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伟
宋元时期是中国陶瓷业空间分布格局定型期,很多中国陶瓷史学者长期关注此一时期中国大陆窑业互动、演化的轨迹,以期透视和理解古代中国陶瓷业空间格局的形成因素和历史实际面貌。在“窑系学说”①所谓“窑系”,即“瓷窑体系”的简称,意指以某一著名窑口及其独具特色的瓷器产品为代表(瓷器产品的胎釉成分、工艺、造型、釉色或装饰风格等方面相同或相近)的一批窑场的总称。“窑系”学说的代表性学者主要有陈万里、冯先铭等,曾将宋元时期的中国窑业体系分为定窑系、耀州窑系、磁州窑系、钧窑系、景德镇窑系、龙泉窑系“六大窑系”,有学者或加上“越窑系”“建窑系”,称之为“八大窑系”,也有学者加入“官窑系”。近年来随着“地方意识”的崛起,也有提“淄博窑系”或“宜兴窑系”,但都未获业界共识。近年来,学术界对“窑系”概念和“窑系”学说进行充分的学术反思,但不可忽视“窑系”学说对于构建中国陶瓷史体系的学术贡献。参见:中国硅酸盐学会.中国陶瓷史[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229.、熊海堂的“文化系统论”和“文化交流层次论”②熊海堂的“文化系统论”和“文化交流层次论”认为,文化交流要具有层次观念,文化运动的一般规律和特性在于:兴衰的规律、流动的规律、渗透的规律、抵抗的规律、延展的规律以及文化现象的可视性。可以说,文化是一个有层次的构造,包括哲学思想(中核)、宗教艺术(深层)、技术交流(中层)、衣食住行(中层)、技术模仿(中层与表层之间)、物物交换(表层)6个不同层次。文化交流中,“文化和核”是理解“民族文化”的关键,决定文化性质的是文化的“中核”。从文化交流层次理论出发,技术交流是文化交流中一个较深层次。以往在陶瓷史研究中多注重文物的外形、装饰和文化意义上的表面比较,因为理论上的混乱造成比较研究中的错误判断。文化比较层次论强调把文物的表面模仿和技术交流放到不同的文化层次中去进行比较研究。参见:熊海堂.中朝窑业技术交流史论(前篇)[J].东南文化,1991(1):39-58;熊海堂.中朝窑业技术交流史论(后编)[J].东南文化,1991(2):55-87;熊海堂.文化、技术交流史研究的理论与实践——兼论东亚窑业技术史比较研究的问题点[J].东南文化,1991(Z1):32-39;熊海堂.东亚窑业技术发展与交流史研究[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之后,最具影响力也相对成体系的理论流派即是以北京大学陶瓷考古学者在发掘、研究代表性窑业遗存基础上进行的诸多理论探索。其中代表人物一是已故考古学家、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权奎山;二是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曾任浙江省考古研究所所长并长期直接从事浙江古窑址考古发掘的任世龙;三是陶瓷考古学者、现任北京大学历史文博学院教授秦大树,以上三位都深受北京大学苏秉琦、严文明等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理论的影响,并在此基础上展开中国古代窑业文化类型和时空格局的研究,是“窑系”学说之后关于中国古代陶瓷业时空分布格局及其历史演化中中国古代陶瓷史研究“空间转向”或“地理学转向”最具代表性、也最具影响力的理论学说。
“窑业区系说”主要源自著名考古学家苏秉琦的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理论。苏秉琦的区系类型理论是从地层学和器物形态学出发建构的,所谓器物形态类型学,即是对不同文化、不同时代或同一文化的不同阶段、不同地区的器物就其形态进行对比,探究其变化的规律。①苏秉琦,殷玮璋.地层学与器物形态学[J].文物,1982(4):3-9.苏秉琦将考古学的地层学、器物形态类型学方法推广扩大到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质地、不同类别的考古遗存进行比较研究,由此推导出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及其划分方法:首先,选择若干处典型遗址进行科学的类型学考古发掘,获得可资研究分析的典型材料,进而通过文化类型的准确划分,在较大区域内以其文化内涵的异同归纳为若干文化系统。区、系、类型三者的关系是:区是块块,系是条条,类型是分支。通过文化类型的划分、文化内涵的深入洞悉及其相互关系的探索,明晰考古学文化主体在时空上的动态变化,最终还原历史原貌。具体而言,各种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的划分,是根据发掘调查及各地区文化内涵的差异和特点进行分期,再以分期为基础,根据文化内涵的异同进行区域类型划分,进而分析和认知历史面貌。