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宇[湛江科技学院,广东 湛江 524000]
“银发写作”是一个内涵丰富、外延宽泛的复合概念,特指60 岁以上人士的写作,其成果可以是文学作品,也可以是学术论著。“银发学者”主要指60 岁以上仍旧从事学术研究,不断发表各类学术论著的学者。本文主要以20 世纪50 年代以前出生的老一辈语言学家如周有光、朱德熙、吕叔湘、陆俭明、沈家煊等为研究对象,他们在各自的研究领域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很多学者在银发时期甚至取得了比以往更高的成就,他们的学术成就和为学精神极具代表性,给年轻学者进行学术研究和创作提供了重要指引。
新时代“银发学者”的论著质量和影响力一直呈上升趋势,尤其是老一辈语言学家,他们在退休之龄仍活跃在学术界,甚至取得了比退休之前更高的成就。爱因斯坦在与“汉语拼音之父”周有光先生交谈的时候曾说:“人的差别在业余,一个人到60 岁,除去吃饭、睡觉和工作,还有很多业余的时间,如果能够好好利用这些时间,完全可以在一门学科上有所建树。”①受其启发,周先生年近50 岁时转行研究语言,参与并设计了《汉语拼音方案》。该方案后来成为拼写汉语的国际标准,极大地推动了汉语的国际化步伐。朱德熙先生60 岁之后,先后出版了《现代汉语语法研究》《语法答问》等精湛的语言学专著,成为大多数汉语言学者的案头必备经典。吕叔湘先生古稀之年先后出版了语言学研究必读著作《汉语语法分析问题》《现代汉语八百词》等。他们是中国语言学界的一代宗师,退休之后仍醉心学术研究,并且其研究成果具有极高的前瞻性和引领性。
在他们的影响下,学界也涌现出一批严谨、求真、务实和创新兼备的知名学者,如陆俭明(1935 年生)、邢福义(1935 年生)、王希杰(1940 年生)、马庆株(1942 年生)、江蓝生(1943 年生)、潘悟云(1943 年生)、邵敬敏(1944 年生)、沈家煊(1946 年生)等。这些学者大多出生在20 世纪三四十年代,是语言学各领域的大家,他们有深厚的知识积淀、丰富的经验积累、宽广的研究视野、敏锐的语言感知,身体状况尚可,发挥余热的潜力巨大。他们如今大多步入耄耋之年,但笔耕不辍,成果频出。他们就像一座座灯塔,为后辈学者的研究提供了精神激励和学术指引。
笔者通过知网检索(检索截止时间为2022 年7 月10 日)对上述学者60 岁前后发表的期刊论文进行数据统计(如表1 所示),通过对比可以发现这些学者在60 岁以后发表的学术论文数量普遍比60 岁之前还多。其中陆俭明先生超出6 倍之多,60 岁后年均发文量达8.4 篇,可谓高产。邵敬敏先生虽然60 岁前后发文量差距不大,但是邵先生的持续产出能力非常强,60 岁后年均发文量达5.9 篇。
表1 银发学者60 岁前后发表学术论文数据统计表
同时,我们也发现这些学者在60 岁之后取得的成果质量普遍较高。陆俭明先生的学术论文多发表在《语言教学与研究》《汉语学报》等语言学类顶级期刊,引领着构式语法和语言信息结构等研究的前沿。桂子山上的“大先生”邢福义在87 岁高龄出版了《邢福义文集》,全景式展示了邢先生的学术成果。武汉大学周甲禄教授认为该文集在汉语研究领域具有标杆性作用,所体现的务实创新思想值得其他学者学习借鉴。潘悟云先生在学科交叉领域成果斐然,76岁时,与人合作撰写的《语言谱系证据支持汉藏语系在新石器时代晚期起源于中国北方》问鼎《自然》,该文将语言学和遗传学交叉融合,以全新路径开启中华文明探源工程。这些学者虽已暮年,仍不断探索,在语言研究方面成果卓著,令青年学者敬佩,值得后辈行之效之。
