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和夜莺

2023-04-29 19:08曾剑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3年12期
关键词:养蜂人石桥杏花

画匠是同春天一起来到石桥村的,那是石桥村最美的季节。清晨的石桥河面云蒸雾罩,如梦如幻。待雾散去,村子里炊烟升起,白亮的阳光照耀着满田满野的油菜花。

画匠的身影第一次出现在石拱桥上时,石桥村静了 下来,乡民都被他的那身装扮惊艳,仿佛时间穿越到民国。他身着齐膝长衫,长发过耳,短髯短须。他背着一块方形木板,像背着特殊兵器的侠客。

画匠迎风而立,凝望着石桥村。等乡民将目光再次投上石拱桥时,他已在桥上支起木板,木板上夹着几张纸片。他有一只折叠椅。他打开折叠椅,坐上去,一只手挥舞着。

父亲是第一个走近画匠的人。作为村民组长,他揣着一颗公心,像审视一个特务一样,怀疑的目光在画匠身上扫来扫去。然后就是德财老人,他对石桥村的一切新鲜事物,惯以长者的身份,在第一时间做出权威判断,好或坏,有益还是无利。他总是显得那么热心。

然后,我就跟了过去。

我们在画匠紧贴木板的纸上,看见一头牛,它身边是一条河,牛就卧伏在河边的草地上。

我抬眼望,石拱桥斜前方的坡地上,一头黄牛半卧,它张着嘴,嘴轻轻动着,它在反刍。画匠是把我们石桥河的那片地,收进他的画里了。

我们这才知道,他是一位画家,但村子里的人不叫他画家,叫他画匠,等同木匠、瓦匠和篾匠。他坐在石拱桥上画石桥河,或坐在石桥河畔画石拱桥。也不见他吃饭,成天只是喝水。喝井水、泉水。我们平时不屑一顾的山泉水,他像宝贝似的捧在手里喝。村子里有人怀疑他偷吃我们的瓜果,要不何至于不被饿死?

那时候,乡村分田到户,被禁锢在生产队数年的人,在自己新分获的田地里劳作,像鸟儿回到天空,声音高起来,或低下去,脚步快起来,或慢下来,晚起或早归。总之,是自由了。村子里的姑娘们,不像以前那么拘谨,叽叽喳喳像林中小鸟。

那年我十二岁。

“不像好人,画画,不是正经营生。”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说。父亲叫我们少同这样的人在一起,怕被他带坏。他自己却同画匠攀谈起来,对他表现出特别的兴趣。

“你自己咋就总是跟他在一起?”德财老人问。父亲说:“我在了解情况,他很可能是个坏分子。”“坏分子”三个字,让我对河畔那个长相端庄的年轻男人感到神秘而恐惧,电影里,那些搞破坏的特务出现在我脑海里。他莫非要炸石拱桥?我这么想,数天不敢上桥。我在远离石拱桥的地方,偷偷盯着他。那桥许久以来一直存在着,而他的行为举止,除了有些怪异,并不具备破坏性。

“不像好人,名字就不正经。”父亲说。

我们从父亲的口中,知道他叫许言午。我不认为这个名字不好,相反倒觉得很有特点。他真的让我喜欢。我喜欢他与别人不一样。他是那么特别,有时穿着短袖,却扎着围巾,围巾是纱料的,浅灰色。他的穿着,他的画,他画画的样子吸引了我。当我观察到他不像是一个“坏分子”时,便不顾父亲反对,总会往他身边凑。他脚旁的油彩,让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香味。他不烦我们小孩子,喜欢我们围在他身边。

他每周有三五天在石桥河。不在石桥河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就会问:“咋没见许言午?”许言午成为我们石桥村不可或缺的人。

父親认为许言午有才,不过他也像别的村民一样,认为他只是个画匠,算不上画家。父亲在我们乡村是个文化人,他曾教书八年,那点工资不够一家人吃喝,且爷爷奶奶还在,老人需要照顾。父亲放弃了教书,回到乡村。回到乡村的父亲,在乡村说话,有一定的权威。

