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父亲

2023-05-05 10:42:28赵苑钰
青春 2023年5期
关键词:婶婶大佬二叔

赵苑钰

我的户口簿里,有一个名义上的父亲。

记忆里的他也曾高高地把我举过头顶,向全世界宣布我就是他的小公主,只是后来,我也见过他骄傲地把妹妹举过头顶,一如从前的模样。至于远处观望的我,却早已成了局外人。

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我的父母经不住我二叔和二婶的苦苦哀求,同意如果生下的是女儿,就让我做他们的孩子。婶婶早年因病坏了身子,再不能生育。几年里他们跑遍了大大小小的医院都没有用,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我母亲日渐圆润的肚子上。

满月那天,我被接去了二叔家中,成了他的女儿,从此过着作为独女而被“父母”无限宠爱的幸福生活。那时在我的生母眼中,二叔家境比他们好太多,他家里又没其他孩子,将我拱手让出或许于我而言才是最佳选择。一晃七年,叔叔和婶婶婚姻破裂,我的生母怕我日后难免会落入继父继母的手中遭罪,于是又拼命将我从二叔家中要了回来。于是七年的记忆在一夜之间支离破碎,母亲不是母亲,父亲也再不是父亲。我记得那时我哭闹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曾在二叔来家中看望我时,偷偷将他的车钥匙藏匿起来,生怕他又扔下我走掉。未曾想他无奈而又冷静地从兜中掏出一把备用钥匙,独留我追着绝尘而去的车哭得撕心裂肺。我喊了他大约十年“爸爸”,至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口喊他“二叔”,我努力想了很久也实在想不起具体的日子,只记得是在他将再婚的时候。

那夜的雪下得很大,屋子里却很暖和。我和妈妈睡在炕上,看月光将窗台上那一排整整齐齐的花盆投影在雪亮的墙壁上。妈妈忽然说:“明天我们就要去参加你爸爸的婚礼了。要不……要不以后就别再喊他“爸爸”了吧?你新婶婶或许会不高兴。”

我曾经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喊他一辈子的爸爸,谁劝我都没用,谁的话我都不听,谁都别妄想把他从我的记忆里抹去,即使我已经相信了“他并不是我亲爸”这个事实。可是那一夜,我第一次明白,原来有朝一日我会为了他而愿意再也不喊他“爸爸”,原来我比小时候更爱他。我知道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我想要他过得幸福。静默良久,我故作轻松地说:“好吧妈妈,我答应你。”泪水却顺着打湿的枕巾融进了夜色里。

从那以后我真的再也没有喊过他爸爸,可是我也从来都不愿意喊他“二叔”,就好像一夜之间,我们的距离被扯开了一亿光年。自他结婚以后,渐渐不再专程来我家看望我了。虽说他至少是我的二叔,我们也常常在家族聚会时碰面,但那种感觉甚是微妙,就好像你身体上的某个部位伴着你成长了近十年,忽而剥离出去长在了别人的身上,你看着它觉得十分熟悉,却发现再没有能力去拥有它。你愤怒过,怅惘过,也终于接受了它永远都不会再回到你身体里这个事实。我每每见了二叔总会有这种感觉,我很在意他的一举一动,我在意他过得好不好,我希望他过得好。可是实际的情况却是,整场聚会下来,我与他连一句话都难多说,就连问好我也时常是垂着眼睛不去看他。我一直都没能想明白自己在刻意地回避什么,却清楚地知道并不是因为遗忘,更不是因为恨。

今年假期里,他来家中做客时给我的小外甥们买了糖果,顺手也递给我一只红色的棒棒糖。我虽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爱吃糖的小孩子,却也没舍得把糖送给我的小外甥,而是转身塞进了我屋里那个珍藏多年的纸盒里。那盒里至今还藏着他年轻时一张皱皱巴巴的照片——大概是我小时候曾抱着哭过很多次的缘故。我回到餐桌旁,看坐在对面的二叔掏出手机打电话,突然有一种想凑过去大大方方加上他微信的冲动。在家人们喧闹的交谈声里,我默默在心里演练了好几遍,却还是在他挂电话的那一瞬间失去了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人真的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掺杂着感情的行动往往要和思想背道而驰。

我离开二叔已有十五年。我曾旁听他和我的父亲谈笑,他说:“这丫头是个没良心的,早忘了从前我是如何疼爱她的!现在见了我淡淡的,多一句话都没有。”我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些什么,也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的父亲,不在我的户口簿里。

