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可旺
李桃花的水饺店开张三个月了,不见她的男人来,问她啥时候来,她总是说她的男人在海上捕鱼,一出海就是大半年,可能下个月,可能到冬天,他就会回来。在海上捕鱼很危险,遇到大风大浪,捕鱼船就像一片树叶,令人惊心动魄。这倒没什么,更可怕的是还会遇到海盗。他们都带着枪的!枪子儿可不长眼,一枪就能要人命,那可不是电影里演的,中枪了还半天死不了……李桃花在说那些话时,可以看到她眼神里流露出的恐惧。有一次,他赤手空拳,把两个海盗打到了海里。李桃花那么说,我们就盼着她的男人来,因为我们都想见一见那个把两个海盗打到海里的男人。
在南方开水饺店比不得北方,南北饮食习惯不同,北方人喜欢吃饺子,李桃花把水饺店开在白水街,有违入乡随俗。可她却把水饺店开了起来,而且生意越来越好,不说门庭若市,但从中午到晚上,来吃水饺的,总是络绎不绝,去晚了只能在店门外等。李桃花只好雇了一个女人,工钱给得不算低。那个叫林燕燕的女人,生在南方,却长了一副北方人的模样。林燕燕嗓门大,心直口快,干活麻利,挺合李桃花的心意。
作为水饺店的常客,老莫一个星期里总会去吃两三次饺子。他吃得也不多,每次三四两,然后就着饺子,喝下一瓶二两半装的绵柔金六福。在白水街大家都知道老莫的妻子瘫痪在床多年,他退休前,雇了一个保姆,后来退休了,闲下来,就把那个保姆辞退了。儿子还没结婚,正需要钱买房子,这样他可以省下一笔不菲的开支。老莫来吃水饺,话不多,吃饱喝足,一抹嘴巴走人。老莫吃了三个月的水饺,李桃花才知道他也是北方人,见了他就感觉特别亲切。李桃花总是客客气气地称呼他莫老师。老莫过去在教师岗位上干了三年,称呼他莫老师也符合他的身份。老莫从报社退休,在职时编副刊版,也算是文化人。李桃花对他的了解也就这些,要不是听林燕燕说,她不会知道老莫在退休前,曾经和一个喜欢写诗歌的女人打得火热。
那个女人很漂亮!林燕燕说,两个人眉来眼去就耍在一起了。
老莫会是那样的人吗?李桃花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燕燕说,那个老莫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流氓,你不知道,他差点和那个女人私奔。这样的男人要不得!有句话不是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嘛。
李桃花说,还有这种事?
林燕燕说,没有不偷腥的猫。为那事他老婆气得差点上吊呢。
老莫在李桃花心目中的形象便大打折扣,那么温文尔雅的一个男人,居然也干那种偷鸡摸狗的事。看来男人对那种事的喜好与有没有文化关系不大。
后来,老莫再来,李桃花就很少和他聊天了。老莫一个人坐在靠门的位置,不声不响地喝着酒。那酒喝得让人看着落寞。走时,他会把钱压在杯子底下。下次再来,他还是坐那个位子,除非那个位子被其他的客人占了。客人不多的时候,李桃花也和老莫聊几句,她觉得突然冷落人家,面子上不好看。老莫挺喜欢和李桃花聊天,因为都是北方人,总能找到共同的话题。但是,老莫一走,林燕燕就对他一通编排,这让李桃花心里有点不舒服。凡事不能听信一面之词,老莫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有没有和别的女人相好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他是我的客人,我只卖我的水饺。这么一想,李桃花对老莫就不再心存芥蒂了。老莫那个人文质彬彬,虽然现在老了,但透过眉眼、举止,还能看到他年轻时英俊的影子。老莫是一个安静的男人,少言寡语,从不冒犯李桃花,不像其他男人,目光总是在她的身上溜来溜去,冷不丁咬一口。
那天下雨,客人不多,老莫没带伞,吃完就坐在那里等雨停。因为下雨,林燕燕要去接孩子放学,李桃花说,你去吧,把孩子接店里来吃饺子。
林燕燕说,不了桃花,今天客人不多,我直接接他回家。
林燕燕走后,老莫还坐在那里,掏出烟来,点上了一根。那是李桃花第一次看到老莫抽烟。淡淡的烟雾在店里弥漫开来,给那个冷清的夜晚平添了一丝温暖。李桃花把电视机的音量调低了,但她并没有去看电视。每个晚上都是这样,客人走后,李桃花打开电视,也不去管什么电视节目,只要有点声音,她的心里就不会空荡。老莫那根烟抽得很慢,外面下着雨,他不着急走。
李桃花说,莫老师,多久没回老家了?
