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
梧桐窝子紧挨着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一截子沙梁,沙梁后面沙丘起伏,阵仗吓人呢!亏得有老龙河顾惜着,才有了一片连天接地的苇荡子,梧桐林子望不断。“梧桐窝子”是老王庄早先来的口里人叫岀来的。其实,此梧桐非彼梧桐,遍布沙丘沙梁有水就扎根的“梧桐”,老几辈子就在这儿住的老新疆人叫“胡杨”。
梧桐窝子新栽了不少胡杨树,沿着划了白线修出的路一行子又一行子,像列队岀操的新兵蛋子一样,直溜溜地、翠生生地。一方一方新开的农田四周也栽下了胡杨,叫“防风林”。梧桐窝子风大,刮西北风,据说是从老毛子地界西伯利亚刮来的,进了准噶尔盆地,卷上古尔班通古特的黄沙子,祸害庄稼地,糟践庄稼人的汗珠子。一株麦子,一棵瓜秧子,多少人的汗水才喂得结穗打纽?
梧桐窝子东南角,新栽的胡杨围出的半地窝子排房,有一间还亮着灯光。灯光剪影,一个姑娘坐在条桌前。灯,是一盏不怕风吹雨打的“马灯”,灯罩擦得明亮。桌子呢,土坯砌出的基座上担了一块胡杨木板。紧接着“书桌”还有一条长桌,上面摆着些装有瓜种子的瓶瓶罐罐。一架天平,一台显微镜。
姑娘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些瓶瓶罐罐上,她坐下又站起来,从房间这头踱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这头。灯光一次次拉长她的身影,又一次次缩短她的身影。
那个叫刘让的园艺技术员是拋向静水微澜的小石头。
一声悠长的笛鸣,列车“咣当咣当”驶离熟悉的黄浦江。她的眼泪也一滴一滴落了下来。泪眼中,上海离她越来越远。怕是再也回不到这里了……
她一直望向窗外。清泪滴落,心潮起伏。这一去,关山重重,到底会有个啥样的结果呢?
车厢里,都是如她一样穿着军绿色列宁装的上海姑娘。十节车厢的专列一路西行,她们要去老远的新疆。很少有人知道,这些青年女子是刚刚离开“上海市妇女劳动教养所”的妓女。
听到要她们参军的消息时,她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们敏感地认为,这只是教养所的干部说说而已,“中国人民解放军”,那是要抬头仰望的高山。开玩笑!她们哪一个有资格。
开始动员时,没有人报名。她们默默听着,静静看着,没有人开口说话。自卑脆弱的心灵经不起大起大落了。
新疆的首长说得很真诚,“新疆需要一支建设大军,我们要建设一个新新疆。姐妹们讲清自己的过去,向往新生活,符合上海人民政府安置就业的四条标准,都可以报名。我们欢迎大家到新疆建设新生活。”
首长告诉她们,和上海相比,新疆现在还很艰苦,去新疆要准备吃苦。
姐妹们心动了,“建设新新疆”,长这样大,有啥人这样看重过她们?
