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培凯
记得某一年的清明节前,我到了杭州,住在清波门,那里紧挨着西湖老八景的“柳浪闻莺”。早春时节,柳树抽芽垂下来的一缕缕湖绿色的嫩叶,一眼望去,好似连绵十数里的绿色瀑布群;难怪傅抱石晚年画柳树,就那么大笔一挥,一片淡绿的水墨洇染,在反映出柳树还魂的欣愉的同时,也展现了早春最美妙的自然轮回之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色彩是如此稚嫩、纤细,让人在顾盼之间都小心翼翼,生怕凝视重了,那粗鲁的眼神会碾碎这生命的嫩绿。晨光熹微,湖水呈灰蓝色,远处的山峦灰蒙蒙的,罩在雾岚里;小瀛洲模模糊糊,像初生的小灰猫,毛茸茸一团漂浮在湖水中央,更显得“柳浪闻莺”这片绿意,给西湖的早春带来了无限生机。
朋友请我喝明前新茶。他说近来的天气反复无常,冷锋一阵接一阵,惊蛰之后连续降温,把刚刚冒芽的茶叶嫩尖斲(zhuó)伤了,明前茶几乎是全军覆没;所幸前几天回暖,茶农赶着采了些,珍贵得不得了。我看着杯中浮起的茶叶,旗枪嫩绿,比新柳抽芽的色泽略深,氤氲间泛起阵阵扑鼻的清香。轻啜一口,觉得那淡淡的芳香由口腔蓦地升上脑门,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唐宋时代的禅林中流行饮茶,赵州和尚动不动就叫人“喝茶去”,或许也是让人由饮茶的豁然开朗来获得心灵的开悟吧?
喝完明前新茶,自然想吃早春的时令菜。我首先想到的是春笋步鱼,因为这两样食材都是季候性的,过了春天,想吃也没有了。餐厅的菜单中附有一张“厨师推荐”,上面明码实价列着这道菜,好极了,赶忙点一份。我还点了凉拌野木耳、油淋青蚕豆、清炒马兰头和红烧土豆腐。没过多久,服务员跑过来说马兰头卖完了,步鱼也卖完了,刚刚派人到附近的菜场去买,很快就回来,麻烦稍等一下。我只好先吃凉菜,再把注意力集中在红烧土豆腐上,如同等待奥斯卡最佳影片奖那样,先看过一个个小奖项,在充分考验耐力的极限之后,揭晓最终答案。
野木耳又脆又嫩,入口有滑而不腻的清新佻达之感,比一般的水发木耳多几分灵气。青蚕豆也好,软硬适中,爽脆中带点酥糯,清香可口。土豆腐更好吃,是用卤水做的,豆香浓厚,让人顿感平时吃的都是人工合成的豆腐。就这么吃了一阵子,服务员又跑过来,说马兰头和步鱼都买不到,差人到更远的大菜场买了。我说:“我下午还有安排,实在是来不及了,给我上碗片儿川吧。”片儿川快要吃完,服务员说步鱼买到了,问我还做吗?我看看表,接我演讲的车五分钟就到,无论如何是吃不成了,只好惋惜地说:“下次吧。”服务员似乎十分理解我想吃时令菜的心情,满脸遗憾,让我下次提前预约,这样食材可以准备好,不卖给别人。
隔天,我在外奔波,又是开会又是演讲,无暇回去吃春笋步鱼。最后一天参观博物馆,馆长和我气味相投,要请我去西湖边上一家极有特色的杭州私房菜吃午饭。他问我吃什么,我毫不犹豫:“春笋步鱼。”一问领班,没有。馆长疑惑:“这不正是季节吗?”领班说:“今天没有准备,吃点别的时鲜吧,鲥鱼怎么樣?”我和馆长说:“我不吃鲥鱼,这里面有个故事,以后再告诉您。既然没有步鱼,那就吃油焖春笋吧。”领班说油焖春笋也没有,因为主厨总是做不好,就不提供了。这回馆长真的无奈了,对我说:“下次到我家吃,我家的油焖春笋做得好。今天先将就将就,吃点高档的非时令菜吧……”
看来吃时令菜不仅得赶上大自然的时令,也得赶上餐厅的“时令”。
选自《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