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远近

2023-05-15 05:26周芳
中国铁路文艺 2023年5期
关键词:华子小梅火车站

作者简介:周芳,《小小说月刊》杂志签约作者。作品散见于《小小说月刊》《短篇小说》《百花园》《解放日报》《新民晚报》《羊城晚报》《延河》等报刊。

儿子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在上海,小梅感觉风里都是笑声。刚拿到通知书,她就盘算着给儿子买这买那,儿子笑了,说:“别买了,干脆搬个超市过去。”

八月底,小梅一家三口齐上阵,高铁,三个小时就到了。小梅由衷感慨道:“真快!”儿子笑嘻嘻地说:“妈,飞机更快。”老公却对儿子得意地说:“慢也有慢的好,你妈就是绿皮火车不赶趟儿,被我抓住的。”他朝小梅挤挤眼。小梅没理他,她知道他的意思。

小梅和华子的恋情,老公是知道的。

那时,青春正好,连烦恼都洋溢着风华正茂。小梅没心没肺地闲度时日,突然有一天,一人入了眼。其实已同班两年,往日怎就忽视了呢。因为同是学霸?同是电影迷?还是因为同喜晨读?反正,当小梅挎上华子的胳膊后,她一直在回找喜欢他的时间节点,却一无所获。

华子玉树临风,稳重讷言,学风端正。小梅和他遇见最多的地方,除了课堂就是自习室。当初,和华子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学习。每次考试,两个人总能获得奖学金,慢慢地,居然成了竞争对手。擦出火花之后,他们经常在自习室一起看书。累了,就在室外的走廊说说话。小梅单纯上进,散步或聊天時都会拿本书,华子曾笑她说:“书呆子,读书人中的读书人。”

等他们意识到已处于恋爱状态时,毕业已经来临。当时,就业的渠道少,闯荡的胆量小,毕业生除了回原籍,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华子回上海,而小梅,只能留在合肥。

华子尽量拖延归程,而小梅也是送走了一拨又一拨的好友。最终,他俩要面对那个站台了。

正是合肥的梅雨期,哪哪都湿答答的,华子买的是晚上的火车票。白天,小梅像失了魂似的,不知道该干什么。小梅买了站台票,她和华子眼眼相望,她很想轻松地笑笑,却沉重得抬不起嘴角。

“呜——”远处一声鸣笛,火车要进站了,小梅“哇”地哭了,华子抱着她,一个劲地说:“放心,放心,我会来看你的。”

其实,小梅哭还有一个原因——妈妈不同意他们的恋情,她有预感,这就是他们的诀别。

小梅小的时候,爸爸工作常年在外地,小梅妈去探亲,都是一个人去一个人回。在那个慢时代,小梅妈要先坐船,转客车,再坐火车,没个两三天是到不了目的地的。按现在的距离,也就两个小时的车程。小梅在家是长女,爸妈最是疼爱,绝对权威的妈妈坚决不同意女儿找个异地男友,以后外嫁,见一面得多难啊。

毕业后,表相安静的小梅承受着两方面的压力,一个是爱情,一个是工作。

小梅毕业就上班了,是爸爸单位的临时工。小梅勤勤恳恳,勤学善问,深得同事们喜欢。但是,她常有挫败感,她常想曾经的抱负与理想就这样随风而散了吗?

小梅只能向华子倾诉,但也只能在上班间隙偷偷联系。妈妈像没事一样,从不提她的校园恋情。波折几个月后,华子也上班了,有了工资的第一个月,他就来看小梅,那是元旦节,只有一天假。那时上海到合肥的距离,K字开头的绿皮火车,短则六个多小时,长则八九个小时。华子只能在节假日过来,那也是火车上人最多的时候。有一次,高大的华子在火车上居然被人群挤得动弹不得,怀中护着的酥糖也碎成了粉。小梅从家里出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平时,妈妈制定的家规非常严,每次见华子,小梅都是如坐针毡,还得想破脑袋找个合理的理由,才能消除妈妈的疑心。华子只能坐前一天夜里的车次,第二天早上在火车站附近等小梅。在火车站旁边的快餐店里,于一片嘈杂的人声中,俩人执手半天,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一见华子,小梅的心就开始发慌,她感觉倒计时的滴答声就在耳边——华子必须坐傍晚的火车赶回上海。他俩见面的地点只能在火车站附近,学校离火车站并不远,华子一直想回学校看看,再绕着操场转转,但回程的火车不允许俩人多迈出一步。

距离并没影响他们的感情。每个节假日,K字开头的火车都载着华子火样的热情奔向小梅,一月又一月,站台是他俩爱情最好的见证。

慢慢地,小梅的内心漾起了歉疚感。华子一回回地来,但从小梅这里没有个确切的答案,华子越是不问,小梅越是焦虑,回家也不敢提,她知道妈妈的脾气。

有一次见面回来,小梅斗胆向爸爸提起华子,爸爸睁大眼睛,惊讶地说:“你们还没断?”小梅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爸,你跟妈妈好好说说,我和华子是认真的,我以后也会常回来的。”爸爸沉默不语。