“不像好人。”父亲反复说,他语气肯定。父亲的话,减弱了石桥村人对许言午的好奇,他身上那层神秘的光环随之暗淡了。但父亲的话,对我不管用,它同样不作用于我的姐姐。许言午像一道清晨的阳光,这道光照耀在姐姐的脸上,姐姐的脸上有了笑容。

那一天,许言午在石拱桥上画河水,我和姐姐远远地走向田畈,他对着我们唱起了歌:

喊声姐姐你听好,我们桥上来遇到。今生有缘认识你呀,你的恩情我难回报。你的恩情我难回报哇,唱支山歌祝福姐,平安又安好……

姐姐满脸通红,踅身回了屋。我以为她生了许言午的气,事实上,她没有。她怂恿我去向许言午学画,她说我将来可以当个画家,不用下田干活儿,像个泥巴狗似的。

“看人家穿戴多干净。”姐姐说。

我说:“许言午不像爸爸说的那样。”

“叫哥,”姐姐说,“做人要讲礼貌。”

我于是叫许言午哥。

“叫姐夫。”有一天,许言午嬉笑着对我说,我的脸突然热烘烘的。我倒是想要这样一个姐夫。我回家同姐姐说,姐姐抓起一把笤帚举在我眼前,骂我:“嘴巴再像鸡屁股似的乱屙,我给你好好揩一下。”

父亲不语,他的沉默让我不安,好像他随时都会火山爆发。

“画得真像,你看那头牛,像张着嘴巴在吃草。”母亲夸赞许言午,“就是人看起来不像过日子的人。”母亲褒扬之后,说出她的担忧。

母亲一直想让姐姐嫁给同村的刘润春,离家近。母亲不希望姐姐嫁得远,她对我们男孩子不信任。男孩子娶了媳妇都忘了娘,女儿心疼父母一些。母亲说姐姐要是嫁给刘润春,她就留住了女,还约等于多了一个儿。

刘润春在我们乡村算大龄青年,奔三十岁了,还没成家。他惦念着姐姐。几年前,父亲母亲私下将姐姐许配给他,姐姐没反对,算是默允。如果是外村的,早就相亲了。本村子的,这道程序省了,就等着刘润春攒够了钱,把新房盖好,把姐姐娶过去。

如果不是许言午的出现,刘润春应该很快会成为我的姐夫。

那天许言午回到石桥村。那是个周末,我没有去学校。我看见他坐在石拱桥上,我走过去,想看他画画。他没画牛,没画石桥河的水。他像是画画,也像是写字,我后来才知道,那是鸟体字,五颜六色,很漂亮。我那时候常常希望拥有美好的东西,比如眼前的字和画。我没好意思要,他主动给了我一幅。那鸟体字像几只彩色的鸟,正扇动着五彩的翅膀飞翔。

我没认出那几个字。

“鹏程万里。”许言午说。我心里美滋滋的。我明白这几个字的含义,也知道是他对我的祝福。我把这幅字拿回家。父亲说:“写的个么东西,像瞎鸟扑腾。”我说:“算你说对了,他写的就是鸟体字。”

父亲竟然很欣喜,帮我把它贴在我的床头。父亲希望我鹏程万里。

有一次,姐姐将一幅字往她的箱子里放,让我撞见了。我想看,她不让,宝贝似的不让碰。我知道那是许言午给她的。我瞅了一眼。那几个字,许言午没写得太复杂,虽然也是鸟体字,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是“诗情画意”。为什么是诗情画意?诗情画意不是形容山水的吗?他送给姐姐的字,为什么不是“如花似玉”?我努力地想了一下,终于明白了:他是含蓄。

