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子
一个热爱大地的人往往始于大地的旅行。如我,一直迷恋于地图的美。尤其是那些年代久远的地图,发黄脆硬的纸上密布着各种分叉的曲线,颜色单纯的色块以及符号标注下的汉字具有一种隐秘的魔力,让我看见了连绵起伏的山峦、蜿蜒流淌的江河,在穿越地图这个纯粹的文本界限。
我多么想轻盈地坠落于此,迷失于此。
此刻,一页发黄的地图正摆在我面前。
那是《中国历史地图集》中有关西汉西域诸国政权部族界限的疆域图——楼兰、且末、精绝、于阗、姑墨、且弥、捐毒……我默念着昔日西域古国带有中古时期青铜锈迹般的好名字,恍然觉得,这时间中的历史因为滤去了沙漠与尘、马的嘶鸣、刀与剑的寒光而显得格外静谧,使我这个耽于梦想的人,因为更为绵长的冥想而再一次获取了沉思的品性。
——但似乎,这些声音总是在区别另外的声音。我在其中分明听到了丝绸的裂帛声。要知道,女人的丝绸在特定的光线里有着刀锋的质感。
这是一种暗示,又像是一个历史脚注。
只是,我现在想要说的是,要保持怎样的一份无限之辞,才能认出这些——青铜之器、古代的断想以及汉家女儿的眼泪?
细君是落在西域最早的一滴泪。
现在,这滴泪落下来了,落在这张泛黄的地图的一角,留下一小块洇湿的印迹,像一团淡墨。
据正史记载,公元前126年前后,也就是汉武帝元朔三年前后,细君出生于江都(今江苏扬州),是西汉王廷罪臣刘建的女儿。
她的高祖父刘恒就是汉文帝,祖父刘非与汉武帝刘彻为同父(即汉景帝刘启)异母之兄弟,比刘彻长12岁。景帝二年(公元前155年)立为汝南王。次年封为江都王。汉武帝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江都王刘非41岁那年病逝了。刘非死后,由他的儿子刘建继承了江都的王位。
可是这个自小在王宫里长大的官宦之子不好好地当他的江都王,却异想天开地做起了天子梦,对朝廷起了谋反之心,整天四處联络那些不满于朝廷的诸候王和亲信,密图造反。
当丞相府长史在刘建的住处搜查到私造的各种兵器、私制的皇帝玉玺、僭用天子锦麾、绶带等大量反叛的物证时,也宣告了刘建反叛计划的破产。
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深知罪不可赦的刘建以衣带自溢身亡。
同年,细君的母亲,也以同谋罪被朝廷处死。
那年,年纪尚幼的细君才5岁。
她是罪臣的女儿。
她必须依靠一次厄运来结束幻想中的童年。冒险、贪婪、仇杀、欺骗……这次反叛带来的混乱是不可终止的,它构成了整个事件的背景和线索。
她记得,在被打翻的烛灯燃起的火光中,一声冷笑在空旷的王宫内乍起。那么多穿着黑衣的侍卫涌到了她父亲的王宫里。她看不清那些来来去去的黑衣人的身影和脸。他们说着话,像混合着的雪水,掉下细碎的冰碴——自己同样也看不清。
细君躲到王宫的大帐后面,露出惊恐的眼睛。垂直落地的大帐像一个老人的年龄一样有着隐秘、宽广而晦暗的皱折,刚好适合把她5岁的年龄和恐惧藏在里面。
还有罪的阴影。而她,只是一个孩子。罪,会把它满是阴影的双手递给她,那里面尽是一些无形的、汲满了光的黑色砾石。因为罪,而更接近与夜色相融的边缘。
只是现在,她们的手将相握。直到两只手像另一只手,在她身上拼写下“罪”。对心灵的惩罚,就是对它无休无止地挖掘。
直到她死在异乡的西域,这罪的阴影仍屈从于回忆的折磨和沉默的拷问。
年纪尚幼的细君被带入长安宫生活,与其他皇室子女的待遇等同。有专人授予皇室礼仪和琴棋书画的知识。10年后,细君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因为纤丽娇小、灵慧逼人、精通诗文音律,很受朝廷上下的人喜欢。特别是汉武帝,每次看到她时,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目光都很复杂。那是一种怜惜。
