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爸以前叫岑黄军,因为我爷爷姓岑,奶奶姓黄,爷爷和奶奶都想他当军人,本是个寓意不错的名字,却老被人骂成日本鬼。他当上老师那天,马上去派出所申请把名字改成岑启蒙,立志要启蒙学生之思想,引领学生成为民族之骄傲、国家之栋梁。此后他最大的乐趣是教训年轻人,在他看来,年轻人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睡和更必要的学习之外,做什么事都是错的,比如岑春水染头发这事,就简直大错特错,应该关起门来抽一顿,再送去管教所。
“这个癫仔,地震时还捐了五百多块压岁钱,期末评得了三好学生。”我爸的手往桌子上拍打,碗里的米酒疯狂扭动,“半年不到,怎么就变成烂仔头了?”
时隔多年,我对那晚仍记忆犹新。我爸和岑春水他爸讨论这事时,刚好是2008年8月8日晚上8点,电视上播放着国家体育馆鸟巢举行的奥运会开幕式。人声鼎沸的体育场中间有两千个方塊闪烁,上大学后我才知道那是缶阵的光。九万人跟随缶阵中闪现的中文和数字齐声倒计时,三……二……一……嘣!鸟巢上升起数十道烟花炸裂,人们高声呼唤呐喊。
我感到开心,大叫起来,岑春水他爸也在大叫。
“什么狗屁压岁钱,全都是偷我的,我还以为是他妈卷走的!”岑春水他爸不在意什么黄头发绿头发,只在意被捐出去的钱,“屌他娘,住这个破房子,还有钱捐出去?还染头发,妈的,我回去打死他!”
岑春水他爸跳起来,头发竖起,没穿好鞋就跑出我家。我觉得打人比奥运会好看,就跟着他爸跑了出去。他爸在路上摔了一跤,吐出一肚酒菜。我想去扶他,可他吐出的酒菜酸臭难闻,逼得我止步。他吐后迷糊了,原地兜转几圈,往我家走两步,忽然晃了晃头,才想起要回家揍儿子。
岑春水正独自吃饭,白粥榨菜,黑白电视里也播放着奥运会开幕式。他头发真染黄了,十分蓬松,像晒干的拖把倒挂在头顶。他回头瞥了我们一眼,左眼被头发遮住,右眼没有精气神,和以前阳光灿烂的好学生模样大相径庭。
他爸吼道:“你哪来的钱?”
他不说话。
他爸冲进去薅住他头发,将他的头连带身体拔起来,瞪着眼大声问:“我问你哪来的钱染头发啊?”
他还是不说话,眼神麻木,仿佛他爸是一只乱吠的野狗。
“说话啊!”他爸吼得青筋暴起。
他终于用冷漠的语气反问:“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他爸扬手就一巴掌,“那我打死你,也不关你事!”
岑春水摔在饭桌上,碗筷撒落一地,叮叮当当响。他爸又要去抓他头发,他躲开了。他爸没想到他敢躲,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的事,儿子竟然敢躲?他爸更没想到,他站起来的同时抓起钢盆朝他砸过去,“哐”一声砸得他脑袋嗡嗡响。他爸头晕目眩后退几步,短暂惊愕之后,旋即暴怒,跳过去抬脚踢翻他,左手扣住他脖子,右手抡起就乱扇。
他还是一声不吭,脸部涨红,双脚胡乱踢踹。
电视中一个红衣女孩在歌唱祖国,声音宛如天籁。
岑春水还没发育起来,身体瘦小,皮肤比女孩子还白,打不过体型高大的父亲,不一会儿就泄气了,瘫在地上任由他爸发气。大人常说孩子变坏有三步,先是不听话,再到顶嘴,最后到动手。岑春水只用三个月就经历了三个阶段,他爸不明白,只能又打又骂,想让他在恐惧中变回以前听话的样子。
他爸骂着骂着,骂不出什么了,扬起的手也没力气打下去,胡言乱语了几句,甩开他,转身去我家喝酒。我爸马上小跑过来教育他,要好好学习成人成才报效祖国什么的,他全程沉默。训了半个时辰,我爸无奈摇头,带我回去,路上对我说:“他烂了,你别和他走太近,会学坏。”再晚点,他爸在我家喝多了,不骂岑春水,句句骂他妈。
二
岑春水和他爸打架的事没有人知道,他自己肯定不会说,他爸和我爸也不会说,我想说又不敢说。那段时间,我们都在说北京奥运会的事。我们知道遥远的北京有一场盛大的运动会,结束后中国以五十一枚金牌位列世界第一。此外,还留下许多零散的记忆……真正歌唱祖国的不是红衣女孩,而是另一个没能上场的女孩。我们从小熟知的飞人刘翔忽然退赛,很多大人都骂他,说他在演戏。还有和刘翔一样出名的姚明在对战美国的篮球赛中开场三分,男人和孩子们同时欢呼雀跃。那天村口赌场里的男人不赌钱,挤在24英寸长虹彩电前,中国进球了开心大叫,平日里吵架的人也相拥,美国进球了愤怒大骂,说要干美国他姨娘。我不知道美国他姨娘是谁,从大人的口气里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也学着他们说。中国队输了,有人骂姚明他们打了个垃圾球,有人却说能把比分拉这么近很了不起,说着说着就吵起来。
大人们总是喜欢吵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知道。
北京奥运会还没落幕,生活又平静了下来。
北京太遥远了,激起的波澜到我们这个南方小城,荡几荡后只剩下涟漪。那些年月还有许多新鲜,比如街上的理发店越来越多,门前贴满各种炫酷的发型海报。比如岑春水成了我们村家喻户晓的烂仔头,大人都教育孩子不和他玩,而我们小孩觉得他像《七龙珠》里的超级赛亚人一样酷。岑春水不喜欢别人叫他烂仔头,也不喜欢我们叫他超级赛亚人,他说什么狗屁超级赛亚人什么奥特曼,那是小学生才看的东西,初中生已经不看了,我们从此便以看《七龙珠》和奥特曼为耻。
那应该叫什么?他想了想,说:“叫我杀马特。”
我们问他什么叫杀马特,他也说不出来。不过,越对于不知道的事情,我们越敬佩,连岑春水都不知道的事,我们敬佩到五体投地。我们终日讨论岑春水,我最喜欢发起讨论,强调他就住在我家旁边,强调他爸和我爸的关系很铁,话外之意是:我和岑春水的关系也很铁。大家对我也尊敬起来。其实这时的我和岑春水的关系还是一般,不过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增进我们的关系。
暑假过后,校长似乎记不得上个学期岑春水捐过很多钱,第一次升旗便罚岑春水和一众杀马特在国旗台下站着,说让全校师生都好好看看他们可笑的面目。他们的头发有黄色、红色、紫色、蓝色以及所有我们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颜色,有长发、碎发、直发、鬈发,像狮子,像野草,像锅盖,还有一半直直下垂,一半高高竖起的奇异造型。他们脖子上戴路边摊买来的铜铁饰品,穿紧身衣、破洞牛仔裤,趿人字拖。校长以为这是公开羞辱他们,然而不论我们小学生还是初中生,眼中都是仰慕。这种从外面传来的奇特文化,在我们眼中毫不亚于大人喜欢的名表和金链。
校长站在升旗台上,居高临下俯视他们,叫他们一个个来到身前,辱骂他们是祖国的败类、社会的人渣、人类的耻辱……校长的表情越来越狰狞。轮到岑春水,校长已气到浑身发抖,飞起右脚踹翻他。岑春水站起来,什么都不说,朝天空甩了一下头。甩头是杀马特的标配动作,像军人的敬礼,像服务员的鞠躬,我们最喜欢模仿,可总是由于头发不够长、发色不够鲜艳而缺乏感觉。岑春水甩起来的时候,头发高高扬起,把阳光打碎,飘逸梦幻又迷人,落下来后挡住两只眼睛,再轻轻一甩,露出一只,简直帅得惨无人道。我们不约而同发出了“哇”的声音,初中部那边甚至有人鼓掌,有人吹起了口哨。
这是挑衅,校长无法容忍,再给了岑春水一脚。岑春水后退两步,校长踢了个空,差点从升旗台上摔下来。校长气急败坏,说下个星期升旗的时候,他们再不把头发从畜生样恢复成人样,就亲自拿剪刀给他们剪了。
这个星期还没过,校长就被停职调查了。校长被带走时,正在初三的中考动员大会上教育他们要努力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学,以后报效祖国,为人民服务。过后听说地震时我们全校捐款一万八千块,校长只上交了一千八百块。本来不好查,可我们学校竟然大肆报道有个学生捐了五百一十二块,这是一串有纪念意义的爱心数字,被列为榜样来宣传。教育局的领导稍微动脑一想,一个学生就捐了五百一十二块,怎么全校才一千八百块?随便一查就出问题了。但为啥现在才抓,我们不得而知。
再一次升旗,讲台上的人换成了副校长。副校长说他虽然是代理校长,但会用校长的严格要求自己,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爸和岑春水他爸喝酒上头后,最喜欢骂他做事畏畏缩缩、瞻前顾后。我们学校在城区边缘,校门口横过一条又大又宽的马路,马路一边是农村,另一边是城区,进来的学生鱼龙混杂,牵连很多校外的烂仔头,要不是以前校长的大力镇压,早已乱得不成样子了。我爸说这个懦弱的代理校长还不如贪财的前校长,这样子下去,学生都会成烂仔头。
如我爸预测,杀马特们的头发没有被剪,而且带着更多人染头发。他们仿佛流感,去到哪里传染到哪里,即便没有模仿发型,精神上也已被感染。我不能马上成杀马特,我爸会打断我的腿,所以我成了他们的忠诚粉丝,密切关注他们,收集他们做的在我们看来很酷却被大人们厌恶的事。我们传播他们标新立异的独特信念,吹嘘他们飘逸的彩色长发和皮衣皮裤人字拖,拿小本本抄他们用繁体字和怪异符号混搭的QQ签名。我们一起团结反叛大人,创建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新世界,并且为此疯狂。
那是2008年,外面和小城都发生了很多事,从汶川大地震到北京奥运会,从岑春水染头发到和他爸打架,到校长被停职,以及学校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杀马特……我在这些大的小的事里感到生活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刚开始这种感受是迷糊的、难以形容的,直到我妈说回不了家,才真实、清晰起来。
除夕夜,家里电话响起,我跳过去接听。那边声音很杂,似乎很多人,还有雨声。妈妈说她在广州,买不到票,要过了年才能回去。
“没有火车吗?”我问。
“火车都动不了。”我妈说,“木木,真回不去了,妈妈很想你。”
我认真地说:“妈妈,我也很想你。”
妈妈哭了。那边越来越嘈杂,有人在喊车怎么还不来,有人在喊不要挤,有人在催促妈妈快点。
“木木,你去问问你爸爸要和妈妈说什么吗?”