老莫说,回不去了,父母去世后,老家的房子就卖了。你呢?
李桃花说,我们的情况差不多,父亲去世后,母亲跟着我姐住在广州。
老莫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李桃花说,秋雨、秋雨,无昼无夜,滴滴霏霏。李桃花听他那么说,看了一眼外面,白天热闹的马路终于安静下来,只有滴滴答答的落雨声,有时很近,有时又很远。
老莫终于把那根烟抽完了,起身就走。雨还在下,似乎比刚才大了一些。李桃花去拿伞,一回头,老莫已走出门,一个模糊的背影在雨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远去。这个老莫,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李桃花关上店门,想早点休息,却发现桌子上搁着一本书。那书是老莫的,走时忘带了。
老莫离开后不多久,雨就停了。李桃花关了店门,上楼冲了个澡,躺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就翻开了那本《伤心咖啡馆之歌》。那是一个叫麦卡勒斯的美国女作家写的小说。李桃花不知道那个作家,美国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李桃花只翻了几页书,睡意袭来,她很快睡着了。
后来发生的事,是马路对过的老祁说的。他半夜起来撒尿,看到对面二楼的阳台上站着一个人,正趴在窗户上朝里面窥视。老祁知道对面就是李桃花的水饺店,她租的门头房是二层楼,楼下两间,楼上两间。过去租这个房子的是一个卖茶叶的,老祁喝茶,都是去那个茶叶店买。那个茶叶店开得好好的,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关门了,房子闲置了大半年,后来李桃花来,看中了那房子,就租下来了。
老祁正撒尿,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个人影。当时他还纳闷呢,下着雨,李桃花在阳台上干什么呢?老祁没在意,抖了一下身子,回屋睡觉去了。老祁躺下来,迷迷糊糊还沒睡着,突然听见一声尖叫。是一个女人的叫声,来自马路对面。老祁下了床,走出门,朝马路对面看去。他能够确定那个尖叫的女人就是李桃花。不是她还能是谁呢?老祁喊了一声,谁在那里?刚才李桃花的房间还亮着灯,老祁那么一喊,灯就关了。
老祁的老婆说,大半夜的你叫啥?
老祁说,刚才我看到一个人。
老祁的老婆说,你做梦了吧?
老祁说,刚才我听到李桃花大叫了一声。
老祁的老婆说,我怎么没听见?
老祁说,你睡得跟一头猪一样,咋能听见?
那个人是个贼吧?老祁咕哝了一句,又回到屋里,在床上躺下后,却再也没睡着。那个人不是一个贼!老祁想,李桃花一个人住,年轻又漂亮,肯定有人对她想入非非。老祁坐起来,点上一根烟,隐隐有点兴奋。他很少去李桃花的水饺店吃水饺,不是水饺不对胃口,而是在他第一次吃过李桃花的水饺后,他的老婆就对他直翻白眼,话说得夹枪带棒的。我只是吃了半斤水饺,你至于这样吗?老祁闷闷不乐,一下午没理他的老婆。
那个男人是谁呢?老祁想了又想,他想到了老莫,想到了游手好闲的刘四,想到了去年离婚的胡奎。这几个人的嫌疑最大。
天快亮时,老祁才睡着。他一觉醒来时,看到两个男人蹲在水饺店二楼的阳台上,正在安装防盗网。老祁踱到水饺店门口,朝里面看了一眼。李桃花在包水饺,没抬头。老祁走进店里,压低了声音说,昨天夜里我看到一个人。
李桃花说,什么人?
