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六
如果用一种介质来铭记过往,气味一定是最美的橱窗。它是潜意识里的一道密码,是身体感官的一个按钮,是沉淀在记忆底层的线索。
任凭时光如何改变,气味永不凋零。
我爱阅读,且只爱读纸质书,有一半是因为书本的味道。
开学时发下的新课本,我小心翼翼地翻开,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去,贪婪地嗅着油墨的气味。一页页纸散发出来的坚果味,让我兴奋不已,仿佛已经在咀嚼知识的内核了。
不同的书本有不同的气味。数学书的气味,像是吃到未熟透的柿子,辛辣又酸涩。英语书的气味,会让人情不自禁联想到印度的咖喱和美国的炸薯条。语文书则有珍珠奶茶的味道,Q弹,丝滑。
书本的气味,和我的学习成绩始终保持一种正比关系。
巴尔扎克笔下的高老头,用餐前会闻一闻面包的味道,这是他做面粉生意时养成的习惯,老习惯是很难改变的。我闻书本味道的怪癖,也变成了习惯延续至今。在大街上收到的宣传单,在家里拆封的新买的书,从二手市场淘到的旧书,从图书馆借阅的参考资料,在高铁上打发时间的杂志……我都会条件反射地放在鼻子底下闻它的气味。
日子在对一本本书的翻阅中悄然而过。我也闻见过与自己“不对味”的书。
有些书,鼻子还没靠近,霉烂腐朽味就扑面而来。像是长期浸泡在酷夏浊水里的一块抹布,让人不敢靠近,也讓人悲怆地联想:这些书的主人是谁?它经历了怎样颠沛流离的命运?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有些书,光是从封面,就可以判断它充斥着浓浓的金属锈味。这些书,我会快速地、一目十行地浏览一遍。不奢求擦出思想的火花,只求自己保有阅读识字的心境,不让心长出懒散的苔藓。
因为这些书,没有吸引力让人再翻阅第二次。
有些书,带有当归、黄芪、甘草等药材的味道。这些书是公认的好书,如同中医里的君药、臣药一样,温补,益气,久服可滋五脏,润六腑,强筋健骨。我也愿做一名勇敢的水手,扬帆起航,在这些书里沉浸式遨游。只是这些书于我,像是小婴儿面对大肉骨头,拿不稳,啃不动,吃不着,只好把它们放在书架的顶层,做一艘搁浅在沙滩上的船了。
书和人有着同质的因子,只有对味,才能长期共存。这种默契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递进。
安妮·弗朗索瓦写道:“书会始终保留着它原有的气味,而各种新的香味的渗入又使这种味道更为馥郁。”
一本书,不断被人翻阅,会更富有价值和意义。一个人,因书籍的浸润,会更具有活力和光彩。我们由稚嫩到成熟,由孩子长成大人,书的边边角角也泛黄、卷起,似秋日的暖阳烘焙银杏树的叶子,飘荡出阳光味与树叶香。
这些都是生命力升腾与张扬的弧度。
我出生在深秋时节,眷恋大山里的秋天的味道,那是我来到人世间熏染到的第一种味道。
金黄的稻谷画卷般在田野铺展开,漫山熟透了的柿子像节日里的小灯笼,张灯结彩地挂满树梢。大地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空气中回荡着人们的欢笑声。草丛、树叶被霜色浸染,裹着暖色调的秋阳,如旧时光,如诗一行,让人内心缱绻依依。
风起时,桂花的味道,粮食、蔬菜、瓜果的味道,森林、苔藓、岩石的味道,蜂拥而至,夹着山里的溪泉,裹着香樟的清香,透出丝丝的甘甜。
这是一种有根的气味,是原汁原味的,不含一丁点儿杂质的,是最纯粹的泥土味和草木香。温暖,舒适,干净,隐忍,如同母亲的怀抱。我愿使劲地呼吸,把这些味道吸进肺腑里,永远保存。
18岁那年,我离家求学,告别了熟悉的山村气味,住进了城市,像一条离开小溪游进大河的鱼那样,充满心心念念的期盼。
城市,是懵懂的我心底的诗和远方,承载了梦想与对未来的希望。
这是西南地区一个以工业为主的小城市。当我踏上这块土地,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时,闻到的是工业重金属和化工原料的味道。人的呼吸下意识地变得缓慢,短暂停滞,像一个患急性心肌炎的老人,吃力,难受。
气味是一种微妙的介质,当人初次接触,就如同置身于狂风暴雨中,身体感官会受到猛烈的冲击;当人渐渐习惯它,便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同化的力量能跨越无形和有形的障碍。
这座城市像一个米石榴,把散落在各地的人聚集在一起。不同地域、语言、文化、思想的人交融,碰撞出新的火花。像是刚冲破泥土的嫩芽,展现出旺盛的生命力。
我感到自己进入了万花筒里,任何一个角度折射出来的景象,都预示这个城市将焕然一新。城市里让人喉咙燃烧的化学气息,糊住口鼻的灰尘,斑驳房屋的陈朽味……在一年又一年的蜕变中,化成泡沫,消失在时间的光影里。
天更蓝了,地更净了,山更青了,水更绿了。暮春时节的一树树洋紫荆,氤氲整个城市,如少女粉红色的心事,在一笑一抬眸间,一字一句地旖旎开来。空气里萦绕着花的鲜润,还有和风的呢喃、细雨的诗意、浅阳的柔情。像是尝到了刚过滤好的蜂蜜,化在舌尖,甜在心头。
每到这时,我格外喜爱这座城市,总是沿着洋紫荆花盛开的街道,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回这头。看着一朵朵花,仿佛行走在诗里,读到了一段好光阴。
这些年,我以旅行的方式,在有着不同气味的城市里穿行。