但是,细君时刻未曾忘记自己是罪臣之女的身份。这让她时常陷入一种忧郁之中。那忧郁像一棵隐蔽在黑夜中的树,圆形的树冠汲取着银白的月光流泻下来的凉气,因为沉重而渴望垂泻下来。垂泻在大地的阴影中,并埋下它们的脸。而那张略显瘦削的脸颊,则适合于沉思,像一头幼兽在月光下纯洁地沉思。而忧郁必将把这种沉思带入往昔凄迷的记忆中。
但她还没有醒来,似乎期待着另一种生活的到来。
我国自西域以来,把今天的甘肃省玉门关、阳关以西,包括新疆在内的中亚和西亚地区统称为西域。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些地名——楼兰、且末、精绝、姑墨、且弥、捐毒,一个个远去的古代的身影便在眼前重叠着。透过雾一样的沙帐,看见他们耕地、种田、狩猎,天圆地方、胡风野地,一曲曲宁静家园的浩天长歌在天地间响起。
但是,一群粗糙凶悍的人却用疾驰而来的马蹄声使这宁静的歌声戛然而止,把这一池平静的湖水,用刀剑挑起了腾天大浪。
直到现在,许多人对匈奴人的印象都是模糊的。在许多文字作品和影视作品中,他们被描述成生性凶残好斗、长相丑陋、有一种天生的猎取习性的人。
匈奴,是夏朝的王子淳维被流放后在漠北高原与当地部落繁衍出来的,其后慢慢形成一个部落。部落的首领叫单于,意思是“像天子一样广大的首领”。
在用匈奴之名之前,他们也曾用过猃狁、荤粥等。像所有的游牧部落一样,他们逐水草而居,没有名字,没有像汉族人那样有固定居住的城廓。因此,他们是一群未开化的、缺少文明的“蛮荒之人”,以猎取为主要的生活内容。
威格尔曾这样概括匈奴:“他们的身材矮而粗壮,头大而圆,阔脸,额骨高,鼻翼宽。上胡须浓密,而颏下仅有一小撮硬胡须。长长的耳垂上穿着孔,佩带着一只耳环。头部除了头顶上留有一束头发外,其余部分都剃光。厚厚的眉毛,杏眼,目光炯炯有神。身穿长及小腿的、两边开叉的宽松长袍,腰上系有腰带,腰带两端都垂在前面。由于寒冷,袖子在手腕处收紧。一条短毛皮围在肩上,头戴皮帽。鞋是皮制的,宽大的裤子用一条皮带在脚踝部捆扎紧。弓箭袋系在腰带上,垂在左腿的前面,箭筒也系在腰带上横吊在腰背部,箭头朝着右边。”
勒内·格鲁塞《草原帝国》中也有一段对匈奴人的描述:“匈奴人的凶猛和野蛮是难以想象的。他们划破自己孩子的面颊,使他们日后长不出胡子。他们的身体壮硕,手臂巨长,不合比例的大头,形成了畸形的外表。他们像野兽一样生活,食生食,不调味,吃树根和放在他们马鞍上的压碎的嫩肉。不知道犁的使用,不知道固定住处,无论是房屋,还是棚子。常年游牧,他们习惯了忍受寒冷、饥饿和干渴。其牧群随着他们迁徒,其中一些牲畜用来拉篷车,车内有妻室儿女。妇女在车上纺线做衣,生儿育女,直到他们被抚养成人。”
如果,你问他们来自何方,出生何地,他们不可能告诉你。他们的服装是缝在一起的麻织内衣和鼠皮外套。内衣是深色,穿上后不再换下,直到在身上穿坏。头盔和帽子朝后戴在头上,多毛的腿部用羊皮裹住,是他们十足的盛装。他们的鞋子无形状和尺码,使他们不宜行走。因此,他们作为步兵是相当不适合的。但骑在马上,他们几乎像铆在他们丑陋的小马上一样,这些马不知疲倦,并且奔驰时像闪电一样迅速。他们在马背上度过一生,有时跨在马背上,有时像妇女一样侧坐马上。
他们在马背上开会、做买卖、吃喝——甚至躺在马背上睡觉。在战斗中,他们扑向敌人,发出可怕的呐喊声。当他们受到阻挡时,他们分散,又以同样的速度返回,砸碎和推翻沿途所见到的一切。
他们不知道攻下一个要塞或一个周围挖有壕沟的营帐。但是,他们的射箭技术是无与伦比的。他们能从惊人的距离外射出他们的箭,其箭头上装有像铁一样硬的可以杀死人的骨头……匈奴人用巨大的弓和长箭武装起来,总是可以达到目标。他的目标对准谁就打败谁,因为他的箭带去了死亡!
