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祥
摘 要:曾在位五十二年的商纣王何以亡国?旧时史家多归咎于其“惟妇言是用”,即贪淫好色误国。所言妇乃指妲己。《封神演义》即讲妲己系千年妖狐,是女娲娘娘为泄愤而将之迷惑纣王,以断送他锦绣江山。狐狸因其形态,在民间文化里被形容为“狐媚”或“狐魅”。它先前乃祥瑞的象征,后来才变成妖怪。
关键词:武王伐纣;苏护之女;狐媚;九尾狐;妖怪
民间俗语说:真《三国》假《封神》,一部《西游》哄死人。其实《三国演义》也不真,它是排比陈寿《三国志》和裴松之注提供的三国历史故事,采用平话的艺术形式,创作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尽管章学诚说《三国演义》“七实三虚”,但终究是文学不是历史。鲁迅先生称《封神传》(又名《封神榜》《封神演义》)是“明之神魔小说”,作者据《尚书》及《史记》殷、周本记,假商周之争,志在演史。全书因袭宋元话本《武王伐纣书》故事梗概,添枝加葉,“侈谈神怪,什九虚造”,“自写幻想”,又像一部广义神话小说。《封神演义》从第一回至三十四回杂叙商纣王荒淫无度,奸臣蛊惑天子,狐媚妲己巧闭圣聪,子牙隐显,西伯脱祸,武成王黄飞虎反商归周;第三十五回至六十六回,写商纣王派三十六路兵将伐西岐;第六十七回至一百回,讲周武王以姜子牙为帅,纠合诸侯大举伐商,收兵斩将,屡获大胜,最终朝歌一战,纣王兵败自焚,周武入殷,子牙归国封神,武王分封列国。其间神佛交战,铺章俶诡,从民俗学角度观之,“其根柢,则方士之见而已。”细心观察分析,对民俗学的研究,不乏饶有兴趣的例证。笔者耗时多年,收集资料,志在写一部《闲话〈封神榜〉与民俗》的民俗学科普著作,今先成《商纣王与苏妲己》一篇,以求教于读者。其余诸文,陆续刊出。
一、从历史到传说的商纣王
何谓历史?《说文解字》说,历者,过也;史者,记事者也。记述过往发生的事情,就叫历史。古代的史家站在不同的阶级立场记述过去的事情和人物,受历史条件和本人世界观的限制,看问题难免有失偏颇。因此今日研究古代历史,我们一要考辨所据史料的真伪,二要历史地辩证地分析史料性质,从而得出比较客观的符合历史实际的结论。传说是民间口头流传下来的故事。它和神话不同。它的主人公是人,不是神。传说一般有客观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和地方风物作根据。传说作为一种民间口头文学,在许多细节上是有艺术的虚构和幻想夸张。它的历史真实性不一定在历史细节的真实,而主要反映历史事件的本质真实,反映人民群历史观的真实。传说人物不等于历史人物。
我们先看历史上的商纣王。商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二个朝代,其历时约自公元前16世纪至公元前11世纪。因甲骨文发现后,王国维先生《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两篇经典论著,遍征相关金文及古籍资料,与卜辞相对照,对商人祖先的名字和这些人物传说事迹作了综合考证,证明了《史记·殷本纪》中所列殷商世系是可信的,长达5个世纪的商代历史是信史。王氏两考将上甲微以前的殷商族先祖称为先公,而将上甲微以下的殷商族先祖称为先王。大体而论,先公属于神话传说人物,先王属于历史真实人物。《殷本纪·集解》引《竹书纪年》说:“汤灭夏以至于受,二十九王,用岁四百九十六年。” 受是商纣王的名,帝辛是他的号,他是商王帝乙的少子,商代最末一个王。纣始见《史记·三代世表》。《吕氏春秋·功名》汉高诱注:“残义损善曰桀,贱仁多累曰纣。”又曰“为善得善名,为恶得恶名。”高诱认为“纣”为帝辛的谥号,即是说帝辛在位昏庸无道,贱仁多累而亡国,死后获得一个恶名叫“纣”。此说不足据,殷商时尚无谥法。清梁玉绳撰《汉书人表考》卷九“辛”条曰:“受、纣音相乱”,纣者 ,受之音讹,为帝辛之名。商纣王在位五十二年,以甲子日兵败,取天智玉环身,自燔于火而死。武王斩纣头,悬太白之旗。
