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也,本名何元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福建文学》《人民文学》《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诗刊》《作品》《飞天》《诗歌月刊》《江南》《时代文学》《广西文学》《青春》《当代小说》《西湖》《小小说选刊》等刊发表小说、纪实文学、散文、诗歌500多万字;多件作品被转载、入选各选本;多次获各级各项文学奖。出版长篇小说、作品集多部。
一
从营羊到坝头,从前走水路要走一个白天,可眼下走不了船了。走旱路有两条,一条是公路,坐两个半钟头的车;一条是抄小路,步行走四个钟头。
坝头的小学,叫“坊造小学”。坝头是个僻远所在,与坝头邻近有三四个自然村,总共三百人口,所以坊造小学的学生总在四十上下。坊造小学有两个老师,一个公办的白凡老师,一个民办转正的菊秀老师。白凡老师把坊造小学当成自己的家来热爱,二十年来没有挪过窝。菊秀家在坝头,她也很爱坊造小学,因为学校和家庭两边她都顾得着。做为一个平凡的女人,她很知足。
白凡老师结婚二十多年了,但老婆和女儿离开他也快二十年了。快二十年时间,白凡老师既不着急出去寻找,也不办离婚手续。坝头的民众认为白凡老师算得上是一个真正恬淡生活的人。但白凡老师在前天接了一个电话,苏云和白柳母女俩明天就要回来了。
坊造小学的校址选得巧妙。坝头不过是沿江建造的一条小街。解放前热闹过,眼下却没人赶圩,小街也就成了摆设,没落了。坊造小學就建在逆流往北的江边上,地势要比小街低一点,距离江面更近一点。各三十平方米的两间教室,教研、校务、宿舍、厨房混用的另一间均面江而建,前方展开一幅百平方米左右的场地。白凡老师觉得在这个地方上课,师生的心思随着江水的脉动悠着,可以神游到很远的地方去。所以白凡老师带领学生朗诵课文时总觉得有一种诗意,荡在江面上的读书声透着清亮。这种感觉似乎也传给了坝头的民众,觉得白凡老师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好老师。
下午五点钟,学生便开始陆续离校走了。菊秀把一摞作业本抱到白凡老师的宿舍。在白凡老师的宿舍里,靠门的地方放着菊秀的一张办公桌。菊秀放下作业本,便到廊台上把煤灶的气门打开,转过身来对白凡老师说:
“这么多年说走就走了,说回来就回来了。”
见白凡没有吭声,菊秀接着说:“我说你准备好接纳她了吗?”
白凡老师说:“菊秀,你该回家做晚饭了。”
菊秀说:“当然,白柳毕竟是你的女儿,时间过了快二十年,是个大姑娘了,你不接纳母女俩说不过去的。可你到底开个口,我也好替你把房间整理一下。”
白凡老师说:“谈不上要整理。你回家做晚饭去吧。”
菊秀说:“还有,白柳是大姑娘了,母女俩回来,你难道要三个大人睡一张床不成?”
二
白凡老师照例起得很早。
这一天菊秀比平时早些到校。她把白凡老师的脏衣服拿到江边洗了,回过头来又打扫了白凡老师的宿舍。
菊秀说:“我这张办公桌要不要搬到教室去?”
白凡老师说:“有这个必要吗?”
菊秀说:“今天我并班上大课,你自个好好准备一下。”
白凡老师说:“不要随便打乱学校的秩序。”
菊秀说:“你这个人,难怪人家要离开你!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不开窍!知道吗,女人天生就是喜欢一些表面的东西!”
白凡老师说:“学生到齐了,上课去吧。”
菊秀说:“算了,由你好了。你这个人,真是的,一根筋!”
上午十点半,苏云和白柳到坊造小学了。她们从厦门直接打的回来,这得花一大笔钱,但能快好几个钟头。
菊秀眼尖,跑到另一间教室对白凡说:“你去吧,母女俩到了。我把学生凑在一起上音乐课。”
白凡老师去后,菊秀便让学生往另一间教室扛凳子。突然要上大课,学生显得有点兴奋,有点乱。不少学生开始打听:“菊秀老师要上什么课?”
“这是你问的吗,上音乐课!”
有的学生在底下猜测:“你知道为什么要改上音乐课吗,白老师来客人了!”菊秀赶快让学生唱一遍《国歌》《洪湖水浪打浪》和《常回家看看》,接着又让学生唱了一遍这三支歌,要让学生唱第三遍的时候,白凡老师便大跨步向教室走了过来,冲着菊秀说:“你这样上课怎么回事?”然后他朝学生打开嗓门,“三年级的同学回原教室!”
菊秀不满地嘟囔道:“天底下有你这样当丈夫的吗?人家母女俩可是二十年才来一次!”
白凡老师瞪着眼,对菊秀说:“中午请你一起吃顿饭,刚好也是二十年才请你一次!”
