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欣的小说《念你如字》,很短的篇幅,写出了一对书法艺术家夫妻的人生感悟。这个“感悟”,关于艺术,更关乎生命。年轻时候的狂傲、叛逆,是通过反抗父辈权威的自由恋情来表达,结婚后的生活陷入危机,又借着艺术来平衡。当然,如何表达、怎么平衡,男性和女性的选择并不一样。对于男性“他”而言,艺术上的风格变化,背后总隐隐约约折射着“他”内心的情感异变。而作为叙述者的女性“她”,风格相对平稳,但情感上的波动变故,也使得其笔法有了内在的刚健、凌厉。经过时间的淬炼,“她”逐渐看淡生活上的不甘与怨恨,作品风格亦走向圆融、通达、平和。
艺术与人生,到底是什么关系?卢欣的小说,似乎想对这个千古难题做出自己的解答。她在文中有一些直接的答案:“……她一直认为人品在创作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不管经历多少挫折,最重要的是胸中泰定、平和温厚,无论是为人还是写字。字如其人,一个人不够坚定踏实,艺术之路不会走得太远,成就有限。一个人如果精于层层算计,步步占优,是不应该涉及艺术领域的。”把人品视作作品品格的一种先决因素,这一观念并不新鲜。但创作小说当然不纯粹是为了表达某种观点,作家大多數时候是借着故事来表达一些很可能已经被世人遗忘、忽略的常识性观念。现代艺术风行至今,很多艺术家以追逐怪异风格为时髦,同时更让自己的生活陷入“怪异”,误以为艺术家的情感生活不该是贫瘠的,否则艺术创作也会陷入平庸。于是,今天很多人想当然地认为艺术家的爱情、婚姻就该不正常、不平凡。这种认知已经严重影响了当今艺术家的社会形象,同时也侵入干扰了我们关于艺术作品风格价值的理性判断。小说中,丈夫的情感异变,带来了艺术风格的突变,这种突变为何就值得我们去特别关注呢?为何就能获得更多业内人物的认可和收藏呢?难道仅仅是看重这些“突变”背后的情感故事?艺术欣赏是为了窥视艺术家背后的私人生活吗?追问下去,我们才会明白,今天的艺术审美已经被很多不艺术、无关审美的东西干扰、伤害甚至湮灭了。回到艺术审美本身,我们会看到更多样化的艺术风格,同时也能够更理性地看待一个艺术家的情感生活与其作品风格之间的关系。
《念你如字》,故事或许简单,但很多基本常识就需要简单才能表达得直接干脆。文学很多时候不是为了求新求变,而是为了守护一些古老的、纯正的东西。卢欣以一对艺术家夫妻清晰的人生故事,提醒我们回到一些基本常识:艺术来源于生活,但生活并非为了艺术。为艺术而生活,往往会带来很多变异化的生活作风、人品格调问题。尤其当艺术创作陷入瓶颈期时,艺术家该从哪里获得新变的灵感?答案很可能就是回到生活,但回到怎样的生活?这时候就需要艺术家去重新思考“艺术来源于生活”这句话的真正内涵了。“艺术来源于生活”的“生活”,不该是艺术家刻意破坏自己正常生活秩序之后的“变异化生活”。比如以出轨等行径来寻求新体验、新生活的现象,这是伪生活,它最多只能带来一种个人体验层面的新感觉,而无法延展为艺术家对于更广阔、更普遍现实生活的新发现和新思考。于是,我们看到很多艺术家所谓的风格突变,基本是因为艺术家私人生活的变化导致,而无法追溯到更广大的社会现实问题。艺术完全沦为了表达个人情感体验的艺术,失去了对于真实的他人生活、世界性问题的关注力和感受力,这无疑是一种大遗憾。
艺术就是人生,但人生不等于“艺术”,区分这两个说法,是避免一种为艺术而扭曲生命的变异可能。理解这里面的差别,可以对比小说中“我”的艺术和人生。与男性“他”的人生历程和艺术风格不同,女叙述者“我”的艺术创作是携带了更完整的生命感受、自然生成的风格特征。无论是“我”年轻时候的叛逆,还是中年时代因为婚姻变故的怨气,包括看淡个人得失之后的通达、平和风格,都是真正源自自我生命体验和现实人生感悟的风格表现。艺术所需要的生命体验,是一种以个人真实生活为基础的、同时也汇聚着更广大人生思考的生命经验。小说最后,女叙述者走出展览馆,内心获得了轻松,其实是对自己、对他人以及对生命本身有了新的认识。由个人的生活体悟,接通一种更宏大的关于人生的哲学思考,于是小说获得了命运感,故事也就有了超越性。
(唐诗人,1989年生,中山大学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现为暨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艺理论教研室主任。著有文学评论集《文学的内面》,曾获《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新人奖等奖项。)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