们集中起来,讲授医务工学、药物学等医学知识,还教她们如何开展战场救护、如何做简易外科手术。通过不同方式培养出一批技术人员,为山林医院医疗救护工作减轻了压力。
因敌人的严密封锁,医疗器具、药品药材奇缺成为始终困扰山林医院的难题。残酷的战争环境下,不仅会有大量伤员,极其艰苦的野外作息,红军干部战士也会经常生病。虽然红军、游击队、便衣队通过统战、委托购买、战斗缴获等多种方式,搞到一些医疗器具和药材药品,但仍然远远满足不了军民医用所需。
一次,军政委高敬亭得了疟疾,到山林医院打奎宁针。当高政委从医官口中了解到,经常有红军指战员得疟疾、痢疾、伤寒等流行病,而奎宁等药品却很难获得时,随即说道:“奎宁来之不易!你们要多想办法预防。”为减少生病,部队住宿,点燃艾蒿驱赶蚊虫;不喝生水,不吃生饭、生菜;晚上宿营时喝热辣汤,用热水泡脚;教战士们一些防病、治病常识等。通过这些措施,红军战士发病率大大降低。
战斗频繁,伤员不断增多,用药量缺口依然很大。但再大的困难也难不倒英勇的红军和红军医护人员。没有医疗器具,就地取材自己制造。手术器械缺乏,剃头刀当作手术刀,木匠锯代替手工锯,洋伞筋骨可以制成探针,镊子和夹板用竹子加工而成。“在深山大树下或河边找块较平坦的地方,垒上石块就是手术床”。在仰天窝、毛草凹分院,医护人员把白被单、白衬衣脱下撕开,做成纱布捻子;把棉衣内衬的棉花掏出来,洗净消毒后制成棉花球;鄂东北道委的一处山林医院,缺乏消毒液,就用艾蒿、金银花煮水过滤和盐水擦洗伤口,没有凡士林,就用猪油、芝麻油代替调剂使用……一次转移中,又遭到敌军围困,一连十多日没有吃一粒盐、一碗饭,医护人员只得吃野果、野菜,甚至吃观音土充饥,但他们还是想方设法让伤病员能吃上东西。为了抢救生命,军医范明等千方百计收集民间单方,采制中草药,改用中医方法进行救治,收到了良好效果。
救人治病隐山林,烈火硝烟烁真金。围绕山林医院,军医、护士、看护、伤病员及后勤保障保卫人员,紧紧团结在一起,在那极为艰难的斗争岁月,他们经历了战火硝烟的洗礼,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甚至付出了宝贵生命,在这个特殊战线上,涌现了许多英雄楷模,他们的感人事迹可歌可泣,令人万分钦敬。
金刚台英雄妇女排1935年春夏,商南县委将撤离到金刚台坚持斗争的女干部、红军家属和老弱病残40余人组织起来,成立妇女排,以袁翠明为排长、史玉清为指导员,担负包括照顾伤病员在内的后勤任务。1935年秋,县委委员卢化宏到敌占领区搞粮食,归途中遭遇敌人,头部重伤,肿大的像一个笆斗,生命垂危。为救治伤员,县委派史玉清和炊事员老李到窑沟找医生,两人受领任务后,冒着生命危险,以夜幕掩护摸索前进,跋山涉水90 多里山路,终于找来了护士汪乃琴。经过汪乃琴的治疗,伤员渐渐康复。1936年夏,便衣队在一个山洼里遭遇敌军,激战中,战士小邢身负重伤并且失踪。史玉清等三人搜寻金刚台的山山岭岭,终于在密林深处找到了血污结痂、伤口生蛆的小邢。三人把小邢抬回住地,由初懂医务知识的彭玉兰负责看护、疗伤,大家把蛆虫挑出,用凉开水冲洗伤口,涂抹上猪油,用白布包扎好。经过两个多月的精心治疗养护,小邢的伤口终于愈合。就是在这样严重缺医少药、经常断绝给养的困难条件下,金刚台妇女排三年间先后收治、护理了红28军、便衣队的伤病员数十名,为红军坚持金刚台红旗不倒作出了重要贡献。
林之翰:治病救人意志坚林之翰1929年参加红军,是鄂豫皖苏区医疗卫生事业的开创者之一,曾担任红军总医院院长、分院院长兼政委。林之翰医疗水平很高,许多危重伤员由他施行手术,挽救了众多红军指战员的生命。他为红军医疗卫生事业的发展倾注了大量心血,培养了许多医务人员,军医骨干范明、张映卿、吴继清、汪浩、周东屏、朱世汉等均是他的学生。1935年7月,敌人突袭韭菜崖红军山林医院,身为院长的林之翰带领大家与敌展开殊死搏斗,在这次战斗中,妻子朱淑良牺牲,林之翰重伤昏迷被俘。在关押期间,敌人对林之翰威逼利诱,严刑拷打,并长期关押,但他意志坚定,没有透露党和红军的任何秘密。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国共合作抗日,林之翰被营救出狱,很快他就再次回到部队,重新走上军医岗位。
范明:勇救伤员身负重伤女军医范明,13 岁就参加儿童团投身革命,15 岁到红军医院工作,从最初当看护做起,兢兢业业,勤勉学习、工作,逐渐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女军医。范明医疗技术过硬,先后在红军总医院、分医院、山林医院担任看护、护士、医生,经她手挽救的伤病员不计其数。1935年冬的飞旗山战斗中,范明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带队抢救伤员。一颗炮弹落在身边爆炸,范明头部重伤倒地,当同志们将她抢救下来时,她的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条带血的绷带!