老祁说,在二楼的阳台上。
李桃花说,祁师傅,你可别吓我。
老祁说,我还听见一个女人的叫声。
李桃花的脸色变了,祁师傅,我怎么不知道?
老祁说,你不知道?
李桃花摇了摇头。
老祁说,是我做梦了?
李桃花说,是吧,可能是你做的一个梦。
可能是,老祁说,然后笑了笑,年纪大了梦多,有时那梦跟真的一样,让人分不清楚是在梦里,还是在……
安装防盗网的师傅蹲在阳台上抽烟,那个年轻一点的男人拎着一只猫,对楼下的老祁说,一只死猫,足有五斤,够肥的!老祁说,什么死猫?
那个男人说,一只黑猫死在了阳台上。
老祁说,昨晚我看到一个人影儿,难道是一只猫?可是,那只猫又是怎么死的呢?
那个男人把死掉的猫扔下阳台,摔在了老祁的脚旁。老祁大叫一声,龟儿子,你想扔老子头上啊!
那个男人笑起来。
老祁说,你还笑!
那个男人说,对不起老祁,我不是故意的。
老祁骂了一句,走到了马路对面。等他在摇椅上坐下,再去看时,那两个安装防盗网的男人已离开了阳台。老祁确信自己看到的不是一只猫,而是一个人,人和猫他还是分得清的,但是让他困惑的是李桃花却不承认。还有那只死猫,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老祁想不明白了,在门前的摇椅上坐了下来。从他坐着的位置可以看到水饺店里的李桃花。当然,想看到李桃花,他必须扭一下头。他的老婆一直以为他在晒太阳,并不知道他有时会扭一下头去看李桃花,而且一看就是半天。李桃花相貌姣好,身材也保持得很好。但老祁不知道李桃花的年龄,白水街的其他人也说不清楚李桃花到底多大。三十,还是四十?老祁看着对面水饺店的李桃花,她正在与那两个安装防盗网的男人说话,可能是在谈价钱。
她为什么不承认呢?老祁有点想不明白。
不久李桃花的表哥来到水饺店,住下就不走了。在他来之前,林燕燕已不在水饺店干了。她不干的原因是她儿子跟社会上的一帮孩子混在了一起,也不好好学习了,再放任不管,以后会走上邪道的。在林燕燕离开水饺店的第三天,李桃花的表哥就来了。他是在下午来的,背着一个双肩包,头发短短的,脚上穿了一双旅游鞋,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那个男人风尘仆仆,还未走到李桃花的水饺店,老祁就发现他是一个瘸子。让老祁感到奇怪的是那个男人吃过饭就坐在水饺店的门前晒起了太阳,更让老祁理解不了的是,那个男人没走,他在李桃花的水饺店住了下来。那个男人是谁呢?老祁抬头看了看天,他不会是李桃花说的,那个在海上做船员的男人吧?
李桃花对客人称那个男人是她的表哥,因为身体残疾不好找工作,就来店里帮忙。但是,那个瘸子从不干活,他每天只是坐在门前晒太阳。自从他住下后,李桃花的生意比过去冷清了很多。也不知道是那个瘸子的原因,还是白水街的人吃腻了她的水饺,反正是生意大不如从前。那个男人呢,在水饺店门前一坐就是半天,也不说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一个哑巴呢。一个男人是怎么做到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的?没有谁知道。那个男人坐在门前,就像一个门神。我们相信李桃花所说的,那个男人是她的表哥,如果李桃花说他就是那个在海上捕鱼的船员,打死我们也不会相信。
李桃花从不指使那个男人干什么,她和过去一样,一个人去市场买菜,回来后调馅子,擀皮子。不管客人多少,那个男人都不闻不问,无所事事地坐在门口抽烟。这哪是找了一个帮手,简直就是养了一个吃闲饭的。可李桃花并不在意,只是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打扮自己了。过去的李桃花,蛾眉淡扫,朱唇一点,在店里走来走去,真的是芙蓉不及美人妆。我们说不出这样的话,说这话的是老莫,在白水镇也只有老莫,说话酸文假醋的,满嘴的词儿。
想到老莫,我们才发现他很长时间没来水饺店吃水饺了。等他来时,我们发现他的一条腿有点跛,好像受了伤的样子。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跌了一跤,疼了好几天呢。再问他怎么跌的一跤,他就支支吾吾不肯说了。
同过去一样,老莫坐下来,要上四两水饺,再来一瓶二两半装的绵柔金六福,一个人坐在那里慢慢吃。吃完喝完,他会点上一根烟,这才慢悠悠地离开。
老莫,我们问,那个男人真的是李桃花的表哥?