再见了,上海……一双双望着窗外的眼睛,渴望追寻人生彼岸的灵魂。
姐妹们来了,来到天山南北的荒原戈壁。
她落脚天山北坡博格达雪峰下的梧桐窝子。
真不敢相信这里就是要住下来的地方!真是比青浦的乡下还要穷荒!几排苇草搭建的房给她们住,欢迎她们的解放军战士住在地下。过了几天她们才晓得,地下的房子叫“地窝子”。
玉米面蒸的馍,战士们叫“黄金塔”。半年吃了一次白米饭。
她不认识麦子,不认识棉花,不会用镰刀……沙枣花开了,折一枝想插在水杯里新鲜几天,手扎出了血,真是没用也真是作难。只有一个好去处,老龙河冲出的大苇荡,比青浦的稻田不知大多少!比青浦的稻田深。一阵风扫过,起起伏伏,风紧些,荡得像黄浦江的浪一样。到了秋天,一片白茫茫的苇花,比青浦的蒲棒还要好看些。漫天的苇花去了想去的地方。她没有地方好去,她们来新疆就是要在“戈壁滩上盖花园”。
劳其筋骨的过程漫长的哟……对她而言,这个过程比湖南妹子山东姑娘艰难得多。
在青浦水田边的茅草屋长到十二岁,她已岀脱得眉清目秀。爹娘克勤克俭,完小也读了几年。远亲接她去上海学戏文。天性聪慧,不几年琴棋书画拎得起放得下,戏文学得也是好。班主有眼力,花钱捧她,小小年纪红遍上海滩,“舞皇后”演出海报大街小巷。戏子舞女红了遭人欺,班主任为了钱,任由“干爹““阿哥”诱骗她灯红酒绿。被仰仗权势的“小开”糟践又抛弃,身心俱伤流落秦淮河,生计无着又漂泊上海滩,可怜她从当红舞女沦落为娼……进劳动教养所时重病缠身生活无着。
在劳动教养所治好了病,歌唱舞蹈才华被发现,她和另一个也曾是上海滩红歌女的小姐妹担任歌唱教员,又由她和这个小姐妹领头组织了一支“新生妇女合唱队”。生活在她面前透出了希望之光,曾經的过往似乎离她一天天远去。她要彻底埋葬这一切,这是她坚决来新疆的心思。
天山脚下的梧桐窝子有多苦,到了这里才真正体会到。在上海,凭你咋想也是想不出的。苦得偷偷哭,一双手先是血泡,慢慢结满了老茧。也曾为“黄金塔”在嘴里打团咽不下掉泪。苇荡遇见狼,吓得尿湿了裤子,一直哭得不见了星星,太阳从博格达跳了出来。如果不是赶巧遇上了夜班犁地的拖拉机手,她可能连哭的机会都没有了。
很快学会了做庄稼活,镰把子握在茧花一圈叠着一圈的手里,真滑溜。拾棉花也不落人后了。当然,顶着一头星星回屋时,腿重得拖不动。清早起床,要在床沿活动几下僵硬的腿才好落地。到了瓜田,露水珠让人一下子精神起来。梧桐窝子的书记说,席美珠爱动脑筋好学习,年轻有文化,让她去园艺场种“金皇后”吧!说不定梧桐窝子就岀个米丘林呢!
日子一天天走了过来,她为自己当初的决心庆幸。离开上海到了这里,大漠虽苍凉,长天也湛蓝,高天阔地大苇荡,想唱放开嗓子唱,想喊放开喉咙大声喊。陈毅市长说得真是好:“去一个新的自然环境,新的社会环境,重新认识社会,认识自己,用自己的双手建设新生活,最终成为自食其力的新人。安家乐业,生儿育女,这是我陈毅对你们小姐妹的祝福!”元帅就是元帅呀!眼光老远哟!
天山脚下的这块野地,只要有水种啥成啥。可不敢小瞧了梧桐窝子,早年间古城子去往伊犁九城的路上,声名最响的驿站就是梧桐窝子。
胡杨白杨长成高高的林子了,苹果树结果了,是那种叫“红元帅”的红苹果。但美珠喜欢油光桃,果皮油亮蛮好看,果肉是脆的、酸甜的桃子。
梧桐窝子最有名的是“金皇后”,名声在外的特产,个头均匀,金黄金黄的皮,很好看的网纹,瓜瓤杏黄色,比哈密瓜还甜,咬一口嘴皮都要粘在一起!