就是这么一群长相丑陋、怪异、穿着兽皮衣装,并具有狼性的人,突然像一股黑水从地底下涌出来,着实让中原人吓了一大跳。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占有欲和疯狂的想象,注视着农耕文化在大地上创造出来的文明奇迹、肥沃的土地、庄稼、宁静的村庄以及在城廓内走动的男人和女人。
他们一经出现,就在历史的书页中散发出赤野千里的蛮荒气息。
秦朝时,匈奴逐渐强盛兴起,经常在秋高马肥之际越过河套,进入内地进行大肆掠夺。秦始皇派大将蒙恬带兵数十万攻打匈奴,并将原来秦、赵、燕三国的长城连接起来筑成中国历史上最为庞大的西起临洮(今甘肃嘉裕关),东至辽东郡(今鸭绿江边)的万里御匈奴墙,以拒匈奴人南下来犯。
这道“御匈奴墙”就是万里长城。
但是,匈奴人好斗的、“射杀猎物”的秉性是难以改变的,就像是脱了缰绳的马。先秦至元朝的几千年中,善骑好斗的匈奴人与中原已经历过无数回合的较量,使绵延不绝的万里边关杀伐声不绝。看到那些骑兵和战士冲不开长城的缺口,便像另一股呼啸的风,沿长城向西漫去,进入河西走廊,走上青藏高原,涌入天山南北的塔里木盆地和准噶尔盆地,从此占据着西域广大的土地。
匈奴不断向外扩张的野心和气焰让中原害怕之极。
直至吕雉继刘邦主政,堂堂大汉国仍不敢与匈奴对抗。匈奴单于冒顿甚至致书调戏不可一世的女皇吕雉,戏辱她是寡妇,而单于自己则正“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娱乐,愿以所有,易其所无。”吕雉虽阴险歹毒,但对这意淫下流的信却忍气吞声,并从中得到启发,将一位宗族的女儿冒充公主嫁给单于冒顿进行和亲,以取得暂时安宁。所有的这些,都成为家族之耻。
攻漠北,灭匈奴。刘彻自此立下了血誓。
汉朝建立后,匈奴骑兵屡次南下掠夺,成为大汉国的心头之患。汉武帝总结了以往的历史经验,认为汉朝必须联合同样遭受匈奴欺凌的西域各国,才能给匈奴以重创,这促成了汉朝政府下决心通西域,以断匈奴右臂(古代以西为右)的办法摆脱危机。
公元前138年,张骞以杰出探险家的勇气受汉武帝派遣,手持旄节,率领100多人,向西域这块未知之地进发。他们的使命是前去联络被匈奴逐出自己领地的大月氏人,约请他们与汉朝联合起来共同抗击匈奴。
此次出访历时几年之久。虽未达到联合大月氏共同抗击匈奴的政治目的,但张骞长期生活在匈奴境内,跋涉于西域各国,对西域风物形胜有了相當的了解,成了一位熟悉域外形势的外交家。
公元前119年,张骞再次奉命出使伊犁河流域的乌孙国,目的是联合乌孙抗击匈奴。此次他率领的使团有300多人,每人两匹快马,还带有一万多头牛羊、黄金、银币、细锻和布帛去结交乌孙国。一路上,汉节飘扬,人马浩荡,很是威风。
在乌孙国期间,张骞还向周围各国派出副使广泛联络和结交,使得汉朝在西域的良好声望有效地树立起来。
尽管张骞此番出使没有能够立即和乌孙国结成军事联盟,但双方在经济上和心理上的距离开始接近了。乌孙国回访的使者随同张骞一起到长安。各种农牧产品的交流也在他们之间开展起来。乌孙国使者看到长安富丽繁华,穿着绸缎衣裳的女人仍在大街上来来往往,谈吐文雅,好不羡慕。
此次乌孙国使者的回访,最终导致了和亲关系的确立。匈奴单于昆弥欣然接受了汉朝提出的联姻要求,正式签定了“和亲约”,并送来了千匹来自塞外西域的天马。
和亲就是指统治者之间政治上的联姻,通过双方王子和公主的婚嫁,实现相互结盟的一种形式,这在封建社会都是很受重视的。
“政治即命运。”自古“婚姻为兄弟,进了一家门,便是一家人”。婚姻作为一种以生命血肉为材料而缔结的政治利益纽带,这种结合当然是一种比契约、誓言更为可靠的东西。
这也就是“性”在上古政治中扮演的真实角色。
在他们看来,为了生存和发展,各国、各部落的外交关系变得非常重要。谁的盟友多,人数多,也就意味着谁就能取得最高的统治权。另一方面,已经取得统治地位者也需要借助其血亲集团的鼎力支持,才能在弱肉强食的政治、军事舞台上站稳脚跟。“不战”与“攻心”才是上策。军事行为不仅劳命伤财,而且这种暴力若是长久了也往往不得人心。因此,在建立政治同盟的过程中,“和亲”作为“性政治”的婚姻,也就成为了一种最重要的手段。
