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若无（组诗）

王族

今 天

这片叶子，在天黑后

落下来，像是要变成什么

对一片树叶来说

天上，有白银

地上，却是坟墓

但这片树叶勇敢地落进黑夜

像一卷经书，突然被打开

捡起这片树叶的人

像是要说出什么

桂 花

刚入睡，却在一股香气中醒来

香气是有声音的，就像谁一张嘴

就把黑暗说成了光明

少顷后闻出那花香来自桂花

天已经冷了，桂花

一经绽开，花香便慌乱逃窜

一个人在我刚来的那天

说今年的桂花推迟了花期

他的样子很失落，像是

再也不会有女人能把他点燃

现在，夜深了

我闻着桂花树派出的香气

感觉美和感动就在身边

恍惚入睡时，嘴里滚出一串声音

“一棵树的香气，穿越这个黑夜

让一个房间变成了森林”

阳 光

从飞机上看，阳光落到低处

才显示出明亮的光芒

当然还有万物，抱住它们

它们才能在大地上站稳

安静的村庄，漫延的道路

还有在这个季节荒芜的田野

都是无比生动的事实

而天空和太阳，却是虚无

突然，一群馬在田野上奔跑

阳光在它们身上反射出光芒

它们嘶鸣，声音像刀子刺上来

让高处的人惊悸，就好像

最低的手，能一把抓住最高的星辰

飞机降低，不知那群马去了何处

但是必须要相信

它们的奔跑，是大地的心跳

它们的嘶鸣，是自己的声音

诗歌课

我这个年龄，碰到写作的人

总是习惯问对方的写作情况

有的人会回答出大海般的呼啸

有的人却说不出一根小草

我相信，闪电一直在舞蹈

但未必能打开所有的眼睛

而所有的眼睛，不一定都会去

眺望又高又远的夜空

只有被故乡留住的人

童年的故事就是小说

眼睛里的柔情就是诗歌

垂到脸上的发梢就是散文

这样想着，我突然被感动

就像身后有一位少女

在悄悄朗诵我的皱纹

沉 默

一只羊与一场雪

一场大风与一只鸟儿

一片落叶与一棵树

一块石头与一株枯草

一条河与一块冰

一天与一个夜晚

一双眼晴和一些凌乱的梦

一些事物和一些拥抱

一些话语和一张沉默的嘴

它们都是你的往事

悬挂在你的背影里

闪着北方的光芒

日 记

这一天，即使你快乐

或者不快乐，都不属于你

它属于天空或大地

阳光或黑暗，幸福或悲哀

甜蜜或伤痛，承受或放弃

时间属于虚无，属于你的一切不可知

在这么多的不可知里面

一定有古老的眼睛

一只睁着，另一只紧闭

但是它们遵守神的秘诀

风一吹，便把这一天弹出

比所有声音还多的声音

比所有时间还多的时间

你只是一个影子

哪怕没有生活，一定已经生活过

夕阳追着你，抓住你身边的水塘

还有爱情也一并落入

这时开口说话的人

嘴一张便变得很轻

吐出一个字又变得很重

你终归会安静下来，坐看云起

或者等风到来

从你身上溢出的气息

要么是对世界的抚摸

要么是对自己的撞击

每一天，都有万物对你的馈赠

雪地里的羊

大雪压垮了羊圈 羊群逃出来

寒冷把大手抡打在它们身上

天很快就黑了 羊群低下头去

当旋风在它们身上弥漫

落下的雪再次把它们卷走

这时候的牧民已看不见羊群

他们只记得羊群的饥饿像时间一样漫长

忍耐像石头一样坚硬

星光垂落下来 照亮他们叹息的嘴唇

天亮后 羊群卧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从黑夜中拎出太阳的羊群

就这样轻轻发出酣睡声

时间的脊梁

我的羊到哪里去了

我们曾一起走过山坡

也曾一起在花丛中停留

后来，你在被宰杀的那一刻

眼神无比安宁

让我觉得你是替有罪的我

去赎罪了

还有我骑过的马

它清脆的蹄声曾穿过草原

它骄傲的头颅曾掠过黑夜

现在，大雪淹没它眼睛里的火焰

风从它身边轻轻吹过

羊的命运就是被人吃掉

马的命运就是在最后无力奔跑

而爱着你们的人

也已经苍老

写给这个冬天的羊

昨 天

每一年，你们顶着风雪转场

你们在，雪就不在

你们用青草喂养自己

用肉体喂养人类

最后，多么像一个仪式——

饥饿的你们，喂养饥饿的人类

今 天

第一场雪，变成最后一场雪

羊角被压弯，却触不到四蹄

黑色深渊，传出隐约的呜咽

是谁，要对你们说什么

风雪把你们变成雕塑

善良的你们，始终未发一言

明 天

时间留住了你们的影子

怀念是一种眼神，还看着远处

剁肉的声音，刺激着食欲

哪怕一瞬，也不会停止狂欢

草原还会绿，水草还会丰美

虚幻，在维持着更大的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