老莫说,不是李桃花的表哥,是你们的表哥啊?
我们说,老莫,那個男人叫啥名字,你知道吗?
老莫说,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我们说。
老莫说,李桃花告诉我的。
我们说,老莫,那天晚上爬上李桃花阳台的那个男人不是你吧?
老莫急了,不要诬陷好人!
看着他涨红的脸,我们忍不住笑起来。老莫的嘴唇哆嗦着,底气不足地说,你们笑什么?
老莫,我们说,当然不是你了,你那么大年纪,怎么可能爬上二楼的阳台,除非你扛着梯子去。
老莫说,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呢。
我们说,那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老莫吭哧了半天,才说,被老婆打的。
我们说,你老婆瘫痪在床,怎么打你?
老莫说,别看她瘫痪了,可她的力气很大。
那个在床上瘫痪了七八年的女人,居然把老莫的一条腿给打瘸了,让他差不多半个月没去吃水饺。即便半个月过去了,从他走路的姿势,仍旧能看出他有点瘸。想到李桃花的表哥也是一个瘸子,我们看着老莫,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老莫说,你们笑什么?
我们说,老莫,那个男人到底叫什么名字?
那个男人叫春望,老莫说,李桃花姑妈家的表哥。
我们说,你要不说,我们还以为是李桃花那个当船员的男人回来了。
老莫摇了摇头,不是,是李桃花的表哥。
可是,我们说,他怎么啥都不干,李桃花不会养一个吃闲饭的表哥吧?
谁知道呢。老莫说,然后又摇摇头,要走。我们这才发现他的腋下夹着一本书,便问他什么书。老莫有点慌神,好像我们要抢他的那本书似的。看我们没那个意思,老莫说,《伤心咖啡馆之歌》。
我们说,我们只知道刘德华的《夕阳之歌》,还不知道《伤心咖啡馆之歌》。
老莫不屑地说,你们当然不知道,你们一个个不学无术、孤陋寡闻的,能知道什么?
我们说,那是谁写的一本书,三毛还是琼瑶?
老莫笑了,说,一个叫麦卡勒斯的外国女作家写的。
老莫,我們调侃说,你真的是文化人,连外国人写的书都能看懂。
老莫说,外国人写的书有什么深奥,比《周易》好懂多了。
我们说,老莫,你真厉害,不愧是白水镇的文化人。
老莫说,你们这帮瓜娃子,不上学,整天在大街上游荡什么?你们年纪轻轻,应该把书读好。书到用时方恨少,等你们明白就晚了。
我们说,这不是放假了嘛!
