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 赤子之心 白瓷之泽

2023-05-05 03:54王茹
海峡姐妹 2023年4期
关键词:张晓风橘子散文

文/王茹

张晓风

01

初识台湾作家张晓风,是从她的散文开始。

大约1990年前后,上中学的我买到了一本散文集,里面有张晓风、席慕蓉等名家的散文。张晓风的文字纯净而又明亮,如同她的名字,一缕柔和的春风迎面而来,读起来温润亲切;又如同一剂疗心的良药,读之即可平复心情。

2013年,我第一次见到了作家本人,那一年她72岁。张晓风应邀来福州,在三坊七巷安民巷“八闽书院”作了一场演讲。她娓娓道来,讲文学、谈人生。

张晓风顺手给大家看她的旅行袋,那是由一些牛仔布块拼接而成的。她说这个旅行袋跟随她很久了,已经有点破损,但舍不得扔掉,缝缝补补之后就又可以用了。

我暗暗赞叹这位知名作家的朴素本色和环保意识。也许正是有了这样的惜物之心,才能写出那篇篇锦绣文章?

2019年,临近岁末,张晓风又到福州。这次,我对张晓风的人和文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时隔六年,张晓风再次在“八闽书院”开讲。讲堂不大,但座无虚席。她上身穿了一件黄绿色的夹克衫,围着同色系的丝巾,下着一条黑色的裙子。从这穿戴中看得出,虽已年近八旬,她仍葆有爱美之心;虽是料峭冬日,却把春天的颜色披在身上。只是,这回手里多了一根拐杖。

02

张晓风作了题为《因为……所以……》的讲座,谈到各种有趣的日常生活和文学作品中的因果句子。张晓风在台岛已定居多年,不过从她讲座的话语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对祖国大陆的眷恋和身为炎黄子孙的认同感。

70多年过去了,她依然深情回忆起自己1岁多时,为逃避战乱,被父母带到福建建阳,常常躺在床上睁着大眼睛看屋顶的情形。

中国情怀和中国文字,是刻在她骨子里、流淌在她血脉中的。她博学强识,论述学理时频频举例说明和阐释,古典、现代,佳作佳句信手拈来。

提及朱自清的《背影》,晓风老师谈起了其中一种重要的食物——橘子。中国是橘子的原产地之一,拥有4000多年的栽培历史。屈原咏物诗《九章·橘颂》,寄寓了对于美好品质和理想的向往与坚守,闻名遐迩。据载,这是我国现存的第一首咏物诗,赞颂的并非宏大事物,而是细微之物,即由橘子开始。

张晓风讲述,在所有送别的食物中,橘子是最好的,也是最方便的。因为橘子不需清洗,带在身边,想吃随时就可以剥开来吃,很干净,又美味又解渴。通过其讲解,读者们更为深切地体会到朱自清父亲的良苦用心。

张晓风由此还联想到了福橘,夸赞福橘的美味。诚然,橘子由楚地远迁而来,但经年累月,早已在福州开花结果了。清朝施鸿保所著《闽杂记》中就记述了福州城外“广数十亩,皆种柑橘”。

细细品味中国文化的种种精髓,处处悉心观察身边的琐碎小事,进而清晰地表述给读者。张晓风对于中国文化的挚爱,是用“解释”的方式体现的。

按:“旧寓”,旧宅;故居。“旧寓”一词,后世文献频见,例如《敬业堂诗集·目录》:“十二月十七日出阜成门,重过苑西旧寓。”又卷三十六:“余自甲申以后僦居城南道院者三年,今春寓直西郊,五月驾幸山庄避暑,余仍回旧寓。”《洪北江诗文集》卷第十二:“三月晦前一日清晓,独游法源寺,看海棠花下,值冯户部敏昌因同过寺旁亡友黄二景仁旧寓,室已倾圯,不可入。”《明史钞略》第二千六百九十八册下:“时廷机久处庙中,复还旧寓,请告一百二十余疏。”皆其例。《汉语大词典》收有同义的【旧宅】【旧宇】【旧居】等系列词,“旧寓”与【旧宅】【旧宇】【旧居】为同构同义词。“旧寓”一词,《汉语大词典》未收。