真是要感恩这里的太阳,还有天山雪水,给了梧桐窝子“金皇后”。
开国元帅陈毅视野开阔,眼光高远,他的祝福让人向往。阳光雪水成熟了“金皇后”,青春和创造也滋养着爱情的花朵。已不年轻的男人渴望爱情,如同梧桐窝子的土地渴望天山雪水。小姐妹们一个一个有了爱的归宿,和美珠一起教唱《南泥湾》的小姐妹也花好月圆。
园艺技术员刘让拿着缀结两个“红元帅”的苹果枝敲响了美珠的房门……
喝洮河水长大的刘让是应招入伍的学生兵。正上着课呢,临洮和平解放了。这一天刘让一辈子也忘不了:1949年8月16日。临洮师范几十个同学一起换上了军装,跟着王震将军的老兵一路往西走。走到新疆的东大门哈密,吃哈密瓜,住大营房,见了左公柳。走到新疆首府迪化,赶上了下大雪,瑞雪兆丰年。
洮河哺育的临洮,西北名邑,秦长城西端起点,黄河古文化发祥地之一。地处古丝绸之路要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部队进疆后,曾在临洮师范读了两年半的刘让考上了王震将军创建的八一农学院。四年后,园艺系毕业的刘让分到了“金皇后”已名声在外的梧桐窝子。
爱情的花儿不是你想让她开花就开花,不想让她绽放就不绽放,她总是不知不觉中萌芽,寡寡淡淡寂寞开无主,却硬生生结岀了果子,好似皑皑雪野一场春风拂过,浅草远看了。刘让的机缘是“金皇后”的恩赐。八一农学院园艺系首届毕业生刘让到梧桐窝子,就是培育“金皇后”,建设优质瓜果种苗繁育基地。已经牵手瓜秧子转了两年多的美珠是刘让的师傅。
育种,说到底就是个泥水里缠磨的庄稼活,更是个赔上日月的功夫活。大海捞针呢!几百亩瓜田,一棵一棵瓜秧子一块一块瓜地挑选,瓜型、甜度……选品质表现特异的。日岀而作,日落而归,春种秋收。
偌大一块瓜田常常只有刘让和他的师傅席美珠。
刘让说:“人还不能不信个缘分呢!我和瓜有缘呢,小时候馋白兰瓜。”刘让告诉美珠,白兰瓜是从美国引来兰州的。美国生态学家罗德明应邀来中国兰州研究、解决干旱生态难题。罗德明认为兰州气候和沙土地适宜种植甜瓜。抗战胜利前一年,美国副总统华莱士访问兰州。罗德明博士托华莱士把美国有名的“蜜露”甜瓜种子带到兰州。兰州黄河沙地试种成功,很快河西走廊有了名气。起先,兰州人把“蜜露”叫“华莱士”,华莱士带来的种子嘛,后来“白兰瓜”叫岀了名。“你不知道白兰瓜有多甜,真是比蜜还甜!肉厚汁多,一股清香味。白兰瓜个头均匀,长得漂亮,就跟你一样……”望向美珠的刘让脸红了。
洋芋蛋劉让话岀口,低头干活的美珠心里抖了一下。抬头,眼对眼,红了脸。
水贫土薄的甘肃能养出如此棱角分明的俊俏儿郎!一米八的个头白杨树一样挺拔,高高的额头挺挺的鼻梁大大的眼睛,鼻梁上一副秀琅架更添几分儒雅。花婶说:“洋芋蛋开花赛了牡丹!”
美珠接口说瓜,岔开了刘让的话;“你们土豆种得好,白兰瓜哪能比得过我们的‘金皇后。看看天上的太阳,多长的日照呀!看看渠水,天山下来的雪水,一路从山里冲出来,带来多少牛羊白送给我们的有机肥呀!还有苦豆子沤的绿肥,真是苦中酿造了甜蜜呢!”