老莫摸了一下头皮,看我这记性。
那个时候小海正学着写小说,就向老莫讨要那本书。老莫犹豫了半天才给他,又交代说看书要爱惜,不能在上面乱写乱画。其实,那个时候小海对写小说一无所知,只是因为没考上大学,不想在家无所事事,就异想天开,猫在家里写东西。小海不合群,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从不与我们为伍。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瞧不上我们。
小海说,你放心就是了,我不会乱写乱画的。
老莫说,书中自有颜如玉。
小海说,老莫,看完我就还你。
那本被老莫读过,又被李桃花翻阅过的书,现在到了小海的手上。如果这本书只是被李桃花看过就好了,那样留存在书页间的气息就不会让他想到老莫。小海想。他并不讨厌老莫,但是他不喜欢那个老男人的气味。
小海把书揣在怀里带回了家,只用了一个晚上就看完了。看得出老莫真的很爱惜书,那本出版于1995年的《伤心咖啡馆之歌》干干净净,就像不曾有人看过一样。在《伤心咖啡馆之歌》里,麦卡勒斯写到一个男人,他是艾米莉亚小姐的表哥,巧合的是那个男人也是一个残疾人,只不过他是一个罗锅,而李桃花的表哥是个瘸子。让小海感到意外的不是这种巧合,而是在他读的时候,发现在书页里夹着一根头发。他可以确定那根头发不是老莫的,而是李桃花的。李桃花是长发,而那根头发也很长。李桃花是有意为之,还是一时疏忽了?合上书时,已是深夜,小海就想,那个在海上漂泊的船员,会不会在某一天,带着一肚子的传奇故事回来呢?就像艾米莉亚小姐的丈夫回到她的咖啡馆。他希望那个男人回来,但是他更愿意相信那个男人只是一个传说。
睡不着,小海就再次翻开那本《伤心咖啡馆之歌》,在翻到夹着头发的那一页时,他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那是李桃花留下的气息,缠绕在他的指尖,萦绕不去。小海失眠了,脑海中晃动着一个女人的身影。小海知道那个女人就是李桃花,她在他的脑海中走来走去,就像一丝微风拂过,在他的内心掀起了小小的涟漪,然后又变成层层波浪,让他骚动不安。
看完那本书,小海没有马上把书还给老莫。不是他不想还,而是他觉得把书还了,李桃花的气息就被带走了。想不到老莫见了小海,没提叫他还书的事,不知道老莫是忘了,还是有意想把那本书送给他。借来的总是要还的,有几次,他张了张嘴,想告诉老莫,他看完那本书了,但是老莫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脚步匆匆地走过去了。那一眼意味深长,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老莫不给小海说话的机会,小海决定把那本书据为己有。
自从那个叫春望的男人在水饺店住下后,老莫不再像过去那样隔三差五去吃水饺了。他一个月只去那么两三次,吃完就走。那个坐在门前晒太阳的男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面善的人,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阴鸷而冰冷,即使他不看老莫,也让老莫感到如芒在背,离开的时候脚步匆匆。看得出老莫有点怕他,不光老莫怕他,我们也畏惧那个男人。
我要说的不是老莫,而是小海。读过那本《伤心咖啡馆之歌》后,他模仿那个小说写了一个不长的故事,想不到投给县文化馆办的《青城山》不多久,居然发表了。又过了不多久,小海收到了一笔稿费。在他收到稿费的那天中午,他去了李桃花的水饺店。
同老莫一样,小海要了一瓶二两半装的绵柔金六福、四两水饺,然后边喝边吃。吃完,他点上了一根烟。那是小海第一次抽烟,他以抽烟的方式告诉自己,我已经是大人了。
见小海抽烟,李桃花吃了一惊,说,你什么时候学的抽烟啊?
小海说,刚开始抽。
李桃花说,你还喝酒?
小海说,老莫也抽烟喝酒。
李桃花说,老莫和你不一样。
小海说,有什么不一样?
李桃花说,老莫他……
小海说,老莫是文化人。
李桃花说,你拿的是什么书?
小海说,不是书,是一本杂志。
李桃花说,我可以看一看吗?