在前述理论基础上,苏秉琦将中国史前文化划分为北方、东方、中原、东南、南方和西南六大区域,各区域下面又可划分为更小区,其中北方、东方和中原形成了后来的黄河文明;其他三区是后来长江文明的基础。②苏秉琦,殷玮璋.关于考古学文化的区系类型问题[J].文物,1981(5):10-17.苏秉琦的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理论,对中国考古学实践、研究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和深远的影响。③李伯谦.考古学思想发展史上的一场革命——重读苏秉琦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理论札记(提纲) [J].南方文物,2010(3):1-3.后来不少历史考古学者进一步发展和完善了苏秉琦的区系类型理论,其中以北京大学历史考古学者严文明最有代表性。严文明强调从不同层次上把握考古学文化的面貌,可以将考古学文化划分为不同层次,文化下面分期,每期文化可以分若干地方类型,此为第二层文化;文化类型自身也可以分期,每一期可以再分为几个小区,此为第三个层次的文化……如此进一步可以细分为更细微和更宏观的文化层次。④严文明.新石器时代考古研究的两个问题[J].文物,1984(8):9-15.严文明的文化层次理论看似不限于对苏秉琦区系类型的解释,客观上则大大发展了区系类型理论,对后来的陶瓷考古领域的窑业区系学说理论探索的影响更为直接。
尽管也有学者指出苏秉琦的区系类型理论有着 “同一律和普遍性等基本概念不明确”、区系的划分可能会割裂某些民族文化区或区系类型过于静态僵化等局限性⑤张敏.简论考古学的“区系类型”与“文化系统”[J].南方文物,2012(2):43-52.,但苏秉琦关于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的探讨,以全国考古学文化作为研究对象,通过类型划分、文化内涵及其内在相互关系的认知,探究其发展谱系,还原和展示各个发展时期的历史文化面貌,从宏观着眼、微观入手,从时间和空间、层次与谱系相结合的综合性视角,整体上把握诸类考古学文化之间和考古学文化内部诸要素之间的时空关系、渊源影响,把中国考古学研究引领到一个新的高度,具有很强的方法论意义①肖一亭.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问题的学习和探索[J].南方文物,1989(1):79-83;曹兵武.区系类型学说与中国考古学的发展——苏秉琦先生两本考古学论文集学习笔记[J].中原文物,1998(1):110-117.,对中国陶瓷考古领域的学术影响是全方位的。更重要的是,陶瓷考古工作者在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学说基础上充分结合考古发掘材料、历史文献甚至现代科技手段,对中国古代窑业的空间分布格局进行区系划分,力求尽可能还原中国窑业历史发展实际面貌。
已故北京大学陶瓷考古学者权奎山长期从事江西、河南、陕西等地古窑遗址的考古发掘工作,较早关注到洪州窑、寿州窑、景德镇窑、吉州窑等南方古代名窑中心区域移动及其规律。权奎山依据考古资料,以堆积范围、产品质量等为基础,分辨出上述南方各窑的生产范围、各区域的生产时段,确定不同时期的生产中心,发现生产中心区域的转移,是南方古代名窑发展中普遍存在的规律。南方古代名窑生产中心区域移动与原料、地理环境、交通运输、劳动力资源和市场等因素有直接关联②权奎山.试论南方古代名窑中心区域移动[J].考古学集刊(第11辑),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7:276-288.:一般而言,东汉晚期,三国两晋南北朝及隋、唐中早期,南方窑区始烧成熟瓷器。最初烧瓷区域的交通运输、地理位置相对都不太理想,生产一段时期之后逐渐向资源条件优越、交通便利、原料丰富且更便于开采的区域转移。晚唐五代时期,陶瓷贸易场所向城镇靠拢,此一时期创建的窑场大多距市集、城镇不远,在窑场所在地往往建有草市,有些入宋后形成镇市,入元后仍在兴盛期。位处镇郊的窑场,或衰落,或废弃,或逐步向镇区集中。到明清时期,窑场生产中心区域一般都在镇区了。③此文原作发表的1997年,权奎山这样界定“瓷窑”:其一,地形连成或基本连成一片;其二,同时期的产品、工艺特征相同,不同时期的有明显的发展继承关系;其三,瓷窑窑场所在地行政隶属关系符合唐宋时期“以州名窑”的惯例。若一个地区内的各窑场均符合上述三者条件,即可将这些窑场划归为一个瓷窑。关于瓷窑内各窑场的确定,权奎山认为主要依据瓷窑遗址内现存窑址所在的地理位置,若现存窑址处于一个相对独立的地理单位,即可将其视为一个窑场。权奎山这里所言的“瓷窑”,颇有古陶瓷研究中的“窑”或“窑系”概念,其内涵和外延稍有差异。参见:权奎山.中国古代瓷窑遗址的分布和窑场的布局[C]//说陶论瓷——权奎山陶瓷考古论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143-147.
