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霍芬在广东的考察

2023-05-13 22:02徐灏辉
韶关学院学报 2023年10期
关键词:霍芬李希北江

徐灏辉

(北部湾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西 钦州 535000)

李希霍芬是德国著名的地理学家,因其著作《中国》对丝绸之路的命名而为大众所熟知。他在1868 年至1872 年间对中国进行了七次地理考察,足迹遍布中国十三个行省,对当时中国的河流水文、自然资源、人口经济、社会风貌做了细致的考察。他把考察的过程和结果都记录在《李希霍芬中国旅行日记》当中,这本日记对了解近代中国社会具有很高的参考价值。李希霍芬于1870 年1 月1日至5 月30 日由南至北穿越中国,从岭南名城广州到帝国都城北京。这次行程中,他在广东停留20余日,大致的旅行路线是广州—花都—三水—清远—韶州—乐昌。他在广东北江流域考察多日,后行至湖南,结束了在广东的考察。近年来,学界开始关注李希霍芬在中国考察成果的价值。有些学者从宏观上论述李希霍芬在中国考察的自然和人文地理价值①相关文章有:鱼宏亮《晚清时期李希霍芬中国地理考察及其影响》(见《历史档案》2021 年第1 期);张晓平、高珊珊、陈明星等《李希霍芬的中国考察及其当代人文-经济地理学价值刍议》(见《世界地理研究》2020 年第1 期)。;也有的分省区讨论了李希霍芬考察成果的价值②相关成果有:郭敏《李希霍芬对山东的考察》(见中国海洋大学2009 年硕士学位论文);安介生、古帅《李希霍芬山西考察的地理学价值刍议》(见《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8 年第4 期);张利杰《李希霍芬在山西的考察》(见《地域文化研究》2021 年第6 期)。,但目前尚未有学者对李希霍芬在广东地区的考察做进一步探讨。本文以李希霍芬在广东的考察为研究对象,从而展现19 世纪70 年代初期广东经济社会的发展状况,尝试揭示近代西方人眼中的岭南印象。

一、李希霍芬在广东的考察路线

李希霍芬离开香港后,原先的行程计划是去往广东、广西和云南,具体的路线是自广州出发,沿西江逆流而上到广西梧州、南宁、百色后经云南到四川。李希霍芬选择该考察路线及目的地有两个主要的原因:一是此行侧重于探索其未至的中国西部地区,考察西南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沿线;二是他认为沿途若有天主教会的扶助或许可以事半功倍。不过从李希霍芬以往的考察经历来看,传教士不一定能起到积极作用。李希霍芬提到他将要经历的这些地方可能会有起义和暴动发生。彼时的中国风雨飘摇,考察途中遇到暴动与威胁也实属正常。不过后来因为天气的原因和实用价值的考量促使他改变了这次计划,因此李希霍芬没有到达广西与云南,而是选择“经梅岭前往湖南,考察当地的几处煤矿。然后沿湘江顺流而下经沙市到汉江,再去施南府、山西和北京”[1]296。

李希霍芬于1869 年12 月24 日自香港出发,于1870 年1 月1 日到达广州,主要考察了广州的城市景观。他经花县至三水县,后一路沿北江而上到达清远县,又沿着北江抵达英德县,紧接着到达韶州府城(今韶关市城区),其间他讨论了梅岭的高度问题,并对沿途碰到的民众给予了非常积极的评价。随后,李希霍芬继续向北到达乐昌县,经乐昌继续向北沿着河道于1 月21 日抵达湘粤边界的宜章县,结束了他在广东境内的考察。

二、李希霍芬在广东考察的主要内容

李希霍芬在广东的考察主要是沿着北江自南向北进行的,其间他对行进过程中的自然地理环境、交通运输、商品贸易等作了记录。此外,他也关注到当地人的衣食住行与精神风貌等,这为了解近代广东经济社会的发展状况提供了鲜活的第一手资料。

