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春雷
米 兰
最初住进这间小屋的时候,我只有一盆花,就是米兰。
它不像一盆花,更像一丛灌木。枝丫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有些超过花盆边的小几,有些肆无忌惮伸展出去,几乎与旁边的桑叶牡丹融为一体。我不善修剪花草,索性放任它在盆里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意生长。小小的叶子油绿绿的,一片片不厌其烦排列得整整齐齐,又不时地有娇嫩的新叶在顶端冒出来,欢天喜地忙忙碌碌的样子。阳光透过窗户,在叶子上跳跃,每一片叶子都闪闪发光。叶间是四季不断碎米般的小黄花,散发着淡淡馨香。有时候把家里打扫干净后或者给它浇过水,就会静静地坐在它旁边,那若有若无的香气飘进鼻腔,需要屏住呼吸,怕不小心惊散了那细细弱弱的味道。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朴素又温和、干净而淡雅,像是記忆里童年的某个宁静的下午。
坐在它旁边,像是一位极默契的朋友伴着。不言不语,却心意相通。
“今天你过得好吗?”
“好。”
“好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嗯,你也要好好生长。”
于是香气在鼻间停留,仿佛可触。可以在它旁边坐许久,思绪也是若有若无。直到西向的窗子变成夕阳里的一幅画,直到夜幕拉开,天边的星星一颗颗亮起来。
也许它的生机是因为屋子有整面朝西的窗。每个上午,它拥有整个蓝天和每一朵路过的云;每个下午,它可以自由享受所有的阳光。
有人说米兰很娇气,不好养。但我这盆真的不。我不是爱养花会养花的人,总是等到看见它顶端的叶子微微打卷失去油润光泽的时候才记起给它浇水,隔几个月在盆里丢一些花肥,也不剪枝,也不松土,有些顺其自然的随性,但它一直这样无欲无求、欢天喜地地长着叶,开着花。每天下班打开门,第一眼看到它在窗下生机勃勃地绿着,心里便欢喜起来。
这盆米兰是爸爸买给我的,十七年前,女儿刚出生的那个月。恍惚记得那个有些凌乱的八月,产后抑郁的来袭让我几乎失去了生活的热情。那时爸爸也在病中,仍一次次来看我。后来他专程去了花市,买了这盆米兰带给我。那时它开得正好,葱翠的绿色,碎米般的小黄花,清新的香气,仿佛瞬间拂去了屋子里弥漫的忧伤。我也慢慢恢复甚至更多了感知的能力,女儿身上的奶香、她的笑容、哭声也渐渐可爱起来。女儿的乳名“米米”也因它而来。米兰花细细的淡雅清香,就这样一点点长在了我们的生命中。
后来米兰随着我搬了几次家,从不曾舍弃它,它也神奇地随着我适应着每一个新的环境,不挑剔,不叹息。
每经历一次搬家,才知道生命中有那么多的难舍,也可以有那么多的放弃。从前的我,是懒散甚至有些糊涂的。我常常用整个周末的下午把屋子清洁干净,然后躺在地板上。傍晚的阳光长长的,软软的,穿过米兰错落的枝叶,落在身上。厨房里做好的饭还溢着香。那一刻,我觉得心满意足。
现在想起来,我是用这种方式,给自己营造了一个相对宁静的空间,我总以为,那就是安全与温暖了。
搬家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在熟悉的空间里藏了多少东西。每个角落,都不是偶然;每样物品,都曾用心关照。然而那时候,除了放下,我没有另一个选择。所以狠下心来,一次次擦干眼泪,一次次做减法,在心里问自己什么是不必要的,什么是必须带走的。什么是可以放下的回忆,什么是舍去生命也不能丢弃的。一次次打包,也是一次次反思。我一点一点把自己从过去熟悉的生活方式中剥离出来,像一枚新鲜的果核重新站在阳光与凉风下,重新把自己安置在另一片可以生根发芽的土地里。
