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已经坐着两个老师了,我带教老师的座位是空着的,她大概在十一班上早读。我放下包后自觉地提上了门口的两只热水瓶出门灌水,这是约定俗成的一件事。
热水间离得并不远,我很快提着热水瓶回到了办公室。所幸这时候大多数班级都关着门上早读,走廊没有什么人走动。有时候热水瓶空了又正逢课间,提着两壶满满的热水在飞窜的学生间行走,就像进行一个古老的摆锤游戏,主题大概是热带雨林挂在藤蔓上甩荡的猴群。并且我有点不好意思承认,这是一件还蛮尴尬的事情,我在这些三五成群的少男、少女跟前费力地提着热水瓶走过,似乎一直以来企图打造的威严在这个时刻微妙地粉碎了。
我的带教老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她姓李,是一个皮肤微褐的高瘦女人,喜欢穿没有花边和腰带的长裙,头发烫着小卷长到手肘,平时被一根梅子色的发绳紧紧地盘在脑后。她微笑着看我把两壶水提进了门,随后告诉我第三节课是语文,到那时我可以跟着她去十一班做一下自我介绍。
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就开始坐在位置上摆弄手机,查找如何向学生介绍自己、怎样上好第一堂课、老师的威严应该如何树立、被学生嘲笑了怎么办诸如此类的问题,随后打开备忘录开始起草自我介绍的内容。在我写到大学所获英语竞赛奖项时,一个女生慢悠悠地走进了办公室,站到了我的面前。
她面对的是李老师。我停止了打字,静静地等待着事情的发生,我知道这个女生一定是犯错误了,之前听交接老师说起过,李老师对待这种学生很有一套,很多老师都把他们管不了的几个刺头赶到办公室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暗示我非常幸运,多了很多学习经验的机会。我有预感这将是一起典例。
我的等待持续了很久,手机屏幕熄灭了又被我点亮,可是备忘录的自我介绍一个字也没有增加。她们两个人都格外安静,老师专心地盯着面前的电脑屏幕快速滑动鼠标滚轮,女学生和老师一样面朝着我,我瞥了一眼,她的目光越过我直直地打上白墙,眼睛以某种规律缓慢地眨动。如果眼前两人都在表演专注,在当时的我看来蹙着眉浏览文件的老师要比凝视白墙的女生更像个技巧精湛的演员。
我忘了是谁先开口说的话,大概是李老师,她一定用了传闻中杀手锏一样锋利呼啸的话语在这个宛如被保鲜膜包裹起来的空间里撕开了一道口子,可惜事后回想起来我竟然对此话语全无印象。我只记得老师在谈话进行到三分之二处忽然冒出一句“耳钉打上去不痛吗?你怎么下得了手”,这是事件的一截线头,夹藏在一叠密密的充满机锋的话语中。
那时我才发现,女生黑色的短发两侧确实有若隐若现的两粒小星星在发亮。同时我还瞄见女生脖子上戴了一条亮粉色的细绳子,上面挂着一颗做工粗劣的塑料钻石。在那颗钻石上方我听见她用沙哑的声音快速地回应:“不疼啊,我自己打的。”
一小片刀锋插进了运行良好的机器里。卷动的齿轮间发出巨大的噪音。
喋喋不休的老师好像对这个消息反应了一阵,她距离女学生的回应至少隔了三四句话才刹住车,然后谈话中断了。我在长久的静默和叹息中走出了办公室,来到走廊练习自我介绍。还有两分钟就要下课了。
我的第一堂课比想象中要顺利,大概还是多亏了李老师的旁听,十一班的同学们并没有对我抱有太大的敌意,前排的女生们脑后统一梳着轻薄的一小缕马尾,像灵敏美丽的鸟雀,男生們喜欢斜靠在墙壁或后桌上,他们歪着身子打量教室的一切,若不是嘴里咬着自动铅笔头仿佛真有船长或者司令官的神气。我觉得他们中至少有一部分学生应该还蛮喜欢我,至少在微笑着回应课后穿梭于身侧的“老师好”时我是这样认为的。年轻孩子的问候又轻又快,像子弹、纸飞机和彩色礼花一样飞射得到处都是。
我快步走出教室,跟在李老师身后,下楼梯的时候听到老师和一位二楼办公室的科学老师并排聊天,她说起早晨那个女学生的事情。“你说她怎么狠得下手,小小的年纪……”“是啊。”“你想这可是自己给自己打,多疼啊我的天。”
学校的楼梯台阶很高,我捧着教案亦步亦趋地往下走,眼神飘忽到手旁的黑漆栏杆上,渐渐地听不太清她们的声音。我正努力控制自己不去幻想我失足摔落然后连带着两位老师跌到楼底的模样,与此同时,我的脑海里仍在不断浮现那个女生的星星耳钉和钻石项链。
大概两个星期后,在我差不多快要忘记这件事情的时候,一件闹事发生在办公室的午后,使我重新筑构起关于这个女生的记忆并再难消除。
那天中午高温,我没有回寝室休息,吃过午饭就留在了办公室看书,食堂阿姨分发的蜂蜜蛋糕令我有些肠胃不适,伏在桌案上费力地打了两个嗝都是一股鸡蛋的甜腥味。手头的这本短篇小说集写得很精彩,我想赶快看下去,却又觉得满页的文字使我头晕。这时候门口开始有人叫嚷,是成年人和青少年的声音在交叠,二者都演绎得极其尖利,隔着一扇门都令我寒毛倒立。