我跑去找爸爸,爸爸在门口抽烟。他摇摇头,表示没什么好说的。我跑回去拿起电话听筒,只听到嘟嘟嘟的响。春节过后,妈妈也没有回来。妈妈打电话回来几次,和我说完话后就跟爸爸吵架。吵了几天,妈妈再也没打电話回来。爸爸坐在电话前等了三天,第三天晚上,他把电话摔了,把电话线扯断,然后去找岑春水他爸喝酒,喝了一碗又一碗。喝了酒抽烟,抽了一支又一支。
过后,我问爸爸:“妈妈去干吗了?”
“去和别人生孩子了。”
我找到了话题,兴高采烈跑去告诉岑春水:“我妈妈也去和别人生孩子了!”
岑春水的妈妈在他捐钱那天离开。那天岑春水被表扬,放学后像只小兔子开开心心蹦蹦跳跳回家,看到爸爸妈妈吵得天翻地覆。他妈妈拖着皮箱要离开,岑春水抱着皮箱,哭得眼泪飞溅,求她不要走。他妈妈也哭。岑春水的爸爸跳过去往他胸口上踹了一脚,岑春水痛得捂住胸口。他妈妈骂他爸,被他爸爸扇了一巴掌。这一巴掌让她断绝了最后的牵挂,把刚放下的皮箱拖起来,头也不回地远去了。岑春水爬起来追她,他爸对着他屁股又是一脚。他摔了个狗吃屎,起不来了,往他妈妈走的方向爬去。他爸拽着他,扇他,拖狗一样把他拖回去,摔在门上,吼道:“追什么追?她不是你妈了!他要去和别人生孩子,做别人的妈!”岑春水听到这话,像被雷劈了,身体猛地颤抖,然后呜呜哭起来。他哭到晚上八点,哭得没力气了,在门口睡过去。过了一个多小时,他爸爸出来叫醒他,说饭做好了。他起身进了家里,看也不看他爸一眼。过后我和别人说起这件事,都形容那晚的他像一条狗,大家笑得喘不过气。过后,大家都学他爸,说他妈和别人去生孩子了,起先还敢在他面前说,直到他染了黄头发,只敢在背后说了。
他疑惑地看我,问我很开心吗?我说不出开心或伤心,我对这些事没啥概念。我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她和谁生孩子是她的事,不关我的事。”岑春水想了一会儿,拍了拍我的头,笑着点点头,夸我说得很有道理。
三
岑春水喜欢与航天相关的一切。房间里贴满报纸、书本上裁剪下来的图片,有航天飞机、火箭、空间站、着陆器,有中国人和外国人,还有外星人。有些照片已经褪色,辨别不出是什么。他会看很多与航天相关的节目和新闻、杂志,他最大的愿望是当一个宇航员。他爸知道了他的理想,捂着肚子笑:“当爹的建个房子都难,当儿子的就想飞天,哈哈!”
岑春水家的房子很破很旧,靠一片竹林,砖头又扁又长,湿漉漉的,长满苔藓,有很多长相恶心的虫子爬来爬去。竹林遮挡了本就狭小的窗户,阴暗的房间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电线挂在墙壁的铁钉上,与蜘蛛网一起纵横交错,又细又旧,断过的地方用绝缘胶包着。墙壁的缝隙中有蟑螂闪过,地板有蚂蚁出征或凯旋,岑春水不理会它们,耐心告诉我每张图片背后的故事。
“1926年,美国火箭之父发射第一枚液体燃料火箭,失败了。”
“1944年,V-2火箭发射成功,这是第一个进入太空的人造物体。”
“1961年,人类首次进入太空,是苏联人加加林,课本里有。”
“1965年,人类第一次太空漫步,也是苏联人。”
“1969年,美国人阿姆斯特朗登月,他望着自己的脚步说:‘这是我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这是美国的旅行者一号,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探测器。它在1979年离开木星和土星,如果不出意外,再过几年它就要飞出太阳系了。他是最孤独的人造物体,带着一张记录人类文明的唱片去往寒冷黑暗的宇宙深处,永不返航。”
他说完外国,又说我们中国。
“长征一号是中国第一枚火箭,1970年运载着东方红一号卫星成功起飞。”
“2003年,长征二号火箭带着神舟五号和杨利伟登上太空,我国成为第三个掌握载人航天技术的国家。”
“2007年,嫦娥一号飞船探月成功。”最后,岑春水动情地说,“就在五天前,嫦娥一号撞向了月亮。”
我吃惊地问:“要炸了月球吗?”
“当然不是,嫦娥一号完成了任务,撞月是要得到更精确的数据和月球表面照片,为了以后着陆做准备。”他笑着回答,接着嘀咕,“这是必要的……有时候,很多事都需要这样勇敢地撞一撞。”
我没注意他后面说的话,看着嫦娥一号和旅行者一号的照片,思绪飘到了宇宙之外。这是在我们这座小城里从未有人说过的事,我心绪飘忽,晚上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平静,觉得岑春水比我想象中要厉害太多了。往后多年,我都记得这一天,和记得他被打那天一样清晰——贫穷少年凝望破旧墙上的图片,眼中泛出动情的泪光,仿佛能看见遥远深邃的星空和不可预知的未来。
平静下来后,我才想到他最后的话是在暗指姜夏花。
他早和我说过,染头发是为了接近姜夏花,现在竟然把自己这种行为比成嫦娥撞月一样悲壮。我觉得他有点不要脸。再大的人造卫星撞击月亮也不能撼动其一分,就像他把遮眼的黄头发变成了遮住整张脸的黄头发,姜夏花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岑春水喜欢回忆小学时光,姜夏花坐在他前面,扎两条小辫子,夏天穿干净的裙子,跑起来有股雕牌洗衣粉的清香。岑春水闲来没事踢她凳子,她回头说他烦,他还是踢,踢得不重不轻,刚好能让她烦恼但不至于生气的力度……他说这些事的时候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有多喜欢姜夏花了。上了初中,姜夏花变成穿超短裤和吊带的杀马特少女。虽然穿超短裤和吊带的她变得更好看了,但岑春水认为穿得太暴露是坏女生。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姜夏花,再说喜欢她。
姜夏花问:“喜欢我什么?”
岑春水觉得爱情要真诚,实话实说:“我觉得你长得像我妈妈。”
她破口大骂:“肏你妈的傻东西!”