所有的植物中,我只带走了这盆米兰。那是一段难以言说的孤独日子,固有的安全和温暖支离破碎,仿佛脸朝下狠狠跌进尘埃,双手按在碎玻璃碴中。从未有过的茫然,像鱼鳞一样细细密密包裹着我。一点点试着重新修补自己的触角,努力感知生活的美好;一点点缝合那些断裂的安全与温暖,与这世界建立起新的联系。在那段日子里,日日陪伴我的,便是这盆米兰,我也像一株植物,理解了它一次次随遇而安背后的坚韧与顽强。生命中总有些曲折无从逃避,重回起点也是独特而丰饶的收获。我总以为身边的物具有甚于人的情感和思维,也许真的是这样,它们对于生命成长的那份专注,它们的敏锐和聪慧,是我永远不能企及的。
多年过去,女儿已经在距离我180公里外的伊宁市上学,八十多岁的爸爸,还常常从乡下乘车来看我。我的生活也渐渐回归到了最简模式。再也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再也没有那么多的忧虑羁绊。生活简单到清晨伴朝霞出门,傍晚随夕阳回家;简单到打开门,看到米兰在窗下油油地绿着,心里就会泛起喜悦的涟漪。
那些日子,每当街灯次第亮起,灯下的影子愈走愈长,偏偏有歌在心里和着脚步,清脆,直白;偏偏有一股淡香凝聚在心头,不离,不弃。当有朋友问起,怎么可以以近乎与世隔绝的方式生活着的时候,我才恍然意识到,这么多年和米兰一起生活的日子,我的确太安静了,也着实满足;像它一样,一切都可以最简,只需要爱的阳光和水分。
我坐在米兰的旁边,朴素的香气萦绕鼻间,像有一双手,落在我的头上,落在我的肩上。我们不说话,却依然心意相通。
“今天过得好吗?”
“好。你呢?”
“也很好。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嗯,你也要好好生长。”
蝴蝶兰
去年秋天,在米兰之外,我又拥有了一盆蝴蝶兰。是朋友送来的,许是嫌我的屋子里太寡淡。来的时候,它开得正好,小小的一盆里,竟有两株不同颜色的花儿绽放。玫红的那一枝上,每一片花瓣都闪着丝绒的光泽,骄傲而天真;白色的那枝,花瓣上疏密有致点缀着星星般细碎的紫色,却是那样清澈明亮。
捧着它,我有些惶惑。从前养过这种花,对照书本,诚惶诚恐,一丝不苟浇水、施肥,最终也没能养活,便一直觉得这种花是骄傲疏离、只可远观的。心里有担忧,怕负了友人的厚爱。
首先要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安放它并不容易。我的屋子不大,采光却极好,似乎每一个角落都充满阳光,放到哪里都担心它遭到暴晒。在我的印象里,它那么娇弱而清高,它要长在远离市井的幽谷里,它要饮清露濯清泉,它要疏淡的阳光若即若离。窗台上吗?那无疑是不合适的。放在书桌上,光线太足而暴露;放在床侧的书柜上,又太隐秘,恐有灰尘覆在它身上。后来左思右量,索性将它放在米兰的背后,沙发一角,阳光灿烂时有米兰为它稍加遮挡,便可以安然。
再次百度,心中默念它的需求:适度的光照,10度以上的室温,微微湿润的空气,合适的水分。决心不纠结,满足能让它生存的条件后便给它充分的自由,让它慢慢适应,慢慢生长。我只与它好好相处,耐心去等便好。即使不再开花,它也会是一株有活力的自由植物。
就这样,我不再去过分关注它。只是给它喷喷水,每周或者更久浇透一次水,打扫卫生时顺便轻手轻脚帮它拭去宽大叶片上的灰尘。刚来时那满枝的花儿渐次落去,我不敢剪去那看起来有些干枯却仍有绿意的花枝,怕稍有不慎觸动了它初来的敏感与敌意。有时会对着它笑一笑,从沙发边走过不小心碰着它会摸摸它的叶片说声“对不起呀”,毕竟它和我一样,是有自己独特生命的。
它长得很慢,也许是适应得很慢,像个内秀慢热的女子。大约有半年多的时间,我没有发现它有任何变化,要不是叶子仍然绿着,我几乎以为它像曾经的那一株一样枯萎死去了。直到春来时,在清洁它的叶片时,无意中发现叶间悄悄长出了嫩叶!甚至在原来的叶子下方,还长出了几根粗大的白色茎状物,再次求助百度,知道那是它的气根,能帮助它从空气中吸收养分,促进光合作用和生长。那一瞬间,我竟然泪眼模糊,我想它一定悄悄接纳了这里,决定要在这里生长下去了吧!它一直被我藏在屋子里,究竟是哪一束潜进室内的阳光告诉了它春来的消息?究竟是哪一缕风给它带来了春天的气息?也许是窗外越来越悦耳的鸟鸣让它想起了深谷里初融的涧水和初暖的旭日。于是它迫不及待呼应着窗外的春光!
