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芬(福建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新艺术纹样的出现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而是有迹可循的。宋代吉州窑的木叶天目盏闻名世界的主要原因不仅仅是一次偶然的桑叶飘到即将要烧制的器皿中,更重要的是当时宋代吉州窑方方面面的积累。在已有的相关学术文献中,从艺术的角度对宋代吉州窑瓷器的纹样装饰,例如剪纸、玳瑁、木叶天目等进行了大量且深入的研究。与其他建窑、官窑、哥窑的纹样对比,关于宋代吉州窑瓷器与禅宗美学有众多对比分析研究文献;因宋代斗茶兴盛,陶瓷的器型对斗茶有很大的影响,关于这一点也有相关研究;但吉州窑与众不同的兴盛原因引人深思,由表及里,当时的环境背景政治因素对吉州窑的瓷器纹样及造型有无影响也值得思考,关于这一点却少有研究,给本文留下了较大的研究空间,故而提出问题:宋代吉州窑木叶盏的兴起受哪些方面的影响?
庐陵在宋时称吉州,地处丘陵地带,山清水秀,盛产大米,曾被誉为“江南粮仓”。北宋大文学家欧阳修在诗文中不止一次称赞家乡“青林霜日换枫叶,白水秋风吹稻花”的鱼米之乡景色。庐陵不仅环境优美,且文化底蕴深厚,有着“江南青铜王国”之称,其新干县大洋洲出土的很多商代青铜器与广汉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器同根同源;众多古建筑聚集在吉州一带,具有独特的赣派风格;存有烧塔、舞龙、撵轿系列非物质文化遗产等。宋代吉州是江西经济与文化最为兴盛的地方之一,所谓“庐陵殷富,甲于江西”。无论是科举进士的佳绩,还是经济贸易的发展,吉州都位居江西的前列[2]。欧阳修、罗泌、文天祥、胡铨皆是宋代吉州大文豪。史书记载:“吉为大邦,文风盛于江右。”庐陵重视教育,大力兴修书院,诗人杨万里修建的白鹭洲书院就位于青原山上。宋代吉州共有135所寺院,其中青原山的净居寺鼎鼎有名,青原山是南派禅宗(称南宗)的主要活动地。行思禅师在青原山安隐寺弘佛后,经三传创曹洞宗,五传创云门宗,七传创法眼宗。吉州窑始于晚唐,盛于南宋,衰于元朝,享誉世界,不少游客慕名来访。“先有吉州,后有饶州(今景德镇)”“今景德镇陶工故多永和人(今吉安县永和镇)”出自《景德镇陶录》。吉州窑吸收了建窑、汝窑、龙窑等的优点并集于一身,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并融合本土技术与材料,其独创的木叶天目、剪纸贴花天目和玳瑁天目都饮誉中外。
木叶盏
宋 吉安博物馆藏
宋 茶盏 吉安博物馆藏
木叶盏的出现不是一蹴而就,而是逐步发展而来的。先秦《考工记》中“天人合一”语境下“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为古代制器的成功四要素,在吉州窑木叶盏上也得到了充分体现。木叶盏的出现与当地的制瓷经验、盛产桑叶和本地的土质等因素都有着密切的关联。吉州窑从宋至今一直贯穿着这个思想理念,现代传承人伍映山先生在探究宋代木叶盏的古法制作时一直坚持于大自然取材,贴近自然的禅宗思想,在他的工作室中有一对楹联:“拈叶为盏木叶天目叶如蝉心,剪纸饰陶剪纸贴花纸鬓汉青”,横联“耕泥坊”。原材料中的泥土采用的是就近的稻田里的泥,带回来后赤脚踩泥,使得它更有可塑性。上釉时采用草木灰与吉安地区特有的红土混合而成的材料,手工荡釉或浸釉,桑叶就是当地桑树上现摘的,烧制过程中也是采用原始的木材土法,俗话说“一里窑,十里柴”,可见消耗的木材量巨大,并且还需瓷匠每时每刻守在灶口关注窑内的温度。然而,并不是每一次烧窑都会取得成功,“一窑生,一窑死”,一次失败可能就是一个家庭的破产。成败归因多种,受天气、柴烧、装窑、火候把握等的影响。木叶盏的制作技术与艺术表现形式都是通过大自然与人的智慧相结合而成,一片普通树叶经过窑工的打磨,表现出来的自然美感确实非常打动人,叶片千姿百态,或平躺于盏底、或曲叶卷折叠、或横卧盏腹、或牵越盏口,活灵活现,在黑釉中闪耀,保持着永恒优雅的姿态。
江西龙虎山是中国道教发祥地之一,江西自古以来是禅宗“一花开五叶”生根建基之地,也是禅宗“五宗七派”的发源地,道教对江西的影响历史悠久。青原山位于吉安市青原区河东镇,集道教文化、文人墨客和秀丽风景于一体,被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誉为“山川第一江西景”,自古以来许多香客慕名而来。吉州窑坐落于吉安永和镇,与青原山遥遥相望,故产生了文化交流。汉朝张天师(道陵)考察天下名山,青原山是众山之一。明代思想家王守仁在庐陵(今吉安)为官时在青原山上办“阳明书院”传播理学,其在青原山上题写的“曹溪宗派”匾额,至今仍挂在青原山净居寺前。山川青原美,处处皆诗情,曲径通幽处,净居禅意深。法鼓金磬,梵呗课诵,汇融成美妙的佛国梵音,萦回缭绕在青原山的苍苍翠微中。文天祥诗云:“活火参禅笋,真泉透佛茶。夜影灯前客,江西七祖家。”当时,禅宗非常注重茶道礼仪,注重茶道礼仪自然离不开“禅茶一味”。“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在道家“吃茶”早就超越了世俗规制。庐陵地区世世代代受宗教影响,道教佛教并行,现在仍然如此,农历每月初一十五或菩萨生辰都是拜佛的好日子,青原山上也是香客络绎不绝,都是虔诚的信徒,或是祈求发财致富,或是祈愿家人平安,都认为会所求皆所愿。