权奎山进一步指出,东汉晚期至南北朝时期始烧或创烧成熟瓷器、晚唐五代北宋时期衰落或终烧的窑,移动幅度较大,占地面积较广;晚唐五代时期创烧、元明时期衰落或终烧的窑,移动范围较小,占地面积一般亦较小,堆积往往呈硕大的山丘状。前者移动幅度大,可能是因为这时期生产力水平还不高,建设窑场时考虑更多是自然条件的缘故。后者移动范围小,可能因为这个时期生产力水平有所提高,人类征服自然的能力增强了,可不必因窑场附近原料难于开采甚至枯竭而大幅度转移窑场;或者因为这时期名窑往往在镇内或镇侧,镇内劳动力密集,商品市场活跃,可为瓷窑业生产、产品销售提供诸多方便;或者镇内均设有监镇官负责收税,这时期不需要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大幅度移动了,而是以镇为中心安排窑场。其实,唐宋时期中国南北窑业格局基本稳定,生产中心窑场不存在大的变化,也是唐宋至元明时期陶瓷生产中心相对稳定、很少移动的宏观历史背景。
权奎山的“名窑中心区域移动”即指一个名窑中心各个时期烧制瓷器中心区域的变化,意指由一个区域移动到另一个区域。④权奎山.试论南方古代名窑中心区域移动[C]//说陶论瓷——权奎山陶瓷考古论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148-159.权奎山的梳理和分析极大启发了古代陶瓷生产空间布局、演化变迁的地理学思索,即从区域文化的各个层面寻求窑场烧造空间转移的原因。⑤黄义军.地理学视野下的古代制瓷业:一方水土与一方工艺[J].大众考古,2013(5)53-56.而且,从文化地理学视角观察,权奎山的“名窑中心区域移动”的启发在于,除了自然资源、地理因素之外,劳动力资源、市场等社会经济资源对陶瓷业文化中心的转移同样具有促动作用。从南方名窑中心移动的历史脉络发现,瓷业文化中心有一种逐渐从自然资源向社会经济资源聚集的趋向;而且随着工艺技术、经济形态乃至社会结构的“现代性”的增长,生产功能窑场的择地设建更具自主性或自我性。著名考古学家李伯谦先生对于权奎山的这种理论探索给予极高学术评价,认为其从大的区域空间出发、从长时段的时间演进角度考察窑址分布格局变化与当时社会政治形势、交通运输、资源状况的关系,揭示其反映的特定社会的面貌,从单一的瓷窑址研究上升到对社会发展状况的研究,是一般孤立的瓷器或瓷窑研究难以达到的。①李伯谦.说陶论瓷——权奎山陶瓷考古论文集[C].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序2.
权奎山的这种窑业生产格局变迁研究的方法论原则进一步延伸到其关于北方钧窑系历史演进分析上。权奎山研究发现,北宋是钧釉瓷器的创烧和成熟时期②在这里,权奎山显然秉持的“官钧”“北宋末期说”,他所谓的“钧窑”应该是指“禹州钧台窑”的“钧官窑”。20世纪90年代以来,海内外学术界对“官钧”烧造年代聚讼纷纷,其中“官钧”“明代说”似乎占了上风,“官钧”“北宋说”备受质疑。,烧制地点较少,如郏县谒主沟窑。金代烧制钧釉瓷器的窑增多,鲁山段店窑、宝丰清凉寺窑、汝州严和店窑、新安窑、鹤壁集窑等更多窑场被发现烧制钧釉瓷器。这时期烧制钧釉瓷器的区域是以禹州钧台窑为中心,向西南、西、西北和北扩展,基本上限于黄河以南的豫西地区。元代是钧釉瓷器生产迅速扩展时期,除原有烧制钧釉瓷器的窑场继续生产之外,河南省焦作窑、淇县窑、林县窑、安阳窑,河北省磁县磁州窑、曲阳定窑、隆化窑,山西省长治窑、临汾窑、介休窑、浑源窑,以及内蒙古清水河窑等,在蒙元一代陆续开始烧制钧釉瓷器。烧造区域扩展到黄河以北的广大地区,即河南省北部和河北省、山西省、内蒙古的部分地区。不难看出,钧窑系形成的过程是以河南省禹县钧台窑为中心,在北宋末期、金代开始向周围呈辐射状扩展,金代晚期、元代逐渐越过黄河,沿太行山东西两麓主要是东麓向北发展,直至长城以外地区。烧制钧釉瓷器的很多窑场,基本连成一大片。从古窑遗址采集或出土的器物标本所见,各窑烧造的钧釉瓷器在烧制工艺上极力模仿禹州钧台窑。所以,同一时期钧窑系诸窑场烧制的钧釉瓷器,在种类、造型、胎、釉、纹饰等方面极其相似,达到难以区分的高仿程度。元明清时期南方一些窑口仿烧钧釉瓷器,则截然不同、大异其趣。钧窑系的形成同北方宋元时期其他几个“窑系”相比,比较缓慢,也比较晚。当钧窑系在元代形成时,定窑系、磁州窑系、耀州窑系业已衰落,北方瓷业逐渐走下坡路。钧窑系的兴起,给不景气的北方瓷业带来了些许生气。③权奎山.简述钧窑系形成的过程[J].中原文物,1999(3):59-64.
