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林, 胡 绵
(1.华南理工大学 哲学与科技高等研究所, 广东 广州 510640;2.华南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40)
物质作为哲学和科学的重要范畴,哲学家和科学家们都试图弄清什么是物质,物质的特性、存在方式以及物质与意识之间的关系等。科学上关于物质的发现为哲学上对物质的认识提供了基本的材料,对当代物质的哲学分析依赖于对当代自然科学的新发现做出哲学的提炼和概括。早在20世纪80年代,国内学界对物质进行了广泛的研究和讨论,聚焦于马克思主义物质观、物质概念、物质与意识的关系以及现代自然科学对物质论的丰富等问题。有学者概括出物质论研究的20个难点问题,其中包括物质的概念问题,即物质除了客观实在性是否还有其他的规定性,能不能、要不要根据现代科学材料丰富和发展物质概念,以及实体与属性的关系等问题。[1]在物质概念问题上,学界主要是将物质的客观实在性,也就是列宁的物质定义作为主要内容,并结合现代自然科学的新成果来对其进行新的补充和丰富。[2]
当代量子科学技术作为自然科学以及技术发展的最新成就,受到美欧等发达国家的高度重视。习近平总书记在2020年10月中央政治局第二十四次集体学习时强调,量子科技将带来“重大颠覆性技术创新,将引领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方向”[3]。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必须是物质本身的革命,必将对当代物质观带来革命性的变化。基于当代量子科学,笔者将围绕物质概念及其物质本身的发展进行整体性和系统性分析,揭示当代物质的客观实在性、实践性、现实性和历史性,以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物质观。
哲学自古希腊诞生以来,首先追问的就是世界的本原问题,而最早的哲学家们大多把物质性的本原当作万物的本原[4](P.15),这就涉及构成世界的基本物质,由此便有了最原初的物质概念。随着哲学的进一步追问以及自然科学揭示的关于物质的新发现,人类对物质的认识不断深入,一直到列宁时代,形成了作为哲学范畴的马克思主义的物质概念。哲学范畴的物质概念是在总结概括哲学史上的物质概念以及提炼自然科学的物质新发现基础上提出来的。哲学史上的物质概念是与当时的物质发现紧密关联的,不同的物质概念揭示了物质的不同性质。
古希腊哲学在追问世界本原时提出了一系列的本原说,世界的本原问题关涉构成世界的基本物质、物质之间的联系以及物质的发展变化。基于此,可以将这些本原说分为三个方面。一是从构成世界的具体物质形态来回答世界的本原,包括“水本原”“无限说”“气本原”“火本原”等;二是从世界的物质基本构成来回答世界的本原,如“四元素说”“种子说”“原子论”等;三是从物质之间的关系以及发展变化来回答世界的本原,如“数本原”等。
最早的“水本原”说是将“水”作为构成世界的基本物质,是可以直接被感知的具体形态的物质,这便是最初的物质概念,它有两层含义——物质首先是可以被感知,其次是可以构成它物。“火”同“水”一样,是可以直接感知的物质,而“气”和“无限”实际上是没有具体形态的物质,无法直接被感知,但“气”可以形成不同的实体进而被感知。“气通过浓缩和稀释形成各种实体:它很稀的时候,就形成火;浓的时候,就形成风,然后形成云,再浓,就形成水、土和石头。”[4](P.17)同理,“无限”也可以通过无限定的物质形态而被感知,可能是水、火、土、气等。
具体形态的物质如何构成世界万物?古希腊的哲学家们进一步提出构成万物的最小单元——元素、种子以及原子。三者的共同点是都具有可感性质。四元素中水、火、土、气的组合与分离是元素的可感性质,种子本身的性质就是可感性质,原子具有的形状、位置、次序以及不可分割性是原子的可感性质。由此可知,早期古希腊哲学中作为具体形态的物质的基本特征是可感知性,感知的方式主要是直接感知,但也可以是一定的间接感知(1)这里的间接感知有点类似于将单一事物积累到一定量,或者将单一事物变成另一种形态,进而可以直接感知到。。