都说宋代吉州窑繁荣与点茶,斗茶有着直接的关系,上至贵族、文人士大夫,下至平民百都喜吃茶听书,茶肆、茶坊,市井处处可见吃茶场所,宋人对茶有着强烈的热爱。宋代茶文化之繁荣由此可见一斑。在斗茶中以黑釉瓷为最佳,可分辨汤色、水痕。因此福建建窑与江西吉州窑所产黑瓷备受追捧,都说吉州窑是先学习建窑烧黑釉,再得以发展,后产生了特有的木叶盏与剪纸贴盏。
木叶盏纹样每盏皆有不同,所谓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或是桑叶的不同,或是桑叶数量的不同,或是桑叶摆放位置的不同,总之普天之下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木叶盏。黑釉做底,吉州窑为首创,盏胎体厚重,口大底小,腹壁斜直的斗笠形,规格有大有小。盏内为桑叶,为何放桑叶,话说桑叶能通禅。“桑叶能通禅”之说源自医方,据唐代孙思邈在《千金翼方》中记载,以“春桑耳、夏桑子、秋桑叶”等捣练配置服用,方能证禅境,并最终达到“得见佛性”的最高境界,这是寺院传出的禅药方子,并流传千古[3]。如果茶盏上有菩提叶作为装饰,就能更好地寓意茶道中蕴藏的禅味与觉悟。桑叶是独一无二的菩提叶替代品,并且庐陵一带盛产桑叶,禅院茶风盛行,晚唐五代以来,“饭后三碗茶”便已流行,现如今走进庐陵人家依旧会招呼几盏茶以示热情待客。因此,世人用“柏树解说法,桑叶能通禅”,高度赞扬了吉州窑茶盏取得的成就。
禅宗相信生死轮回,精神永恒,客体独一无二。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没有两个相同的精神载体,所以吉州窑陶瓷工匠经手的木叶盏没有一模一样的,每一件木叶盏经过一千两百度的锤炼,制作成功的木叶盏将永远闪耀在黑釉中,触发人内心的禅味。木叶盏之中,玄黑的静寂,破旧干枯的禅叶,苦涩微甘的茶,隔绝了世俗的杂乱,抽离了人类爱恨嗔痴的情绪,映照着参禅者的内心明悟、儒者理学心学的鸿蒙宇宙、道家坐忘心斋的自在超脱和墨家的究极匠心。青原山清晨的敲钟,佛语中的般若波罗蜜,使得世界仿佛只有“我”的存在。禅宗文化注重事物原本真相,透过事物表相看内在,倡导把人带入一个更注重自我、本我、超我的新意境。禅宗美学表现的是一种独一无二的灵性、空灵、雅静之美,有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自然韵味流露出来,看似平凡朴素,深究其里却会被其沉淀过后的淡然气质折服,得到一种全新的认识,对世间万事万物大彻大悟[4]。
木叶盏本质上是大自然中桑叶与泥土的结合,没有太多的装饰性,在黑釉映衬下,叶子像漂浮在水中一般,叶子的脉络愈加清晰,卷舒有致。或许这也阐释了禅宗哲学中大道至简的道理,符合禅宗的审美心境。禅宗通过“空灵”来表达一种淡泊宁静的人生态度。禅宗美学思想认为人应该像水中的鱼、空中的鸟、大自然的野兔一样自由自在,不被世俗所束缚。人能通过自悟达到主体自我与客体自然界的合二为一,实现精神的超脱。禅宗将自然和人生都带入了“空灵”的境界,青原山的风景仿佛也是禅学的创作,静寂的森林中只有鸟的回音缭绕在山林里,因此产生了追求自然、淡泊宁静的生活情趣与审美追求。这种开拓及纯朴的精神融入天花木叶盏陶瓷茶器中,使得禅宗美学在陶瓷艺术历史的发展长河中占据了重要地位。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区域性文化总是体现在方方面面,吉州窑小小的木叶盏尽显庐陵的禅宗文化和庐陵人的思想精髓。吉州窑木叶盏展示了宋代质朴、简约、自然的艺术风格,是世界瓷器文化艺术史上独一无二的创造。木叶盏的出现是中国古代哲学和传统文化思想的结合。吉州窑的兴盛绝不是毫无缘由的,而是受当时吉州地理、人文、社会政治、窑工技术等多重因素的影响。
木叶盏在隐喻意义和文化内容上,有着独一无二的东方文明和禅宗精神的特点。大英博物馆将木叶盏称为“世之神器”,日本将其馆藏木叶盏藏品列为国家级文物,其审美是超越时代和民族的[5]。至今仍有学者在不断复原吉州窑宋代木叶盏的创作技法,20世纪80年代宋代木叶盏终于复烧成功,使千年国粹重放光芒,吉州窑如今也成为吉安的打卡胜地,常年有游客来体验窑工的生活。
注释
[1]崔晨.方以智僧后交游考[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15.
[2]刘晓勇.谈宋代茶器木叶盏的自然观[J].陶瓷科学与艺术,2019(11):10-11.
[3]敖镜秋,许作龙.吉州天目盏木叶纹样形成过程的探讨(第一部分)[J].中国陶瓷,1987(2):38-44,64.
[4]刘文琴.吉州窑雕塑瓷形制与民俗生活的交融[J].陶瓷,2021(12):40-42.
[5]朱君煜.一叶定乾坤——浅析木叶盏的烧制与审美[J].东方收藏,2020(18):5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