张晓风喜欢解释。在文章中,她写道:“解释,这件事真令我入迷。”不仅在写作中,也在平日的讲课当中,她把自己对天地万物的阐释和解读,细致入微地呈现给读者和观众。

楼肇明评析张晓风的散文:“生命和生存本体论的诗性阐释,是这位女作家奉献给现代散文史的最大功绩。”她的阐释和解读,是具有诗意的,使原本无情的物品,如橘子,也被赋予了丰富的情感。

03

两天后,一早,赶在张晓风赴福建师大讲座之前,我们径直往酒店看望她。

那天,张晓风穿了一件深咖色的毛衣,毛衣上点缀着几朵粉嫩的小花。她围了一条黑色的围巾,上面也绣满了精美的花朵,下面搭配黑裙子,整体色彩非常温和而且协调。我注意到78岁的她还抹了一点口红,看上去既端庄又精神。

我向她提问:“您现在写文章是用笔还是电脑呢?”她说:“我还是用笔写作。”之后她又补充说:“我舍不得不写字啊。”看似简单的话语,却让人不由感到震撼——在她心中,那一个个方方正正的中国文字,有着无穷的魅力!

十多年前一次访谈中,她曾说过:“白纸黑字的东西,我觉得真的有影响力。尤其中文,它的优美会让我很感动。”她已用中文写了数十年,讲了数十年,终是割舍不了这令人痴迷的文字。

短短几日后,作家返回台湾去了。不过,她的作品《花树下,我还可以再站一会儿》(下称《花树下》)却留在我的手中。

《花树下》2019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该书作品多写于她70岁前后,文风一如往昔清新温润,但内容则更加丰盈厚实。

这位赠伞的女子,大约也是爱花的人。文中这样写道:我们都是花下一时的过客,都为一树的华美芳郁而震慑而俯首……我因手中撑伞,觉得有必要多站一会儿,才对得起赠伞人。此时,薄暮初临,花瓣纷落,细香微度。环顾四周,来者自来,去者自去,我们都是站在同一棵大树下惊艳的看花人——在同一个春天。

这段话虽简短,却大有深意。不仅仅是看花,更是在看世界,看人生。乍看仅是片刻间的生活场景,却融入了作者哲学式的思考。

正因为世间有这样如黄昏、如花瓣、如细香的种种美好,才支撑着人们坚强地站在这个有风有雨的世界中;更是因为世间众人的相互扶持与关爱,才能让我们在风雨人生路上走得更远。这段文字,仅看字面之意已觉有趣,而内中蕴含的深意更是她70多年人生阅历的精华凝练。

04

出于对中国文化的熟悉和热爱,张晓风从文学家特有的角度阐释中国的地理文化。《山事》一文,开头有段话:“从成都出发,我们走过司马相如的‘琴挑’,停伫过薛涛枇杷深巷中那漉晒着水红色小条笺的院落,绕过苏东坡竹篁丛生的眉山故里,我们往西方的仙子寄住的山区走去。”

如同饕餮眼中有舌尖上的中国,那么文人心目里则是文学中的中国。踏访无数次在作品中读到的地名,一个个历史人物,仿佛都复活了。

这篇散文题为《山事》,关于中国的“山”,她一口气列举出许多种。也许在普通人看来,山不过是高低大小之分而已,没想到在中国文人的眼中,山不仅是有性格的,还是有深度的,甚至是有尊严的,山被赋予各种各样的“生命”。

张晓风解读和诠释的这些“山”,多数人都不甚了然。难怪张晓风说“舍不得不写字”,当一个个熟悉中国的方块字在她笔下显现并排列组合时,她定然如庖丁手执解牛刀一般轻松而愉悦,又仿佛一位大厨用中国文字这种可爱的材料为读者制作一道又一道精神佳肴。

正如余光中先生所评价:“张晓风不愧是第三代散文家里腕挟风雷的淋漓健笔。这支笔,能写景也能叙事,能咏物也能传人,扬之有豪气,抑之有秀气,而即使在柔婉的时候也带一点刚劲。”(余光中《亦秀亦豪的健笔——我看张晓风的散文》)

《山事》就完全体现了“亦秀亦豪的健笔”。前文才写“春来山事好”,用秀雅的文字细细描述春山的妩媚,后面就为作家们代言,改写了刘邦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文行海内兮归故乡

愿得天下健笔兮共写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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