(一)农业与物产

李希霍芬在进行地理考察时,对当地的农业和物产给予了较大的关注。他在广东考察期间记载:“这里种植着很多稻子、山药、甘蔗、桑树和棉花”,“房屋边上常常看得到精心培育的蔬菜园子”,“此地红薯的数量远远超过山药,甘蔗也被大量种植。小麦在这时候还没长高,但正在开花。”[1]298自然条件决定着当地农业种植的种类和产量,岭南地区气候湿热、降水充沛,民众除种植水稻外,还种植了大量的经济作物。他从韶州府到乐昌的途中看到武水沿岸的土地利用方式:“这里的情况格外让我有种感觉,那就是中国到底还有多少土地没有被好好利用啊!大片的可耕种土地却只有一小块被利用,而且只单单种了稻子。这里的土地相对平坦,但恰恰是平坦的地方什么都没种。倒是山坡上,因为有泉水灌溉,种植了相当大面积的庄稼。”[1]306该区域以山地丘陵为主,河流沿岸的农业利用条件好,这与李希霍芬当时的记述是相符的。此外,李希霍芬还提到粤北山区植被茂盛,林业资源丰富,可以给当地带来一定经济收益。

司徒尚纪在论及明清时期广东的土地利用形式时曾提及,明清时期广东的土地围垦进入高潮,土地利用成为经济发展的中心[2]。而在粤北的山间盆地则被稻作农业所占据,李希霍芬路过的河岸平原是传统的稻作区域,农业发展相对成熟。后面李希霍芬提到:“当地人还种植些稻子、甘蔗、麦子、棉花、烟草以及油菜(正在开花)。”[1]306小麦等旱作谷物在岭南地区的培育和生长,也丰富了当地的饮食种类。水稻以及其他各类经济作物共同构成了广东多元的农业种植景观,丰饶的物产也引发了来广者“不辞长作岭南人”的积极情感。

(二)交通与商业

李希霍芬沿着北江对广东交通与商业状况进行了考察。对于三水县的得名,嘉庆《三水县志》记载:“邑治当水道之冲。自清远而来者,合浈水、武水、湟水为一水。自四会而来者,曰绥江为一水。自肇庆而来者,源出牂牁、夜郎为一水。三水皆会于邑之昆都山下。”[3]指出北江、绥江、西江均于县治汇合,故得名三水县。不过李希霍芬在日记中借友人辛普森的观点推翻了三水县得名自三水汇合的观点,即北江与西江是独立的,只是两条江的河床在三水县非常接近而已,他本人并没有对这个问题进行实地的勘察。李希霍芬到达三水后溯北江而上,自南向北跨越广东,他在途中提到此时北江水运繁忙,往来商旅不绝,同时还记录了北江水运的条件以及沿途的植被、房屋等景象。

在李希霍芬从三水行至宜章的途中有三个问题值得关注:

一是北江河道的航运条件。北江是沟通湘粤的重要通道,北方的货物通过北江水运输入广州或海外。在旅行日记中,李希霍芬提到赴南昌上任的官员带着六艘炮船,但夜间由于盗贼行窃,考虑到官员的人身安全则不能出行。这些记载证明这一时期北江仍有较大的通航价值,商旅不断。两次鸦片战争后,中国与西方的贸易格局发生了变化,但仍可从李希霍芬旅行日记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这一时期北江仍是连接南北贸易的重要水道。

李希霍芬经过乌石后到韶州府城,考察北江(浈江)与武水到达大小梅关的时长和航运条件。《读史方舆纪要》中记载北江在韶州府的汇合:“浈水出南雄府北大庾岭,东南流,复折而西南,经府城南,又西南,经始兴县西,而入韶州府界,经府城东。有武水,出湖广临武县之西山,流经郴州宜章县南,而入韶州府乐昌县境,又东南流至府城东南。”[4]即浈水与武水在韶州府城汇合为北江,李希霍芬在此指出,东边的浈水仍被称为北江,应与浈水水量较武水大有关。李希霍芬也提到鸦片战争后增设通商口岸,经由大小梅岭运送货物的船只大为减少。李希霍芬着重提到:“虽然他(按:于1722年由南向北穿越梅岭的西方人)在148 年前走这一路线的,但是就装备来说,尤其是来自中国的装备,和我现在拥有的几乎一样。”[1]303读来令人倍感唏嘘。

