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江尧
海德格尔最早提出了“家园意识”,其在论述“此在世界之中”的在世模式时,认为其中包含着“居住”“逗留”“依寓”,即“家园意识”之意[ 1 ]。曾繁仁认为“家园意识”分为深浅两个层次,浅层次上有“维护人类生存家园、保护环境之意”;而从深层次上看,“家园意识”更加意味着“人的本真存在的回归与解放,即人要通过悬搁与超越之路,使心灵与精神回归到本真的存在与澄明之中”[ 2 ]。
文同(1018—1079),字与可,梓州永泰(四川盐亭)人。作为蜀中诗人和画家,文同一生为官清正廉明,被苏轼称为“清贫太守”,其人品才学在当时备受士林推崇。苏轼在《书与可墨竹并叙》中称:“亡友文与可有四绝,诗一,楚辞二,草书三,画四。”[ 3 ]文同在创作诗文之余,致力于墨竹画创作,苏轼在《文与可画墨竹屏风赞》中评道:“(文同)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 4 ]文同的诗、书、画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我们欣赏文同书画的同时,也应关注其诗歌的成就。文同诗歌中的“竹”就像陶渊明笔下的“菊”,是其诗歌中最为典型和最为常见的咏叹对象。
对回归家园的期盼
宋代高度重视文治,文人地位很高,但自庆历以降,党争日趋激烈,文人仕途多不顺遂。文同常与时政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不像苏轼因态度激进,人生大起大落,但文同的仕途也并非坦途。熙宁三年(1070),文同守母丧服满,三月还朝,任职太常礼院兼编修《大宗正司条贯》。当时王安石积极推行新法,对王安石变法,文同“独远之”,但因“与陈荐等议宗室袭封事,执据典礼,坐非是、夺一官”。其时朝廷正上演轰轰烈烈的变法与反变法的派系之争,许多正直的文人士大夫身不由己、裹挟其间,遭遇贬谪、离别等种种痛苦,文同是“上不害法”“下不伤民”的良吏和清官,他因议事被夺去尚书祠部员外郎的职位,这虽与派系之争关系不大,但他仍认为自己“居中无补”,而“请外尤频”,请求到陵州任职,竭力使自己远离政治漩涡。积极入世之志稍减,老庄出世之心大增,也许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他因惧祸,常请外任职,多数时间任职于州府,但就算这样,官场的“蚁斗”“蜗争”仍让生性勤勉的他感到失落而又疲惫,他常常感叹“不分便衰闻蚁斗,可嗟俱妄见蜗争”(《和仲蒙夏日即事》)。在经历多年的宦海沉浮后,文同萌生了浓浓的思乡之情。在宦途中,他每当见到“云烟飘泊树微茫,一岸人家带夕阳”这样与故乡农庄相似的景物时,便会感慨“欲上高原便回音,可怜风物似吾乡”(《槐庄渡口》)。在京城,文同面朝西南方向,登高望远,作《临高台》:“临高台,望故乡。地千里,天一方。极目外,空茫茫。孤云飞,不我将。安得羽翼西南翔。”[ 5 ]该诗把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游子的思乡之情描写得丝丝入扣,迷茫、孤独感油然而生,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慨,也有无法归乡的无奈之情。文同把对故土的思念,对亲人的想念,对墨君堂前那一竿竿翠竹的怀念诉诸笔端,或作诗撰文,或绘墨竹,一解自己的忧愁思绪,于是他的作品中就有了浓浓的乡愁。
对归隐田园的向往
纵观文同的一生,入仕之初,他怀揣的是“平生所怀抱,应共帝王论”的理想,但历经坎坷,特别是熙宁夺官后,其积极进取之心日益消退,而归隐田园之心愈炽。家乡的竹子既有“修篁揭其间,万个挺若箭”(《晓入东谷》)的蓬勃英姿和阳刚之美,也有“飞尘不可入,竹树围清涟”(《东谷沿小涧树木丛蔚中有圆潭爱之久坐书所见》)的轻柔婉约和阴柔之态,不仅令文同魂牵梦绕,也激发了其归田之志。其《永泰刘令清曦亭》云:“露下蒙花重,风来泛竹轻。何须嫌五斗,持此谢渊明。”在家乡的青雾、徐风中,面对优雅高洁的竹子,文同想起了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潜,便产生了归隐田园之心。熙宁八年(1075)的夏天,文同在汉中任职期满,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永泰老家待阙。其间,文同在《夏日闲书墨君堂壁二首》中记叙了当时的情景:“气爽神自乐,世故便可捐。却忆为吏时,荷重常满肩。”