在中国古代哲学中,用以表示物质的概念包括“五行”“气”以及“阴阳”等。其中“五行”即金木水火土可以理解为五种构成物质的元素,“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国语·郑语》),它们存在于具体的物质形态中;“气”是没有具体形态的物质,但可以形成各种具体形态的万物;“阴阳”涉及具体可感事物的发展变化。中国古代哲学和古希腊哲学对最原初的物质概念的认识是有一定相同之处的,即物质是具体的可感知的。显然,这一物质概念是朴素的、直观的。
在追问世界的本原之后,需要回答的另一个问题是世界万物如何发展变化。亚里士多德从当时的关于世界本原的学说和可能的自然科学发现出发,将事物运动变化的原因归为四个方面,即质料因、形式因、动力因和目的因。其中,动力因和目的因可以统一在形式因中,因此可以将其概括为质料和形式两个方面。何谓质料与形式?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以及《形而上学》中都有谈到质料和形式,学界也对不同处的质料和形式概念进行了具体分析,但也存在较多争论,本文主要的依据是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的有关论述。
质料(uλπυλη)原初表示树木木材,后转化为一般物质,亚里士多德常用这个词表示一切事物的底层(υποκει μεvov)[5](P.6),底层与物质很多时候表示同一概念。底层“是这样的事物,其它一切事物皆为之云谓,而它自己则不为其他事物的云谓”[5](P.127)。尽管亚里士多德在讨论底层的本性时指出可能以物质,或形状(也即形式)、或两者的组合为底层,但物质先于形式以及两者的组合。因而可以将作为底层的质料理解为构成物质的基本单元,且这里的质料是纯粹质料,“一切都剥除了以后剩下的就只是物质”[5](P.127)。剥离了一切形式的纯粹质料就是物质,这是亚里士多德关于物质的规定。与具体形态的物质规定不同,纯粹质料不具有具体形态,也就是不具有形式,这就将物质概念从具体特殊上升到一般。
有纯粹质料就有纯粹形式。形式决定了事物运动的状态,而质料在事物运动中保持不变,两者相结合才构成了事物的存在。在此意义上的物质实际上是质料与形式的统一,纯粹质料以及纯粹形式只有在讨论本原也即本体论问题时才有意义。纯粹质料是亚里士多德关于物质的本体论规定,纯粹形式是关于物质的本体存在状态。纯粹质料和纯粹形式的关系进一步发展,就成为物质论难题中的实体与属性的关系问题。
近代自然科学的发展推动了近代哲学的认识论转向,也推进了对物质及其性质的认识。笛卡尔首先提出“物质性东西的本质是广延”[4](P.379)。他指出:“物质的本性仅仅在于它是一个广延的东西,它把可能有这些其他世界存在的一切可以想象的空间都占据了,我们无法在自己的心里发现任何别的物质的观念。”[4](P.381)这里的广延不是通常意义上所理解的事物的形状大小,而是从上帝而来的实在的东西,是物质的本质属性,只有通过认识广延这一本质属性才能认识物质。霍布斯同样强调物质的广延属性,他认为,“就是这个东西,由于它有广延,我们一般称它为物体;由于它不依赖我们的思想,我们说它是一个自己存在的东西……因而可以为感觉所知觉,并且为理性所了解”[4](P.391)。霍布斯对于物质的界定已经有了列宁定义的雏形,既强调物质的客观实在,又强调物质能被感知。
除广延属性外,物质还有其他性质。洛克将物质的运动、形状、体积、数目等与广延一起并称为第一性的质。第一性的质不依赖我们的感知,且不能与物质相分离,借助于第一性的质,我们能够获得关于事物本身的观念。[4](P.457)物质要通过物质的属性来认识,因此可以将物质理解为属性集合的实体。物质作为各种属性的集合,其中蕴含着一个本体论承诺,即作为属性载体的实体的存在。