新时代的“银发学者”经历过20 世纪的几个重要时期,他们的人生丰厚而驳杂,眼界宏阔而深邃,他们见证了中国的发展和崛起,深刻体会到让世界听到中国声音之不易。这些经历使他们的为学精神中充满爱国情怀。陆俭明先生曾说“国家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②,于是他选择了当时的冷门专业——语言学专业。陆先生用实际行动展示了他对国家的热爱之情。邢福义先生在《寄父家书》中《写在前面》一文写道:“当今的中国人,重视外国理论的引进,但也懂得,再好的理论,都必须适应中华水土,才能在中华开花结果。”汪国胜认为邢先生的《寄父家书》折射出了那个时代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家国情怀。
中国要走向世界,让世界听到中国的声音,汉语言背负重要使命,既要研究汉语与其他语言的共性,建立能够解释全人类语言的普通语言学理论,又要尊重汉语的个性,建立能够反映汉语风格和特色的语言理论,不然汉语研究只能被西方理论牵着鼻子走,永远无法获得“平等对话”的权利。老一辈语言学家将其当作使命贯穿于他们的整个学术研究过程之中,体现出他们对中国这片土地、对汉语言的热爱之情。
许多“银发学者”对语料非常敏感,注重对语言实事的挖掘和描写,细致观察,条分缕析,揭示出许多语言表象下隐含的原则和规律。朱德熙先生基于汉语实事,率先提出了“变换分析”“语义特征分析”等研究方法,并总结出“形式和意义要互相验证”“词组本位”和“语法结构关系和语义结构关系并存”等为汉语语法研究广泛认可的基本原则。陆俭明先生在朱先生的基础上,将汉语语法研究不断引向深入。陆先生通过对“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分析,从语义角度分化出指人名词的类别,并提炼出隐含在语言表层下的语义规则,深化了形式和意义结合的路径,提高了层次分析对汉语的适用性和解释力。邢福义先生一贯主张语言理论源自语言实事,在细致观察语料的基础上进行逻辑严密的分析,进而挖掘出规律性的东西,最后升华为独具特色的理论——小句中枢说,将汉语语法研究的范围扩展至语篇,显示出较强的解释力。
注重挖掘和描写语言实事的学者还有很多,如项楚、马真、游汝杰、江蓝生、马庆株等。他们均立足汉语本身,针对汉语中存在的语言现象进行多角度的深入分析,得出许多符合汉语规律的原则和理论。纵观他们的学术成果,可以发现这种求真务实的精神贯穿于他们的学术研究全程。
改革开放使学者们有更多机会接触和学习西方的语言学理论。赵元任、高名凯、方光焘、朱德熙、吕叔湘等先辈语言学家一方面吸收西方先进语言学思想及方法,另一方面结合汉语的语言实事,走出了运用现代语言学理论研究汉语问题的新路。但也出现了中国语言学一直追随西方语言学无法超越的困境。吕叔湘先生曾痛心“外国的理论在哪儿翻新,咱们也就跟着转”③;朱德熙先生曾呼吁不要“把印欧语所有而为汉语所无的东西强加给汉语”④。学者们渐渐发现西方语言学理论无法完全解释汉语现象,中国的语言学理论若想有所建树必须结合汉语实际,探索全新的中西融合之路。徐通锵先生认为“中西结合”不是西方理论与汉语例子的简单加合,而是努力摆脱用“印欧语的眼光”审视汉语语言事实,潜心研究符合汉语自身特点的理论和方法。徐先生将这一思路应用于自己的研究之中,在花甲之年,提出了“字本位”理论,主张以“字”“字组”代替现代语法中的“词”和“词组”,尝试建立一套符合汉语本来面目的语义句法新体系。中国现代修辞学大家王希杰先生在现代语言学的指引下,采用演绎法,对汉语修辞理论进行积极建构;在传统语言学指导下,注重对真实有代表性语料的收集,使用归纳法进行描写与分析,最终突破陈望道先生建立起来的修辞学研究框架,构建了能够代表中国现代修辞学最高成就的“三一”修辞学体系,可以说是“中西融合”的典范。在“中西融合”道路上不断探索的学者还有很多,如张斌、沈家煊、邵敬敏等学者。
“中西融合”思路早已提出,但是将二者真正融合并取得较高成就的学者较少。西方的语言学理论多是在具有表音属性的印欧语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而汉语具有表意属性,在语音、文字、词汇和语法等方面有其独特性。如果简单使用西方理论分析汉语例子,会出现“水土不服”的问题。因此,需要语言学者结合汉语实际探索中西融合之路。老一辈语言学家在融合中艰难求索,创立了能够反映汉语本质的各种语言学理论。他们的做法,在学术理论传播高速化、国际化的今天,仍具有较强的借鉴意义。