帝辛初立,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诸贤相辅佐,国家还是搞得比较好的。《孟子·公孙丑上》:“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商代贤王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与之相比,纣王在位时间于有商一代仅居其次,所以孟子才感叹说:“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当时没有一尺土地不是纣王所有,没有一个百姓不归纣王所管。)
如此强大、享国如此久长的商纣王为什么成了亡国之君呢?商纣为何灭亡,商朝的史料没有保存下来,现在能据以探讨的资料都是周朝人说的话,胜利者书写的历史。其中比较可靠的一篇材料,就是《尚书·牧誓》。它是周武王起兵灭商,在牧野决战前的誓辞。1976年在陕西省临潼县零口镇出土的西周著名青铜器《利簋》铭文反映了武王伐纣之战,铭文曰:“武王征商,唯甲子朝,岁鼎,克昏夙有商,辛未,王在阑师,赐有(右)事(史)利金,用作檀公宝尊彝。”这是张政烺先生做的释文,大意是:周武王征伐商纣王,一夜之间就将商灭亡,在岁星当空的甲子日早晨,占领了朝歌。在第八天后的辛未日,武王在阑师论功行赏,赐给右史利许多铜、锡等金属,右史利用其为祖先檀公作此祭器,以纪念先祖檀公。利簋铭文所记载的武王伐纣在甲子日晨,并逢岁星当空,印证了《尚书·牧誓》所记载的“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的可靠性,从而证明《牧誓》是研究殷纣灭亡原因比较可信的文献资料,有较高的史料价值。
周武王当着伐商联军众诸侯的面,数落商纣王的罪行共有四条:第一条,“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就是听老婆的话。第二条,“昏弃厥肆祀弗答”,即纣王不留心先祖的祭祀;第三条,“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纣王不信任王父母弟,不重用贵戚旧臣(百姓),而登用小人(从百姓中分化出来的穷人或称庶人或庶民)。第四条,“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这一条说商纣王收容逋逃,失掉了部族的拥护。徐中舒先生说,这是商纣王灭亡的最主要原因。[1]商朝是奴隶社会,把俘虏的人当作奴隶从事农业生产。奴隶是奴隶主的财富,奴隶逃跑了,财产就损失了。《左传·昭公七年》:“周文王之法曰,‘有亡荒阅’(有逃亡的,大搜捕),所以得天下也。吾先君文王作仆区之法,曰,‘盗所隐器,与盗同罪’,所以封汝也。若从有司,是无所执逃臣也。逃而舍之,是无陪台也。王事无乃阙乎?昔武王数纣之罪以告诸侯曰:‘纣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故夫致死焉。”从这段记载,可知奴隶社会里有一个不成文的法律:凡是逃跑的奴隶都要捉回来,别人不得收容,收容了就要打冤家。周武王列举商纣王的罪状通告诸侯说:纣是天下逃亡者的窝主,聚集的渊薮。所以“夫”要弄死他。此处的“夫”就是《史记·周本纪》说的:“维天建殷,其登名民三百六十夫”,即支持商朝政权的三百六十个氏族长。这些氏族长(大奴隶主)的奴隶都受利诱纷纷跑到商纣王那里去了,为纣王所收容下来。纣王信任他们,使用他们,给他们官做。这些逃奴,一旦得势,就“俾暴虐于百姓”,欺凌氏族长、欺凌氏族。百姓本来是贵族、官长的意思。“以奸宄于商邑”,在商邑做坏事,因而纣王失掉民心,失掉三百六十夫的拥护,牧野一战,前徒倒戈,昼夜之间就崩溃了。