姜夏花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再嘲笑他是个农村土炮。他写信给她说自己偷过老爸的钱捐给灾区,自己很善良。她回信说他是个善良的农村土炮。“农村土炮”这个词真的太讨厌了。岑春水觉得染了头发,就能摆脱土炮的身份,然后接近姜夏花。他又偷钱染了头发,成为杀马特。他去找姜夏花,迟了,她已经与另一个杀马特早恋。他叫张大山,是我们学校第一个杀马特,地位非常高。不仅如此,他还有辆“帝煞天”——本田CG125摩托车。每天放学,姜夏花都会坐上他的“帝煞天”扬长而去。岑春水又将原因归结于自己没有摩托车。
我觉得不是因为摩托车,也不是黄头发,而是张大山从马路那边过來读书,她也是从马路那边过来。他们那边最看不起我们这边的农村人,从学前班开始到埋进土里都一样。岑春水不想承认这一点,说我在放屁,再学着马路那边人惯用的语气骂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农村土炮。
有一次,张大山突然出现在岑春水身后鸣笛,吓得他跳进路边的荒草堆里。岑春水反应过来时,“帝煞天”已飞到下一个路口,张大山和姜夏花哈哈大笑的声音飞回来。岑春水跳出草丛,朝他们离去的方向虚踹一脚,人字拖飞了过去。他再钻进草丛捡回拖鞋,爬出来时狼狈地发誓:
“我这辈子肯定要有一辆摩托车!”
岑春水想成为宇航员的时候,只是收集一些图片满足自己,因为宇航员的梦想太过遥远,且不被父亲支持。有一辆摩托车的梦想虽然更不被支持,但至少触摸得到了。他带我去摩托车售卖店瞎逛,问每一辆车的价格,再问每一个配件的价格。他假装对摩托车非常了解,还讨论了各种性能,直到老板发现他没有钱,才不理会他了。我们先是逛新车店,太贵了,完全没有可能,再去逛修车店,便宜了很多,有希望了。
有个修车店的老板跟岑春水说,在他店里做一年杂工,就送他一辆二手摩托车。岑春水当天就兴高采烈在店里干起来,干得满身油污,汗水浸透紧身衣,然后笑嘻嘻回家。第二天,张大山骑着“帝煞天”载着姜夏花来到他干活的地方,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做事。第三天,岑春水觉得非常耻辱,把手上的轮胎一摔,不干了。修车店老板骂他没有耐心,以后成不了大事。
岑春水大声立下豪言壮语:“老子就算去偷去抢,也不要打工!”
老板拍着岑春水一直想要的二手摩托车说:“你去偷啊,我把车留着!”
岑春水走了,当然不是去偷去抢。他仍旧带着我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街上,仿佛这样能捡到钱。我最能理解他多渴望得到一辆本田CG125摩托车,他甚至想好了摩托车的名字叫“杀帝天”。我想帮他却没有办法,我连跟他出来玩都很危险了——我爸说看到我和他做坏事就把我的腿打断。
老师常说,有梦想的人会被眷顾。
老师说得没错,有梦想的岑春水很快就被眷顾了。岑春水他爸在门口和大家聊天,说深圳有个朋友做工的厂里缺人,叫他去,但他还在犹豫。有个人很激动地说去年美国经济危机,很少有工,你不去让给我去。岑春水他爸听他这样说,笑了笑,第二天早上就出发了。我爸不放心,要请假陪他去,这是我爸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请长假,学校领导不同意,我爸骂了他一顿,假没请就去了,让岑春水照顾我。我爸回来后,学校只是象征性作出处罚,毕竟他工作尽职尽责。
岑春水他爸留给他一笔生活费,警告他:“敢乱用就打断你的腿!”
当天下午,岑春水就去修车店将八百块钱狠狠地拍在桌上,把那辆二手摩托车带回家。修车店老板堆着笑脸送走我们,说摩托车有问题就回来找他。我感到很爽,岑春水也感到很爽。我们还没回到家,就有人说岑春水被修车店老板坑了,这破二手摩托车根本不值八百块。岑春水骂那个人:“你这农村土炮懂个屁,车肯定是越贵越好。”
回到岑春水家,我们拿出洗衣粉、洗洁精、鞋刷和他妈留下的毛巾,准备进行一次大清洁。我看着“杀帝天”,仿佛是自己买回来的,特别兴奋,洗起来也卖力。洗好了车,岑春水坐上它在院子里兜两圈,哈哈大笑起来,这是在他爸妈离婚后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我虽然在后面推得很费力,但见他开心,我也感到特别开心。
岑春水还不会骑摩托车,他打算偷偷学,学会后开出去让他们大吃一惊。他学了几天,要么是马上熄火,要么是刚打油门,车子蹿出去就熄火。岑春水带着我去找修车店老板,说他卖的是烂车。修车店老板说你带走那天我开过,还载着你,你满意了才卖给你,现在不能反悔。岑春水一口咬定那就是烂车,因为开几天都开不动。争了好一会儿,修车店老板才发现岑春水不会开摩托车,连离合器都搞不懂。老板先嘲笑他一翻,笑得他面红耳赤,才用自己的摩托车教他。我大概也能听懂,在心里默念:刹离合,打响油门,打不响可以踩启动杆,起步松离合,同时加油门,车子就会慢慢跑出去。
老板给我们演示了三遍,岑春水说懂了。岑春水回去又捣鼓了两天,还是开不动。我把自己记住的步骤告诉他,他试着做,刹离合打油门都没问题,到了起步也是同时松离合加油门,可要么熄火,要么车原地不动轰隆隆作响。我们又去找修车店老板,老板又嘲笑了他一翻,笑完才说:“你肯定是挂空挡了。”老板告诉我们什么是挂挡,岑春水又说懂了,回去继续学。
四
阴云密布的中午,岑春水骑摩托车搭我在学校门口来来往往,故意在人多的地方轰油门。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光荣,不亚于小时候想成为奥特曼的梦想实现了,毕竟我们想成为奥特曼从来不是为了拯救世界,而是满足被人关注的虚荣心。去到学校,连隔壁班的人都来问我岑春水是谁,我说是我大哥。他们问我是不是亲哥哥,我说比亲哥哥还亲。他们以前骂我是大头颅,因为我的头比较大,听到岑春水是我哥哥,态度马上转变,说我头大是因为聪明。他们与我共享辣条,约我放学一起玩。我吃了辣条,却拒绝去玩的邀请,因为我要坐摩托车。
他们问:“摩托车还能搭人吗?”
“当然,能搭五六个人。”我说,“可是我大哥只搭我。”
下午放学,我跑去校门口等岑春水,同学们簇拥在我周围,想沾我的光。岑春水和姜夏花走了出来,姜夏花依旧是超短裤和吊带。我观察过她,她好像只有黑色和白色两件吊带,还有黑色超短裤和牛仔超短裤,每天换着穿,有时候不换,红色人字拖从来没换过。可就这两件吊带、两件超短裤和一双人字拖把岑春水迷得神魂颠倒,如今他已坚定不移地认为不穿超短裤的女生都是农村土炮。
我在他们羡慕的目光中跑去,像条哈巴狗追上岑春水。岑春水放慢了脚步,让我今晚走路回去,他要搭姜夏花。我说可以搭两个,他冷漠地拒绝,就像我拒绝同学一样冷漠。说完,他小跑去追姜夏花,也像条哈巴狗。我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去到停摩托车的地方,岑春水停下脚步,脸瞬间黑了。
“帝煞天”贴了很多火焰文身,看起来十分凶狠与嚣张。它许多部位也进行了改装,看不出一点原来的样子,最突出的是斜指天空的双炮筒,形状夸张炫酷,衬托得旁边的“杀帝天”又土又矬。
姜夏花坐上张大山的摩托车,抱着他的腰,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岑春水,歪头靠在他壮实如牛的后背上。
张大山打响油门,巨大的轰隆声震得我头皮发麻。他旋一下油门,炮筒就轰出几声巨响。岑春水耷拉着脸,骑上“杀帝天”,看到我在旁边,对我招了招手。我开心地跑过去跳上摩托车,心想姜夏花坐上张大山的车并不是坏事,这样我才可以坐岑春水的摩托车。我真希望姜夏花能一直坐张大山的摩托车直到死,这样我也能坐岑春水的摩托车到死。
岑春水咬牙说:“我也要改装!”