我的姐姐用“如花似玉”形容,一点不过分。

许言午留长发,那头长发把耳朵都盖住了。许言午游手好闲,一直写着他的鸟体字。他的鸟体字除了我和姐姐,没人喜欢,没人请他写。那字太花哨,不实用,我们村的人,贴对联都不用它,他们喜欢那饱蘸浓墨的字,古朴、厚重,像他们期望中殷实的家业。许言午的鸟体字弯弯转转,瞅着就轻浮,父亲说,靠这个吃不上饭。

他穿戴如姐姐所说,干净,也时髦。他有一辆嘉陵牌摩托车。

父亲一直说着许言午的坏话,说他不务正业。难道画画,写鸟体字,不是一种职业吗?非得像他那样成天在水稻田里,把自己弄得像泥巴狗才是务正业?

父亲不喜欢许言午,不是看不上,是看不惯,父亲反复说他不是什么好人。我与父亲正相反,我喜欢许言午,成天干干净净的,玩颜料,总比他玩泥巴高尚。

许言午给我画了一张像,画得不是特别像,这自然没有引起我和我同伴们的惊叹。他可能感觉到我不满意,解释说,他画出了我的神韵。他说,画的最高境界,并不是画得像,要神似而非形似。想形似,照相去好了。

我于是盼着照相的来。不久果然盼来一位,却不爱搭理我们,他喜欢给村子里的大姑娘照。

我把许言午给我画的像拿到家里,母亲说挺好,姐姐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但我能看出,她心情愉悦。父亲的反应,大出我的意料,他让我把画拿远一些。他把我内心的喜悦击得粉碎。他原本性格温和,不轻易发脾气,近来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无常,脾气渐长。

某一天晚上,父亲把许言午请到我家,我才知道,父亲不喜欢许言午是假,说不喜欢,是给外人听的,好让别的姑娘对许言午没有想法。父亲是声东击西。身为村民组长的父亲老谋深算,看上了许言午,却故意说人家不好,暗中却想让许言午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

“丝瓜的筋多,曹操的心多。”父亲被村里人谑称为“曹操”是有原因的。

那天,父亲把许言午带到我家后,母亲给他们沏好茶,就到厨房做饭去了。到了饭时,该留人吃饭,这是家规。

我们小孩子喜欢家里来客人。平时家里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客人一来,母亲总会变魔术似的,摆上一桌菜。

更多的意外接踵而至:父亲竟然留他在我家住,这让我心生喜悦。这样,我就可以近距离地跟这个叫许言午的画匠在一起了。我五岁与父亲母亲分床睡,但我害怕,父亲陪我到七岁之后,便回归母亲的床,自此,我一个人睡。现在,我并不害怕,我只是感到孤单。

我满心欢喜,给许言午打了洗脸水、洗脚水,还帮他倒掉了洗脚水,然后,我回我的房间,重新铺了床铺,等着许言午。他身上那些残余的颜料散发出的香味吸引着我。

我空等一场,许言午竟然跟父亲睡到父亲母亲的床上,母亲则去了姐姐的房间。这一定是父亲的安排。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几口白酒,让他们唠了半个夜晚。

我的房间与父亲母亲的房间属同一间屋,中间一人多高的土砖墙将这间屋一分为二,他们住上半间,我住下半间,一张双人床、一个旧书柜、一个装我衣服的木头箱子、一个写作业的小桌,还有我平时玩的刀、弓箭和红缨枪,便再无别的家什。