“取于异性,所以附远厚别也。”(《礼记·郊特牲》)
“古者皆谓婚姻为兄弟。”(《尔雅·释亲》)
“夫为四邻之援,结诸候之信,重之以婚姻,申之以盟誓,固国之艰急是为。”(《国语·鲁语》)
“缪心同力,两邦若以,绊以婚姻,以斋盟。”(《诅楚文》)
尽管没有任何一个朝代的君主会爽快大方地承认自己是借助女性的身体充当“国之利器”,但仍有众多纯洁而美好的女性,以彻底扭曲的方式被深埋在中国文化记忆的底层,在残酷的政治倾轧中,成为黑色叙事。有道是“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总之,在中国红颜的花容月貌和身世遭遇上,无疑都寄托着更为酸楚的心意情怀。但可悲的是,由于中国文化叙事的有意遮蔽,这部辛酸的红颜历史被封存在中国民族的无意识当中。
其中,江都公主细君那张洁净而略带愁苦的面容朝我转了过来。
我总是想起你——细君。
当你走在扬州的细雨里,你就是桃花的姐姐、杏花的妹妹。在如烟似雾的薄雨中一步一回头。哦,你的面容、手臂以及花园似的胸脯,你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如此地适合江南。
现在,你柔软的身体出现在扬州的细雨里,带来忧郁、疾病以及罪的阴影、遗传的宿命。你的脚步的每一次轻移,都是如此之轻,不惊动皮肤,以破碎的方式介入到我们中间,尝试着修改那无边无际的阴影。
你的青春是有着疾病的青春,有罪的青春。这罪的阴影像一个暗哑的音符来到了寂静中。不在史籍泛黄的插页里,不在盘绕的树根里,也不在花蕊不知疲倦的呓语里。
现在,它就睡在你的子宫里,有着灰烬的痕迹。
细君,作为昔日罪臣之女,就这样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有史记载姓名的去和亲的公主。
远嫁乌孙的那一年,细君芳龄十八,而乌孙王猎骄靡却已是60多岁的古稀之年。若细君的父亲还活着,他可能比她父亲的年龄还要大。
芳龄十八的南国少女让人想到了什么呢?美丽而轻盈,像清晨滴着晨露的栀子花,在微风中打开了柔软的花苞——新鲜、轻盈,像是呼吸又像是颤抖。
扬州灰蒙蒙的日子是下雨的日子。雨在午后的灼热和清晨时分不期而至。在微弱光线的照耀下或明或暗。水的气息,南方植物的气息在每一个细雨飞扬的清晨浓重弥漫,饱含在扬州每个角落的细沙里。
扬州的树,湿漉漉的花园,屋顶全都渗透了雨水,像生了根似地停留在那里。
雨的气味就在细君的童年印象中代表了春天。它藏匿了春天。在自己湿润的阴影里,只等一场阳光,从看不见的地方把阳光释放出来。
可是细君,永远也等不到这道阳光了。
素以武略见称,被后人誉为一代雄主的汉武帝,在皇室后宫那么多的“金枝玉叶”中,为什么独独挑上了细君远嫁蛮荒之地的西域呢?
细君作为皇室昔日的重臣之女,能诗、善文、通音律,而且为人处事进退相宜,张驰有度。在宫庭众多公主中口碑最好,很受汉武帝的欣赏和怜爱。他诏令细君远嫁乌孙,确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理由:细君乃图谋造反的罪臣之女。
依照皇室的视角,篡位是砍十颗脑袋都嫌不够的大逆不道之举,是要诛灭九族的。细君的生命尚属幸存,那就要她用幸存的生命以身许国,替父赎罪。如此,在这位大汗天子看来,乃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还要把她从一个皇家宗室之女晋升到高贵的皇室公主的身份上,汉武帝可能自认为待她不薄呢,细君当感激涕零才是。
我一时无言。
雨送黄昏花易落。细君,就这样被送到了政治利益的祭台上。
“乌孙故国何处寻,牧人遥指伊丽水。”
汉书记载:“乌孙人地莽平、多雨、寒、山多松稠。不田作种树,随畜逐水草,与匈奴同俗。国多马,富人至四五千匹。民则恶,贪狼无信,多寇盗,最为强国。”