岑春水决定去追张大山,使出了他并不纯熟的驾驶技术,转弯的时候差点撞上一辆小车。我吓得冷汗直流。我叫他不要追了,会没命的,风把我恐惧的话语打散。他多次把油门拧到底,转弯的时候同时拧油门踩刹车,车身剧烈震动。张大山故意放慢速度,双炮筒喷出黑烟,熏得我头晕目眩。
张大山的摩托车性能强太多,随便扭一扭就甩开我们好远,然后又放慢速度等我们。岑春水的摩托车要不遗余力才勉强跟得上追逐的节奏。我们在这条路上飞驰,路的这边是路灯,路灯下面是修建得整整齐齐的绿化带,再往里是正慢慢叠起的高樓。另一边没有路灯,野草藤蔓爬上水泥路,被车轮碾成泥渣。
张大山摁喇叭,发出空旷辽远的哔哔声。他又举起一只手,似乎想要捉住四处游走的风。姜夏花扯下发带,长发随风飘舞,在夕阳的暖光下透出熟葡萄的淡红色,原来她也染了头发。
岑春水死死盯着眼前,褪色的黄发飞舞,似乎只要追上“帝煞天”,就能得到她的喜欢。他根本不明白车轮下这条路意味着什么。他想要缩小和她的差距,不应该再这样追赶,而是去读书,去当官,让我们村子能快点进入拆迁行列,成为城市的一部分——虽然这也是天方夜谭。
张大山玩腻了,加大油门,转弯进入城区。
岑春水想继续追,但他无论怎么扭油门,车都在慢慢减速。烟囱呼哧呼哧地响,像老爷爷不禁用的嗓门。他愤怒地跳下车,把车丢在地上,幸好我马上跳开才没被压住。他一脚往车轮踢过去,好巧不巧,被旋转的轮胎绞住。他大叫一声,把脚抽回来,破点皮,出了血,人字拖也被绞断。
摩托车开不了,我们推了一个小时才到修车店。老板试了一下,说没有汽油了。加油站很远,岑春水不想推了,要买老板店里的汽油。老板说每升贵一块钱,岑春水骂了他,但还是加了十块。刚准备走,老板说机油快烧干了,岑春水问他怎么知道,他说听出来的。岑春水叫他给点机油,老板说有十五、三十五、五十五三种。岑春水骂他,不想加,老板说机油干了会烧坏发动机,发动机坏了车就废了。岑春水沉着脸给他十五块,老板把旧的乌黑的机油倒出来,把新的倒进去。老板转了转车轮,听到轮毂里有异响,问我们是不是洗车了,岑春水如实回答。
“润滑油洗没了,车子跑不快,会生锈。”
“怎么办?”
“十块,我给你上油。”
岑春水又花了十块钱上润滑油,车子开起来温顺了很多。灯却一闪一闪起来。岑春水下来看情况,看不懂,准备回头,上了车,无论怎么按打火键,油门都打不响。他在脚踏上站起来,用赤裸的右脚踩启动杆,踩了好几下,摩托车重新启动,灯开不了了。我们摸黑去到修车店,老板轻车熟路,拆开外盖,用测电笔捅了一下电瓶。
“没电了,一次性电瓶,八十换。”
岑春水吼道:“我屌你公龟!”
岑春水想改造摩托车的梦想破碎了,连让“杀帝天”变成一辆正常的车都难,每一次骑都得猛踩启动杆。他连吃饭的钱都快没了。我爸把他买摩托车的事告诉他爸,他爸没再汇钱回来,说任他自生自灭。
不久后,他没钱吃饭了,他说就算饿死也不用加油的钱来吃饭。我也赞同,可以不吃饭,但不能没摩托车骑。我从我家里偷米给他,偶尔偷一些菜。有个晚上刚开始偷,我爸从黑暗中冒出来,一巴掌扇过来,我仰面倒下,米散落一地。我翻身朝房间爬去,爸爸捉着我腿拖回去,把我揍了一顿。次日,岑春水看着鼻青脸肿的我,拍着我的肩膀说:“木木,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最好的兄弟!”听他这样说,我十分欢快,脸也不痛了,晚上又给他偷米。父亲不知道我还敢偷,没发现,但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我们骑着摩托车漫无目的游走,偷村里的木瓜、番薯和青菜,帮他度过了艰难的时光。过段时间,他爸把钱给我爸,让我爸帮他买生活用品。
“杀帝天”和“帝煞天”的追逐成了一场众所周知的比赛。每天下午放学,张大山都故意挑逗岑春水,姜夏花也添油加醋,恰到好处地引诱。大家都知道她在玩弄岑春水,唯独他执迷不悟。
又到放学时间,我欢快地跑向脸色阴沉的岑春水。张大山也跟姜夏花走出校门,他搂着她的腰,竟然当众和她亲吻了一下才上车。她坐上“帝煞天”,身体贴在他身上。他轻轻按下打火键,车子发出巨大轰鸣。岑春水猛踩启动杆,黑黄相间的头发一荡一荡。
岑春水的车技突飞猛进,要不是“杀帝天”的性能比不过“帝煞天”,我相信岑春水早就超过他了。可惜性能是难以逾越的鸿沟,就像村里人再有钱也没有城里人高贵。今天我们从放学跑到了晚上,是最长的一次比赛,其他骑摩托车跟来看热闹的人都离开了。
入夜的刹那,正在上坡的张大山打开高射灯,一道白光从“帝煞天”前頭射出,蹿上天空,把云层照亮。驶上平路后,高射灯把前方区域照得跟白天一样亮,对向的来车都被迫减慢速度,或者停了下来。“杀帝天”的电瓶还没修好,车灯开不了,我从书包里掏出手电筒,在没路灯的地方举起照明。岑春水时不时骂我一句,因为我照在了后视镜上,反光刺到了他的眼。
他从不敢骂张大山,只敢骂我。
追着追着,张大山的车上飘下一些东西。我伸手挥了挥,捉住一块,看清是纸片。纸片是从姜夏花手上洒下来的,从手掌到手指大小不等,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像一只只迷路乱窜的蝴蝶,哗啦啦飘满整条路。
岑春水放开油门,摩托车熄火,速度降低。
我问:“不追了吗?”
他不回答,我再问:“这是什么纸?”
“我写给她的情书。”
我摊开手,手上的小纸片上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爱”字。
岑春水看着远去的姜夏花,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叹出一口气,眼中有什么熄灭了。他重启摩托车,掉头,往相反的方向逆行,到一家小卖部停下。他买了瓶漓泉啤酒,咬开瓶盖,咕咚咕咚两口,说真爽。他递给我。我咕咚了两口,说真苦。他拿过去咕咚咕咚,说一个人喝不过瘾,再给我咕咚咕咚。我觉得过瘾最重要,不管苦不苦了,继续咕咚咕咚。我咕咚咕咚了好几口,他见快没了,抢回去一饮而尽。我们喝得不多,头颅却热起来了,思绪也飘起来,胆子随之大起来,骑起车摇摇晃晃,油门一升一降,夏天的风吹得身子凉爽。
“我觉得现在很自由,像在太空漫步!”岑春水大喊,“去他妈的姜夏花!”
“我也觉得很自由!”我也大喊,“去他妈的学习!”
我们大喊着去他妈的,去他妈的姜夏花,去他妈的张大山,去他妈的学校,去他妈的烦恼,去他妈的……把一切不喜欢的东西都“去他妈的”后,我们更加无忧无虑了。
五
岑春水告诉大家,他的摩托车不叫“杀帝天”了,改成了“追风白马”。大家满脸疑惑。岑春水说,其实我和木木一直都在追风,不是追人。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中午的时候,他买来喷漆把车子喷成了白色。完工之后,虽然没有“杀帝天”那般炫酷霸气,但再也不是原来的龌龊样了。他还把其他多余的配件拆掉,让车子变得简约轻快,在后座绑上白色布条,跑起来的时候呼呼飘荡。
岑春水打响油门,我跳上车,在大家的惊愕中掉头,往反方向射去。他们以为在这场追逐中,只有追不上或者追上,没想过岑春水会掉头。张大山和姜夏花更想不到,他们趾高气扬的嘲笑竟然被岑春水无视了!大家唏嘘着散开。远去的张大山越想越气,操控“帝煞天”掉头,追上我们,用肮脏的语言辱骂岑春水,姜夏花则用眼神和竖中指挑衅。岑春水自然而然转弯。张大山跟上来,破口大骂,甚至想踢我们,岑春水轻松躲避,对方差点摔倒。向来高冷的姜夏花也跟着骂,骂他懦夫,骂他丑八怪,骂他穷鬼,骂他农村土炮。她气急败坏,俨然一个农村泼妇,发现岑春水没听进去,变成惊恐地骂,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们骂累骂腻了,骑着“帝煞天”远去,消失在了西江大桥上。
我们慢悠悠跑上大桥,桥的那边是更繁华的市区,桥下的江水慢缓缓流走。“追风白马”的引擎一如既往发出哀号,岑春水没有说话,我问了他几个问题,他都没有回答。他偏过头看大江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角有泪水。
突然,一道强光从桥那边射过来,整座桥都亮了,是“帝煞天”的高射灯!