苦豆子沤绿肥培植甜瓜,这是花婶传授美珠的经验。花婶是梧桐窝子南边老王庄的老户。自打河西走廊民勤人西迁,梧桐窝子的沙土地里已埋了九代人了。花婶家有一盘水磨,美珠她们来时,部队磨麦子碾苞谷还是去花婶家。花婶热心肠,来梧桐窝子第一年,美珠脚生了冻疮,花婶给她做了一双棉窝子,说:“别看它不入眼,穿脚上你就知道它的好。”
腊月二十三祭灶,花婶的凉拌粉条鸡和一大盘子热腾腾的香豆子花卷,比白米饭酒酿小圆子还要让人惦记。
美珠爱的小荷也曾萌生尖尖角,意中人是个山东兵,山东宁津人。王震的三五九旅南下北返,中原突围,部队伤亡惨重,急需补充兵员。七一九团奉命奔赴渤海湾,他是那时组建新军时招的那批兵。山东兵没什么文化,是老区参军的翻身农民。美珠喜欢他的军人气息,挺拔朴实。山东兵却有意疏远她。
她心里明白了,走得再远,再怎么躲,一个人也难躲过自己曾经的昨天。没有月亮的夜里,她盼狼来。她不会尿湿裤子了,她盼着狼给她一个了断。那些开荒的老兵说:“狼吃人不留痕迹。”生本洁来还洁去。盼狼来狼却不来,难道说狼果真通人性,不忍她这样了却一生?苇荡起伏,每一片苇叶都似一帧竹简,一叶又一叶,己经数不清有多少苇叶写有“死”“活”……风起处,生命呐喊,叩问苍天!
爱的胚芽又一次枯萎了。和着苇荡的涛声,她对月饮泣:“美珠呀美珠,你就认命吧……”
花婶劝她:“女子,哭个啥呢?你瓜田里望上一望,哪棵瓜秧子不开花?心眼儿小得没有针鼻子大,这样的男人你寻他干啥呢?我还不信了,没有歪脖子树就找不见地方上吊了?”这之后,爱一次次走近她,她一次次避开。只有月亮明白,心泉深处的水自卑苦涩,不敢浇灌爱的花朵。
这次是怎么回事呢?那双眼睛想躲却躲不开,热辣辣地总在眼前晃悠,晃过来晃过去,想说点儿什么,做些什么,却又红着脸无声地走开了。那双透过镜片的眼睛会说话,总是给她暖心的幸福感。
突然间,一阵阵恐惧袭上心头。她怕,怕再一次失去。“金皇后”这个瓜名,总是让她不经意间想起一些往事,舞皇后、上海滩……
外形漂亮、色泽金黄、口感甜蜜的“金黄后”从天山脚下的梧桐窝子远走北京、上海、广州……收获后的田野敞亮舒展。一片一片金黄色的叶子从胡杨树梢信使一样飘然落下,紧跟着,冬天的风雪就来了。大地开始了又一个轮回。
明晃晃的月亮地,一大片一大片雪花从宝蓝色的天幕飘落大地。“难怪说鹅毛大雪呢!月光下,大片的雪花不就是羽化的鹅毛吗?嫦娥带着玉兔奔去月亮。雪花带着我的灵魂乘佛国的清莲,踏上轮回之路吧……”
窗外雪地上,“咯吱咯吱”,步步沉重。刘让从雪地这头踱往那头,又从那头踱回这头,羽化的雪片给他披上了一件带风帽的斗篷。
他不时望向透着灯光的小窗,一次又一次走近窗前,又一次次退了回来。这么好的一个女子怎么会和……联系起来呢?世事却总是这么残酷,她是一枝出污泥而不染的清莲……这可是要和自己走过一生的婆姨,爹娘就自己一棵独苗。
雪花清洗过后的月光愈见明亮。空旷的雪野,“咯吱咯吱”声很响,传得很远。瓜田和土里去泥里来的那些日子一直在眼前。女子的心纯净如雪花月光,忍受深埋心底的痛苦默默爱着自己。她挣扎在过去的悲苦与未来的憧憬之中……她多喜欢孩子啊!每次路过幼儿园不由自主就停下来,看着孩子的眼神让人感动。多善良的女子呀!不小心踩了棵瓜秧子,都不停责备自己她的心血全给了“金皇后”,苦才酿成了蜜呢!