在这里,权奎山观察到北方钧窑系诸窑口在种类、造型、胎、釉等特征的“惊人相似”,以及北方钧瓷产品与南方窑场的明显差异性,但他并没有细致考察其间蕴含的自然、社会、经济和文化因素的差异。实际上,以中原为中心的环嵩—太行山东麓钧窑系窑场,在原材料、胎釉料制备机理、烧成工艺、文化传统等方面存在极大的相似性,但是太行山东西麓窑场烧造的钧瓷以及蒙元时期烧造的钧瓷产品,较之颍汝流域的重要钧瓷窑场烧造的产品在工艺上的精细度显然相距甚远,这与东南沿海窑场仿烧器物在唐代“彻底粗糙化”的庞大外销市场动因类似④珠江三角洲唐代窑场在工艺技术上追求瓷器生产的简化和量化,制作、烧装工艺都比较粗糙,显然窑场关注的主要是效率和产量。有学者分析认为,唐宋时期,中外贸易的重心逐渐从陆上丝绸之路转移到海上丝绸之路,这种海上经济文化交流通道促成了一个以中国东南沿海及海外港口城市为纽带联系起来的、由广阔的海外市场与大陆东南腹地构成的环中国海洋社会经济圈。珠江三角洲的唐代窑场兴旺或可说明唐代在长沙窑等名窑大批出口的同时,社会经济落后、人口相对稀少的东南亚地区对低端瓷器产品需求十分旺盛。与周边地区相比,珠江三角洲地区的唐代窑址多靠近海上贸易航道;窑炉形制上并不拘泥于馒头窑或者龙窑,而是吸收了同一时期南北窑炉技术的优越之处,生产具有低端化和批量化的倾向,产品在海外发现多而内地少。参见:刘大川.珠江三角洲地区唐代制瓷业的考古学观察[J].东南文化,2010(4):60-65.,也许与历经宋、金、蒙多年战乱后中原以北地区对钧瓷乃至日用陶瓷器物的庞大消费需求有关。不过权奎山相对比较逼真地还原了宋元时期以颍汝流域为核心的钧窑系中心窑场的钧瓷技艺和生产,呈辐射状向北方地区在金元两朝快速扩张的空间格局,即制瓷业生产与地理因素的关联性,具有典型的文化地理学意味。由是观之,权奎山发现的古代窑业生产中心的移动,不仅仅是工艺技术的传播或转移,而是以技术传播为中心的社会性、文化性传播和移动,也是一种社会文化移动。①黄义军在谈及古代瓷业技术传播时发现,宋代瓷业技术传播同时传递着社会变迁的信息,都体现着特定的时代背景。参见:黄义军.宋代瓷业技术传播的几个问题[J].考古与文物,2007(1):83-89.