我们被刺得睁不开眼,岑春水把车停下来。很多人都把车停下,有人破口大骂,但被巨大的鸣笛声盖下了。炮筒的轰鸣越来越近,从我们身旁轰过,伴随着哈哈大笑。路面恢复正常,周围的人开车过桥。岑春水没有前进,他眯着眼看桥的那边,对向驶来的三辆摩托车上有红蓝两色的灯光闪烁。
“交警!”我拍着他后背叫道。
“追风白马”轰然响起,原地甩出个急转弯变道。后面驶来的出租车差点撞到我们,司机开窗鸣笛大骂。岑春水猛地加大油门,车子抬一下头蹿出。前方两人的笑声传回来,看来他们调戏我们不成,去调戏了交警。
过去交警在那边城区看到非法改装摩托车,往往把他们赶过大桥就会放弃追逐。可这一次交警似乎被“帝煞天”激怒了,过了大桥仍旧紧追不舍。张大山和姜夏花竟然还在作死鸣笛,笛声响彻整条街道。岑春水脖子后挂满汗水,跟着张大山连闯红灯。我感到害怕,只想快点下车,离开这群疯狂的家伙。
下一个转弯后,“追风白马”熄火了。
岑春水号叫一声,即便摩托车还在跑,也要冒险站起来猛踩启动杆。他一个踉跄,摩托车差点摔倒。他将车稳住后继续踩。我回过头,交警就快追上,岑春水的人字拖掉了,孤零零地躺在马路中间,被一辆小车碾过。
应该是发动机太热,响不了……岑春水把车停在路边,赤脚拼命踩。他浑身都在颤抖,汗如山泉喷出毛孔。他一边骂一边踩,忽然估错了位置,踩在发动机上,脚被烫到,他像只猴子呱呱叫。
岑春水回头看到交警铁骑到来,缓缓吸入一口气又吐出。他坐在摩托车上一动不动,深呼吸,甩了甩被汗水浸湿的只有发尖还黄的头发,等待交警的处罚。这个刚失恋的杀马特少年就要失去他心爱的摩托车了,这个失去了母亲的杀马特少年准备要失去所有的东西了。我也感到难过,摸着“追风白马”,这个刚取了好名字的伙伴就要去车管所了。我们都知道,这样的摩托车进了车管所,再无重见天日的可能。
交警铁骑飞过我们,往远处的强光追去。他们压根没关注我们,可能是“追风白马”没有车灯,因祸得福。过了一会儿,车子能踩响了,我们骑上它往另一个方向慢悠悠兜去。
次日,我们去到学校,听到张大山昨晚在学校前的那条路上出了车祸。他摆脱交警铁骑的追赶后,放开双手庆祝,摩托车失控飞进了杂草堆里。被人拖出来时他头盖骨已摔裂,红白两色的脑浆溢出来。姜夏花相对好一点,头发被后轮绞住,扯坏不少皮,需要剪了才能抬上救护车。我一整天都没好好上课,想着张大山脑袋破碎的场景,完全没有胜利的喜悦。幸好昨晚放学的时候,大家都看见岑春水搭着我往相反的方向追去。
可是领导们看了一眼警察带来的监控,发现了跟在张大山后面的岑春水。他捐过五百一十二块钱,全校师生都对他印象深刻。岑春水的班主任,也就是我爸,看到我坐在他的車上,气得七窍生烟。岑春水被警察带走,他如实交代,没有责任,但“追风白马”被没收了。放学后,我爸揪着我的耳朵回家,平日里簇拥着我的同学今日继续簇拥我,脸上挂满幸灾乐祸的笑容。
我爸在祖宗的灵位前把我揍一顿。我哇哇大叫,喊救命,可是没有人敢阻拦暴怒的他。他打累了,罚我跪着忏悔,不许我吃晚饭。我跪到深夜,奶奶拉我去她房间,拿饼干给我吃。我边吃边流泪,保证自己不和岑春水瞎混了。
岑春水消失了整个暑假,回到学校已是初三。他的头发染成了红黄蓝绿紫五种混合颜色,他爸回来了,却管不住他。我常看到他放学后进入校外烂仔头们的队伍,与他们一起抽烟、飙车、说脏话,唯独不喝酒——他曾和我说过不想成为他父亲那样的死酒鬼,因此对酒深恶痛绝。
某个大雨倾盆的深夜,他们一伙人披着雨衣,戴着头盔,骑着摩托车去到校门口超市的仓库后面,甩出砖头打坏了玻璃窗,用液压剪剪断了防盗网,让岑春水爬进去。岑春水必须得爬进去,这是他第一次入伙,要表忠心。
有个烂仔头先前在超市里工作,在他的指引下,岑春水很快找到了放烟的位置,用刀凿开箱子,把一条条烟从窗口丢出去,他们在外面装进蛇皮袋。狗叫声响起的时候,摩托车的引擎声也响起。岑春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脑袋轰一声,尿液顿时浸湿裤裆。仓库的门打开,狗独自跑进来汪汪大叫。他慌慌张张从窗口翻出去,小腿被碎玻璃划开,血涌而出,与雨水混合。
他以为至少有一个刚刚还称兄道弟的烂仔头会等他。他们全都惊慌失措,逃之夭夭。仓库保安举着手电筒照在他脸上,他转身想跑,小腿传出撕裂的痛感,摔了一跤,爬起来后,只能一瘸一拐走。仓库里的狗在叫,岑春水也在叫,他看到前方被雨遮蔽的路一片幽暗。
他多希望此时此刻“追风白马”还在自己身边。
他相信只要骑上它,哪怕特种部队的重重围堵都可以逃走!
保安大声呵斥,追上他。岑春水手上的凶器挥动,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反射出凌厉的光。保安停下脚步。岑春水发现保安是个老头,又看手里的水果刀,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他把水果刀指向保安。
老头保安展示手上的铁棍,示意岑春水放下刀。
岑春水发出嘶哑的哀求:“放我走!”
他瘦长的身子在雨水的浇灌下,如同一株被摧残的野草。他双腿打战着后退,手上的刀胡乱割着空气。他求老头放他走,他说他还是一个学生,他说他不想坐牢,他说他错了。他说只要放他走,他马上重新做人。
“放你走我被扣三个月工资,捉住你奖励五百!”
岑春水怒了,他热血上涌,要强行闯!他挥着刀吓唬老头,叫着喊着,不让开就捅你。老头不是好惹的,说老子以前当兵的时候你爸还没遇上你妈,你敢闯就一棍打残你。岑春水还是要强闯!他闯了,老头抬手一棍打在他头上!岑春水左手接住棍子,手掌发麻,这才知道是铁棍。
“操你妈!”他骂道,“我明明知道错了,你这条老狗为什么不给我一条活路?”