可以。小海说着,把那本《青城山》给了李桃花。
从水饺店出来,小海走在午后的阳光下,只是喝了二两半酒,他就感觉有点醉了。那是他第一次去李桃花的水饺店。他坐下后,闻到了一丝淡淡的清香味。于是,他抽了一下鼻子,心头莫名其妙地一热。
那天下午,小海游荡在白水街上,回味着那丝淡淡的清香,不觉心旌摇荡了。要不是因为坐在门前的那个男人,他会多待一会儿。但是,那个沉默不语的男人,让他感到不安。走到白水街的街头,小海把手伸进口袋里,那笔稿费足够他像老莫那樣隔三差五吃上两个星期的水饺。老莫有退休金,但他要给他的儿子买房子,除了去李桃花那里吃水饺,在花钱上他从不奢侈。小海当然不能和老莫比,他在家闲着,没有收入,想花钱,必须伸手向父亲要。可他的父亲从不给他好脸色。那个在市场卖肉的男人,他给小海的钞票,油渍斑驳,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腥气。
别整天游手好闲浪费时光!父亲总是板着脸教训他,跟我学杀猪去。
杀猪?
父亲说,是啊,年纪轻轻,应该学一门手艺。你啥也不会,以后找不到媳妇的。再说我也不能养你一辈子!
杀猪也是手艺?但是父亲就是那么说的,让他跟自己学杀猪,学一门手艺。见小海没反应,父亲就拿游刃有余这个成语来说事。小海打断他,说,这个故事我上小学时就知道了。父亲火了,吼道,你啥都知道,咋就没考上大学呢?
父亲揭小海的短,让他脸上挂不住,闷闷不乐了好几天。从那之后,小海在他父亲面前变成了一个哑巴。两个水火不相容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让小海心生厌倦,他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说,我迟早会离开白水镇的!
我们说,你想去哪?
小海说,远方。
我们理解不了小海,他脑子里的那些想法总是和我们不一样。他能够做到三个月不和他父亲说一句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说不得你了!小海的沉默让父亲暴跳如雷,你吃我的喝我的,说你两句,你还给我脸色看?
小海不说话,咬着嘴唇,把嘴唇咬出了血。我就是去扫马路,也不会跟你学杀猪。他以沉默对抗父亲的暴戾,血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父亲抬起手,但最终巴掌没有落在小海的脸上。
幸好小海和他父亲见面的机会不多,他父亲早出晚归,晚上醉醺醺地回来,倒头就睡。父亲的呼噜声忽高忽低,喷出的酒气令人作呕。那个时候小海就到阁楼上去。我们经常看到阁楼上的小海,他趴在窗口上,俯瞰着白水镇。我们喊他,他总是充耳不闻。我们知道自从小海的母亲去世后,他的父亲就和一个理发店的女人好上了,有时,他会在那个女人那里过夜。
后来我们才知道,小海闭门不出,原来是躲在阁楼上写小说。到了下午,他才下楼来吃饭。没胃口的时候,他就去李桃花的水饺店吃水饺。他口袋里的那笔稿费,越来越少了,这让他焦虑不安。老莫不在,小海在他平时坐的那个位子上坐下,要上四两水饺,但不再喝酒。
李桃花说,我读过你的小说了。
小海说,写得不好。
李桃花说,写得很好啊。
小海说,刚开始写。
李桃花说,你需要读什么书,可以去老莫那里借。
小海走进店门时,没看到那个男人。他走了?小海朝楼梯口看了一眼。李桃花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说,他在楼上呢,感冒了。
小海说,他真的是你表哥?
在李桃花点头的时候,小海发现她的额头青一块紫一块的。是他打的你?小海看着李桃花。不是!李桃花低下了头,他是我的表哥,怎么会打我呢?
小海说,他一整天都不说话,为什么?