雪地的“咯吱”声突然停了,天地间一下子静得让人心慌!刘让从雪地跑下地窝子台阶,拍响了美珠的房门。空旷的雪野,响声比踱过来踱过去的“咯吱”声还响,传得更远。
月出昆仑
冯伟终于钻出铁丝网,越过了警戒线。
还是戈壁。与铁丝网这边的戈壁一体的更大的戈壁,再往前就是茫茫沙海塔克拉玛干,维吾尔人说的“进去出不来”的死亡之海。
冯伟如惊弓之鸟,东躲西藏,沙漠边的胡杨林、灌木丛生的荒滩野地藏身,用村落四周的庄稼地还没长成的苞谷穗子和果园的青果子充饥。等光头终于长出茸茸一层黑发,才敢从躲藏的树丛草蓬中走出来,一路向东。
已经记不清跑出来多少天了。冯伟走到了昆仑山下一处胡杨林中的小村落,雪山融水冲出的溪流绕村流过,水流两边开满了一片一片蓝色的马莲花。
一阵儿轻风送来吉他弹奏,旋律是冯偉熟悉的《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流浪
……
柴扉虚掩的小院,一株沧桑尽显的胡杨树下,弹吉他的小伙看上去和冯伟的年岁相仿,小伙的神情和着手指下的旋律随溪水一起流向远方。
冯伟警觉地向四周窥望,空旷的原野静寂无声。一只毛色沙黄的小狗摇着尾巴跑向冯伟,眼神亲切,“汪汪”叫着似欢迎。
小伙提着吉他迎向冯伟。
“从哪儿来?进家吧。”
“乌鲁木齐。跟家里别扭,想自己呆一阵儿。”
小伙看冯伟的眼光让冯伟心里发慌,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扫了一眼小伙手中的吉他。
小伙注意到冯伟的眼光:“你也弹吉他?”
冯伟情不自禁接过小伙递过来的吉他,手指拨动琴弦,姿势和神情水到渠成进入他的自由王国: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涧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
流浪远方
流浪
旋律随溪流漫过马莲花丛,合着流不出沙漠的塔里木河追寻生命的沧桑和激情。阳光透过胡杨树的枝叶,冯伟刚生出的茸发和年轻的脸庞涂上了一层光亮,他像个孩子似的甩了一下头。
“弹得真好!”小狗沙漠黄“汪汪”欢迎。
地远人亲啊,冯伟心底涌起一股暖流。
小伙切开西瓜。头茬瓜,还不是很甜;又端出一盘切成三角的馕饼。冯伟的肚子不加掩饰地“咕咕”叫着。
吉他是媒介。小伙姓王,名字中也有一个“伟”字:“我叫王雪伟。我妈说,生我那天塔克拉玛干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我爸就给我起了个带‘雪的名,瑞雪兆丰年。我妈也说这名好,不见雪还是四季吗?我老家黑龙江漠河,那大雪!”王雪伟大冯伟一岁。
小王是护林员,巡护这一片方圆百里的胡杨林。父母把守林子西边,小王把守东边。在沙漠已经呆了两年的冯伟知道,能在鬼都害怕的沙漠呆下去,全仗着胡杨树啊!维吾尔人眼里,胡杨从来就是人,一棵胡杨一个人。除了巡林,小王还种了几十亩地和一片果园,眼下正是苞谷挂穗、果树坐果时节。
“你要不嫌弃,就住下来,帮我忙过这一阵儿。”
“好!你看我的疙瘩肉。”冯伟撸起袖子,露出让人羡慕的虎头肌。干活儿不怕,冯伟已闯过了劳动关。托坯盖房、挖渠开荒,全是农田最重的活。
天边刚露出鱼肚白,吃了早饭,俩人一起巡林。只有一辆摩托车,俩人互换骑行。跑了几天,冯伟体验了护林员的苦情莫大于寂寞孤独。这个叫王雪伟的哥们是怎样坚守下来的?在靠近水流的林子里,他们与两头鹿相遇。它们显然是母子。鹿妈妈非常漂亮,全身栗黄色,四蹄是白的,额头的云花十分醒目,细长的眼睛十分明亮。小家伙看上去就是母亲的克隆。
鹿母子发现了不速之客。鹿妈妈警觉地盯着他们,两只耳朵如两片桃叶儿竖起。他们能看见鹿妈妈的腿肚儿在打颤。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小家伙突然离开母亲,甩着小尾巴向他们走来。
冯伟掏出馕饼掰了一块。“把小鹿逮回家吧?”