我在听到声音后的第一反应是抬头看——还好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我下意识觉得这种声音会带来不可知的危险,完全忽略了自己所处的位置。但很快声音的制造者们还是闯进了办公室,所幸当天还有一个值班的男老师在场,否则我一定无法招架接下来的一切。
先冲进来的是一个女生和她的老师,我认了一下,印象里是二班的班主任,一个染着棕色短发的中年语文教师。两人个头差不多高,冲着对方互相号叫和哭骂,我根本分辨不出她们意指的内容。并且我发现足够吵闹的声音原来能将人的视线变得无比狭窄,因为在她们进门很久后我才注意到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瘦小的男生,他迟疑地在她们两人之间挪动步子,仿佛试图从激烈的战场中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
在值班老师上前拉开女教师的时候,我一声不吭地坐在座位上盯着那个女生看,她转过头来扫视了我一眼,这时我突然认出这就是两个星期前出现在办公室的耳钉女孩,没有想到第一次见面时说话沙哑的她能发出刚才那种鲜血直流的声音。在女教师的哭诉声中,现场渐渐安静下来,站在一边的男生偶尔插话,帮助值班老师进行事件前因后果的梳理,我渐渐通过他们夹杂着本地方言的只言片语弄清了事情的经过,至少是一部分经过。眼前两个学生都是二班的,上周女生被班主任调到了男生旁边做同桌,但男生好像对这个安排并不满意,极力寻求机会把座位换开去。“我只是更想换回我原来的同桌。”男生在老师们的对话中屡次小声地补充。然后就是事件的发生——在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后,男生被女生拿铅笔盒打了头。听到这里的时候,我惊讶地抬头看了男生一眼,在他理得短短的平头上寻找红肿或者伤口的痕迹,幸好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
突然,靠门站立的女生爆发出巨大的吼声,震乱了我的视线,将在场所有人吓得一骇:“是他先骂我的!”
她像一头咆哮的母狮。
女老师一下子被激怒了,她绕过值班老师冲到门口,边走边说:“你又这么大声和我讲话是不是!你又这么大声和老师讲话是不是!你又这么……”她当时的语气和步伐引起了我的一阵窒息,这是来自童年时代母亲一边翻找毛衣针一边嘴里威胁着走向我的回忆,虽然我知道她们最多只是出于一时气愤和对低龄者的震慑目的,大概率不会实施具体的伤害,但她们做这些动作时所蓄的一股后起的气势仍旧令我隐隐不安,至今那种瞬间袭来的恐惧还会使我有缩脖子的下意识反应。
值班老师上前把两个人分开了,让每个人都说一遍事情的经过。
接下来,两个女人音调高亢、声嘶力竭得像只公鸡,相反,她们身旁的男生说话如母鸡一般温吞,喉结滑动甚至能听到“咕咕”的节奏。我想到鸡蛋,又开始有反胃的冲动,我敢肯定我的食道里一定闷着一股长长的酸气。寒假我真的应该去看一下肠胃科医生了。
他们几人的叙述和我想象的所差无几,混乱又单薄。令我比较惊讶的是,老师竟然不是事件发生时的在场者,上午最后一节是数学老师的课,他布置完作业就按时走人,然后矛盾发生,而她是作为班主任被同学找来的。我听得有些腻烦,看了眼钟表,已经下午一点四十分,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渐渐开闸的校门口学生正鱼贯而入,我挤着墙悄悄溜出办公室上了二楼,下午第一节是语文课,这意味着我要在李老师上课前二十分钟检查十一班学生的背诵作业,到目前为止,我还是很高兴自己已经有了融入这所学校的迹象。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第一排的短发女生平日里看起来温顺如绵羊,我以为她课业不会偷懒就当众点了她,没想到她很快局促地支吾起来,我的目光越过书本看到她紧紧撑在课桌上的发白的手指,心里十分后悔。“左右流之你刚刚背过了。”她的同桌有点不耐烦地提醒她。“嗯……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然后窈窕淑女……”“没有然后。”她的同桌小声嘟囔。我瞪了他一眼,让女孩坐下了,赶快走到后排开始抽查几个一早就在挤眉弄眼的男生。
在抽查完所有课文的背诵后,门外的走廊已经渐渐少人走动,我等待了两分钟还不见李老师的身影,学生在底下开始三三两两地讲起小话,每当这时我总是恍惚远方有庞大的蜂群在渐渐向教室靠近,像雷雨前缓慢移动的团状乌云。我拿黑板擦用力地拍打桌面让他们自习,上扬的粉尘胡乱地在面前飞舞,我开始感到焦躁。
大概十分钟后英语老师带着风走进教室,急急地把手里的一摊试卷扔在讲台上,她摆摆手示意我下去,一边大声宣布第一节课换成英语课了,让课代表快点分发一下批改好的作业。