与亲友乡邻的团聚,让他格外轻松愉快、神清气爽,但是“行将佩守符,复尔趋洋川。山中岂不恋,事有势外牵。尚子愿未毕,安能赋归田”,短暂的欢愉即将结束,自己又要出守洋州,何时才能够归田。其实,文同早在嘉祐七年(1062)还乡丁父忧期间,就曾写下大量表现归田之志的诗篇,如《早晴至报恩山寺》:“山石巉巉磴道微,拂松穿竹露沾衣。烟开远水双鸥落,日照高林一雉飞。大麦未收治圃晚,小蚕犹卧斫桑稀。暮烟已合牛羊下,信马林间步月归。”他用平实的语言记录了游报恩山寺归途中的所见所思,这一个个场景透露出文同对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充满了热爱之情。常年奔波在外的文同变成了东谷美丽家园的一名过客,所以这首诗中“信马林间步月归”的“归”字不仅有着短暂地回归家乡之意,更是一种精神寄托。
再如其《墨君堂晚晴凭栏》:“墨君堂中看新霁,十里平林铺净绿。青烟一去抹远岸,白鸟双来立乔木。戴胜入园蚕已老,栗留过陇麦将熟。坐等月破东岭云,自取帘钩更高轴。”从墨君堂看去,炊烟袅袅、树木林立、鸟雀翔鸣、自然生态优美,村民植桑养蚕、种栗种麦,这里民风淳朴,这就是文同心心念念的家乡,是短暂停留后又要回京赴任的游子的精神寄托。文同还有一些描绘田园风光及乡村生活图景的诗篇也饶有情趣。文同的这一类诗运用了山石、拂松、竹、烟、麦、蚕、鸥、雉、鸟等意象,勾勒出一幅幅宁静祥和的山村美景图,该诗虽未完全围绕竹来写,但“竹”这一意象仍是其核心,竹在文同诗境中的地位很像菊在陶渊明田园诗中的地位。
理想的人格追求
纵观文同的一生,其爱护动植物,修建园亭,呵护山林,为官公正清廉,关注民生,惩恶扬善,兴教办学,体现出“天人合一”“万物一体”“仁者爱人”的思想。其《咏竹》诗:“竹,竹。森寒,洁绿。湘江滨,渭水曲。帷幔翠锦,戈矛苍玉。心虚异众草,节劲逾凡木。化龙杖入仙陂,呼凤律鸣神谷。月娥巾帔静苒苒,风神笙竽清蔌蔌。林间饮酒碎影摇樽,石上围棋轻阴覆局。屈大夫逐去徒悦椒兰,陶先生归来但寻松菊。若论檀栾之操无敌于君,欲图潇洒之姿莫贤于仆。”一字至十字成章,形式独特,从竹的外在颜色、生长地方入手,进而从竹子的形态,以及竹子所蕴含的气质等不同角度进行描绘,诗中饱含对“屈大夫”“陶先生”的尊重和敬仰,是一首竹子的颂歌,更是文同的精神寄托。文同不仅喜爱竹子,对野生动物也爱护有加。其在《和子平吊猿》中写了这样一件事:“汶山花平僧”送来一只已经驯熟、褪去了野性的“匡猿”,雖然有专门的“豢夫”每日对它精心饲养,但它还是夭折了。是什么原因导致这只惹人喜爱“看不足”的猿猴很快死去了?文同认为那是因为“重峦复岫本其乐,大薄长林违尔志”,山川森林才是猿猴的乐土,把它豢养起来就是违背了它的天性,而这正是导致悲剧发生的真正原因。另外一首《谢夏文州寄金钱狨》:“天地生奇兽,朝廷宠近臣。覆鞍须用此,投网为何人。梨栗恩虽厚,云山梦想频。烦君远相惠,时为一沾巾。”也表达了相似的思想,人们捕捉金钱狨后用“梨栗”来喂养,表面来看是对它恩宠有加,但在文同看来,金钱狨就应该在大自然中自由生活,对被关起来的野生动物来说,云山才是适合它们生存的地方。
在地方为政期间,文同十分重视对自然环境的保护。如在陵州任职期间,他曾上奏朝廷《奏为乞免陵州井纳柴状》:“臣自至当州,访问得所以为其民之深害、久而不能去者,惟管内仁寿等四县百姓每岁输陵井监煎盐木柴,共计三十八万四千二百余束也……自许人开作卓筒之后,部下至今已及数百井。故栽种林木,不能供得公私采斫,以至山谷童秃,极望如赭,纵有余蘖,才及丈尺,已为刀斧所环,争相剪伐,去输官矣,人既匮极,草木亦不得尽其生意。”陵州盐业发达,由于陵州老百姓需要向官府交纳用于煎盐的木柴过多,因此当地滥砍滥伐现象严重,树木才长出枝丫就被砍去,大自然失去了葱葱郁郁、生机勃勃的景象,自然环境遭到了严重破坏,整个山川河谷出现“童秃”现象,于是文同上奏朝廷,祈求减少上交木柴的数量,保护自然环境。其《筹笔诸峰》:“君看筹笔驿江边,翠壁苍崖起昼烟。正是峡中佳绝处,土人休用作畲田。”在对筹笔驿自然风光大加赞赏的同时,诗人表达了其对当地人野蛮烧荒垦地“用作畲田”,破坏自然环境的担忧。文同对自然环境的保护显示了文同生态意识的自觉性。可以说,文同的诗构筑了超凡脱俗、淡泊名利、思乡念乡和归隐田园的精神世界,守护着从庄、屈、陶以来的文人共同构筑的理想的人格追求。
对精神家园的守护