乌孙原分布在我国河西走廊一带,比较弱小,常受月氏的欺侮。匈奴强盛后击败月氏。月氏被迫西迁,击溃塞人,占据了伊犁河流域,史称大月氏。公元前161年,在匈奴的支持和援助下,烏孙的昆莫(意为王)猎骄靡率领部众,西击大月氏,迫使大月氏再次迁徒,乌孙遂居留伊犁河流域,建立了历史上著名的乌孙国。
乌孙建国初期,臣属于匈奴。它的疆域东境以玛纳斯河为界,西部沿特克斯河、伊犁河到哈萨克斯坦国的巴尔喀什湖,南境到今吉尔吉斯斯坦国的伊塞克湖和新疆焉耆西部天山中部草原一带,北境至塔尔巴哈台山和阿尔泰山。
乌孙国在伊塞克湖东南建的首都叫赤谷城,是“冬都”,今昭苏建的叫“夏都”,有12万户约60万人,但却有一支庞大的军队,约13万兵马。它扼通了西域的要道,处战略要地。
初春的一个傍晚,下起了小雨,若雾若尘的雨在窗外弥漫开来,植物、尘土的气息开始浓郁。我打开窗户,满心感动地屏住了呼吸,感受这久违了的气息和声音,我的心里温暖而又湿润。
我的面前有一本翻开的《史记》。
它让我再次想起了细君。
细君出生的扬州,春夏秋冬都有细丝弥漫的雨夜。各种不同气息的雨夜像花瓣一样簇拥着南方城市,茂盛的绿色植物在雨夜中怒放。
细君临嫁的那一夜,也是一个雨夜。那是一个长安的雨夜,雨声越来越大,比雷声还大。这声音要将她脆弱的身体分离。
此刻,这场大雨被几千年后的我——这个现代的西域女子遥遥接住。
外边下着大雨,细君临窗而立,花叶的轮廓在忽闪的雷电中清晰地凸现出来,赫然入目。被雨打落的花朵,在时光中凋零的花朵正顺着雨丝飘然落下,一朵又一朵,和着雨声发出难以觉察的声音,一如被神所藏匿的天籁。
这声音,只被细君一个人听见。
在这样的雨夜,花木通灵性。一如我在想象着多年后这样的夜晚,当细君对窗独坐时,她悟出了什么?
汉武帝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细君远嫁西域。
细君在富丽堂皇的汉宫大殿接受了下诏令,细君无语。好半响,她冷冷地对着汉武帝说了一句话:“若天下果得太平,虽死无恨。”
据说,细君在远嫁西域的那天,汉武帝亲自为她送行。庞大的送亲队伍逶迤西去,前呼后拥几十里,鼓声咚咚,旌旗招展,彩衣飘扬,好一派帝王嫁女的威仪。在行进的队伍中,汉朝的随嫁人员达数百人,既有宫蛾彩女、乐工裁缝,也有技艺工匠、护卫武士,还带有大量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等陪嫁妆,奁品之丰富更是炫人双目。
细君走了,湮没在历史发黄的书卷和大漠风尘中,唯独汉家天子的祚运未衰。迢迢西域路上,“和亲”的东辇碾过西域的荒蛮。
现在,我又一次打开了地图。
我的手指在抚摸着那张发黄的纸页:长安——西域——乌孙。我试图通过文字、图画和想象构造大漠荒凉的自然景象。比如乌孙,它在地图上的颜色褐黄之至,那种强烈的迷失之感令人挥之不去。可是,这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在张骞通西域之前,西域在所有中原人的眼中都还是一片神秘的地方,人们对它的了解仅仅限于行商过客的片言只语的描绘——茫茫的戈壁,光秃秃的群山峭岩,峰顶垂落的冰舌雪被,整个无垠的戈壁荒滩呈现出一种无生命的硕石颜色。偶有大块的绿洲和草原,像一滴清晨的露珠散发出亘古的气息,湿润而凉。
但更多的是沙漠。当沙漠的波纹有时扩展到旅人的脸上,尘沙深处响起精美的瓷器声和驼铃声。地平线上一轮燃烧的落日照亮商队成匹的丝绸、茶叶、香料和精美的银器。这其中,肯定有一个又一个汉家女子细小的足迹走过这里,被漫卷的黄沙覆盖。而后,一个汉家女子用纤细的手指撩开了被厚厚尘土包裹着的黄色帷幔,打量着帐外漫卷着的无尽黄沙。
尽管西域“人以其远,皆不肯去”,但后来的那些探险家、传教士或延续至今的无数朝圣者们带着热情和勇气,仅仅凭着双脚或骆驼、牛马就可以在变幻莫测的大自然中丈量广袤而荒芜的西域大地。
司马迁在《史记》中,有一段对细君的文字记载:“乌孙以千匹马聘汉女,汉遣宗室女江都翁主往妻乌孙,乌孙王昆莫以为右夫人。匈奴亦遣女妻昆莫,昆莫以为左夫人。昆莫曰‘我老,乃令其孙岑陬娶妻翁主……”
细君作为一件汉朝的礼物就这样奉送到了乌孙国已近耋耋之年的昆莫面前。