18世纪的法国哲学在物质的性质问题上有了进一步扩展。拉美特里认为物质的本质属性有三种,即广延、运动力以及感觉能力[6](P.99);狄德罗同样将感受性作为物质的一种本质属性[6](P.127);霍尔巴赫认为物质的不同特性的组合以及随之产生的活动方式构成了万物的本质[6](P.209),因此,作为属性集合的物质能够作为世界本原进而创造整个自然。除此之外,在物质与思想的关系问题上,伏尔泰提出思想是由神授予物质的一种属性[6](P.61),而拉美特里则提出人脑这个器官的构造产生了思想的功能[6](P.111),物质是思想的基础,这为正确认识物质与意识的辩证关系创造了条件。
以属性集合的实体来界定物质遭遇了一系列难题,包括物质的根本属性是什么,能否用物质的属性作为物质的基本规定性等,这就需要进一步明确哲学范畴的物质,将物质范畴与具体的物质属性划分开来。
前述三种对物质的哲学认识,从具体的可感知的物质形态到初步概括的一般的物质质料,再到进一步认识物质的属性以及存在方式,物质概念已经由部分发展到整体,由特殊发展到一般,由具体发展到抽象,哲学范畴的物质概念已初具雏形。物质是标志着客观实在的哲学范畴,这是对马克思主义物质概念的总体概括。因此,需要从整个马克思主义物质观的发展来阐明这一物质概念的基本内涵。
从马克思主义物质观的发展来看,马克思在对自然物质的认识基础上进一步概括出社会物质存在。他认为:“实物是为人的存在,是人的实物存在……是人对人的社会关系。”[7](P.52)社会物质与自然物质一样具有实在性,且为社会意识所反映。恩格斯在19世纪自然科学的重要发现基础上,进一步区分了作为物的总和的物质以及从物的总和中抽象出的物质概念。他认为:“物、物质无非是各种物的总和,而这个概念就是从这一总和中抽象出来的。”[8](P.939)列宁在回应20世纪初由自然科学的新发现而导致的所谓“现代物理学危机”以及“物质消失了”的错误观点时,将物质规定为“标志客观实在的哲学范畴,这种客观实在是人通过感觉感知的,它不依赖于我们的感觉而存在,为我们的感觉所复写、摄影、反映”[9](P.89)。由此,确立了哲学范畴的物质概念。
哲学范畴的物质概念有四层含义。其一,客观实在性只是对物质的基本规定性;其二,具体的物质同样具有客观实在性,且具体的物质还具有其他的各种属性;其三,社会物质同自然物质一样具有客观实在性;其四,可以被感觉感知的是具体的物质属性,而不是物质本身,更不是作为哲学范畴的物质概念。这是否意味着属性可以脱离物质而存在?这需要新的自然科学发现来解释。
物质概念是个动态发展的概念范畴,物质是实践的以及发展中的物质,随着当代自然科学特别是当代量子科学实践的不断深入、当代物质的新特点新形态不断被揭示,物质概念也会不断地被丰富和发展。我们有必要对当代物质新发现进行进一步的分析,以期对当代物质作出更具现实性和科学性的规定和判断,以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物质观。
当代量子理论的不断发展揭示了一个不同于宏观世界的微观世界。微观粒子等微观物质(3)需要说明的是,光子、电子等“微观粒子”并不是通常的粒子,也不是经典力学描述的粒子,这只是一个通常的称谓。微观粒子只能用一个复数的波函数(几率幅)进行严格描述。为讨论方便,本文将光子、电子、质子等统称为微观物质。构成了微观世界,微观粒子不同于经典粒子,量子测量也不同于经典测量,量子测量展现了微观粒子的独特性,并对物质与意识的辩证关系有了新的阐释。
按照马克思主义物质观对于客观实在性的理解,客观实在性是通过感觉感知的。微观物质与感知的关系大致有三类。第一类是有的微观物质可以通过仪器被直接感知到;第二类是有的微观物质并不能直接通过感觉感知,如胶子等相互作用粒子是通过物质内部或物质间的相互作用来间接显现进而被感知的;第三类是有的微观物质目前只是在科学理论的预见中存在,尚未通过直接或间接的方式被感知,如引力子,但科学家相信引力子一定存在。