那晚,小梅听到房间里爸妈的吵吵声,尤其是妈妈,话音越来越大,“你忘记我手腕上的疤了?你不记得我是怎样大包小包赶火车的了?我不想让女儿再这么辛苦,坚决不同意她和外地人处对象。”最后,小梅听到了妈妈嘤嘤的哭声。

妈妈手腕上的伤是探望爸爸时留下的。那一次,挤不上火车的妈妈,被爸爸从车门硬推上去。人最终进去了,但手腕不知被什么东西给划伤了,至今还有一条细细长长的疤。

那晚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妈妈对小梅都是冷着一张脸。有一天,突然有个阿姨上门对妈妈神秘地说着什么,后来妹妹偷偷告诉小梅是来给她介绍对象的,还说那个男的身高一米八。小梅赶忙问妹妹:“妈妈怎么说?”妹妹一摊手,“妈妈好像说,现在年龄还小,先学习两年再说。”小梅长吁一口气,她不知妈妈为何替她挡这一回,但至少险情解除了。

小梅家的院里有一条水泥路,水杉笔直地站立小泥路的两边,细碎的叶子应季而生,适令而落。有多少个夜晚,小梅在树旁细数心声,她的徘徊,她的无奈,妈妈一直装作看不见。

在与华子情真意切的那段时间,小梅重新拾起书本,边学习边找工作,后来被一家事业单位录用。当她把喜讯激动地告诉华子时,电话那端的华子,并没有表现出她想象的兴奋劲头。梅子揣着疑惑没有多问,也不知从何时起,她在华子面前没有了盘根究底的勇气。但是,她想,只要俩人这样磨着,待到婚嫁时,妈妈终会同意的,天下哪有母亲不祝福自己的孩子的?

小梅到新单位后非常开心,与同事相处也融洽,因为工作的性质,常常要出差。华子的事业也上了正轨,俩人已经好久没见面了,只能靠一部电话诉说俩人的喜怒哀乐、扯住俩人的牵挂与相思。

那是一个刻骨铭心的中秋假期。

适逢单位有个紧要的项目,小梅利用假期外出调研,回来的第二天就是工作日了。快到合肥时,已是傍晚,小梅接到华子的电话:“别离开,在合肥站台等我。”然后,就挂了电话。列车到站了,当她随着人流走到站台时,却有点无所适从,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正当她掏出手机想问个究竟时,华子的身影神奇般地向这边飞奔过来。小梅张大了嘴,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为了给小梅一个惊喜,华子竟然在假期最后一天坐最早的一趟火車,在合肥的火车站站台等小梅。为了不耽误第二天上班,他买的是当天夜里十二点多的火车再赶回上海。

那天傍晚,在合肥火车站的站台上,华子抚摸着小梅的头发,温柔地说:“就这样看一眼吧,好歹也是团圆了……”

以为爱情总有瓜熟蒂落时,可迎来送往中,小梅感觉到华子的热情在慢慢消退,她既伤心又无奈。终于有一天,华子发来短信:“这些年,我俩就像火车的铁轨,虽然相依相伴,但只能平行前行,看不到相交的希望。异地恋太辛苦,对不起,我们放手吧。”

分手很久,小梅都走不出伤痛,心理有了阴影——害怕出差,她害怕去火车站,害怕听火车的鸣笛声。她无数次出现幻觉——在人来人往的站台上,突然出现华子的身影,然后紧紧地抱着她,“我回来了,我放不下你。”从幻觉处清醒,再从清醒处跌入幻觉,再无华子的身影了。

本就多愁善感的小梅,常常一个人以泪洗面。夜凉如水时,她一个人在院子里站着,走着,想着,猜测着,“在遥远的上海,华子此时在忙些什么?”父母房间里的电视光亮忽明忽暗,妹妹也在写作业,四周寂静,只有身边的微风抖抖杉树叶,又有一些羽状的叶子落下来。

又过了两年,小梅遇见现在的老公。当她敞开心扉告诉他自己的校园恋情时,当时还是男朋友的老公,轻轻地拥着她,拍拍她的肩,什么也没说。

冬去春来,曲曲折折,岁月一步一步往前走着,时光已将小梅打造成一个贤良的妇人。工作以外,她将父母、老公和孩子照顾得妥妥帖帖。尤其是妈妈从生病到去世,一直是小梅在床头床后服侍。有那么几次,在疼痛的间隙,妈妈稍做小睡时,小梅望着瘦得脱相的妈妈,一阵阵恍惚——当初,和华子分手,或许是对的。

毕业若干年,当时的老班长给大家建了一个微信群,群里时常热闹一下。但是,小梅很少发言,就像当初上学时一样安静,她知道华子也在的,一个用笔走龙蛇般书法作品的头像的人,肯定就是酷爱书法的华子。放大那幅字,是狂草,小梅七七八八能认出个大概,那应该是他俩最喜欢的李白的一句诗:“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中年的小梅是单位的中坚力量,许多项目都得她亲自定夺,一年到头,飞机、火车奔波不停。那一年,合肥至上海通了高铁,各路媒体争相报道,“高铁让诗和远方近在眼前”。一直没有联系的华子给小梅发来一条短信:“合肥至上海通高铁了。”小梅望着手机呆了呆,然后回道:“是啊,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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