细君无疑是美的。
各种史料上没有任何有关她相貌的记载。她因其肤色白皙,被称为“柯木孜公主”(哈萨克语:马奶一样白净的公主)。而已到老迈之年的乌孙王昆莫微微倾斜着身体,惊奇而入迷地看着眼前这位肌肤洁白的汉家公主——他的妻子。他第一次为自己的衰老感到微微的羞耻。
衰老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呢?肯定是躯体从炽热到冰凉的过程。
昆莫以一个老骑士的姿态,带着自己衰老的身体迎着细君走过来。超越时间的方式,就是永不懈怠。他甚至拒绝侍卫给他递上来的拐仗。拒绝拐仗就是拒绝衰老,这种姿态让他产生了一种仁慈而孤独的情感。
乌孙王昆莫是一位正在走向衰竭之年的老骑士。他曾经从无数征战的荒漠中驰马走过,刀光剑影,獵旗飘飘。现在回忆起来就像是另一个来自遥远国度的声音。
时间是魔鬼。而魔鬼始终存在。只要有天使就会有另一种魔鬼的形体存在。
他走过许多的战场,他身体上经受的伤疤留下的痕迹至今犹在。只是现在他老了,不再疾驰马上并畅饮贪杯。幽蓝如雾的沼泽和草原将不再对他产生致命的威胁。让他衰老的是时间而不是人。时间残酷地惩罚了他的躯体,让他进入耋耋之年。
现在,细君鲜嫩的十八岁就站在他面前,带着些许的骄傲,对整个世界宣布她的年轻。当漠风吹动着她的黑头发、黑眼睛。她像清晨叶片上的晨露,以及第一声鸟鸣那样新鲜,唤醒了他芬芳的回忆。
要知道,少女的青春就是十八岁的青春,试图唤醒男人的勇气和雏形之吻,让他的花甲之年、他的白发、他的衰竭的心脏怦怦直跳,而后失语。
她的年轻让他失语。
她的黑发被他带走。
她的青春的身体激起了老昆莫最后的勇气。
当夜晚降临,当他的身体再一次栖居在这古老的婚床上,他的心却早已飞越了这张婚床。他想起他曾经像雄狮一样的三十岁、四十岁,他的激情和速度赞美着他健康雄性的生命。
而现在,他身体中的那团火像被风扑灭了一样。
据说,第一次初夜后,老迈的昆莫很少再与细君同房。
这件大汉朝送来的“礼物”成了一件名副其实的摆设,像一把深夜的乐器,忍住黑暗荒芜,直到月亮修改了天空,成为黑夜的一部分。而黎明,永远对那迟到的、黑暗的、悲哀的忍耐一无所知。
这个秋天出奇的漫长,漫长得不像是一个北方漠野荒原的秋天。
每到夜晚,大帐外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枯竭的草叶气息。那一股微微辛辣的腐败气息飘荡在干燥的漠风中,使细君有一种置身于故乡的错觉。这种错觉在她和乌孙的环境之间竖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使一切近在身边的东西有了距离感。
在细君看来,她身边的这些逐水草、住大帐、食生肉、着兽皮的异族人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陌生人。她无法与他们交流。而这些异族人,也逐渐对这位中原来的汉家公主失去了好奇心。因为对他们这些粗糙的大漠人来说,这件因政治联姻带来的“摆设”实在是过于精致了。
每天,细君除了弹琵琶就是睡眠。
我也喜欢睡眠。
睡眠隐晦而潮湿。在它的笼罩下,睡眠中的身体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蒙蒙而没有重量的东西,并融化在这片灰色之中。继而一些梦境犹如离奇的花朵飘浮其中。一次深眠就如同沉缅于广阔而深厚的水中。它带着风一样无形的波纹在那个幽暗的世界一一显形。
微雨将至的阴天是最适合睡觉的天气。从前那干燥的、混乱的、生涩的、不和谐的、颠倒的意象像一切杂色,被湿润的雨气所涤荡。
因此,在睡眠的过程中,我从未获得过真正的回忆。
但我看见了细君的睡眠。
睡眠对她缠绕已久。就像它们对她的困惑日益加深。睡眠使现实的一切消退。陌生人、莫名的所在、大帐、手炉、生肉、盘子里的闪光、日益压迫的空间、丝绸、瓷器、乌孙王不解其意的话语、扬州雨、雪山的波纹。初夜,大帐的红地毯一直铺到黄金的宝座前,那里屹立着一个巨人般的东西,无脸无发……细雨与呼喊、湿漉漉的头发、罪的阴影……所有这些,都构成了汹涌而来的波浪,她没有任何力量,没有任何一个人替她用手抵挡这铺天盖地的波浪和这汹涌而来的水。