二是盐运。李希霍芬在抵达韶州府城后提到:“之后我们被放行,船工们的盐就此通过了第三道也是最严格的一道关卡。在广州时,盐一担一个银元,到这里已经翻倍了。”[1]304盐是人们的生活必需品,但此物并非各地可以随意获取,该区域盐政运作由此可见一斑。这里说到广州的盐价较低,张伟然在杂文《大老表的现场感》中提到:“三分钱一斤的盐在南海。”[5]在当时的韶州府,盐价较滨海区域已有上涨,并且有官府设卡缉私。而在张伟然的杂文中记载着湖南的农民得知粤盐低廉且因与韶州府距离相近,他们会前往广东乐昌挑盐回湖南贩卖,这一现象深刻体现出了粤湘沟通的特征。

三是水运与区域流动。李希霍芬在广东考察的最后两日较为详细地记述了河道的宽度、水流变化、两岸的景观变化等内容,引人入胜,使读者如临现场。粤北地区由于山地、丘陵地形的影响,河流成峡谷地段增多,以至于造成交通障碍[6]。因此李希霍芬在日记中提到:“在四周险峻且变化多端的环境中,曲折的河道和不时出现的急流使得来往的船只饱受折磨……来往的船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对付这里的急流,每天船工们都花费极大的力气前进。”[1]309详述了该区域当时的水运情况。李希霍芬在此处还提到粤湘之间的交际与沟通问题,例如:“虽然此地还在广东境内,但这里的人多来自湖南的山区。在这里我们开始听到中原地区的方言。”[1]310而省际交界地区盗贼问题相对也更加复杂:“这里治安很差,常常遇到劫匪,所以船都不敢随意停靠,只在固定的地方靠岸。”[1]310这一方面反映了省际交界区域往往山川相连,在语言、风俗习惯上有诸多共通之处;另一方面表明社会流动的趋势,经济较差区域的人口往往会流向经济较发达地区。前文提到的私盐贩子以及在广东出现大量的湖南人,这些现象都表明了经济优势能够推动区域之间的人口与资源流动。

(三)城镇与聚落

明代的包城高潮致使中国的地方城市普遍修筑城墙,城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国家权力在地方的延伸,而城墙的修筑和聚落的发展程度也反映了该地区的经济发展状况。在做好准备工作后,李希霍芬首先来到花棣的市郊,根据中国古代筑城的传统,李希霍芬所描绘的市郊很有可能是花县城外形成的交易场所。李希霍芬路过韶州府清远县后抵达英德县城,他对英德的描述是:“一个又小又穷的镇子,人口很少,城墙低矮破烂甚至赶不上我在山东见过的村里的城墙。”[1]301道光《英德县志》记述了明至清道光年间英德城楼的修缮情况,彼时已是“俱颓废”[7],可能二三十年后的李希霍芬所看到的英德城墙正如县志所云,呈颓废之态。由于官员频繁调动以及资金短缺等原因导致诸多城市城墙破败,难以修缮,李希霍芬在日记中所描述的“低矮破烂”可能是近代中国地方城市城墙的常态。

李希霍芬在考察途中也有记载沿途聚落的景象。他在从三水到清远的途中提到:“房屋都是砖垒的,看起来比较富裕。当地人的穿着打扮也比之前在江南平原看到的要好些。房屋边上常常看得到精心培育的蔬菜园子。”[1]298在英德附近他又提到:“这里的土地被人耕种得很好,房屋也建造得很结实。”[1]301李希霍芬对于在广东考察期间见到的房屋与聚落着墨不多,但是总体上他认为北江沿岸的房屋建造得比较好,村落也比较整齐。在广东考察快要结束时,他叙述从乐昌到宜章途中的村落景观:“这条峡谷的另外一个景致便是那些散落在山中不同高度的房屋,让人感觉仿佛置身阿尔卑斯山里。”[1]308描绘出了粤北美丽的田野风光。