窑业区系类型学说首倡者任世龙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先后主持龙泉东区窑址发掘、浙江瓷窑址区系类型调查、慈溪上林湖窑址考古发掘,率先在陶瓷考古研究中实践、贯彻发挥苏秉琦、严文明的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理论,在瓷窑址遗存形态、制品类型和文化结构基础上,提出窑业区系类型学说,极大从考古学理论方法上推动了中国陶瓷史研究的“空间转向”或“地理学转向”。
20世纪80年代起任世龙尝试运用地层说、器物形态说和区系类型说建构瓷窑考古的理论方法体系。在1986年撰写发表的《“官”“哥”简论》②任世龙.“官”“哥”简论[C]//瓷路人生:浙江瓷窑址考古的实践与认识.北京:文物出版社,2017:172-183.一文中,任世龙尝试从“官”“哥”瓷器历史问题出发梳理中国传统青釉瓷器系统区系类型,通过考察浙江青瓷历史发展,任世龙发现以越州窑为代表的浙江青瓷诸地域类型是自成区系的瓷业系统,一直以来以单一瓷石原料制胎,晚唐五代时期出现“官”或“新官”款瓷器,地方贡瓷制度兴起。北宋“政和” “宣和”年间出现宫廷直接垄断的“官窑”,导致以烧造艺术陈设用瓷为主的分支系统出现,与龙泉黑胎型青瓷、所谓的传世“哥窑”,一起构成有别于日常生活用瓷的另类瓷业系统。
任世龙关于窑业区系类型的理论探索,缘起于对浙江瓷窑址考古调查、发掘,他认为作为考古学学科分支,陶瓷考古必须以窑场遗址考古调查、科学发掘为基础,获取窑址基本工艺工序、生产格局、窑场规模及经营方式等一手考古资料,由此揭示作为中国古代社会历史发展侧面的中国古代瓷业演进的历史轨迹,进而提出陶瓷考古研究瓷器制品、产品类型、窑场、窑群和 “窑系”的“五级”系列概念:“窑场”是时间与空间网络结构中的一个“结”;“产品类型”是联结窑场、窑群、“窑系”的枢纽,既是考古研究中最活跃的研究单元,也是瓷业遗存类型和瓷业生产体系划分的标志性特征。“五级”系列概念是任世龙瓷窑遗址考古研究的五大基本内涵,瓷制品的胎、釉、器物形制、装饰技法、纹样题材、烧成工艺、窑炉结构和装烧窑具等,是瓷业文化类型的有机组成因素。③任世龙.浙南瓷业遗存类型分析[C]//瓷路人生:浙江瓷窑址考古的实践与认识.北京:文物出版社,2017:184-198.
在上林湖窑址群的调查、发掘过程,任世龙充分运用区系理论分析“越窑体系”,认为唐宋以来传统的以州、县命名的“瓷窑”,或古陶瓷学界盛行的“窑系”概念,就其文化本体论而言是一个一体多元并且具有不同层次结构的开放系统,其本质意义是瓷业遗存不同系统形成过程中的渊源流变关系,“瓷窑”和“窑系”不是经久不变的概念,也并不是完全不能再行分割的整体。④任世龙.论“越窑”和“越窑体系”[C]//瓷路人生:浙江瓷窑址考古的实践与认识.北京:文物出版社,2017:89-105.由此,任世龙进一步细化古代浙江瓷业 “遗存形态”“制品类型”和“文化结构”之间复杂的内在关联:根据地理区域划分的瓷业遗存区块所呈现的遗存序列形式,并不都始终表现为各自范围内的纵向连续,而是显示出不同瓷业谱系错综杂处、相互交叉的复杂关联,在文化内涵、层次结构上呈现为阶段性特征变异的互动协变现象。瓷窑遗址考古必须从窑业遗存的形态(即堆积层位关系和制品类型特征)的研究出发,用考古类型学方法来严格划分遗存的制品类型形态,用谱系分析方法以明晰各自文化渊源、流变关系,把瓷业遗存类型具体确定到各自应有的时空位置中,或可揭示出古代瓷业演进的历史轨迹。古代瓷业遗存形态、制品类型和文化结构的理论探讨,显示我国瓷业文化不同系统的历史发展过程,是一种以制品类型为联结纽带的时空网络形态。正是丰富多样的制品类型相继相续,或其形态特征的变异,演化成中国陶瓷文化流光溢彩的多元性。①任世龙.浙江古代瓷业的考古学观察——遗存形态·制品类型·文化结构[C]//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学刊.北京:长征出版社,1997:296-307.进而言之,古代制瓷技术的发展与一定历史条件、地域关系紧密结合,是陶瓷历史演化的基本途径,这种历史进程表现为一定的时空关联。链接不同时空关联中的瓷业遗存类型结构的是瓷业“制品类型”,以胎骨、釉质釉色、形制、装饰、烧成等瓷器五大基本要素特征的组合形式构成或变异,实质上是包含原材料、工艺技术和社会因素(尤其作为观念形态的文化)三大合力作用所融聚而成的复合体,或者是三者互为关联、交互渗透并牢固结合的稳定状态。这种瓷器诸要素有着各自相对独立的序列形式和演进变化逻辑,其间错综复杂的多样化联结,使瓷业制品呈现出不同时空关系的不同类型。②任世龙.论龙泉窑的时空框架和文化结构[C]//中国古陶瓷学会,编.龙泉窑研究.北京:故宫出版社,2011:7-15.通过古代瓷业遗存形态、制品类型、文化分期的研究,进一步显示出瓷业文化丰富多元、不同谱系的多层次结构。③任世龙.审其名实 慎其所谓—— “越窑”考古学定位思考[C]//沈琼华,主编.2007′中国·越窑高峰论坛论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10-15.