李桃花说,你去老莫那里吧,他会借书给你的。
老莫?小海说。
李桃花说,是啊,他的书很多,能让你看一辈子。
小海离开水饺店,去了老莫家。对小海的到来,老莫颇感意外,但是听说他来借书,老莫高兴起来,瓜娃子,看你傻兮兮的,想不到开窍了。那是小海第一次听到老莫说白水镇话,平时他都说普通话。老莫把小海带进他的书房,那个房间不大,被一摞又一摞书塞得满满的。小海挑了几本书,老莫又给他挑了几本。走的时候,老莫没提上次借给小海的那本《伤心咖啡馆之歌》,而是嗫嚅着问,李桃花还好吗?小海想到了她额头上的伤痕,说,莫老师,你可是好久没去吃水饺了。
走不开啊!老莫说,口气颇为无奈。
老莫!老莫!小海听见一个女人在叫,声嘶力竭一般。那个女人是老莫的妻子,她瘫痪在床之前,小海经常见到她。那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女人,比老莫还要高出半个头。老莫怎么找了那样一个女人呢?他应该找一个李桃花那样的女人。小海从老莫家出来,路过李桃花的水饺店时,他又看到了那个在门前打盹的男人。那个男人的额头上,有一条蜈蚣一样的疤痕,这让他看起来面目狰狞。小海加快脚步,怀里抱着的那堆书,足够他看上一阵子了。
父亲又喝多了,他总是喝多,喝多了就发酒疯。见小海回家,父亲用一双醉醺醺的眼睛盯着他,就像在看一头待宰的猪,刀子一样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晃来晃去。小海躲开他的目光,但是父亲却对他吼了一声,你给我站住!小海站在太阳地里,他不喜欢太强烈的阳光,但是,那天的阳光太好了,好到能够暴露他内心的想法。
你不在家,干啥子去了?父亲说。
小海说,没干啥。
看到小海抱着的书,父亲说,你去老莫那里了?
小海说,我从老莫那里借了几本书。
父亲说,什么书?我看看。
小海说,小说。
不务正业,看啥子小说?父亲说着,突然扑过去,夺过小海怀里的书,看小说能当饭吃?你整天游手好闲,吃老子的喝老子的,啥也不想干。我这是养的儿子吗?
小海没有想到父亲会把他的书扔进炉膛里,等他反应过来,那些书已被炉火点燃了。小海伸手去抓,父亲却说,看啥子书?你看书都看得瓜兮兮的了,明天就跟我杀猪去!
小海从炉膛里抢出一本书,拍了拍,冲出门去。
有种你别回来!父亲大叫。
谁愿意回来?!小海头也不回。
父亲骂了一句,日你先人板板!
小海无处可去,在白水街上游荡了一下午,最后去了李桃花的水饺店。小海没看到她的表哥。那个沉默不语的男人去哪了?平时他总是坐在店门口,嘴巴上叼着一根烟。可能是看到小海脸色不对,李桃花说,小海,你怎么了?
我想喝酒!小海说。
李桃花说,发生了什么事?
小海说,我要喝酒!
李桃花说,我陪你喝。
小海说,你陪我喝?
李桃花拿来两瓶酒,打开后,给小海倒了一杯,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小海一口喝干了那杯酒,問她,你表哥呢?
李桃花说,他回老家了。
小海说,老家?
是啊!李桃花说。但她没说她的老家在哪里。
两杯酒下肚小海就喝多了。他醉眼蒙眬,看着李桃花说,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吗?现在就走!离开这里!李桃花说,你喝多了,我扶你上楼睡一觉。小海身不由己,被李桃花搀扶着朝楼梯口走去。
那一夜小海睡得很沉,醒来时,李桃花正一只手支着下巴看着他。
李桃花说,你喝多了,为什么要喝酒?
小海说,那个男人不是你表哥,你脸上的伤是不是他打的?
李桃花说,天就要亮了,你回家吧。
小海说,我想离开这里!我们一起离开这里!答应我好吗?
李桃花说,我们能去哪呢?
小海说,去哪都行。
李桃花说,你还是一个孩子。
小海说,我十八岁了,已经是成年人了,你不要再把我当孩子看待。我们先去火车站,我们坐火车离开这里。
李桃花说,你让我想想。
小海说,明天晚上我等你。
李桃花说,明天晚上再说吧。
小海说,我在白水桥上等你。
李桃花说,天快亮了,你走吧。
从水饺店出来,小海看到了老祁。那个坐在门前摇椅上的老祁也看到了小海。那时,天刚蒙蒙亮,整个白水街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小海停了一下,没有马上离开。太阳还没出来,这个祁秃子就坐在摇椅上晒太阳了,小海看见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了一句,祁秃子。
老祁说,你说什么?
小海说,我说你是个秃子!