以光子为例,我们来考察微观物质的客观实在有什么特点。光是一种客观存在,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它可以直接被感知,如明亮、温暖。但光子作为一种微观粒子,它的客观实在有什么新的特点呢?光的干涉、衍射等现象揭示了光具有波动性,而1905年,爱因斯坦的光电效应揭示了光具有粒子性。大量的物理理论与实验表明,光既可以表现出波动性也可以表现出粒子性,无论是波动性还是粒子性都揭示了光子的客观实在性。除此之外,光子还是实践性、现实性以及历史性的统一。以著名的物理学家惠勒(J.A.Wheeler)提出的延迟选择实验为例,延迟选择实验的结果显示,当光子经过一个分光镜(分光镜1)(4)分光镜实际上就是半反镜,一半光反射,一半光透射,将光分为两束。后,实验者是否在另外一个位置(位置2)放置分光镜2的决定影响了光子过去的行为——光子是具有粒子性还是波动性。[10](PP.235~236)这就是有学者所谓的“现在将影响过去”。如惠勒说:“现在的观察参与了过去的实在的定义:观察直接地卷入到创世(creation)之中。”[11](P.54)“现在将影响过去”意味着现在的实验行为将影响光子的性质。
准确地讲,“现在将影响过去”这一说法是不正确的。因为通过分光镜1的光子已成为过去的历史,但是,分光镜2是否在位置2处放置直接影响了光子的现在状态。这就是说,光子是由它的过去与现在共同决定的,即光子具有历史性和现实性。同时光子还具有实践性。所谓光子的历史性是指光子的历史成为光子性质的一部分;光子的现实性是指光子并不仅仅是由过去决定的,光子现在所处的环境(实验环境)将影响光子的性质;而光子的实践性是指光子所处实验装置的性质成为光子性质的一部分。光子是一种微观物质,光子的客观实在并不是一个已经完成的状态,其客观实在既取决于光子的过去,还取决于当下的实验装置。光子的波动性与粒子性共同揭示了光子的客观实在性。由此可知,微观物质并不是一个现成的东西,而是一个生成的过程。微观物质具有过程性,微观物质的实在是一种过程实在。
微观物质的这种过程实在深化了马克思主义物质观对客观实在的规定性。马克思主义物质观是以当时的自然科学发现为基础并进行高度的哲学概括,而当时的自然科学尚无法涉及不能被感觉感知的物质。随着20世纪以来的自然科学的新发现,新的物质以及物质形态、物质结构等被认识,且利用技术工具能够扩大感觉感知,使原来的尚不能被感觉感知的物质重新进入感觉感知范围,打破了原有的物质界限,也深化了对客观实在性的理解。客观实在性不仅仅只能通过感觉感知,还可以通过感觉的扩大化来感知,或通过其他方式间接感知。以磁场为例,磁场无法被感官直接感知,但其客观实在性可以通过其他可感知对象而被探测到,如磁针的偏转等。[12](P.163)在列宁之后,有其他学者将客观实在性的概念扩大化,认为物质除了通过感觉感知外,还可以通过感觉经验的抽象或推理。[12](PP.162~163)这种对于客观实在性的理解既符合自然科学发展的需要,如一些微观物质仅是理论推理而预见的存在,也与马克思主义物质观相融贯。微观物质要么通过仪器测量而直接感知,要么通过相互作用而被间接感知,要么本身就是通过具体的感觉感知抽象出或者推理得到,如暗物质、暗能量等都是源于前经验以及逻辑一致性得到的理论预见,并且形成了科学共同体的共识。唯一有所不同的是,尚未被感觉感知的物质是一种可能性存在,准确来说是一种潜存,其现实存在性有待进一步地被实践证明和揭示。
微观物质的客观实在性在实践中即量子测量中显现,此时微观物质的实在形态发生了变化——从一种科学实在变为一种技术实在。微观物质作为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首先是作为一种科学实在,但这种科学实在无法被直接经验感知,即使是利用技术工具也无法直接经验,而只能将其转化为某种技术实在,进而间接地被感知。在现代自然科学研究中,我们很难脱离技术实在而谈论科学实在,特别是在量子理论中,量子系统呈现为科学实在与技术实在的统一性,科学实在是其本质实在,技术实在是其向我们显现的实在,两者共同构成了理解量子系统的实在视域。对于微观物质,我们认识到的是某时某处通过某种方式获得的微观物质的显现。这种显现是通过技术实践获得的,且这种显现是一种现实的实存状态,它揭示了微观物质是一种客观实在性、实践性、现实性与历史性的统一。
