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傅柏林,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散文学会会员,六盘水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科幻画报》《散文选刊》等报刊。
母亲爱晒被子,尤其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母亲必定会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抱出来,悬挂在太阳下晾晒,说是要晒走霉味和细菌。母亲做得很认真、很仔细,像有很多亲情在里边。四角拽平,用一根小竹棍敲打,棉絮被敲打起来,敲落点点灰尘。一床床被子整齐地晒在院中,自然形成几道屏障,让整个小院有了层次。
小时候,在宽敞的院子里,阳光盛开,缕缕炙热,母亲抱来被子,挂在洗衣绳上。蝴蝶在飞,还有归来的蜜蜂围着被子嗡鸣。被子晒得干干爽爽,一团温热。夕阳西下,这时的被子格外温暖。拽起被子,将自己整个包住,闭上双眼,屏住呼吸,忘情地享受被子裹住的阳光,如在母亲摇篮般的臂弯。傍晚收被子时,撩开一角,举起手臂,把自己藏在被子里,和哥哥、姐姐在被子中间钻来钻去地捉迷藏、躲猫猫。我们以为把脸藏进被子里,别人就找不到自己。事实上,哥哥、姐姐分分钟就能找到我,我也会第一时间找到他们。我们兄妹在晾晒的被子间跑来跑去,来回穿梭,乐此不疲。几道被子被搅得上下翻飞,左右乱摆。正玩得起劲,母亲隔着被子轻轻地给了我一拳,“柏林,收被子了。”
晚上,经过晾晒的棉被依旧蓬松温暖,散发着特有的诱人味道,深呼吸,嗅了又嗅,几乎要醉了。晚上,我们兄妹各自拥着自己的棉被,闻着棉被上的阳光味道,觉睡得格外香甜。静静地躺着,闭着双眼,默默感受储存在棉絮里的阳光如丝般慢慢释放,化作凉夜极度渴望的温暖,不知不觉便畅游在梦里了。蓬松舒软温热的被子盖在身上,贴心润意,舒服极了,任凭随意翻转,都感觉非常顺畅、惬意。就好像温暖的风裹挟着你,也好似光滑的皮肤紧靠着你,却没有一丁点的分量,好像有大地的淳朴和深厚,有阳光的味道,有鸟儿的声音,甚至有白云的善睐。
母亲是极爱干净的人,家里的棉被也拆洗得勤。通常,母亲会在春末时分把全家人的薄被拿出来拆洗缝补,到了秋初又要把所有的厚被重新添棉缝制。拆洗被子,不是一项轻松的活儿。记忆里,母亲总是很早就起床,把要拆洗的被子统统抱到院子里,用针锥把缝线从头至尾一针针挑起、抽出,有时细小的尘土、棉絮会迷眼,有时棉线会跟棉花纠结缠绕在一起。一床被子大约有四条引线,如果耐心,拆得顺畅,棉线就会足够长,母亲会把这些棉线收集起来,清洗,晒干后,缠成团,二次利用。母亲节俭的形象至今想起来还历历在目,难以忘却。被子拆了,晾衣绳上就只剩下棉絮了,它们需要在阳光下晒晒,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轻轻拍打就可以了。母亲会在这段时间完成被面、里衬的清洗晾晒工作。
清洗被面、里衬是一项烦琐的工作,母亲事先烧一大锅水,将拆下的被子泡在水里,打上肥皂。十多分钟后,开始用搓衣板反复搓洗,搓洗干净之后,用木桶挑到小溪边、河沟处清洗,通常要洗上两三个小时,流动的水不停地冲着肥皂泡,留下长长的一道白色细流。若是几个婆姨在一起清洗,说说笑笑,再和着那些银铃般的笑声,伴着旭日暖阳,绝对是一幅田园美景。
当被面、里衬清洗干净后,另一人搭把手,一人抓一头,一人向左,另一人向右,使劲把水拧干。晾被面、里衬时,婆姨们扯扯拽拽,嘴里还不忘东扯葫芦西扯瓢、张家长李家短地唠嗑,一袋烟的工夫,被面、里衬全部晾到了洗衣绳上。母亲累得腰酸背痛,有时吃饭连碗都端不起了。家里孩子多,拆洗过冬的被子时,是母亲一年中最忙碌的日子,可她却事事做得仔细,不紧不慢,似乎很享受这平淡的生活。
傍晚,母亲会把晒得蓬松柔软的棉絮放在清洗干净的洁白的里衬上面,待把薄厚不均的地方用新弹的棉花细细填补均匀,再铺上富贵牡丹的被面,将四角抻得平平贴贴,母亲方俯下身开始飞针走线的穿引之旅。每次给我和大哥缝制被子时,母亲总会在靠下巴处加缝一条毛巾。姐姐问为什么要如此,母亲说因为我和哥哥油性重,靠下巴这边的被面容易脏,缝上一条毛巾后,若是脏了,只需把毛巾拆下来洗洗,而不需要将被面拆下来洗。缝被子并不复杂,但在技艺上也有高下之分。母亲只用一条棉绳就能缝完一床被子,比起那些缝一床被子要用三四条棉绳,或者被面上针线缝得歪歪扭扭的妇人,母亲绝对属于缝被子高手。母亲对自己的手艺也相当自信,经她手缝的被子,针脚匀称,走线平直,看起来很舒服。