苏轼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指出:“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这是其对文同“成竹于胸”的画竹理论的见解,也是家喻户晓的成语“胸有成竹”的由来。熙宁九年(1076),文同在洋州城东北的山谷开辟了一处园林“筼筜谷”。山谷底部有一湾溪水,环境清静幽雅,加之当地生长的竹子又高又粗,文同喜爱有加。政务之余,文同常带着家人到此赏竹、画竹、吟竹。其《筼筜谷》云:“池通一谷波溶溶,竹合两岸烟蒙蒙。寻幽直去景渐野,宛尔不似在尘中。”宽广清澈的池水,两岸烟霭中蒙蒙的竿竿翠竹,两相映衬,相得益彰,给人以飘飘欲仙,不在尘世的错觉。除了开辟经营筼筜谷,文同还流连于洋州的郡圃园林、亭台楼阁,作《守居园池杂诗》三十首。文同把这些诗歌抄录下来并赠送于苏轼、苏辙和鲜于侁,他们三人都有和诗,比如苏轼的《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苏辙的《和文与可洋州园亭三十咏》、鲜于侁的《洋州三十景》。一时间,筼筜谷和洋州声名鹊起。文同的诗、画为包括苏轼在内的后人搭建了一个可以庇护心灵的精神家园。
元丰二年(1079),文同离京至湖州,于当年正月二十一日疾卒于陈州宛丘驿馆。同年二月,苏轼闻文同讣作《祭文与可文》;三月苏轼至湖州;七月七日,苏轼在湖州曝书画,见文同送他的《筼筜谷偃竹》,“废卷而哭失声”(《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文同与苏轼一共见过两次面,苏轼《题文与可墨竹(并叙)》有云:“与可尝云:世无知我者,惟子瞻一见识吾妙处。”可见两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石林诗话》卷中记载了文同与苏轼同朝为官,对于当时的“时论”,文同表现平和,不偏不倚,“未尝有所向背”,但是苏轼屡次上书评论,并对时事亦多有“讥诮”,文同看在眼中、急在心里,“苦口力戒之”,后来苏轼任杭州通判,文同在送行诗中写到“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可见两人交情之深。苏轼对文同墨竹画的艺术实践心摹手追,苏轼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说:“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文同把作墨竹画的技法告诉苏轼,但是苏轼没有对竹子的深刻观察和理解,达不到“胸有成竹”的境界。其实,苏轼墨竹画“一杆到顶”的技法在表现形式上是有别于文同的,但是正如《画史》中所说,“苏轼出于文与可”,苏轼自己也说他是“拈”了文同的“一瓣香”,“以墨深为面,淡为背,自与可始也”。文同墨竹画的艺术理论经过苏轼《净因院画记》《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以及苏辙《墨竹赋》等的阐释和推广,逐渐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和赞赏。文同、苏軾等人的艺术实践和理论的提出,极大地促进了文人画的兴起,是自宋迄清文人画繁荣发展的肇端。一幅《筼筜谷偃竹图》联系着文同和苏轼的友谊,体现了二人的人生经历、官宦沉浮,承载着一代又一代文人志士共同的精神家园。
文同咏竹诗中体现出的家园意识,除了能够反映出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外,还强调了社会的和谐之美,最后表达出生命万物的相互依存、命运与共。文同通过竹与自然的对话,达到精神上的超脱,最终回归自然,找到心灵依托。文同咏竹诗中的家园意识是《诗经》、老庄思想以来的中国古代智慧的延续,影响着今天的美学理念。
本文系四川省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资助科研项目“生态美学视角下的文同墨竹画美学研究”(项目编号:21Y016)阶段性研究成果。
[1]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2]曾繁仁.生态美学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2010.
[3]苏轼.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4.
[4]苏东坡.苏东坡全集[M].北京:中国书店,1980.
[5]文同.丹渊集[M].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21].
(作者单位:四川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