实际上,任世龙的“制品类型” “五元素说”,较之“窑系”概念,可能在术语表达上更靠近其时中国考古学界时兴的“区系说”,本质上并无多大根本性的差异:只是“五元素说”可能比“窑系”概念及内涵更细化,更强调社会元素或观念形态,但地方性文化传统较之瓷器的型、釉、纹饰、烧成工艺显得更虚化、更抽象、更不可捉摸;“制品类型”也并非“窑系”的“系”,“系”之下的“类”或“型”及再之下的“风”的层次性递进关联,更形象地表达古代窑业时空转换实际。
不过,任世龙通过一系列瓷窑址考古的经验实践和理论反思,从考古学文化的区系类型理论出发,建构起一整套窑业区系类型理论体系,具有很强的理论和方法论意义。具体到瓷窑址考古研究中,既包括单个窑场基本格局的研究,也涵括淘洗、拉坯、修坯、上釉、烧造、产品堆放、废品丢弃等窑场生产诸工艺环节。作为完整产业链的窑业生产研究,包括陶瓷原材料的来源、加工、烧造、运输、产品使用等研究,也涵盖窑系的时空格局、扩张,窑业的交流与互动,以及以窑业区域文化之间的互动研究,窑场设立所必须具备的基本条件即人地之间关系研究,等等,实际上已经远远超出单纯的瓷窑址考古研究。与熊海堂立足技术传播交流但不限于技术的社会、经济、政治、文化传播,权奎山中心窑场移动的社会、经济、文化因素相似,任世龙的窑业区系理论看似以陶瓷考古为视角,但并不局限于瓷窑遗址陶瓷的釉色、纹饰、造型,更研究陶瓷本身背后生产者、运销者、使用者等人的活动,以及影响陶瓷背后这些人类活动的各种社会、经济、文化因素,由窑址陶瓷切入,构建出更宏阔的社会历史发展整体图景。
任世龙的窑业区系学说是运用考古学区系类型理论研究古代瓷业遗存的一个典范,但是设若将这种基于单一窑场或若干窑场、窑群考古实践所总结出来的“制品类型”概念或区系理论体系放诸更大的窑业整体,在中国古代窑业体系中进行分析检验的时候,总感觉不及“窑系”概念内含的那种时间、空间、传播和系统等元素对建构中国陶瓷史体系更具解释力。任世龙也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瓷窑址考古研究毕竟不能完全等同于陶瓷史研究。”①任世龙.瓷窑址考古中的“瓷窑”和“窑系” [C]//瓷路人生——浙江瓷窑址考古的实践与认识.北京:文物出版社,2017:228-244.
长期从事陶瓷考古发掘的秦大树深受考古学理论影响,是深化“窑业区系说”的代表性学者。秦大树认为,“区域”应取代传统的“名窑”和“窑系”概念,成为制瓷手工业研究的基本单位,强调交通、城市等地理要素对制瓷业的生产格局的影响。②秦大树.宋元明考古[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280-285.秦大树尝试走出“窑系”概念的局限性困境,运用历史时期考古学分区的方法,试图从 “区域”视角来研究宋元制瓷手工业,以“区域”作为观照古代中国窑业的基本单位,在方法论层面上极富地理学意义。③秦大树.宋元明考古[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280-285.