父亲和许言午的谈话,我听得半真半切。我羡慕父亲,能与这位城里来的人如此近距离地在一起。他们有那么多话说。

清晨起床,我像是许言午的勤务员,给他打洗脸水,给他找来一把崭新的牙刷,给他倒洗脚水。做着这一切,我是快乐的、心甘情愿的。

他不吃早饭,看着我们吃,他沏一杯老君山眉茶,那茶的叶芽悬在透明的水杯里,像无数绿裙女子在舞蹈。我后来在2022年的央视春节联欢晚会上,看舞蹈《只此青绿》,陡然回想起许言午的这杯绿茶,心绪无法言说。一杯茶后,他背上画夹,上了石拱桥。阳光烈的时候,他就在河套的树荫下。他自此成为我家的客人,在我家吃住。他只吃午饭,晚饭像早饭一样,只是一杯绿茶。我们晚饭时间,他在工作,或者在树荫下乘凉。他那把行军椅,左右两个弹簧一按,靠背往后张开,人就能半卧。行军椅右侧有个圆形网兜,装水杯的。许言午画几笔,喝口茶,半躺着,貌似神仙。石桥村的人,对他既羡慕又嫉妒。

有人问,他这样游荡,靠什么生活。后来听人说,游山逛水是他的工作,他有工资的,他在县文化馆工作。

有好事者,就去打听他。那时候,我们石桥村还没人在县城上班,是村子里的媳妇托娘家在县城上班的人,在县城上班的人,再托他同事或朋友,这么打听到文化馆是有这么个人,但似乎不是正式编制,好像是临时聘用,也有说是已聘用,未转正,在考察期。

乡村农民,对“聘用”这些字眼,并无太明晰的概念。

我觉得父亲想选许言午当女婿,是天方夜谭,父亲却说:“一切皆有可能。”当他听说许言午可能并非文化馆的正式工时,反而很高兴,他觉得这样,许言午才有可能看上我姐。

父亲的心思,并未在石桥村公开,他喜欢玩深沉。他让我向许言午拜师学画,这自然是个借口。父亲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许言午是我的师傅,他在我家吃住,就名正言顺了,阻拦了别人关于许言午和我姐的流言蜚语。

我姐叫金菊花。我们石桥村还有刘杏花、李兰花、陈梨花,人称石桥村“四朵金花”。四姐妹同年不同季节,出生在这环山抱水的灵性之地。

这年的春天,除了画家许言午,还有几个男人来到我们石桥村,他们像是约好了的。他们来了,就住下来。他们后来离开石桥村,也像是约好的,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离开了石桥村。

他们的到来,使我们村的四朵金花几乎在同一时间找到了自己的恋人,也几乎都是在半年后,四朵金花中的三朵,被他们抛弃。她们爱情梦碎,自此,这三个常在一起像喜鹊一样说笑的姑娘,把自己封闭在各自的闺房。我的姐姐,随之也就孤单了。

养蜂人住帐篷。他的帐篷就支在河对面的坡地,四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油菜花。

某个清晨去上学,我看见刘杏花从养蜂人的帐篷里钻出来,我急忙闪身到一株柳树后,怕她看见我,怕她知道我知道她在帐篷里过夜,尽管这只是我的推测。她若知道我看见了,以后,他们的事在村子里传开,她会怀疑是我说出去的。

但是,我既然看见了,怎么能保守住这个秘密?一个人保守一个秘密,像心里装了一颗定时炸弹,不扔出去,会坐卧不安。

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的母亲:“我早晨看见刘杏花从养蜂人的帐篷里出来了。”我以为母亲会非常惊讶,事实上,她的确非常惊讶,但她惊讶的,不是刘杏花住进了养蜂人的帐篷,而是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

“晓得啦,哪个不晓得,要你放屁!”母亲嫁的是父亲这样的知识分子,平时说话相对文明,生气的时候,说话就粗俗了,俨然一般村妇。

我才知道,很多人知晓养蜂人与刘杏花的事,这早已不是秘密,只是我把它当成了一个秘密。

刘杏花,一个乡村的女子,胆子奇大,不久以后,她竟然跟着养蜂人到野外去养蜂。脸上被蜇了,红肿着脸也要跟着他。

德财老人对我说:“瞧你姐给你找的姐夫,一个写鸟字的!那字能当饭吃?他还吃住在你家,这叫倒贴。你看杏花家,蜂蜜多得喝不了。杏花胖了。她老娘,以前黑瘦黑瘦的,现在白胖白胖的。”

德财老人说:“那个许言午,就知道写鸟字。”

我说:“他写的不是鸟字,是鸟体字。”

石桥村的人,喜欢管闲事,迷恋猜测。好事喜欢锦上添花,坏事会去阻拦。这大都是老年人的做派。细奶对刘杏花说:“你喜欢那个养蜂的做么事,他哪点好?”