我推开办公室的门,门把手一下子撞在一个女人的后背上,她柔顺且少的头发低低地垂在脑后用黑皮筋束成马尾。她一扭头,我看见了一张爬满恐慌的中年人的脸,微微发黄。她飞快地盯了我一眼就往旁边让了道,而她那一眼却看得我头晕眼花,耳道嗡鸣。此后的许多个夜晚我都能想起她的眼神,发灰的瞳孔里结着蛛网一般的错愕,里面还有来不及收回的近乎骇人的卑微。之所以说骇人是因为我当时的确从中看到了某种蛰伏很深的敌意,仿佛我当众抢走了这个矮小女人救命的药或家当,她先是哀求,然后会拼命。而令我畏惧的并不是哀求或是拼命,是在她看向我的那刻起从眼底游出的湿漉漉的谴责,粘附在我的良心上。我一瞬间就敢肯定,这是那个女孩的母亲。
李老师静默地坐在椅子上,我从她脸上的疲倦看出她已经经历了一轮无用的劝导,女孩靠墙站在一边,脸上神色晦暗不明。老师喝了口水,对无所适从的母亲说:“你坐呀。”于是那女人安静地坐在了沙发的一角。
她们三个人仿佛凝在了一面墙里,等待被刷成白色。
等到我批改完半個班级的作文后,这里的门终于被重新推开了,此时临近下课五分钟。二班的班主任带着那个瘦个头男生走进了办公室,他们直接进入了主题,在家长面前对峙上午事件的经过,只不过这一次女生不再被允许开口说话。
“让他讲吧,他讲得清楚。”李老师指了指男生。
“然后就是……她拿铅笔盒打了我的头。”男生麻木地进行与中午一模一样的叙述,他的嘴唇疲倦地张合,瘦削的脸颊像块没有纹路的木柴。
“嗯……无论怎么说,打人是不对的。”听他说完,李老师点点头,面朝仍有怒火的班主任,眼神却看向沙发上的母亲。
“所幸也没什么大事,就让他们两人互相道个歉,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李老师微笑了,她用简短的话语给这起闹剧制定了一个良好的结局。
男生低着头向女生道了歉。
女生像个木头人一动不动。
尴尬在大家一齐等待的静默中快速抽芽,在空气中发出轻微的破裂声。
“你瞪我干什么!我知道他之前骂过你!”班主任突然高声呵斥,像把利剑一下子破开了此前渲染出的戏台云雾般的和谐,顺便劈断了嫩芽。
女生忽然间不再安静了,细小的喉咙间传来几万颗巨石滚动的声音,她从墙面上一跃而起,紧接着姿态扭曲、慌乱、跌跌撞撞地一气穿过办公室的桌椅、地面上的绿植和成叠的作业堆,背影像头夺路而逃的鹿。她最终扑倒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不是啊!你不知道她,你不要被她骗了!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是拿她没办法了。”在将女孩和她的母亲送出门后,我回到办公室听到二班的那位老师同李老师的争辩,渐渐地争辩转为了诉苦。
“她当时难道没有骂回去吗?你知道她怎么骂人的吗?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骂人这么难听啊。还有之前,我亲眼看见她带了手机躲卫生间,结果出来跟没事人一样,一口咬死了说我没有,嘴硬成这样!现在让我怎么相信她没有问题!”
我竟然从女教师的痛诉中听出了一股悲愤,她早就不再有中午的激昂和威风凛凛,此时这个中年女人的脸上附着一层厚厚的倦意和苦态。
李老师抬手把盘起的长发松了松,声音突然放得低沉,显出蛋糕坯一样的柔软:“现在的青少年很多都是这样,很情绪化。哎你记不记得刚开学那会儿年级里有个自己打耳钉的,也是她。当初真的吓死人了。”
我没有继续听接下来女老师们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检查了一下手头的作业,八班和十一班的作文都批改完了,写得好的三篇被我做上了标记。在作文里他们似乎更像孩子,也更容易琢磨。我又看了眼钟头,再过两个小时我就要下班了,因为衬衫的硬领,我的颈椎和喉咙罕见地同时感到不爽快。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我趁课间操的空隙提着两个水壶穿过走廊打水。在打水间,我无聊地等待着水壶接满,透过内胆不锈钢的镜面看到水即将满上瓶口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放在饮水机旁的瓶塞不见了。环顾四周,我看见女厕所门口站着一个女生,她一半的身影裸露在门框外,笔直站立,完全没有半点倾斜。她在对我进行大胆的窥视。
在和我对视的瞬间,她猛地伸手,手心里包裹的一枚洁白的松果样物件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下一秒,瓶塞在走廊里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我被吓得下意识闭紧了眼睛。
当我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她还在原地,半张脸藏在门框后,亮亮的星星耳钉像颗狡黠的笑眼。
作者简介
苔目,本名倪斯捷,1999年生,浙江舟山人,浙江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在读。
责任编辑 张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