坦白而言,在我喊他“大佬”的七年里,我对他是没什么印象的。“大佬”是我们这里的方言,指的就是大伯。小时候我就成日这么“大佬”“大佬”地喊着,从没想过竟有一天我成了他的女儿,从容地唤他为“父亲”。刚回到家的那段日子里,我断不肯改口,见了他也只是像从前一般喊他一声“大佬”——我心里认定我是有爸爸的,我的爸爸只有一个,他得空了就会来看我。后来他们想出一个法子来,和我约定好:“只要你喊他一声‘爸爸,我们就给你五毛钱的零花钱!”一次两次下来,二叔不来看我的时候,我就有了另一个父亲,还能自己去买糖吃。于是“大佬”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真正的父亲。

我的童年里没有父亲的身影,青春期里最叛逆的时候也甚少和他亲近。现在回想起来,最叛逆的那段日子里我就好像和全世界都有仇似的,我埋怨父母偏爱我的二姐而冷落我,嫉妒的种子在心中疯了一般生长着,我却日日以怨恨浇灌。我见不得父亲对姐姐好,我觉得我是被他们抛弃了一次又一次的孩子。一直到真正背上行囊去往祖国的另一角,真正地如我所愿背井离乡离家千万里,我的执迷不悟才被彻底点醒。在冰城漫天飞雪的日日夜夜里,能带给我无限温暖的永远是那一通从家中打来的电话。我渐渐地成了父亲口中最骄傲的语气,他对我的偏爱也从来都不加掩饰。大约人就是这样双标,好处不向着自己时会抱怨不公,但凡那好处有一点是偏向自己的,却又捂得严严实实,再不提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话。

近几年我才觉出,我的父亲似乎真的有些老了。他变得有些啰唆,同样的话要跟你重复很多遍;他又变得有些沉默,醉酒的时候再不会像从前那样逮着人碎碎念或者无厘头地发脾气,往往到家就安静地睡了。今年父亲的工作有些不顺利,我却从未听他提起过一字半句,他的失意总是自己默默扛着。闲谈时听母亲讲起了许多关于从前的事,我愈发觉得懊悔,那样不懂事的自己伤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却自诩乖巧懂事,从不让他们费心。离家远行之后,我偶尔会在聊天框里给他推荐几本书,每次他的回复都简短到让人觉得冷漠,然而我偶然发现,在微信读书软件里,我推荐给他的几本书都被他标记了“已读完”。他就是这样以沉默而笨拙的方式回应着我的分享。

父亲常常会讲到姑奶奶曾偷偷塞钱给他的事。那时父亲尚在念中学,一周的伙食费不过一两元,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一次父亲生了病,在他的姑姑家中休养,离开时姑姑给他塞了一盒药,他回到家才发现那药盒里塞了二十块钱,是姑姑偷偷带给他的。这件事父亲念叨了大半辈子,说姑奶奶的恩情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在他无数次讲起这个故事时,我和姐姐偷偷说这个故事他念叨太多遍了,母亲却摇着头,说:“他就是这样的人,别人对他的好他会记一辈子。别人请他喝一次酒,他高兴得很,要再请别人喝三顿才算完。”

最不懂事的时候,我曾哭着指责他不曾抱过我,亲过我,其实也实在是词穷了拿来壮胆的说辞,不承想他愣了片刻没有讲话,默默地低下了头。后来有一次他酒醉回家,拉着我说了很久的话,最后还非要亲亲我的脸颊。我知道是上次的话他记在了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这大约是我第一次如此从容地谈起我的两个父亲。这十几年来我最排斥的事情就是填写表格,父亲那一栏,我时而会填我的父亲,时而会填我的二叔,左右他们两人的名字也只差了一个字。可无论填了哪一个,心里都隐隐觉得不安,我怕被谁拆穿了我拙劣的谎言,可是又想大声向审查的人呐喊“我没说谎,他們都是我的父亲”。我是他们不懂事但又在努力长大的女儿。希望我长大的速度能快点再快点,快过他们老去的速度。

责任编辑 苏牧

猜你喜欢
婶婶大佬二叔
借米与还米
商界大佬对“20年代”的忠告
海峡姐妹(2020年2期)2020-03-03 13:36:38
车界大佬谈心
汽车观察(2019年2期)2019-03-15 06:00:42
送别二叔
幸福家庭(2019年14期)2019-01-06 09:15:04
来自意语大佬的 凝视
二叔请客
小说月刊(2015年11期)2015-04-23 08:47:36
去婶婶家作客
翠苑(2013年6期)2013-07-15 08:01:46
2012,大佬们的“决心”
二叔进城
婶婶
彝良文学(2009年3期)2009-08-11 09: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