“我喜欢他那一身鼓嘟嘟的肉!”刘杏花咬着牙说。她的语气充满火药味。她顶撞一位八十岁的妇人,这在石桥村人的观念里,是要遭报应的。养蜂人几个月后独自离去,村民说是她遭受报应的开始。此前,她获高人指点,要她盯住养蜂人,但养蜂人还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

刘杏花竟然没有听见一点动静,清晨她发现养蜂人走了,她循着驴车车痕追到上河湾,追上了他。她直问养蜂人离开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为什么要半夜走。养蜂人说,蜜蜂怕露水,要在露水出来前出发。她要他将她带走,便跟着养蜂人。养蜂人说:“外面风餐露宿,你受不了,我先走,你秋后再来。”他说他家是河口的,那个集镇繁华,他家在镇郊。

深秋的时候,刘杏花去了河口。她真的找到了养蜂人,但他的帐篷里有了新的女人。她明白了,他让她等他,以及对她的那些山盟海誓,都是谎言。

帐篷里的女人是一个寡妇。刘杏花找到那个寡妇时,寡妇哭着告诉她,养蜂人不是河口镇人,他是河南新县的。

“他不是河口镇口音,难道你听不出来?”那个寡妇问刘杏花。

“我也没来过河口,我不知道河口是么样的口音。”

那个寡妇望着她,她望着那个寡妇,她们彼此知道对方曾经扮演或正在扮演的角色。她们同时把愤怒的目光投向对方,并且寻找对方的缺点,企图在形象上打败对方。谁也没有战胜谁,刘杏花年轻,但略胖,脖子短。那个女人从身材到脸蛋,都比刘杏花长得标致,但年龄明显比刘杏花长,眼角的鱼尾纹,向太阳穴铺开去。

“你走吧。”养蜂人对刘杏花说。

原来他走一个地方,都会留下一段风流韵事。

“你送我一下。”刘杏花对养蜂人说。养蜂人跟着她,她走到一家金店前。那是河口镇唯一的金店,她来时就看见了。

在金店门口,她对养蜂人说:“你给我买一条金项链。”她的这句话,像是一块石头砸向养蜂人,他几乎是跳起来,大声问:“什么?!”

“一条金项链。”

他装作听不懂,其实他心里明白,她陪了他那么多个夜晚,她是在向他要青春损失费。

“你脖子短,戴项链不好看!”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生生扎进刘杏花的心脏。她的脖子本能地往上一伸,但心的疼痛,使她的腰弯了一下,那身体便矮了下去。

她的脖子到底伸不长。她的眼泪奔涌而出。

她只是向他要她的青春损失费,而他,那么冷漠,看来他根本没有给她损失费的意思,没准儿在他看来,她是自愿的。

“你喝过我那么多的蜜。”他说,“你全家人都喝。”他这句话,把她推向绝望的深渊,好像她同他在一起,就是为了他的蜂蜜。

“没看你长胖了,白胖白胖的。”他的话继续刺伤她。她抹了一把泪,仰起头,推着自行车,沿着石桥河向南,朝着石桥村的方向行进。

刘杏花骑自行车回到石桥村,之后,就成为一个沉默的女子。她在石桥村同人说起的唯一一句话是:“我要去死。”这句话,在刘杏花离开养蜂人时说过一次。养蜂人冷冷地说:“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我要去死。”刘杏花反复说着这句话,见谁都说,“我陪了他那么长时间,让他给我买条金项链,他说我脖子短,戴项链不好看……”