微观物质的客观实在性还引发了另外一个需要进一步探究的问题,即物质本身与其基本属性的关系。这是传统哲学物质观中质料与属性关系问题在当代量子科学中的具体体现。按照传统理解,基于一种本质主义的立场,物质可以界定为作为实体的物质本身(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就是质料)以及实体所承载的基本属性。上述问题可以进一步分解为:(1)是否有物质本身及其属性这种区分;(2)我们对事物的认识是否只能认识其基本属性而无法认识物质本身。当代量子科学的实验新发现——量子柴郡猫——对这一问题给出了一定的回答。
柴郡猫(Cheshire Cats)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一个角色,这只猫的最大特点是有一个大大的咧嘴笑。柴郡猫能够凭空消失,消失之后它的笑脸还能保持在空中,也就意味着柴郡猫的笑脸(一种属性)可以脱离猫本身(实体)而存在。2013年,阿哈罗夫(Y.Aharonov)等人通过实验揭示了微观粒子的一些物理属性可以和粒子本身相分离,那么这些物理属性包括光子的偏振、电子的自旋等[13],这种现象被称为“量子柴郡猫”。量子柴郡猫引发了对什么是物质本身以及物质的基本属性的讨论。早有学者提出,现代物理学要求我们放弃实体的观念,物质的性质可以无需实体而独立存在[14],量子柴郡猫显然确证了这一观点。2020年,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研究团队通过实验证明了量子柴郡猫的笑脸可以交换[15],即一个粒子的属性可以被分离出来,并被另一个粒子所捕获。还有研究者指出,量子柴郡猫揭示了量子系统的物理属性的归属是非常不稳定的,它可以从粒子本身分离,也可以与其他粒子的属性交换,这就在更深层次上提出了量子态的实在性问题。[16]
如果微观粒子的属性都可以与微观粒子本身相分离,那么这就意味着微观粒子的属性可以脱离粒子本身而存在,也表明一定有微观粒子本身存在。如果我们将量子柴郡猫的实体与属性的关系推到极致,即将微观粒子的属性全部分离,那么剩下的是什么?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物质剥离了一切形式后剩下的是“质料”,而笔者认为剥离了一切属性的微观粒子剩下的就是“无”,并且只能是微观粒子的“无”。这里的“无”是一个相对的“无”,而不是什么都没有的、绝对的“无”。比如,如果电子与光子的所有属性都被分离,那么剩下的将是“电子的无”与“光子的无”,这是两个不同性质的“无”。这里的“无”仍然显示了实践性、现实性和历史性的统一。因为具有的不同的“无”(如光子的“无”)是通过不同的物理实验过程来达到的,既有实验装置的实践,又有历史演变而来的光子,还有现在的具体实验操作。
微观粒子的“无”是微观粒子本身所固有的,微观粒子的“有”是微观粒子的实践性、现实性以及历史性所赋予的。微观粒子是无与有的统一,也就意味着微观粒子的“无”是与其实践性、现实性以及历史性相统一的。这进一步揭示了微观粒子是一种过程性的存在。在恩格斯看来,世界“不是既成事物的集合体,而是过程的集合体”[17](P.250)。微观粒子作为构成世界的基本要素,必然也具有过程性。
微观粒子的“无”相当于老子所讲的“道”。“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第四十章》)在《老子》一书中,“无”是“道”的同义语[18](P.227),“无”更为根本和始源。正如王弼说:“天下万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19](P.113)所谓“有”,是指能够被直接测量、间接测量或理论把握的东西,物质本身有属性;所谓“无”,是指目前的测量或理论都无法把握的东西,物质本身没有属性。“无”仍然有现实的可能性,正是这个“无”才产生了“有”。