《尚书》中还有一篇《无逸》主要记载周公告诫成王,不能贪图安逸,应当以殷商为鉴,居安思危,学习周文王勤政节俭的品质。周公从反面又补充了两条商纣灭亡的原因,一条是“无若殷王受迷乱,酗于酒德哉!”虽然酗酒不是纣王独特的罪恶,而是奴隶社会普遍的风俗,但如纣王那样以酗酒为德,沉湎于酒色的,便要误国家大事。
另一条是周公告诫成王:“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以万民惟正之供。”董作宾先生在《甲骨文断代研究例》一书中说:“逸,就是‘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观,是游中之一事。逸,总括游观、田(畋)猎两项而言,其实归结起来,游与田,便是逸了。”《史记·殷本纪》称纣王“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益广沙丘苑台,多取野兽蜚鸟置其中”,可见商纣耽于田猎。董作宾《甲骨文断代研究例》引罗振玉《殷虚书契考释》一书所收卜田猎的甲骨卜辞共185条,而确知为帝辛时的有106条之多,已超过武丁、祖庚、祖甲三世田猎卜辞过半数以上,实在惊人。另据王襄编《殷契文征》一书所收游田卜辞凡188则,帝辛时的卜辞有107则,占全数的七分之四。总计两书卜辞统计:帝辛时卜游之辞达139次,卜田之辞达171次;帝辛曾游之地凡五十一,田之地三十六。这还只是部分材料,于此可见商纣王耽于游乐和田猎之一斑。商纣王恣意游观田猎,扩充猎区,毁掉了农业区。《史记·周本纪》中周武王对周公旦说:“维天不飨殷,自发未生于今六十年,麋鹿在牧,蜚鸿满野,天不享殷,乃今有成。”发,是武王的名字。牧,就是郊外,城外为牧。有农业时,怕鸟雀糟蹋庄稼,要派人看守。现在没有农业了,天上到处都是飞鸿鸟雀。“天不享殷”,使殷商灭亡,才有我现在的成功。这就是说,周所以灭商,是因为纣王把农田变成了田猎区。为了田猎,毁掉了农业生产,商纣王粮食不够,就不断讨伐东夷,索要粮食,要东西。甲骨卜辞有很多征伐人(夷)方的记载。用兵夷方的结果是破坏了农业生产,夷方不能种庄稼,商纣王打了胜仗也没有粮食吃,岂能不崩溃?所以《左传·宣公十二年》说:“纣之百克而卒无后。”《昭公十一年》:“纣克东夷,而陨其身。”《昭公二十四年》引《大誓》佚文说:“纣有忆兆夷人,亦有离德。”《尚书·泰誓中》则说:“受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东夷本是殷商发祥地,人民离心离德,商纣非亡不可!
商朝灭亡了,纣王成了亡国之君,成王败寇,天下的什么坏名声都集中在他身上。战国时期,诸子论议,都把纣王当成箭垛,朝他放箭,他的罪行越来越多。
《韩非子》列了纣王“为象箸、设炮烙,翼侯炙,作靡靡之音,为长夜之饮以失日”五条罪行;《吕氏春秋》则增加到十四条,诸如设“糟丘”“酒池”,“戮涉者胫而视其髓”,“杀梅伯而遗文王其醢”,“剖孕妇而观其化”,“杀比干而观其心”等等。
从战国中期成书的《国语》开始至西汉《列女传》,都将《牧誓》“商王受惟妇言是用”之“妇”明确落实到妲己身上,说纣王以“妲己之所誉贵之,妲己之所憎诛之”,把作炮烙与剖比干两项罪行定在妲己头上。《列女传》说:“百姓怨望诸侯有畔者,纣乃为炮烙之法,膏铜柱,加之炭,令有罪者行其上,辄堕炭中,妲己笑。比干谏曰:‘不修先王之典法而用妇言,祸至无日。’纣怒,以为妖言。妲己曰:‘吾闻圣人之心有七窍。’于是剖心而观之。”
显然这些都不是历史而是民间传说。司马迁的《史记·殷本记》广采传说,罗织罪名,塑造了一代暴君商纣王的完整形象。旧时学者缺乏正确的历史观,相信那些污蔑不实之辞。周武王《牧誓》中强加在纣王身上的罪行不但无人辩正,而且不断层累加厚,遂使商纣变为一个穷凶极恶的人君;商纣和夏桀一样,成了天下恶人的代名词。顾颉刚先生有《纣恶七十事的发生次第》[2]一文,论其衍变过程甚为详细。據顾先生统计,从周到晋,加在纣王身上的罪行有七十条之多。司马迁《史记·殷本记》据《尚书》兼采民间传说,所描绘的殷纣王也不是真实的历史人物,而是一个传说的暴君。