秦大树在河北、河南、江西景德镇等中国南北古代陶瓷窑址进行过多处陶瓷考古发掘,并将宋元时期制瓷业作为其陶瓷考古和研究的重点,对 “窑系”概念或 “窑系学说”有着深刻的考古学思考和反思。他认为宋代“五大名窑”或 “六大窑系”的说法并不科学,两者主要是从收藏鉴赏角度出发形成的,尽管后者也有着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田野调查为基础的考古工作支撑,但“窑系”划分只能代表瓷器品种而非生产景况,难以很好概括宋元瓷器手工业的整体发展景况。秦大树比较早地从学术史角度检讨“五大名窑”和 “六大窑系”概念及其存在的问题: “窑系”划分以某些特定釉色、装饰为依据,而考古发掘所见,大多窑场在产品种类上普遍存在交叉生产现象,并有较强阶段性,以至于某些窑场无法划入“窑系”。
秦大树认为,宋元时期各区域的瓷业生产具有相对一致的发展历程,这种共性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于产品釉色和装饰工艺的创新、传播和发展上,北方地区古陶瓷生产重心的建立、发展和转移体现在陶瓷产品装饰工艺的兴衰,由此可以洞察各地区经济发展对陶瓷生产的影响,以及与之相关的其他手工业、交通的发展对陶瓷手工业生产格局的影响,通过对宋元时期北方陶瓷的区域生产的发展进程和规律的一致性或共性进行考察,可以从生产区域和发展阶段来考察宋元制瓷手工业,宋元时期中国制瓷业划分为诸多的“陶瓷区”。①秦大树.宋元时期北方地区陶瓷手工业装饰工艺的成就及其所反映的问题[C]//北京大学考古学系,编.考古学研究(四).北京:科学出版社,2000:315-334.秦大树根据各区域瓷器手工业的发展进程与产品面貌上的共性(以瓷器品种和装烧工艺为主要指标)将宋元瓷业生产分为南北两大体系或两大区域,其中北方地区又分为五个分区,南方分为四个分区 (见表1),力图从政治中心的转移、区域经济的发展、交通网络的变迁等方面对宋元时期的瓷业生产格局做出科学合理的宏观解释。②黄义军.中国古代瓷业的人文地理景观视角[J].故宫博物院院刊,2019(11):76-84.在整体范畴上,秦大树的南北方宋元明中国陶瓷生产体系中,北方地区的五个分区中,尽管集中在淄博、枣庄和泰安一线的山东产区不在中原范域,但是与中原窑业在工艺上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装饰上除了受南方产区影响,主要受到河南中西部地区和磁州窑的影响,极少有创新工艺,属于中原陶瓷生产主体区域的边缘地区。另外四大区域包括河南中西部地区到关中地区,太行山南段东、南麓地区,以河北省定州为中心的区域,以及山西地区,形成宋元时期北方陶瓷体系。③秦大树.宋元时期北方地区陶瓷手工业装饰工艺的成就及其所反映的问题[C]//北京大学考古学系,编.考古学研究(四).北京:科学出版社,2000:315-334.宋元时期我国南方制瓷业的区域性表现不如北方明显,但亦可分为长江下游地区、长江中游地区、闽粤地区、川渝地区四个陶瓷区④秦大树.宋元明考古[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284-288.。
表1 秦大树宋元全国陶瓷区示表④ 参见秦大树.《宋元时期北方地区陶瓷手工业装饰工艺的成就及其所反映的问题》[C]//载北京大学考古学系,编.考古学研究(四).北京:科学出版社,2000年:315—334;秦大树.宋元明考古[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280-285.
秦大树深入探讨了宋元时期以中原为中心的北方窑业的兴起、繁盛和在元明之后的衰落:元初官府在江西景德镇设置浮梁瓷局,官府对景德镇制瓷业管控强化;同时元代推行匠户制度,政府可能将其他地区能工巧匠强制固化到景德镇官窑,以期完成朝廷及政府定向用瓷任务,从而使景德镇在元代一跃成为全国制瓷中心;元代中后期,景德镇出现官府定烧、饶州路总管督办、民间烧造的一套贡瓷制度,极大宽松了匠户与官窑的人身依附,景德镇制瓷工艺突飞猛进,先后创烧了卵白釉、青花、釉里红瓷器和红绿彩瓷等,这些印花、釉下彩绘、釉上彩绘瓷工艺直接仿自金元时期的中原的定窑的白釉印花瓷、磁州窑的白地黑花和红绿彩瓷器,并成为明清时期流行的青花瓷和彩瓷的滥觞。⑤秦大树.宋元明考古[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290.
