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尴尬（创作谈）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诗歌是语言艺术的艺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一上来就是这么美好的句子。那些流传至今的诗词歌赋，一定先是语言打动了你，让你记住，然后才会去追问为什么好、怎么个好法。新诗与古诗相比，只有百余年的时间，从长时间远距离来看，新诗的成就还有待时间来检验。但从古诗到新诗，不仅仅是形式上的创新。

可能很多诗人跟我遇到同样的尴尬。这个尴尬就是，不断有人问你：“新诗到底要不要押韵？”这个问题从新诗诞生那一天起，就没断过争议。要把这个问题扯清楚，估计也会是“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里我不想过多纠缠押不押韵这个问题，还是谈谈诗歌语言的传统与创新。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语言。社会在不断变化发展，语言也在不断变化发展，各种机构和媒体每年都在发布年度新词、热词，诗歌的语言当然也会跟着变化，毕竟人说话的方式在变、行文乃至阅读习惯也在变。但作为诗的语言，我坚持从传统中创新。这不是又回到前面押不押韵的问题，而是诗的语言到底该如何体现时代性和社会性。

记得2018年5月我写完《钓鱼城》长诗的第一稿，呈请吕进老师作序。吕老师非常认真地看完后写了一篇序言，肯定了很多，但在微信上交流时，他非常委婉地指出长诗在语言方面存在的不足，说语言如果能更有音乐性，诗歌将更富有诗意和张力。我知道老师对这个作品是不满意的。梁平先生看完后也提出了十个不足之处，其中也有语言问题。這促使我下定决心推倒重来。于是在炎热的8月里请年假对这部长诗进行大修改。十天年假，前八天原地打转转，越改越糊涂，眼看一事无成，第九天的清晨，当沐浴花洒从头淋到脚，一句“再给我一点时间”突然冒出，让我一下子找到全诗的语言节奏。然后开始新的写作。尽管到年假结束只改完了前两章，但语言的节奏和气韵找到了，后面的写作就顺畅了许多，甚至最后一节写作时，还是酒后微醺时完成的。国庆节前，当我把第二稿再送给吕老师，他看后回复“这下对了”，表示国庆节就重写序言。后来这篇序言，吕老师专门用一节谈诗歌语言，从王安石的“诗家语”谈到“只有具有语言符号或标签的诗人才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诗人”。无独有偶，吉狄马加在给这部长诗作序推荐时，也谈到了诗歌的语言。那么，诗人该如何在诗歌里完成“精致的讲话”、写出属于自己的“诗家语”呢？

我曾在《诗刊》2020年第7期下半月刊上《词语的身份》一文里谈到过两个观点，一是要敢于打乱词语的身份，二是要敢于用平常语言处理意象的陌生化。今天我想再增加一条：语言的协调性。我们常用的汉字也就三四千个，如何把它们组成词组成句，使之读来富有诗意，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协调”，同样一个字或一个词，放在不同的地方，效果肯定不一样。写作时，不刻意去硬造生僻字，也不轻易使用大词形容词，要善于从日常生活用语中提炼语言表达诗意。用语言的协调催生语言的节奏，从而质变出语言的张力。

树才在翻译博纳富瓦诗集《杜弗的动与静》后记中写道：“博纳富瓦日复一日地用生命体验的一个个鲜活瞬间，打磨成一个个词，做成一首首诗，直到它们变成一道光，刺穿围困生命的黑暗……”“博纳富瓦的好诗，既保留着口语的自然、平实，又凸现经诗意提炼之后的简洁、深刻。”这也正是我追求和强调的理想之诗，也是让新诗语言不再尴尬的解决之道。

赵晓梦：诗人，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十月》等上百种报刊，已出版作品集8部，获得中国新闻奖、中国长诗奖、长征文艺奖、十月诗歌奖等多种奖项，代表作有长诗《钓鱼城》《马蹄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