传说中的纣王的形象与性格,并非猥琐无能。战国末年荀子《荀子·非相》称赞“纣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越劲,百人之敌也”。至晋代皇甫谧撰《帝王世纪》,更说:“帝纣能倒曳九牛,抚梁易柱。”民间传说的商纣王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精强力壮,勇猛过人。司马迁《史记·殷本纪》也说:“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商纣王是一个聪明人,也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但要说他贪淫好色误国,“惟妇言是用”,听老婆的话失掉了江山,则令人难以置信。《尚书·牧誓》中周武王引了一句 “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这是讲,母鸡不司晨,如果发生了母鸡司晨的怪事,就会败家。其喻意说:雌代雄鸣则家尽,妇夺夫政则国亡。这应该是父系家长制确立以后,男性统治阶级制造和传承下来压迫妇女的一道紧箍咒。从《国语》开始,历代史籍大多把商纣灭亡归罪于妲己。这实在是偏见,是歧视妇女的唯心史观。鲁迅先生借阿Q的嘴辛辣地讽刺道:“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
二、从美女到狐精的苏妲己
周武王说商纣王“惟妇言是用”,妇指谁?用妇何言?均不知。战国中期成书的《国语·晋语一》说:“殷辛伐有苏,有苏氏以妲己女焉,妲己有宠,于是乎与胶鬲比而亡殷。”三国时韦昭注:“殷辛,汤三十世,帝乙之子,殷纣也。有苏,己姓之国,妲己,其女也。”徐元诰《国语集解》注:有苏古城在今河南济源县西北二里。《今本竹书纪年》曰:“帝辛九年,王师伐有苏,获妲己以归。”《封神演义》将有苏氏移到冀州,妲己为冀州侯苏护之女。
《荀子·解蔽》曰:“纣蔽于妲己、飞廉而不知微子启,以惑其心而乱其行。故群臣去忠而事私,百姓怨非而不用,贤良退处而隐逃,此其所以丧九牧之地而虚宗庙之国也。”这是把纣王做的坏事都说成受了妲己的蒙蔽。到了宋元话本《武王伐纣书》卷上,言纣王一日去玉女观行香,观看玉女神塑像容貌妖娆,世间少有,遂思得如玉女神真形一样的美女,敕令天下官宦人家有美女者皆得进献;如有隐匿,全家处死。时有华州太守苏护有一女,形容端正,有倾国倾城之貌,年方十八,名妲己。太守知帝令严,不敢隐匿,亲将女子来进献。约行数日,来到故恩县(今河南省北部获嘉县)馆驿。半夜一阵狂风,一只九尾金毛狐,进入馆驿,“见佳人浓睡,去女子鼻中吸了三魂七魄和气,一身骨髓,尽皆吸了;只有女子空形,皮肌大瘦。吹气一口,入却去女子躯壳之中,遂换了女子灵魂,变为妖媚之形。”本来苏妲己是“面无粉饰,宛如月里嫦娥;头不梳妆,一似蓬莱仙子;肌肤似雪,遍体如银;丹青怎画,彩笔难描。女子早是不见风吹日炙,光彩精神。”如今妖气入肌,“添得百倍精神”。裙佩凤钗,妆饰了,再见天子,一似玉女之容貌,纣王大悦。
《封神演义》第一回言纣王女娲宫进香,见女娲圣像国色天姿,宛然如生,遂神魂飘荡,陡起淫心,乃粉笔作诗,亵渎神明,惹怒女娲娘娘。女娲用“招妖幡”招来轩辕坟中三个妖怪,一个是千年狐狸精,一个是九头雉鸡精,一个是玉石琵琶精;令三妖隐其妖形,托身宫院,惑乱君心,俟武王伐纣,以助成功。于是千年妖狐,遂乘冀州侯苏护被迫进献爱女妲己,途中住宿恩州驿之机,吸取妲己魂魄,借体成形,迷惑纣王,断送他锦绣江山。
注释:
[1]《徐中舒先秦史讲义》,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2]顾颉刚编著《古史辨》第二册上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