在学术上有突破、有创新是许多学者矢志不渝的追求。可以说学术的活力就在于创新,但创新绝非易事。
更新、改变或创造研究方法是学术创新的利器。新的研究方法可以优化研究思路,扩展研究范围,深化研究问题,更新研究结论。汉语音韵学家潘悟云先生使用学科交叉研究方法,率先将方言学和音韵学与计算机技术有机融合,促进了中国传统语言学研究方法的现代化,推进了语言科学发展的步伐。63 岁时,潘先生又率领团队采用先进的数字化技术,建立了全球最大的东亚语言数据库,使东亚各语言间的横向与纵深对比成为可能,新技术为比较语言研究插上一对翅膀,开启了加速发展模式。潘先生在研究方法上的变革带来了新的学术增长点。
理论创新是学术研究的核心和归宿,在汉语研究中进行理论创新,需要研究者在时间、精力、耐心等多方面的持续投入。邢福义先生一生致力于汉语研究的理论创新,常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另辟蹊径,提出自成一家之言,先后提出“两个三角”“小句中枢”和“句管控”等令人耳目一新的理论。马庆株先生持续关注语义对语法的制约作用,提出了语义功能语法。沈家煊先生耗时十年,从汉外对比、古今对比、认知等方面对汉语名动包含模式进行了多维论证,提出了名动包含说。每一种新的学术理论的提出都是研究者长期坚持不懈的硕果。
好的选题是学术创新的灵魂,也是学术价值的根本体现。创新性选题的提出需要研究者结合时代的发展脉络和社会问题,大量阅读文献、分析问题的本质、总结规律、寻找突破口与创新点。邢福义先生在古稀之年仍持续关切华语在国际上的传承现状和痛点,立足全球,着力研究华语的变异情况,为华语研究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马庆株先生针对汉语的国际传播路径和方式存在的问题,创造性地提出构建“汉语拼写方案”,这一方案即能记录口语,也能记录书面语,可以有效提高汉语的教学效率,为汉语的国际传播注入了新的活力。沈家煊先生对“流水句”观和“主谓即问答”说进行了深度解析,开始“破”主谓结构,“立”对言语法,开启了语言学界的一场风暴。他们均在关注时代发展、关切社会问题基础上确立选题、突破创新。
综上所述,老一辈语言学家在学术上有着持之以恒的创新追求,他们尊重权威又勇于突破,其创新既有对前人成果的继承和生发,又有“破”“立”之后的独特创见。他们在方法、理论和选题等方面的创新方式非常值得后辈借鉴和学习。
“银发学者”虽到退休之龄,但学术研究不曾停滞,更有厚积薄发之势。他们努力挖掘汉语的本质和规律,自觉肩负起将汉语纳入世界语言之林、让世界听到中国声音的责任。他们“坐得住冷板凳”,数十年如一日地脚踏实地、潜心研究。他们不惧怕年龄的局限,在学术研究方面思想常新、与时俱进。他们不受学术的空间阻隔,不断拓宽视野,努力催生持久创新能力。“银发学者”的人生阅历及其所坚持的为学精神,对当代青年学者的为人与为学均具有启发意义。
总之,以银发语言学家为代表的新时代“银发学者”大多不受教学和科研压力的束缚,在学术研究上拥有更多自由,长期的学术积淀促使他们形成了自己特有的研究范式,在相关领域有较高的威望,研究成果具有较强的引领作用。“银发学者”的成就及其为学精神从语言学的角度为“银发写作”提供了新的研究视角;同时,我们也呼吁社会各界重视“银发写作”群体,不断发掘“银发学者”对科学研究和社会进步事业的积极助推作用。
①孙宏伟:《业余时间成就现代汉语拼音之父》,《故事家》2018年第9期。
② 陆俭明:《国家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光明日报》2020年11月20日。
③吕叔湘:《序》,龚千炎主编:《中国语法学史稿》,语文出版社1987年版。
④ 朱德熙:《语法答问》,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