只有睡眠会忘记它们。睡得越深忘记得越快。
而在她永不知疲倦的睡眠中,始终缀结着南方扬州的梦境,这使她的呼吸平稳,肌肉松驰。南方雨季的每一颗硕大明亮的水珠中都住着一个扬州少女的背影——丝绸的背影。青石板与沙尘、月光与青苔、石桥与琴声、清澈浩荡的河流与船、瓷器与浓雾一样的植物的呼吸。
哦,南方。
如果我不离开你,就远不知你的珍贵。
琵琶。
这时候琵琶带着音乐的形状从遥远的西域的背景中凸显了出来。
我一直觉得,琵琶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弦音,具有一种青铜的质地,但也有一种呜咽的悲伤。在指尖与弦的默契中,响在耳边的就是一种诉说,低沉而绵长。它的每一根弦都不那么明亮,像被遮盖着行走。
只是现在,我把对琵琶的认识表现在我对这一个女性人物的解释中,当她一切都失去了,只留下了琵琶。
据说,细君在大唐汉宫时,就十分迷恋弹琴,并且精通音律,妙解乐理。于是,在细君远嫁西域时,汉武帝命令懂得音乐的工匠参考琴、筝、篌等,创制了一种能在马上弹奏的乐器。
圆形音箱、直柄、十三柱、四弦,这种乐器便是阮,也称作琵琶。这一点古籍上有详细的考证。“闻之故老云,汉遗乌孙公主,念其行道思慕,使知音者裁琴、筝、篌之属,作马上之乐。”
宋代的大诗人苏轼在他的《宋书达家听琵琶声诗》中曰:“何异乌孙送公主,碧天无际雁行高。”唐朝的段安节在《乐府扎杂录》更有明确记录:“琵琶始自乌孙公主造。”
但有关秦琵琶——阮的来历也有另外的一说:
认为秦琵琶本出自西域乐器《乐书》中有云:“秦汉琵琶,本出自胡人弦鼗之制,固体修颈。这段史载历来未被人们注意。按新疆石窟中阮咸使用之多仅次于五弦,说明它是西域乐器。”
日本著名音乐家岸边成雄博士曾有一年到新疆访问。他说,他在印度没有发现阮咸,在伊朗的资料里面也没有发现过。而在苏联古代中亚豪来兹姆王国宫殿壁画上有阮咸,还是公元四世纪的作品。因此,他认为阮咸是中亚的产物。岸边先生说:“我现在认为阮咸型琵琶是由龟兹流入中国的。”其立论有据,只是应改为由龟兹流入中原为确。
《通曲》同《隋书》中所载,都认为琵琶来自西域。
但是,这种乐器并非龟兹所固有,它是从西亚传来的。远在公元前八世纪,波斯就已使用了琵琶。那是一种梨形、短颈的弹拨乐器,出现在中亚一带距今也有二千多年的历史了。据说,在撒马尔罕的小雕像和中亚的一些壁画上都可以看见琵琶的描绘。在新疆出现则是在公元前后,只是龟兹人没有沿袭波斯的旧制,而是加以改革了。
但是,我宁愿一厢情愿地相信琵琶创制的直接原因,就是源于细君出塞乌孙。
“我们中唯一的少女终于放弃了翅膀。我们中唯一的你厌倦了回忆和仰望。”现在,她陷在潮湿的大帐,连接着寒冷和无边的寂寞中。她怀中的琵琶提前碰到了更幽深的睡眠。
她唱道: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
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疾病会摧毁人的意志吗?两年后,垂垂暮年的乌孙王昆莫患上了重疾。
寒月在天。大帐幽深。老昆莫自知无法抗拒人生的缓慢时刻,他认命了。但死亡还不能够轻易将他带走。一个在生命弥留之际的老人区别于别的男人的东西,就是在无数次征战沙场的种种历险生涯。他老去的目光中,仍拥有一种神秘的、深邃莫测的变化,像岩石、流云、黄金、棉花、河流以及马等等。像梦境一样转瞬即逝,又像一堵看不见的墙存留在心中。
最后是少女——细君。
一个纤弱的汉家少女的背影,出现在他浑浊的目光中。那细碎的足音在他眼前重复着一页页日落之美。
他想起细君这位来自汉家的公主从未像他为数众多的姬妾和左夫人匈奴公主那样,像一只麻雀般温顺地取悦于自己。她心灵的防线是那样的细密如织。她的年轻,她的矜持和拒绝,以及夜夜绵延不断的琴声,像一种深刻的悲哀,让他彻底失语。