(四)风俗

李希霍芬在考察中对当地的风土人情也有较多关注,他多次提到当地民众对外国人的态度。在李希霍芬内陆省份的旅行日记中常常可以看到其与当地民众的周旋,甚至还会发生摩擦。不过李希霍芬在行至清远县时,提到当地民众“不像其他地方的人那样胆小,他们看起来对外国人非常友善。很少听到他们叫‘洋鬼子’,即使有人这么叫,很快也会被旁边的人制止”[1]298。同时李希霍芬提到他们的船队始终跟着一支官员的船队,而官员对他们的态度是“不甚讨厌”[1]298,语气较之对在北方碰到的官员明显柔和了许多。李希霍芬到达乐昌以后又提到:“这里的人并不怎么害羞,好奇心也不怎么重,看起来很是友好,几乎算得上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中国人,跟我原来想象的完全两样。”[1]307这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很高的评价了。前文他还提到这里的人的一些优秀品质,例如顺畅的交流、不贪心、礼貌等,这是李希霍芬在广东考察途中给予当地民众非常积极的评价。无论是当地民众与李希霍芬顺畅的交流,还是李希霍芬对当地民众较为积极的评价,都体现了近代广东开风气之先的社会风貌。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岭南地区独特的地理环境和历史发展脉络造就了广东人开放进取、自信包容的性格特征。

李希霍芬在考察途中提到他曾见到一个欧洲人模样的神像,这无论在当时抑或是现在的中国,在农村树立一个洋人模样的神像都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李希霍芬虽没言明在何处发现,不过据推断很有可能是在北江东岸的乌石镇(位于今广东省韶关市曲江区乌石镇附近)以南某个较大的聚落。不过到底这是何方神圣已难从知晓了,这同样反映了中西文化碰撞后对广东文化乃至岭南文化产生的深刻影响。“近代岭南文化与海外文化交流更加频繁。正由于岭南拥有濒临海洋,便于对外交流的优势,所以本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活以至人民的心态,均逐步形成开放型的特点和传统。”[8]广东濒临海洋,与中原相隔五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岭南文化。

三、李希霍芬在广东考察的价值

李希霍芬在广东的考察有一个很重要的地理学价值就是对梅岭(即大庾岭)的再认识。李希霍芬在江西考察期间曾推测梅岭的海拔高度为400米左右,在广东考察期间他进一步确定了梅岭不过是一道低矮的山岭,海拔最高在400 米。南宋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中就认为五岭是中原通往岭南地区的五条通道:“自秦世有五岭之说,皆指山名之。考之,乃入岭之途五耳,非必山也。”[9]因此从这个角度看,在提到五岭与岭南的概念时,“岭”不仅具有隔绝天地外的分隔意义,也具有沟通南北的贯通之意。岭南在地理环境上相对隔绝却又贯通山海,这便将帝国的拓展与岭南的发展相关联。广东以自身优势逐步建构起以广东文化为代表的岭南文化,在整个中华文明发展进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此外,李希霍芬在广东考察期间中不仅关注到岭南丰饶的物产、北江流域水运条件、沿岸自然景观等方面的内容,也对晚清中国地方城市建设、近代以后区域中心城市的转移、商品流通、农业生产的地域差异、中国的社会风貌以及地域文化差异等方面作了讨论,这对进一步丰富地方文史资料,拓宽区域研究的途径都具有一定的推动作用。尤其是他在旅途中与当地官员和普通民众的交往,可以生动地反映近代普通人的生活状况和精神面貌,赋予历史研究的现场感。但是,李希霍芬在广东考察时日不多,尚未能深入走访,留下的笔墨较之其他省份并不算多,令读者感到略有遗憾。不过以百余年前一个西方人的视角去了解彼时的岭南乃至中国,对当代学人依旧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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