若此,微观物质本身有两种情形,一种是有属性的“本身”,另一种是没有属性的“本身”,即微观物质的“无”。我们不能把客观实在归结为某种不变量,或者某种实体的不变性质。“无”不等于没有客观实在性,而是在另一种意义上的客观实在性。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老子·第一章》)“道”就是“无”,于是“无”是可以说的,但不是通常的“无”。从量子场论来看,如果电子、光子等微观粒子将其属性完全剥离,那么剩下的将是真空,而且是不同的真空。因为微观粒子是物质的激发态,而真空就是基态。显然,真空不空,而是具有丰富的物理内容,还具有客观实在性。
无论是物质还是物质本身,都具有客观实在性、实践性、现实性以及历史性,也就意味着物质本身才是物质的一切基本规定性的基础与来源。量子测量只能改变物质属性的显现方式,而不能改变物质本身。因此,量子测量得到的结果是对物质的真实认识,这为量子测量的有效性提供了证明。
在经典物理学中,经典粒子可以同时用位置与动量来描述。但是在量子理论中,微观粒子不能同时用位置x和动量p来描述,这意味着微观粒子的位置和动量不能同时确定。我们不能简单地将位置与动量的不能同时确定归结为量子测量对微观粒子的扰动,事实上,这种不确定性是微观粒子本身所固有的。用波函数ψ来描述微观粒子,|ψ|2(波函数绝对值的平方)表示在给定时空中发现该粒子的概率(也就是确定粒子的位置和动量的概率)。概率既是一种不确定性的表达,同时也是一种确定性的表达,即不确定具有某种程度的确定性。不确定性原理揭示了对微观粒子的辩证认识,认识是意识反映物质的过程。而意识对物质的反映是有条件的,意识只能反映物质的某些可能性质,此时这种可能性质获得的是其现实性。与此同时,存在着物质的某些可能性质或状态是不为意识所反映的,或尚未为意识所反映(如前述的“无”),其仍然是一种可能性,但它们同样是客观实在的,是有意义的,因为物质存在是实践性、现实性和历史性的统一。
量子测量是主体(测量者)借助测量仪器感知粒子的过程,也就是意识反映微观粒子的过程,即认识微观粒子的过程。一方面,量子测量依赖于测量仪器的介入才有测量对象的客观显现,表现了微观粒子的认识主体的物质性实践与客体的不可分离性;另一方面,量子测量中微观粒子的具体实在形态发生变化,从科学实在转变为技术实在,且技术实在能够直接被把握,这种转变的实现依赖于实践,实践是物质与意识之间的能动作用的载体和桥梁;再者,对微观粒子的观测必须借助实验工具,且观测结果是实验工具与微观粒子相互作用的结果,得到的也只是一种概率性描述,就算多次重复实验,得到的只是不同的概率性描述。那么,是否可以从多次的概率性描述中进行归纳推理以及系统综合来得到关于微观粒子的确定性的测量结果呢?显然是不可能的。而且测量得到的结果也不能反推测量之前的微观粒子的状态,因为微观粒子不能被预先设定成某种确定的、不变的模式。[20](P.254)
基于此,量子测量揭示了物质与意识不仅是认识论意义上的辩证统一,还是实践基础上的辩证统一。这就要对物质与意识的辩证关系作出进一步的澄清和扩展。首先,物质的客观实在是基础,意识始终是物质的意识,但承认有尚未被意识到的物质存在,承认它们的客观实在性;其次,要坚持从实践的、现实的和历史的物质出发,物质与意识之间的反映与被反映关系是在实践中实现的,且同时受到社会历史条件等的制约;最后,意识对物质的反映不仅仅只是通过感觉感知,还可以通过类比、抽象等思维形式。随着科学技术的进一步发展,意识对物质的能动反映也会有更多形式、更多扩展、更加深入。物质与意识就是在这种辩证发展中实现实践的、现实的和历史的辩证统一。
经典科学和早期量子力学揭示了自然物质的客观实在性和实践性,但并没有直接揭示物质的现实性和历史性。事实上,物质的现实性和历史性是由阐明社会发展的历史唯物主义所揭示的。自然科学不同于社会科学和历史学,然而自然和社会是始终联系在一起的。马克思指出:“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21](P.516)从现实的社会生活中的人出发,自然同样是社会的、历史的存在,因此自然物质同样是现实的、历史的物质。当代量子科学已经揭示了微观物质具有客观实在性、实践性、现实性以及历史性,当代物质是实践性、现实性和历史性相统一的客观实在。