厦门,让我第一次闻见了海的味道,像是晶盐溶化在水里,再撒下一把薄荷叶子。
我坐在海边的沙滩上,看着影子在阳光下一点点挪动。风从海天一线的地方吹来,带着一身海的气息。此时,我的鼻子仿佛变成了一间房,海带、紫菜、牡蛎、带鱼、海参……统统涌了进来。
这是一场沉浸式的嗅觉盛宴,关于大海的种种幻想转换成了一种体验式的意象,满足,美好,独特。
海洋学家蕾切尔·卡森在《海之滨》里提到,有次夜间她沿着海岸探索,火炬的光芒惊扰了一只沙蟹:“它正栖身于自己在浪头上刚挖掘的洞穴中,仿佛在那里注视着海洋,并等待着。”
卡森不是第一次遇见沙蟹,但这次遇见让她觉得自己成了“外层空间的旁观者”。她写道:“独自在海边的小蟹成了生命本身的象征,象征着精巧、脆弱,却又生机无限,设法在无机世界的残酷现实中,占有一席之地。”
人和大海是可以心灵相通的:自由,平静,有力量。
那天在海边,我看见的是很多像我一样的游人,没有看见沙蟹或者其他海洋生物。而风里咸腥的味道却给了我证明和答案:其实我已经遇见了它们,经由不留痕迹的风,住进了心里。无论眼前多么熙熙攘攘,一定要充满生机,获取自己的一席之地。
有人说,心动之处即吾乡。厦门的确让我着迷,海的味道成了一种印记,或者说一种标签,一直伴随着我,让我保有最初的悸动:要澄净,要成长,要有创造自己的立足之地的信念和决心。
多年前听到辛晓琪的《味道》:“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青涩幼稚的年纪,揣摩不了“味道”一词的含义。
我见过有颜色的气体,是在实验课上,化学老师将它们收集在一个小小的玻璃器皿里,味道刺鼻,有毒,让我不敢靠近。我猜想,这种虚无缥缈、随风而逝的味道,是大人臆造出来的一种意境和情感。
我在岁月里成长,历经一季一季的轮回。时间永远是最诚实的记录者,它会在某些变换之中,告诉我想要确认的事实。气味,是情感。它不留痕迹,但难以抹去。它不局限于一种感情之中,它是多面的、立体的、真实的。
奶奶已经离开好多年了,房间里仍保留着奶奶在世时使用过的柜子和一些衣物。思念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永远不会停止,却会被时间的长线捆成一小节一小节的,越来越短,越来越薄。物品的存在是一个载体,让思念有了真实的触感。
放假回家的日子里,我走进房间,打开柜门,拿出奶奶以前常穿的一件大衣。几年的光阴流转,我渐渐从那种悲伤的情绪里走了出来。不承想,大衣还保留着奶奶身上的味道。似乎我手上拿着的不是久远的过往,而是从未发生的此刻。
回忆只能将记忆碎片式地在脑海里拼接,气味却能将人整个拉回过去,呈现一个完整的画面。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温暖,安静,很像那年我和奶奶在一起的光景,似乎一切从未改变。
奶奶坐在椅子上,往因风湿而疼痛的手腕上涂抹药酒。我撕开止痛药膏的包装袋,把药膏往奶奶的肩膀上贴,听见奶奶说:“人老了,免不了这儿痛那儿痛的。”她的语气轻缓,被浓浓的药膏味和药酒味包裹着,让我胸口有股难以名状的酸楚和失落感,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一个音节,眼珠不由自主地往上挺,却无法止住滑落的液体。
我回想着,奶奶背着我,走过山里的四季,我嗅到她头发上茶麸的味道、脸上护肤脂的味道和衣领上肥皂的味道。我回想着,夏日的夜晚,奶奶摇着蒲扇,给我送来清凉的味道,有稻香,有荷香。我回想着,放学回到家,奶奶在厨房煎鸡蛋、炖猪脚的味道……
這些过往,带着优美的感伤,到如今,成了永远也不可能重现的幻想。一切都变了。
只是我懂得了,当自己不能够再拥有时,唯一可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气味是与呼吸同在的,情在,味道在。
我再次闻了闻手中的大衣,不可思议的,大衣在长期的静放中,没有呈现出混浊的味道。在岁月的沉淀里,那些不喜欢的气味像打开的酒精一样挥发掉了,留下一股清淡的气味,是好闻的茉莉香。
世上的气味有无数种,有些是天生自带的,有些是后天调制的。想来,生而为人,唯有清清爽爽的气息,才最迷人,最应该被认同、被追求吧。
气味还可以“听”。“闻”字里有“耳”,足以佐证这一点。
一些古籍里也有“六根互用”的说法,即眼耳鼻舌身意能与色声香味触法互相连接。清代画家张问陶用耳朵听到了香气,写下诗:“早听时务夜听香,镇日茶瓜习送迎。”
气味是流动的艺术,“听闻”一词是有律动、有光影的注脚。听风过枝头的“沙沙”声,因动听而产生了美好的联想,自然而然感觉闻到了花香。听到“烤红薯”的叫卖声,鼻腔不由自主地充满了香甜的味道。
听来的气味,定是缥缈的、灵动的、可爱的,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就像正在交谈的两人,突然停下,轻声说出:“你听。”氛围瞬间有了诗意,有了禅意。
听气味,就是由心境里长出了耳朵。一声声的味道,是耳朵邂逅了一场别有韵味的美好,是对光阴深情、不迷失、有执念、存热爱的人才能听见的。
我愿做一个这样的人。
徐志摩有一句诗:“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与气味交会,以美好珍重美好,以美好遇见美好,是岁月的厚爱,是风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