我在旁边,看着母亲拿起针线,从一个被角开始,把针从被面扎下去,又从底下穿过来,针线在她手中上下翻飞,有如行云流水,一圈下来,正好回到起点,轻巧地打个结,一床被子便一气呵成地缝合好了。缝被子看似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一共数米长的边边角角,要经过数不清的穿针引线才可以完成。母亲戴上顶针,一会儿双臂高高举起,一会儿埋下头快速拉扯针线,还不时地把针尖往头发上擦一下,加点润滑,遇上厚实的地方,针穿不过去,就把针尾往顶针上顶一下。母亲神情专注,只见小小的银针在她的手里上下翻飞,听见针线穿过棉花呲啦呲啦的声音,不一会儿就游走成一条直线,棉被上留下了匀称的针脚。一针一线,一岁一年,母亲的指尖流走了多少光阴?又缝进了多少默默期盼?我知道,母亲是在把那份绵长念想和浓浓的母爱,一针一线缝进细密的针脚里。棉被上,一趟趟针线笔直、均匀、细小,且里外都是如此。在金色的阳光下,棉被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针脚里有母亲熟悉的气息,母爱在心底蔓延开来。姐姐对我说,母亲缝的棉被厚实、温暖、柔软,盖着这样的被子入睡,连梦境都是温馨甜蜜的。每次母亲把家里大大小小的被子全都晾晒、拆洗一遍,就码得整整齐齐地放在衣柜里。现在想起那时母亲总是一边忙着做饭,一边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腰,我才感觉到心疼。
用过几年的棉花,盖着盖着,会凝结成块状,死沉死沉的,不暖和,母亲就会让弹棉花的人弹弹。在牛筋弯弓下弹过的棉花,仿如劫难后的重生,与新鲜的棉花有得一比。
记忆中,街上有一个棉花匠。姓赖,背有点驼,慈眉善目,说话低声细气,对人相当和气。赖师傅弹棉花从不上门服务,就在自己家,相当于现在的棉花铺。街坊邻居将棉絮拿到他家去,约定时间再到他家领取彈过的棉絮,同时交付手工费。
弹棉花是个力气活,必须师徒两人合作才行。师傅将一根可弯曲的宽竹片固定在腰间的皮带上,背上以牛筋为弦的弹花弓,右手持榔头,左手把弓,弦线靠近棉花,榔头敲在弦上,震动的弦在皮棉上不停地抖动,棉花逐渐蓬松起来。在蓬松的棉花上按一遍,使它定型。
接下来用钓竿样的竹片布线,师傅甩去,徒弟拉住,在棉花胎面上编织交叉的经纬线,线网要有一定的密度,目的是固定棉絮。纱线一般用白色棉纱,也有配少量红绿色的。翻个身,继续弹,而后再布棉纱。师傅将硕大的磨盘压在棉絮上,弯腰,屏气,使劲旋转,甩动,用尽全身气力,反复地碾压。碾压的作用是使外包的棉纱线网和棉花紧密,棉胎平贴、坚实、牢固,这样的棉絮才暖和。磨到平整后,一条棉胎就完成了。
弹棉花季节性很强,上半年闲得慌,下半年又忙不过来。弹棉花要气候干燥,最怕气候潮湿。弹棉花时刚劲的弹奏声,是对平凡岁月的深情吟唱。
日月如梭,时光如水。工作成家后,远离了故乡。父母住的是平房,屋子潮湿,遇到好天气,母亲总要把棉被放在阳光下晾晒。晒进被子里的不单有暖暖的阳光,还晒进了鸟语、花香,晒进了秋露、月光,晒进了亲情、友情……
春去秋来年复年。一天,一向身体硬朗的母亲晾晒被子的时候,竟然没有力气将被子搭在洗衣绳上。此时的母亲感觉浑身无力,肝区疼痛,母亲知道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禁不住斜躺在床上默默流泪。
就在这个夏天的一个午后,与病魔抗争了多日的母親耗尽了全部心血,离开人间。母亲临走前,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儿啊,妈妈给你晒的棉被蓬松软和着呢!”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我把棉被带回了凉都六盘水。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从深圳回家探亲的女儿,与妻子把一床床棉被放在阳光下晾晒。阳光下,女儿对妻子窃窃私语:“妈妈,盖着奶奶缝的棉被入睡,连梦境都是温馨的。奶奶虽然走了,但她的爱会一直留在我的心里。”
阳光下晾晒的棉被吸收了阳光的味道,又何尝不是母亲的味道呢。此时,想起母亲晒被子的身影——母亲手拿笤帚,颤颤巍巍地一遍遍细心扫过,赶走飞虫,扫走落叶,掸去灰尘,再用瘦弱的身体抱着被子回屋。我坐在艳阳高照的书房里,享受着暖暖的阳光,想起人生中遭遇的挫折坎坷。想到伤心困惑时,就会把自己埋在棉被里,静静地流泪。洒满阳光的棉被,温暖了我的心灵。
我蓦然发觉,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久得我只能靠回忆才能诠释童年时与母亲晾晒棉被的快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