当代物质是客观实在性与实践性相统一的物质,无论是自然界中的具体物质存在,还是社会实践活动中的物质,甚至是从经验得到的抽象或从现有理论得到的可能预见,都具有客观实在性和实践性,只不过它们的客观实在性和实践性具有不同的表现形式而已。
首先,当代物质必然是客观实在的。从物质的传统哲学认识演变来看,物质的基本规定性就是客观实在性。无论是具体形态的物质,还是纯粹质料也即无形式的实体,还是属性集合的实体,以及作为客观实在的物质,这些物质概念的共同之处就是阐明了物质的客观实在性。尽管当代物质还有很多是存在于当前的科学理论推理和预见之中的,如暗物质,甚至还有一些只是某种用于解释和说明当前世界的假设,但我们也不应该否认其客观实在性。相反,我们认为它们的客观实在性是某种可能的客观实在性,即它们的客观实在性处于潜存状态,尚未由可能性变成现实性。一旦科学实验有了巨大突破,我们能够对暗物质或弦(超弦)进行检验,那么此时潜存的客观实在的物质就向现实的客观实在转化。换言之,当代物质的客观实在性表现为可能性与现实性的并存,实践是可能性的客观实在向着现实性的客观实在转化的唯一途径。
其次,当代物质是实践中的物质,具有实践性。从第一个作为世界本原的水来看,水作为基本物质普遍存在于世界之中。泰勒斯就是通过观察到万物从潮湿即水的本性中产生,由此将水作为世界的本原。然而泰勒斯观察到的由水所产生的物质是有限的,且是进入泰勒斯的认识之中的,即物质只有进入到实践领域才能被认识,所有我们对于物质的认识无一例外都是实践的结果。实践首先是人的实践,而人是社会的和历史的存在,因此物质是实践的物质,是一种社会的以及历史的存在。
物质的客观实在性和实践性指引着科学家们对构成物质世界的最小单元或基本粒子的持续不断的探寻,如利用大型粒子对撞机等试图发现新的微观粒子。对微观粒子的研究形成了粒子物理学,粒子物理学的一个出发点就是现实的已被发现的微观粒子的特性,通过从具体的微观粒子中抽象出微观粒子的共同特性及其发展变化,并尝试用思维构造出一个新的理论,以期与当前或未来的实验相符合。当代自然科学的发现与探索,特别是当代量子科学(只有通过物质的客观实在性和实践性,才能理解当代量子科学)的核心从传统的观察归纳演绎的发现逻辑,转变为从现有经验观察与理论基础结合数学计算和模型推理等的创造逻辑或发明逻辑。其中发现逻辑是从客观实在的和实践的物质出发,创造或发明逻辑则是从思维的主观能动性即意识对物质反映的能动作用出发,发现逻辑是创造或发明逻辑的基础,创造或发明逻辑是发现逻辑的进一步发展。
物质的现实性和历史性是由历史唯物主义所揭示的,历史唯物主义中的物质与人的实践密切相关,是社会的历史的存在,也为物质的客观实在性和实践性所规定。当我们面对当代物质时,第一个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当代物质何时存在。一种误解是将当代物质理解为“当前才存在的物质”,当代物质只是表明我们认识到的是当前存在的并且为我们所感知的物质,包括直接感知和间接感知。事实上,当前存在不意味着过去不存在,就像惠勒延迟选择实验所揭示的光子是过去与现在相统一的存在。物质,特别是自然物质作为天然自然存在,在它们进入我们的实践领域并为我们所认识的时候,它们就是历史与现实的存在。它们的客观实在性是在过去就已存在的,具有历史性;而我们感知到的是它们现在的显现,具有现实性。
从当代物质的现实性来看,我们只能认识到物质对我们当下的显现,如同希兰(Heelan)在知觉现象学中所谓的侧显(profile)。希兰认为,侧显是我们知觉到的关于对象的一种本质结构,它是知觉对象显现给我们的。[22](PP.134~136)侧显实际上建立了我们的知觉与知觉对象的显现之间的逻辑桥梁。物质的现实性决定了我们对事物的认识与事物本身之间存在一定的鸿沟,这是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的另一种表达。