岑春水抓紧铁棍用力一扯,借力向前冲去。倔强的老头也死死捉着铁棍,整个人被拽了过去。老头和岑春水撞在一起,旋即弹开。岑春水瞪大双眼,手中刀哐当落地,大肠里的屎啊尿啊一股脑倾泻而出。老头弓着身子,满脸不可置信,没想到自己三十年前在两山轮战中没死,竟然交待在一个毛头小子手上。
“你这烂仔头,你来真的……”
老头倒在地上,流下的血和雨水混杂,被手电筒照成了一件会流动的美丽图案。有人拿手电筒跑过来了,两束光射在岑春水的脸上,仿佛带着电流,电得他一个踉跄。岑春水僵硬的身子软了下来,瘫倒在水里,看到老头的眼睛还睁着,直勾勾盯着他。
岑春水被打了一顿,才被警察带走,不久后进了管教所。他供出了那群人,他们自认为做得隐蔽,却也逃不出法网。供出他们不能将功补过,毕竟他杀的是老兵。
二十五万的赔偿落在了岑春水他爸身上,他只拿出了八万存款,剩下的许诺打工来还。为了还钱,他爸和我爸喝了一次烂醉,之后就戒酒了,每天早出晚归。那天晚上,他爸说他早就知道了岑春水这个性格以后没出息,想着去广东多做点工,看看能不能多赚点钱,在城里买一套房,没想到房价飙得那么快,翻了两三倍,工资还是这么点。
我只见过一次岑春水。他被剃了光头,消瘦得夸张,仿佛皮下只剩骨头。
“幸好没把你带坏。”他说,“你还有机会离开这里,好好读书。”
我说我不想离开。
岑春水说出犯罪动机,仅是因为姜夏花想要一台新款翻盖手机。她没有钱,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她告诉他,送她一台翻盖手机,她就是他的公主,他就是她的王子。他又一次被打动了,越过红线,加入了盗窃团伙。他想挣够钱就金盆洗手,没想到第一次就栽了。姜夏花矢口否认这事,说都是他一厢情愿。
六
我常想起那个被交警追逐后的夜晚,岑春水重新启动摩托车,晃悠到江边。我们爬到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吹着江风,看着江对岸市中心慢慢熄灭的霓虹灯,感到劫后余生的喜悦。岑春水告诉我,姜夏花真正让他心动是父母离婚后的第六天,放学回去的傍晚。那个傍晚的夕阳特别暖,有一缕落在我们村与市区交接的马路上,路上车子开得很慢,孩子能无所顾忌两边跑,司机也不会开窗骂人。姜夏花见他情绪低落,在马路的那边大声叫住他,跑过来塞给他一颗薄荷糖。她扎着小辫子,穿黑色短袖T恤,T恤上印着白色熊猫头,下身牛仔裤加帆布鞋。用他抄袭来的情书形容:在最黑暗的日子里,你是唯一的光。他循着这道光爬了出来,接受了母亲抛弃自己的现实,打算鼓起勇气重新面对生活,没想到掉进了另一个深渊。
姜夏花的好闺蜜因为一个男人和她闹翻,把她最大的秘密公之于众:她的家人只是在城里租房,根本不是城里人,是更远更偏僻的农村来的。城里人鄙视我们,我们鄙视更远的农村人。她同时遭到马路两边的人的鄙视,大家有的为岑春水打抱不平,有的觉得岑春水活该。过一段时间,我看见姜夏花被一群人围住,有个紫头发的女生扇她巴掌。又过一段时间,她和那个紫头发又被一群人围住,不过换成了她扇巴掌。她和他们继续在这样的事中成长,初中毕业后成为小城里无所事事的混混,或者去广东进厂打工。
这批黄头发紫头发离开校园,另一批进来的人接着变成红头发绿头发。
我经历这些事,明白了些成长的道理,不再和烂仔头接触,也把早恋列为禁忌,全身心投入学习。
小学时的班长李志强和我一样进入重点班,他一直跟我暗中较劲,成绩比不过,便用其他方式攻击我,说我成绩好是因为有个老师爸爸,说我爸爸给我补课到半夜。他不止一次发誓,如果他拥有和我一样的条件,肯定能超过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不怎么理会他。我的无视让他得寸进尺,期末考试时因为肚子痛考得差了些,他便以为是那些话起了作用。新学年,他说得更起劲。当他把矛头指向我妈,我实在无法容忍了。他总是在背后说,我没有耐心也在背后说他,在一个晚自习课间,我去到他面前发出警告,引来很多人围观。他觉得丢脸,与我争辩,争不过我,竟然公开说我妈,说她因为我爸穷跑了,说她在广东傍上了大老板,说她跟别人有了孩子。
他話音未落,我的身子就从座位上弹起来。下一秒他被我踩在椅子上,再下一秒我的右拳落在了他肥大的脸上。他发出惊天动地的号叫,与我厮打起来,打不过,爬进课桌,我拽他出来继续打。过后听说被老师和同学们拖开时,我双眼都是红的,比李志强脸上的血还红,好几个人用尽全力才抱住我。
学校处罚学生有规章,却很少按规章办,要是两个都是差生便都处罚,要是一个差生一个优生则处罚差生,现在是这些年第一次出现两个优生掐架的情况,而且还是在课堂上。我是先动手的,但我爸是本校老师,做出过重的处罚不太好,不罚也不成。领导们开会讨论决定,我赔偿李志强医药费,因为两个都动手,所以两个都要写检讨书和保证书。李志强她妈不愿意,跑来学校闹事,让我爸赔两千块,还要我在周一升国旗时公开道歉。
我爸赔了钱,我不愿道歉。
事情越闹越大,大家说我爸用了关系,再说学校不公平对待学生。他们说得对,但学校领导无法容忍,不停给我爸施压。我爸是受人尊重的人民教师,这些年也确实教出了几个不错的学生,却不太会跟自己孩子沟通。他总是把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挂在嘴边,引以为傲,我却不以为然,知道大家怎么样背后嚼他舌根,说他帮再多人成才,也过不好自己的生活。没有人知道我妈当初为何离开,他也不跟别人说,任由他们编造各种版本,成为他们的谈资。我对他早有许多不满。
这事导致我跟他的关系更加恶化。我认为我没做错,他和所有老师一样,觉得不论说什么,先动手那个就是错。最后一天,他见我还不同意,抽出皮带要打我。我瞪着眼给他打。奶奶哭着挡在我前面,求父亲不要动手。
看着老人的眼泪,我心软了。
周一早晨,我站在五星红旗下念出道歉的话语,看着李志强骄傲的神情,看着父亲满意地点头,看着台下各种各样幸灾乐祸的脸,我明白了岑春水跟我说的话。原来他也遭受过这样的委屈和失望,所以想离开。他离不开了,而我不一样,我还能读书,还有机会远离。
我变得沉默不语,不和身边的人说话,回到家总待在自己房间。大人们都说是青春的叛逆,和所有人都会经历过的叛逆一样,只有岑春水的父亲不觉得。
“不是摩托车,不是他妈,不是别人,都是我的错。”他说,“我现在才想通……现在想通已经迟咯。”
岑春水他爸知道我和我爸吵架后,马上跑过我家安抚我。他没有我爸那样教书育人、为人师表的口吻,而是像个知心朋友和我从每个角度去谈,谈这事怎么做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再谈我爸是为了我的成长着想……如此谈了许多许多,我明白了,他怕我和岑春水一样,与自己的父亲闹翻后成烂仔头。如果当初他有耐心这样跟岑春水聊,而不是打他骂他逼他认错,能不能把他引回正途?
他跟我聊很多。聊和我爸小時候的事,那时候没有水泥路,路那边没建那么多房子。聊岑春水小时候,他那时多可爱,喜欢骑那辆小自行车满村跑,村里人都说他长大会是个货车司机,在当时可是光鲜亮丽的工作。聊岑春水他妈妈,也聊我妈妈,那时候两个女人都从外面来,喜欢待在一起,成为村子里别样的风景。聊到很多过去,都是快乐的事,一切充满希望。
“那时候大家都想把生活变好,可是世界变得太快了,人也变得很快。”他语气温和,“叔没读过书,你读得多,你读出了人为什么变这么快吗?”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过去的人怎么样,也不太看得懂现在的人。我不理解大人们怎么总是吵架,同龄人为什么要追逐那么奇怪的东西,也不明白城里人为什么总是看不起农村人……我有很多不明白的事,也试着从书里找到答案,可是书里也没有答案。
岑春水他爸告诉我,当年我爸说放心不下他是借口,他们先去广州才去深圳。我妈在广州,她哥哥不认同她的做法,早把地址给了我爸,劝我爸去找回她。我爸斗够了气,到底还是觉得孩子有个妈好,决定放下自尊心求我妈一次。在那座繁华迷眼的千年商都,他的自尊心不重要,他循着旧地址找到我妈的新地址,被她和她的新男人侮辱,再次心灰意冷。岑春水他爸没跟我说受到什么侮辱,从我爸过后的只字不提来看,绝对是男人无法容忍的憋屈,这致使了我爸对别人的话表现出极大的宽容,因为他们很多时候没说错——我妈并不是值得维护的女人。