白凡老师把三年级的学生带回原教室,接着上了十几分钟的课,上午放学时间就到了。
三
菊秀初中毕业回坝头,也就是十七岁那一年,她当上坊造小学的民办教师。过了一年,学生猛增到六十多个,学区终于给坊造小学派一个公办教师,村乡协力建了三间平房充当教室和宿舍。这一次,刚从中等师范毕业的白凡,连新婚妻子苏云也带来了。实际上,白凡与苏云相处的时间比菊秀与苏云相处的时间也长不了多少。苏云怀孕足月的时候,突然有一天,苏云便悄无声息离开坝头、离开白凡老师走了。
坝头的民众感到很奇怪,白凡老师居然从未动过要把身怀六甲的老婆找回来的念头。平时不管菊秀怎样努力,也未能从白凡老师的口中查找到苏云为什么要选择离开丈夫的蛛丝马迹。
过后菊秀听说,那一天苏云是企图爬过仙顶岽回娘家去的。但苏云还没有爬上仙顶岽,她的肚子就像刀绞一样痛,她没有办法只好让女儿白柳降生在仙顶岽的畜牧场里。白凡没有出去寻找过苏云母女俩,苏云也从此没有回来过,她要么在泉州、厦门,要么在潮州、汕头,甚至带着女儿白柳到上海打过工。时间过得真快,二十年过去了,母女俩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二十年杳无音信,却在冷不丁的这一天,说回来就回来了。
苏云白柳母女俩穿戴落落大方,显得轻松洋气。白柳肤色白皙,长得出人意外地俊秀,但仍可依稀看出白凡在她身上的某些遗传。只是这些落在白柳身上成了亮点的遗传,搁在白凡身上却只有黯然失色。苏云比菊秀大几岁,反而年轻得像个小妹妹。时隔二十年,冷不丁回来也不见生疏,也不顾忌白凡和菊秀怎样手脚不停地忙乎做饭,母女俩只管有说有笑。这让菊秀觉得自己所有的担心都显得多余。等饭菜上桌,四个人围拢过来要用餐时,苏云这才突然沖着白凡提醒女儿说:“小柳你也太过分了吧,我到现在还没有听你叫一声爸爸呢!”
白柳说:“你又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说法,我哪敢见男人就叫爸爸。”
白凡往白柳的碗上夹菜,菊秀发现他对母女俩的调侃居然脸色如常。白柳出奇认真地审视白凡说:“你当真就是我爸爸?”
白凡说:“你认就是,你不想认就不是。”
苏云说:“看到了吧,我说过你爸爸很潇洒的。”
白柳说:“各位请安静,好让我的心神专注过来,体会一下叫爸爸的那种感觉。”
苏云微笑着,得意地望着二十年才相逢的父女俩。反而是白凡显得异常紧张。白柳闭上眼睛,轻轻地叫出“爸爸”两个字。白凡满脸通红,看不出他到底在点头还是在摇头。
苏云说:“小柳你这爸爸两个字的分量太重了,叫得你爸爸都害羞了。”
白柳说:“我真想上法院把你俩告了,害得我距离爸爸这两个字这么遥远!”
苏云笑着夹菜吃。菊秀希望白凡老师能说句什么,谁想他居然有点走神。
白柳说:“二十年来,我对妈妈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须确认一下我是有爸爸的。”
“我代表坊造小学,欢迎嫂子和侄女回来!”见白凡老师不吭声也没有别的表示,菊秀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在瞎掺和,只好凑上这么一句。接着吃了几口,赶快找借口回家去了。
看来母女俩都是自来熟,都是乐天派。嘻嘻哈哈,真真假假。这样的潇洒情形,让菊秀看了既羡慕又深感不可理喻。
四
这是个临要放暑假的炎热夏季。但炎热夏季放在坝头的夜晚,溪风忽忽,刮在身上也是彻骨的凉意。
坊造小学的几盏灯都熄了,只剩下清亮的后夜月和水面上悠悠晃晃的光影。
菊秀睡到后半夜,这才记起白凡老师一个人的被褥三个人睡肯定不够。但菊秀只把被褥抱到半路就又抱回了。不行,三更半夜的,太不是时候了!
苏云白柳母女俩一共在坝头的坊造小学住了三天。在这三天里,母女俩把坝头邻近的三四个自然村走了个遍。本来母女俩还想爬牤牯岭上响廓山,远望莽莽苍苍的牤牯岭和高耸入云的响廓山,也就打消念头了。第四天一早,便又来了一辆小车把母女俩接走了。菊秀自作主张让正在上课的学生到操场作了列队欢送。
这一次,苏云白柳母女俩去的也不知道是长三角还是珠三角。白凡老师没有问。但菊秀却知道那三个夜,白凡老师都去睡教室。
看样子,母女俩已是大都市的人了。
五
放暑假了。
白凡老师要回营羊了。
其实在营羊老家,白凡老师已没有别的亲人了。但一放假坊造小学就没有学生了。菊秀要参与家里夏秋的抢收抢种,也不来学校了。
这个白凡老师,一直都是一根筋抽到底。菊秀一想到这一点就替他心疼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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