秦大树侧重装饰工艺的宋元时期南北方制瓷业分区,突出了中国陶瓷史研究的“空间视角”,着眼于大地域内瓷业的宏观分区①黄义军.中国古代瓷业的人文地理景观视角[J].故宫博物院院刊,2019(1):76-84.,富含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理论思路,有一定的方法论意义。但是其制瓷业分区标准过度依赖窑业生产的行政区划,忽视了制瓷业的釉色、造型、纹饰、装饰等综合基本属性——其实这也是传统“窑系”划分的一个基本标准。实际上,陶瓷区的划分标准是综合性的,一方面要兼顾“窑系”划分上陶瓷外观特征的釉色、纹饰、装饰、造型等基本标准,同时也兼顾窑炉结构、胎釉料结构、烧成制度等工艺技术特征,更要兼顾到陶瓷的生产、自然地理空间分布。其实,如果从更大范围的文化空间来看,太行山东麓、南麓陶瓷文化带或陶瓷文化圈以烧造白釉瓷为擅,创造的化妆土工艺、覆烧工艺以及刻花、印花、划花等装饰工艺,也兼烧青釉瓷、黑釉瓷。环嵩陶瓷文化圈以烧造青釉瓷为擅,而且品质极高,也兼烧白釉瓷、黑釉瓷、花釉瓷及装饰工艺,而且不比环太行陶瓷文化圈工艺次之,如当阳峪窑、扒村窑、登封窑、新密窑的磁州窑烧造。从窑炉结构上,宋元时期以中原地区为核心的北方地区窑业以倒焰或半倒焰的馒头窑、马蹄窑、椭圆形小窑为主,没有南方产区那样的龙窑,只是环太行陶瓷文化圈白釉瓷以烧制氧化火为主,成品率高;环嵩陶瓷文化圈尤其是以汝瓷、北宋官瓷、钧瓷等青釉瓷以烧制还原火为主,成品率或精品率极低,但是此一陶瓷文化圈是继唐代南方越窑之后青瓷烧造水平最高的陶瓷产区。
陶瓷烧造天然地依赖于“地方”“区域”这样不同尺度的空间。中国陶瓷史研究一向以器物为中心,除了研究陶瓷器物的造型、釉色、纹饰、性质、年代以及流通,也对陶瓷器物的产地、窑口所属等器物烧造的生产空间属性特别关注。实际上,陶瓷生产空间结构、生产性质、材料供应、生产人员构成以及生产模式这些“空间属性”,对于器物的工艺美学风格有着极大的根本性作用;反过来,陶瓷生产空间的位移、生产空间尺度的变化、工艺技术的空间移动和传播,也会不可避免地影响着陶瓷器物的工艺技术和艺术风格。陶瓷生产空间属性及其变化都深刻影响着中国陶瓷史发展的路向和格局。
在学术史上,线性的分期研究是中国陶瓷史研究的主流,其实伴生着陶瓷史的纵向性研究,从生产视角的陶瓷空间及其变化的横向研究。前述中国陶瓷考古学者基于瓷窑遗址考古发掘实践所发现名窑生产中心的转移、基于装饰工艺的“陶瓷区”划分、窑业区系学说的理论建构,都从不同的考古学文化侧面推动了中国陶瓷史研究的“空间转向”或“地理学转向”,极大丰富和提升了中国陶瓷史的理论化水平,从更多元的视角多向度观察和还原古代中国窑业发展的历史原貌。
苏秉琦的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理论有进化论的嫌疑②汤惠生,夏鼐.苏秉琦考古学不同取向辨析[J].中国社会科学,2017(6):165-186.,窑业区系类型说尝试与历史文献考证结合,在动态的变化过程中观照中国陶瓷空间的历史演化。陶瓷考古工作者在窑业遗存发掘的基础上建构的“窑业区系学说”不是静止地、封闭性地观察中国古代窑业空间分布格局,而是在窑址考古发掘基础上充分结合历史文献,在苏秉琦那种注重义理、寻求宏大理论的研究取向上更进一步,超越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说的进化论,依据窑址考古发掘实证资料,结合历史文献,进行充分的比较,在动态的、变化的时空关联上探究中国窑业的空间分布,动态地观照古代中国陶瓷业时空演化变迁及其区系分化,多元性多面相地还原中国古代窑业的历史实际面貌,与此同时也推动了中国考古学理论的成长。
与“窑系” “窑业区系类型”和“陶瓷区”等这种兼具时空关联又变动不居的概念或理论学说相比,在中国陶瓷历史发展的宏阔地域或空间上,实际上存在着像闽浙赣陶瓷文化圈、环嵩—太行山东西麓陶瓷文化圈或者中原陶瓷文化圈,跨省份、跨流域、跨地域陶瓷文化圈,是较之“窑系” “区系”和“陶瓷区”更为宏观的陶瓷文化体。当代中国陶瓷研究不仅对像景德镇、钧瓷原产地神垕镇等这样规模大小不等的传统陶瓷产区或陶瓷原产地空间的跨学科研究严重匮乏,而且对于中国陶瓷发展史上形成的更大型的陶瓷文化圈或陶瓷文化区的研究更乏善可陈,这是当代中国陶瓷空间研究或地理学研究亟待补空的一大短板,留待后学者突破既往研究局限,在宏大的理论视野上观照中国陶瓷的历史发展和当代转型实践,推动中国陶瓷史的理论创新,同时力尽所及地真实还原中国陶瓷历史发展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