“你爸马上想明白了,生活是向前看的。我还要想几年才明白。”岑春水他爸说,“你爸说,把你养大,再教出几个满意的学生,他人生也就过去大半了。他还说,人生这样过去也挺好,都是平凡人,改变不了太多。你好好想想他说的吧。”
我想了很久,仍旧想不明白大人们这些故作高深的话。我没有理解我爸,但也不至于恨他。过后有人认出来,处理李志强事情的女人和处理姜夏花事情的是同一个,原来他是姜夏花异父异母的弟弟。姐弟两人从小疏远各自的父母,彼此挺照顾,直到姜夏花变成烂仔头。姜夏花变成烂仔头后,认为是李志强他爸勾引自己的妈妈,从此对李志强和他爸的态度判若两人,这个家庭再一次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也可能是她那样认为后才堕落成烂仔头。李志强却觉得是张大山和岑春水以及我这些人害了他姐姐,如今张大山死了,岑春水进监狱了,他只能把愤怒全都迁移到了我身上。我没心思和他解释,警告他,如果他再敢说一句我的家人,我会让他找不到牙齿。
我铆足了劲学习,将吃喝拉撒睡和学习之外一切事视为浪费青春,大家都说我贯穿了我爸的教育理念。高考之后,我没和我爸商量,把学校填去了北方。我以为我爸会大发雷霆,做好了被打骂的准备。没想到他抚摸着我的录取通知书,仿佛当年的梦想实现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嘴唇动了好几次才说,以后有什么事记得给家里打电话。
我把青春的渴望认为是一辈子都要坚持的事,实际上,没过两年我就被抹去了逃离的欲望,在寒冷的北方想念南方小城,想念小城里的一切人和事。毕业后,想到年迈的奶奶,我连繁荣的粤港澳都没考虑,回到了广西,在首府工作,每周放假都坐动车回贵港。
在动车以及很多事物的更替变幻中,我再次感觉到了生活的天翻地覆。当年杀马特文化流行的速度有多快,如今消亡得就有多快。那些头发五颜六色,造型奇怪,穿着夸张炫酷,喜欢胡乱搭配文字和符号的青少年忽然消失不见。有人说是杀马特文化从网络到现实被全面抵制,有人说他们是因为被工厂拒收不得已改头换面,有人说是被新出现的“精神小伙”土味文化代替,也有人说是那群人长大了——长大了,要去面对生活了。
七
岑春水在管教所待到十八岁,转去监狱继续服刑。最后两年,他爸再也没去看他。他以为父亲对自己失望了,出狱那天,看见父亲拄着拐杖等自己。原来这些年,他爸为了还钱,没日没夜干活,从工地二楼摔下来,获得一笔赔偿款,把钱还清了,自己还能剩点。摔断腿之后,他爸只能靠编草席卖钱,不过这个不再喝酒发怒的男人觉得生活看见了曙光,因为他的儿子可以重见天日、重新做人了。
岑春水他爸拿出五万块钱给他,说:“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岑春水抓着钱,躲在房间里咬着手臂,呜呜地哭到半夜。
第二天,他把钱还回给父亲,向父亲保证自己能自力更生。
出了监狱的岑春水被人叫作劳改犯。他和入狱前判若两人,身体比以前高大许多,脸色苍白,眼中缺乏光彩,看人时总是躲避。他不再留长发,保持干净爽朗的寸头,穿的衣服也规矩。他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重新装好被熊孩子砸坏的窗户,细心照顾父亲的衣食起居。他和人说话客客气气,不再脏话连篇,失去了年轻时的戾气,尤其尊敬长辈和孩子。即便如此,大家还是叫他劳改犯,不论说什么事,都要提到劳改犯这个词,“劳改犯”就是他的名字。甚至有些孩子特意去他家门前打闹,就为了一声又一声叫他劳改犯。
小城里的消息传得快,不久后大家都知道那个误杀老兵的劳改犯出来了。他去找工作屡屡被拒,有时工作了几天,老板知道他是劳改犯后,立即把他轰走了。大家觉得劳改犯和传染病一样,会把犯罪病毒传给别人,即便管教所和监狱把他改造成了一个不敢再犯错的人,即便他从不发怒,脾气温和,勤勤恳恳工作。他在半年换了五次工作,被砸了一次小吃摊后,修车店的老板看不过去了,问他愿不愿意到店里当学徒。
“开始两年做不了什么,工资肯定不高。”老板说,“我给你学技术,技术学好了,攒几年钱,你可以自己开个修车店。”
这个老板就是卖给他二手车的人,现在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白了一半,满身机油味。老板说当年他卖二手车,只是想赚点钱,没想到害了那么多人,他现在不卖给未成年人了。老板说他儿子以前也学坏,犯了错才知道痛改前非,所以他觉得对犯错的人应该给予机会。
岑春水留在了修车店,工作认真,服务态度好。老板认同他,给他提工资,教他真技术。虽然脏点累点,但生活有了转机。岑春水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点也找不到过去的痕迹,仿佛送了一个人进那个地方,出来的是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这个人现在遵守规则,对社会没有任何危害,遇上与自己无关的事,从来都是沉默。
只过了不到两年,一个打扮光鲜亮丽的女人找上门,平静的日子又被打破了。
女人述说自己的后悔,这些年经历两段婚姻,都没有好结果,最后觉得还是岑春水他爸好。或许他爸仍得不到她满意,但毕竟这是自己出嫁后待得最久的地方,况且生有个儿子。
岑春水听她喋喋不休,感受着她把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的态度,心中五味杂陈。
他爸闭门不出,让岑春水决定。他果断让她滚蛋。毫无疑问,岑春水恨她,在家门口辱骂了她,想把她轰走。这是他出监狱后第一次生气。他远比表面看起来要生气得多,他在努力克制着怒火,按压心中那头随时要冲出来的野兽。
他妈感受不到他的情绪,说自己生了他,他不能这么赶走她。
“你要记着,以前是你要离开。”岑春水咬牙说,“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离开,现在我不需要你了又回来……我是个人,不是你的工具。”
女人继续找很多理由,说自己后悔了,说自己其实迫不得已,说自己那些年一直想着岑春水。不过,无论她嘴里说多少理由,她都坚持一个中心观点:她生了岑春水。言外之意显而易见:她生了岑春水,不论做错多少事,都应该得到无条件的原谅。
岑春水被关了那么多年,早已不善言辞。他在她滔滔不绝的话中感到窒息,进而想到了很多因为她离开而遭受的嘲笑与苦难。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嘴上说爱他,却自始至终不承认错误,并强调他长大了更需要爱她。
他张了张嘴,尝试说几句什么,却出不来一点声音。
女人以为他的沉默是被自己说服了,就像过去凭借这张嘴说服过很多人。
女人想了想,说:“我十月怀胎才生了你,给我十万块钱,我就同意和你断绝母子关系。”女人不相信这个家庭能拿出十万块钱。她当这是一种策略:提一个过分的要求,对方不能满足时便会妥协。只要岑春水妥协,她就能暂时留在这个家里。留下来是最难的第一步,她相信只要完成了这步,就能继续凭借自己的不烂之舌重新回到这个家庭。过去这些年在其他家庭的经历让她积累了各种各样近乎无赖的经验,她不经思考就用在了这个不谙世事的亲儿子身上。
岑春水把话当了真,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受了这么多苦,这个女人还要继续伤害自己。女人仍在不停说,他不止听到了她现在说的想回来的话,还听到十多年前她离开那天说的决绝的话。他感觉脑袋里充满了气球,正慢慢膨胀,气球好不容易撑爆,却流出铁钉和碎玻璃。他头痛欲裂,蹲下来抱着头,女人还要说,他感觉快要癫狂。
他不想妥协,不愿意退哪怕一步,从他突然红了的眼可以看出。
他跳起身,跑回厨房,出来时拎把没用过的锋利菜刀。他挥着刀,威胁她说不走就砍死她。她很烈,仰着脖子说,从这里砍下去。她见过很多凶恶的男人,他们张牙舞爪只是掩盖,从不敢真动手,何况是自己亲儿子。她对亲儿子太不了解了。女人的挑衅让他失去理智,刀被高高举起,手指颤抖着像触电的泥鳅,幸好躲在房间里的爸爸及时出现,歪着瘸腿去阻止他。
他爸摔了一跤,爬过去抱他的腿,哭着求他:“儿啊,你不能再进去了啊,你再进去我活不了啊!”