老祁骂道,你个龟儿子!敢骂我?
小海笑了笑。
老祁说,瓜娃子,那个男人会杀了你的,就像杀死一只猫那样简单。
小海不再理睬老祁,他就要离开白水镇了,从此远走高飞,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么想着,小海奔跑起来,就像一匹欢快的马,奔跑在那个安静的早晨。那个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小海奔跑的脚步声回荡在白水街上,那些还在睡梦中的人被惊醒了,他们看到一个少年风一样跑过。
过了一会儿,天亮了。老祁看了一眼天空,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坐立不安,又兴奋不已。
离开白水镇!这个念头就像一团火,在小海的心里燃烧着,不可抗拒。离天黑还有一段距离,日头像被钉在了天上一样,一动不动。小海迫不及待,他往包里塞了两本书,一本是《伤心咖啡馆之歌》,另一本是《栗树下的晚餐》。那本《栗树下的晚餐》已被炉火烧得残缺不全,要是被老莫看到,他肯定会心疼死的。小海知道老莫那个人爱书如命,他的书很少借给别人。推开阁楼的窗子,他看到坐在门前摇椅上的老祁,看到李桃花水饺店的招牌,看到一条狗穿过白水街,独自走去。但是,他没有看到李桃花的那个表哥。那个男人真的回老家了?他关上窗子,坐在幽暗中,莫名的兴奋让他心神不安。
还不到黄昏时分,天还没黑下来,小海就去了白水桥。李桃花会不会来呢?他心里没底。等到天快要黑下来时,小海终于看到一个身影朝他这边走过来。那个人是李桃花,脚步匆匆,奔走在夜色里。小海朝她挥了挥手,想喊,却感觉嗓子发干,他半张着嘴巴,心跳突然加快了。上了白水桥,李桃花说,我们去哪儿呢?小海也不知道去哪儿,他只有一个念头,离开白水镇。李桃花那么问,小海支吾着说,到了火车站再说吧。
李桃花说,我们去老莫的老家。
小海说,老莫的老家在哪?
李桃花说,掖县。
小海说,掖县?
李桃花说,是的,我们去掖县。
他们下了桥,李桃花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走了。
我忘记带那本《青城山》了,李桃花说,你等我一下。
小海说,别回去,我不要了。
李桃花说,我马上就会回来的。
李桃花返身上了白水桥,她离开后,小海也上了白水桥。站在桥上,可以看到白水街,看到李桃花的饺子店。时间缓慢,慢得像要停滞了一样。小海等得心急,正要从桥上下来,却看到白水街起火了。火燃烧的地方,正是李桃花的水饺店。小海喉头一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火光越来越亮,几乎照亮了半个白水镇,整个天空都变红了。小海看到一个女人,几乎是奔跑着,朝白水桥快步走来。在火光的映照下,他还看到一个男人,在李桃花水饺店的门前手舞足蹈。后来那个被火焰包裹着的男人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那个面目凶恶的男人,小海想,他怎么会是那个船员呢?在他的想象中,那个传说中的男人,皮肤黝黑,眼睛很亮,有着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他肯定不是那个船员!小海叫了一声李桃花。那是他第一次叫李桃花的名字。李桃花气喘吁吁,上了桥,什么也没说。他们站在桥上,一起看着火光冲天的白水街。
谁点的火?小海说。
李桃花没有回答他。
小海又说,李桃花,到底是谁点的火?
李桃花终于说,我不叫李桃花。
小海说,你说什么?
李桃花不耐烦地说,我说让你回家。
那你呢?小海说,看着李桃花。那一刻,黑夜将至,星星还未出现,空气中飘荡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李桃花说,离开这里。
小海说,我们一起离开。
李桃花摇了摇头,说,明年再考一次,你会考上大学的。她把一个牛皮纸袋塞进小海的怀里,又说,听姐姐的话。不等小海反应过来,李桃花已转身离开,快得几乎像是在奔跑。小海看着李桃花消失的方向,他看到浩瀚的星空,有一颗星星很大,很亮,把他从里到外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