戴醒群:拯救无数伤员生命女军医戴醒群,1911年出生于黄安一个农家,1930年从地方转入红军从事医务工作。1935年后,由于敌人频繁“清剿”,红军以游击作战为主,戴醒群时而在山林医院、时而在农家、时而随部队行动。戴醒群是医务技术骨干,又担任医务主任,任务艰巨工作繁重。有一个时期,戴醒群白天女扮男装隐蔽在农家,夜晚一个山头一个山头跑,为伤病员们换药、打针、送饭,经常累的筋疲力尽。在一次战斗中,100 余名红军指战员受伤,戴醒群一边组织医护人员全力抢救,一边亲自给重伤员动手术。那一天,她为十多名伤员连续做手术,因工作太繁忙,无法顾及吃饭、休息。伤员得救了,而她自己却累的瘫倒在地。
伤员:山林医院的党性光芒特务营的黄锦思排长,因子弹碎片遗留体内第二次住院。山林医院在豫南光山县境内的五马山,在没有麻药可用的情况下,先后三次躺在青石板上做手术,钻心的疼痛,让黄锦思几次昏死过去,但他没有吱一声。治疗养伤期间,黄锦思还与其他伤员重新组织了医院党支部,积极开展伤病员们的思想政治工作,带领轻伤员到周边山上打柴、采野菜,鼓励重伤员互相护理,敌人“清剿”时还组织伤病员保卫医院。1934年6月的一个夜晚,突然传来几声枪响,外面传来敌军突袭的警讯。黄锦思等党支部成员立即行动, 组织伤病员向高山密林撤离隐蔽。当时大雨倾盆,雨水淋湿了伤员们的绷带、衣服,山风劲吹,浑身冷得直打寒颤,伤口更加疼痛,但大家没有一人叫苦叫累。伤病员和医护人员整整一个夜晚都在野外淋雨、挨冻,直到次日敌人撤退,伤病员和医护才回到医院。在党员的带动下,这次行动井然有序,没有丢失人员和物品。
山林医院能够在鄂豫皖边处处立足,除了全体医护人员、伤病员的努力外,也离不开人民群众的无私帮助和全力支持。红军总医院撤离后,一批伤员疏散到六安丁集村附近的老乡家里,他们热切地说:“红军医院虽然转移走了,可我们家家户户都是红军伤员的医院啊!”鹞落坪群众冒着“一户通匪,十户同罪”的巨大危险,以各种方法保护山林医院,他们不仅为红军提供粮食、物资,还直接参加医院工作,吴秀英、郝兰芬等八位姑娘,协助护理伤病员,她们说:“有我们在,就有伤员在!”红28 军西进桐柏山时,在一次战斗中多人受伤,其中林维先营长和另两名伤员被安排到农民老王家里养伤。老王夫妇给伤员擦洗伤口、敷药,宁愿自己挨饿,也尽力让伤员吃饱,危险时还背着伤员到屋后山洞中隐蔽,经过十多日精心养护,伤员逐渐康复。临别时,老王还特意送便衣给他们换上,以方便出行。林维先感慨道:“他给我们的不是普通的便衣,而是一颗拥护红军的赤诚的心!”
英雄楷模的垂范,医护人员的默默奉献,伤病员的坚定斗志,人民群众的大力支持,共同演绎了一首气势磅礴的史诗颂歌。这是苏区精神、大别山精神多么生动的体现。围绕山林医院这个特殊战场,他们以顽强的意志、无限的忠诚和忘我的牺牲,换来了对敌斗争的巨大胜利,赢得了革命事业的不断前进;他们以青春、汗水、热血和牺牲,凝聚起来的崇高精神,令山河动容,令后世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