岑春水心软了,去扶起他爸。他回头对她吼道:“你以前做的那些对不起我们的事,我原谅你了!我求求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生活中了!”旁观的村民一阵唏嘘,大家一直以为当初离婚错的是岑春水他爸。
她竟然用两根食指比了个十字,再次强调:“我刚才说的数。”
岑春水瞪着她,思想作剧烈斗争,浑身都在颤抖。颤抖了好一会儿,他似乎决定了什么,转身回到厨房。外面的人只听到什么被剁掉了。岑春水从厨房里走出来,左手的血滴滴落下,少了半根手指。
他快步走到女人面前,摊开右手,问:“一根够没?不够还有九根。”
女人盯着被剁下的无名指,眼前一黑,双脚绵软,瘫坐在了地上。
女人大叫,再大哭,抓頭发,捂脸,起身踉踉跄跄跑了。
岑春水从头到尾不说一句痛,仿佛切去的是头发或者胡子。他去医院,医生说手指还可以接上。岑春水不愿意。听说他把那根手指带去野外,埋在了一棵树下。没人知道是什么地方,也没有人知道是哪棵树。
他爸告诉大家,二十多年前岑春水的胎盘也埋在那棵树下。从那以后,大家都说,岑春水不再是以前那个岑春水了,他获得了新生,长成一个有骨气的男人了。从此没人再叫他劳改犯,把属于他的名字还给了他。
岑春水,多温柔的名字啊,大家如此感慨。
岑春水他妈回来闹这事成为村里的热门话题,大家传出许多版本,猜测许多可能。我知道一些,比如她以前总是说谎,答应了的事从来不做好,这对还是孩子的岑春水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比如她喜欢埋怨自家不够好,羡慕别人的生活,想成为别人,可惜至今未能如愿。比如她在他爸喝醉后吵架,跑出去彻夜不归……如此许多事让岑春水难以再接受她回到自己的生活。
岑春水过后跟我说,他最绝望的不是被判刑那天。虽然被判刑也让他受到重大打击,可那时自己已经烂了,烂得不知自己是什么东西,对现实麻木,看不到以后。真正让他看到生活垮掉的是母亲的离开——他现在不愿意叫她妈,而是“那个女人”——那天之前他童心未泯、无忧无虑,那天之后他在他爸愈加暴躁的脾气下担惊受怕、无所依靠,后来又在被姜夏花拒绝的屈辱中迷失,最后彻底失去自我。往后经历的所有事,他都觉得与那天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八
我大学毕业那年,村子被正式列入规划,准备拆迁。大家感到兴奋,期望了那么多年城区从路的那边跨过这边,今天突然就实现了,能真正变成城里人了。我看着这片要被城市文明吞并的农村土地,感到有些恍惚。
“感觉什么东西丢了,找不回来了。”岑春水跟我有共鸣。
“我们长大了,像成熟的土豆,要被连根拔起了。”我学着书本里的感伤语气说,“长大就是失去,失去童年,失去土地,失去家乡。”
岑春水笑笑,说他不太听得懂我的话,再说没啥,好日子要来了。
我不知道他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我和他聊起以后,他打算继续做摩托车修理行业。村子拆迁后会有安置房和补偿款,用那些钱可以新开一个修理店。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以后的人不开摩托车了。我安慰他,肯定会有人开摩托车,不是杀马特了而已。我们哈哈大笑。
我们还谈了婚姻话题,岑春水是坐过牢的人,没有人愿意和他交往。他打算再等几年,等拆迁了,他被议论的风头过去了,再去相亲。在他看来,以后他是城里人了,如果愿意去农村找一个姑娘,哪怕蹲过二十年监狱,哪怕少一只手也不是问题,毕竟現在农村的姑娘都想嫁进城里。
又过几年,岑春水开了修车店。他给很多人修摩托车,除了试车,从没再开过摩托车上路,坐骑是一辆速度安分的雅迪电动车。他结婚了,如愿以偿通过媒婆撮合娶了一位乡下姑娘,除了彩礼贵点,没啥好挑剔。结婚一年后有了孩子,是个女儿,记得结婚的时候,他跟我说做梦都想要一个女儿。他重新适应了外面的生活,现在进入一个新阶段,对未来充满盼头。
现在的年轻人不骑摩托车了,喜欢改造电车,有些比摩托车还猛。岑春水不仅卖他们二手电车,还卖各种违规配件。他说家庭压力大,赚钱最重要。他还想着学修小车,以后的梦想是开一家修小车的店。小车贵,修起来赚钱,听起来也比修摩托车、电车高级,在业内受人尊敬些。有时他喝多了,不再满足于修小车,扬言说是自己命不好,如果有和别人一样的机会,他肯定能去大城市,成为造小车的高级人,甚至成为他们的老板。当然,也有可能造高铁坦克,或者宇宙飞船。
听说姜夏花去首府混迹了几年,做了网红,抖音短视频火了之后,她正好在风口,凭借姣好的容貌和性感的扭姿一夜爆红。可是爆红不到一个月,就有人把她未成年时的裸照发到网上,接着陆续出现别人和她的裸照,网上议论不断,没过多久她就被封杀了。她除了直播一无所长,迫不得已回到了小城,和很多男人混迹。她知道岑春水成了城里人,去找过他,他没理她。
其间还发生了一件事。他妈妈在他砍断手指后没找过他,在城里出租房住了一段时间,被赶了出来,流浪在街头。她的精神出了问题,疯疯癫癫,冬天时只穿一件衣服,去江边洗澡,冻晕了。有人把她送去医院,报纸和电视台登出她的消息,寻找她的家人。大家都知道岑春水断指明志的事,觉得这女人自作自受,对新闻置之不理。可是岑春水竟然去把她接回家里,重新认她做妈妈。大家都说他傻,明明和这女人撇清关系了,现在又去接这个烂摊子。他拒绝谈论这事,但谁敢在他面前议论他母亲,他会直勾勾、恶狠狠瞪那个人,直到对方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我常常回家,走过学校,走过已经变成街区的土地,看着那条曾经代表城乡分界的马路,仍能感到阵阵恍惚。闲来无事,我会去岑春水的店里,和他聊聊天,晚上下班了去吃个夜宵,试着将城里人的生活习以为常。
有天喝得太晚,有人打电话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岑春水细声细语说喝酒,晚点回去,不用等他了,快睡吧。他挂了电话,我不由得感慨他女人真好,懂得体谅人。
他说是他妈妈。
“我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原谅她。”如今谈到她,他的语气不再仇恨,“有次见她在路边疯疯癫癫,跳着跑着,周边父母抱着孩子看着她笑,像看一只猴子表演,感觉有点不忍心。”
他跟我碰了一杯,灌完才又说:“后来想想,这不能全怪她,那几年我爸喝酒、赌钱,不上进,脾气大,她试着一个人拉扯过这个家庭,也挺绝望的。”
他又喝了一杯,再说:“她也受到了惩罚,应该给犯错的人改过的机会。”
岑春水越来越迷喝酒,不论遇上快乐的事还是伤心的事,都要搞上几杯。喝着喝着,说到他的婚姻,又说到我的。我说还不想结婚,找不到喜欢的,喜欢的人家也不喜欢我,再自嘲几句,长得丑,长得矮,没钱也没才华。我们没继续聊这个话题,或许他明白,对我而言最大的阻碍不是有没有合适的人,而是来自父母。父母失败的婚姻让我对自己的婚姻蒙上阴影,渴望又恐惧,始终迈不出那一步。
我妈在我读大学的时候联系上我,说想去看看我,我一直拒绝。她不断给我打电话,我都拒接,她换号码打,我听到她的声音就挂掉。她学会用QQ和微信,添加我为好友,给我发很多信息,我删过几次,都被她加了回来。信息叠了好多,我都没有回复。我大学毕业后,她说想回来帮照顾奶奶,我没给明确答复。我爸学着岑春水他爸,说听我意见,我表示没什么意见。我爸以为我还在生气,在饭桌上跟我说我妈的好,挖掘很多过去她好的事情,附上诸多细节,证明生活多了她会多一些光彩。我想起他们离婚后的几年,父亲每天吃饭时都拍桌子说她坏话,列举许多她做的坏事,从她是一个不称职的妈妈推导出她是个坏得不可原谅的女人。自始至终,我都感觉像在听一个和自己无关紧要但又不得不听的八卦,唯一能逃避的方式就是吃快点。
我说真心话,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话让我爸更加犹豫不决。
我也明白,我对我妈的情感不是恨。我忘记了儿时许多事,对她也很陌生,谈不上恨她。就像当年她在电话里平静地述说离开,我现在也能平静地将她忽略。中学时那次大打出手,其实也不是因为别人侮辱了她,而是为了自己的尊严。我预感到这种平静背后藏着更冷酷的东西,又似乎是某种缺失:谈不上恨她,也没有爱。家庭破碎导致爱与被爱的缺失,困惑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尤其是读书时与那些女孩子的爱情中,我总是机械地学习付出和索取,从未从内心坦然去接受恋情,以至于很多感情没有结果。慢慢地,我觉得自己还能接受往后人生中更多事情没有结果,进而放弃很多热情与渴望,觉得很多东西都变得无所谓。
有一次,我的母亲想回来闹,搞出动静吸引邻居来看,表达出当初离开家庭的忏悔,和如今想回归的渴望。可能她听说了岑春水母亲的事,以为我也会心软。我没有心软,只是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她,仍旧像看一场乏味的表演,直到她尴尬离去。父亲从头到尾闭门不出,奶奶早已糊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过后大家都说,岑春水年轻时做的坏事不少,但底子里是个心善的人,反而岑木木这个读书人,看起来为人和善,其实心肠最硬。也有人说,岑木木只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等他过去了,知道什么是生活,就能原谅生他的人了。
【岑叶明,笔名叶明岑,广西贵港人,1998年生。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广西文学》《中国校园文学》《青春》等,有作品被《散文选刊》转载,曾获首届“鲲鹏”全国青少年科幻小说奖,第二届贺财霖·科幻文学奖。】
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