接下来的日子,依然不去特别关注它,依然是每天喷喷水,每周浇浇水,打扫卫生的时候轻轻擦去叶片上的灰尘,不小心碰着它的时候说声“对不起呀”。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它一定会在心里俏皮嗔怪地回应我,如果我能看懂,一定能看到它悄悄隐起来的笑容。彼此信赖,各自生长,我们相处得舒服而自在,我不担心它会死去,它也知道我不会伤害它。
就这样,忙碌中有多日不曾关注它。直到六月的一天,无意中发现原有的开过花却没有剪去的花枝上居然冒出了新芽,且不止一处,心内窃喜不已。一个不爱养花的人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关心花儿的成长,期待花儿的绽放。原来对于生命的向往和追求从未远去,只是我假装没有醒来或是在有意疏忽。花枝长得很快,每天都有变化,一律朝着窗子的方向,想来它一定也渴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清新的空气吧!调整了花盆的朝向,延长了每日开窗的时间,看着枝上的花苞日益饱满,心里的欢喜也日益丰盈起来。
知它花期甚长,内心期待它慢一点,不要急于绽放,它也一定是这样想的。所以直到七月底我离开昭苏时,它依然不紧不慢地每日仔细检视、修整着那些精致的小花骨朵儿,不知道那些花骨朵儿里藏着怎样的绝世秘密。我心存侥幸,希望它会等我。等我屏住呼吸,看它慢慢打开一层层花瓣,轻轻颤动着睫毛,睁开美丽的眼睛。那一刻,如果是白天,路过窗子的风会保持静默,鸟儿停止歌唱;如果是夜晚,就让星辉流入,让皎洁的月光流入,我独自守着它绽放,将会是多么美好!
遗憾的是,因为种种原因,我又耽搁在了伊宁市不能及时返回。幸而离开前拜托了友人帮我照顾我的花儿们,并请友人在花开的时候帮我拍照。大概四五天后,友人发来照片,是蝴蝶兰绽放出了第一朵。胭脂般的花瓣,闪着丝绒的光泽,带着微微的笑意。那注定完美无缺的瞬间,终究没有被我等到,但心头的喜悦,一点也不曾缺少。一周后,友人发来第二张照片,花枝上已经满满地停着一只又一只盈盈欲飞的“蝴蝶”,各自绽放,又相偎相依,仰着一张张生机勃勃的笑脸对着镜头这边的我。便知道它一定不寂寞,它按照自己的节奏开放,从来不是为了取悦于谁;而我,虽然错过了它们的欣然怒放,却一样感知到了满室生机。只要在生长,只要在开放,最好的观众便是自己;而最美最真的感受,也一定会贮满心田。
我听说,蝴蝶兰有很多美妙的花语,是传递友情、爱情、亲情的“信鸽”,代表着幸福正在向你飞来。尊重每一种成长,敬畏每一份努力。花开处,空气中就弥漫着生机,原本孤绝而浅薄的生命,因此获得一份丰厚,灵魂也一定会因此而轻盈。
与一盆花好好相处,心安顿处,我轻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