从当代物质的历史性来看,作为总体的物质是先于人而存在的,作为具体形态的物质是随着历史发展不断变化的,对物质的认识也是随着实践的发展而发展的。对有的物质,从前尚不能被认识,但由于科学技术的发展,这些物质也不断进入实践领域进而被我们所认识。人类历史的发展就是伴随着不断的物质实践而发展的,物质的历史性是与人类社会的历史性同步的。当代物质既具有现实性又具有历史性,物质的现实性和历史性的统一为认识物质提供了基础。如上文所言,由于物质的现实性,我们只能认识到物质的侧显;由于物质的历史性,物质的侧显成为物质的系统性以及整体性的构成部分,只要认识了物质的全部侧显,就有可能认识到整体性和系统性的物质。物质的客观实在性基于其历史性而固定下来,又由于其现实性而被揭示出来,这些过程都发生在物质实践中,并统一于实践中。
当代物质的客观实在性、实践性、现实性和历史性的统一是一种能动的统一,这种能动的统一体现在对物质的认识即物质与意识之间的辩证关系上。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对物质的反映有其能动性。当代量子科学的发展凸显了这种能动性。如何理解这种能动性?在量子力学中,关于量子力学的诠释有十多种,包括哥本哈根诠释、隐变量诠释、多世界诠释、退相干诠释等。每一种量子力学诠释都是描述量子力学的新方式,有不同的概念和数学框架,它们都是从不同的侧面或层次对量子世界的启发性描述。[10](PP.197~202)这些不同的量子力学诠释都是从不同的概念和理论构造出发的。显然这些不同的量子力学理论是意识对微观物质的不同反映,也即不同的主观能动性的体现。且这种主观能动性甚至在当代量子理论的发展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这就是意识的创造性,也是创新的重要来源。在当代科学中,一个新理论特别是新概念的提出,需要意识在一瞬间的灵光乍现,特别是在物质材料极大丰富和发展的条件下,意识的主观能动作用发挥得更为彻底。
以超弦理论为例。超弦理论是描述基本粒子的理论,不同的基本粒子是由弦的不同振动形成的。基于科学家所具有的“前理解”,当面对前经验时,科学家就会直观地提出超验观念和超验概念来分别把握感性材料和感性知识,进而形成理性知识,理性知识(理性模型)将会预见可能的新经验,即“后经验”。超弦理论所揭示的认识模式为:前经验→前理解→超验观念→感性知识→超验概念→理性知识→后经验。[23]显然,科学家的主观能动性体现在前理解和对前经验的把握上,以及创造性地提出超验观念和超验概念,等等。
物质对意识的决定性作用以及意识对物质的能动反作用都在实践中实现,无论是物质资料的生产实践或生活实践——改造天然自然为人工自然的生产过程以及满足人们生活需要的各类活动——还是科学实践,等。物质与意识之间的辩证统一是实践基础上的辩证统一,实践的过程就是发现、认识甚至规定物质的过程,实践构成了物质的理解境遇,这在当代量子科学中体现得尤为显著,如量子测量中测量结果的呈现与测量行为有关,薛定谔猫的死或活与猫的实验测量方式的选择有关。物质与实践的关系不仅体现在认识论层面,即物质在实践中被反映、被认识,实践作为物质与思维之间的同一性的中介证明了物质与思维之间的同一性;物质与实践的关系也体现在本体论层面,即实践是物质的实践,物质是实践中的物质,物质为实践所规定,并在实践中证明自己的客观实在性、现实性及历史性。
当代物质是客观实在性、实践性、现实性与历史性的统一,我们研究现在的物质,就是研究处于历史中的物质,也是研究处于发展中的未来的物质。正如我们研究现状的宇宙状态和演化规律,就能够研究宇宙创生的极早期的物质状态和运动规律,也就能够研究宇宙未来的发展走向。当代物质的马克思主义审视既深化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物质观,也给当代物质的科学认识提供了启示和方向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