“不行!往后退,不要惊扰它们,我们走。”
冯伟把馕饼轻轻放在草地上。
鹿妈妈似乎领悟了他们的善意。它从左向右扫视一周,开始跟着小鹿前行,每一步都很慢,始终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惊恐却又企盼亲近的眼神里渐渐多了友善。
“小鹿逮回家养着多好,又多了个伴……”
“让它们母子分开?你没听老辈人说,儿是娘的心头肉?”冯伟眼里一热,想起了追着警车跑的母亲……
果园疏果,突然一场暴雨。冯伟在老家没见过这么猛的雨,来塔克拉玛干这两年也没见过这个阵势的暴雨。急促的雨点子有铜钱那么大!砸在沙地上一个坑,蒸腾起一柱一柱灰白色的雾气。不大一阵儿,地上的雨水已经七股八叉汇出一条条细细的水流。果树枝头一下子精神了,绿得新鲜、清爽。
在老家的雨天里,母亲借着门洞的光亮给冯伟缝制新衣。冯伟喜欢雨天,喜欢雨。
活路再苦再累也拴不住青春小鸟的翅膀。顶着雪冠的昆仑山托出一轮明月,胡杨树下马莲丛中是他们一天最美好的时光,陪伴他们的自然是那把手不离弦的吉他。
好日子总是过得快,不觉间已是月满霜河。
“昆仑山的月亮就是跟别处的月亮不一样。”冯伟说。“你看,月亮镶在昆仑山的雪冠上,月光辉映着雪山又给月亮涂了一层银亮,真是亮透了!”
月亮象征爱情,象征思念。夜深人静时,月亮足够容纳一个人的灵魂。月亮从昆仑山升起,吉他悦耳的旋律充满了夜空,春天的叶尔羌河漫过胡杨林,夏天的多浪河鸥鸟起落,小狗沙漠黄侧着耳朵,捕捉天籁之音。夜空变得更高,更蓝。
“月亮是挂在天上的镜子,你望望,从镜子里能看见想见的亲人呢!”
小王见冯伟眼里泪光晶亮……他拨动琴弦,轻声唱起了自己谱曲的《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音符附着琴弦紧贴着小溪淌过的泥土,紧贴着月光,紧贴着心灵,穿越时光隧道。
泪流满面的冯伟对小王说:“哥……我是个脱逃犯,五月十五跑岀来的……”
小王揽过冯伟:“见你时我就看岀来了。”小王擦去冯伟脸上的泪水,“是你弹奏的琴声告诉我,你会觉悟的。我想让你自己回去,那样你的罪就能减轻些……”
“哥……”
小王告诉冯伟:他师傅告诉他,人的心里只要装满月光,心就玻璃一样透亮。“你看,天慢慢变蓝了,天边有了一抹鱼肚白,太阳就从昆仑山上升起来了,我家后边的胡杨林就变綠了,我家的苹果树也会开满粉红色的花朵。你从我家望出去,那一道钢蓝色,就是昆仑雪线。”
“雪有大弦之音,月有小弦之妙,这也是师傅告诉我的……”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
为什么流浪
……
吉他在小王手指下发岀第一个音符时,他已看见昆仑托举的太阳在冯伟忧郁的眸子摇曳。那只沙漠黄小狗歪着头,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轻松摇着尾巴。泪珠从冯伟脸上滴落,“沙漠黄”抖动了一下耳朵。
夜,在吉他的旋律中闭上了眼,黎明的曙光亮了天际。深情的琴声中,冯伟辞别朋友,依依不舍踏上了归队的行程。走岀很远了,琴声还在回响——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