老昆莫闭上了眼睛。岁月是多么的无情啊!他的手臂触摸不到她的脸,因为她的脸一直就留在那个令自己难堪的初夜中。
乌孙王老昆莫死了。在死之前,他主动提出让细君“从胡俗”改嫁给他的与细君年龄相仿的孙子岑陬。
细君的心里百感交集。但有什么办法呢?直至细君为他——乌孙王的孙子岑陬生下了女儿的两年后死去,她的心里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谁说过的:“婚床,婚姻的祭坊。”当一个人说“祭坊”,另一个人则会回答“牺牲”。
在這里,他们中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做出牺牲。两人都无法入眠,同伴的鼻息声将他们吵醒,于是,他们蠕动着,拱向床边,当中留下一条宽缝。他们假装熟睡,以为这样能使同伴入睡,然后自己就能辗转反侧而不至于影响另一位。不幸的是同伴没有利用这一机会。因为他(出于同样理由)也在假寐,不敢翻动。
我总是在不同的时候想起她。在种种不同颜色的夜气之中。我一再记起了细君的形象。我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有多美,到底有多年轻。但我似乎在我的文字中一再看见了她的脸浮动在蓝色动荡的天幕上。
一股股蓝色的夜气在涌动,似乎滤尽了她身上所有的悲情。可死亡就在眼前。活与不活,是她每天反复思量的问题。
而她仍在坚持,每活一天,就离死亡近一天;每活一天,那命运中的阴影都是相同的。
死亡在寻找不死亡,要你成为它的敌人。
来年,细君作为岑陬祖父的妻妾,为岑陬生下了一个女儿。当这个孩子从她的子宫掉了下来,这个柔软的、有着天使般眼睛的女儿对细君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是一个晦涩的、颠倒的、不和谐的、潜在的阴影。罪的阴影。
这个罪的阴影太大,太过于强烈,足以覆盖前面的阴影。
细君最终因为产后失调,加上心情郁闷,而最终染上重疾。
她的身体在慢慢变凉。这彻骨的凉气一经从女人身上发出,就不可抵挡,无可挽回。
细君知道,自己离死亡不远了。死亡的内部像一连串不知疲倦的呓语,像喑哑的音符,反复提醒着它的存在;像黑色的幽灵一样,在身体内徘徊。死亡的脚尖如此之轻,不惊动皮肤。那低低的呼吸声,像某种特殊的风吹动着风铃,发出隐秘的丁当之声。它的气味和色彩也随之降临,在那一刻到达了她的心,接近于异乡广大地域的边缘。
细君得到了死亡的抚摸,渐渐安静下来。
伊犁河谷的草原上又下起了雨。那蛮荒的西域之地上的雨的姿态和扬州的如烟如雾的雨迥然不同。那如瀑的暴雨夸张地逼近大帐,浓黑狰狞的乌云伸手可及。
浩荡的风从天边逶迤而来。这推动云霞和树木河流的无形之物同样在制造着汹涌波涛,并推动着雨,使地老天荒的西域草原全都改变着常态。
细君躺在冰冷潮湿的大帐外,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了雨声。
她恍惚又回到了扬州的细雨中。
暴雨停了下来。
天变亮了。一抹瑰丽的变幻之色擦亮了帐房的大窗。它从云层中的缝隙中喷涌而出,反射出的金红、桃红、灰红、桔红,这么多的颜色倾泻而下,覆盖了细君的全身,为她和她的大帐镶上了极其美丽的金边。
细君挣扎着走到了大帐的门前。惊喜地看到一道彩虹,一道巨大的七彩的拱门正劈面而来,横跨了整个天际。从天边的这一头到另一头。那来自天国的彩色水珠晶莹透亮地悬挂在大帐的前方,几乎伸手可触。浩大的天幕仿佛正是为了这样举世无双的彩虹而存在。故乡的湿漉漉的房屋、桥、花朵、流水、青石巷隐约可见。
在那一刻,像有神的手掌抚过了细君的全身,它所带来的惊讶和震动将她内心的疼痛以及罪的阴影完整地覆盖。
细君站在這难以言说的光芒里,宛若重生。
这巨大而完美的七彩拱门一直就在她的面前。隐约的雷声和绚烂的气流一直包裹着她,细君以自己从未有过的神情,从未有过的姿势向前走去。
彩虹一直悬挂在她面前。
可是,直到最后,细君也没能到达这道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