刘家人本来想瞒住这件事,然后就说刘杏花嫌养蜂人路途遥远,居无定所,甩了养蜂人,这虽然是一样的结果,但名声要好听许多。但刘杏花把金项链的事一说,村里人就明白了,是养蜂人抛弃了刘杏花。

当天夜里,刘杏花寻死。他娘知道她心情不好,一直盯着她。半夜里,她把自己的脖子挂在窗户上,她娘一声呼喊,她哥刘润春破门而入,把她救下来。

刘杏花经历了一次死,她活过来算是重生。重生后的她自此不爱说话。历经深秋和寒冬,她脖子上始终围着一条围巾,冬天是毛线的,秋天是纱巾,据说是遮挡她脖子上那道伤痕。也有人说,原因并非如此,过去这么长时间,那条勒痕还在?她只是为了掩盖她的短脖子,这种说法,同样经不住推敲,长脖子才喜欢扎围巾,短脖子扎上围脖,脖子不显得更短?

我猜想,她隐藏脖子,其实是想隐藏那段与脖子有关的往事。这自然是掩耳盗铃。

石桥村的人,先是听见自行车响,“叮零零,叮零零……”孩子们跑过去,围着骑车的人。老人们不紧不慢,蹒跚而来。货郎的自行车龙头上插着一只小风车,也卖,但主要是装饰。小风车,我们乡村的儿童自己会做,一片纸,剪几个口子,卷起来,钉在一根高粱秆上。我们举在手中,河面的风吹过来,风车就转了。要想风车转动得快,就举着风车,在乡路上奔跑。

货郎的宝贝都在自行车后座处,那里有三个木头箱子,后座上搁一个,后座两边各挂一个,那是他的百宝箱。

百宝箱最吸引姑娘们,她们围着货郎,像一群百灵鸟。彩色头绳、蝴蝶结、手绢、针头线脑、雪花膏、花露水……

孩子们围过去,自然只是想得到一颗糖块。

自行车车辙成一条线,石桥村的人,便管自行车叫线车,管骑线车的货郎叫线车货郎,以区别那些挑着担子行走在石拱桥上的货郎。那些挑担子行走的货郎年龄都大,五十岁开外,只有这个货郎,还是一个嫩小伙,用后来人的话说,是小鲜肉。

线车货郎除了年轻,性格开朗,还大气,肯赊账。在那些挑担子的货郎面前,姑娘们看中一件什么东西,没钱,就会恋恋不舍地放下,怅然离去。姑娘们手里很少有现钱。线车货郎却总是对她们说:“拿去吧,先拿去用。”姑娘们拿去了,钱待他下次来再给。下次来没有,就等下下次。线车货郎不计较,乡村姑娘也自觉,待有了,就马上给。

陈梨花是最喜欢赊账的人,线车货郎好像特别乐意赊给她。以前是几个姑娘围着线车货郎。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只要陈梨花出现在线车货郎跟前,她们几个就不拢身了,或者原本是围着线车货郎的,见陈梨花从远处疾步走来,她们就嘁嘁笑着,悄然离开。

陈梨花家在村子最北头,她常舍近求远,到南边的河套边洗衣,她常翘首凝望石拱桥东面那条路,盼望线车货郎到来。

有一天,线车货郎变成了摩托车货郎,与许言午一样,也是一辆小型嘉陵牌摩托车。在那个年代,能有这样一辆摩托车,几乎算得上是富豪。他的摩托车后座上,带着他贩卖的货物。有一天,后座上不是货物,而是人,我们村子的陈梨花坐在他身后。

石桥河的“四朵金花”,在我看来,数我姐姐最好看。她像我的父亲,大眼睛,双眼皮。眉如青黛,眼如秋水,就是用来形容我姐的。

李兰花单眼皮。我们石桥村的人,觉得单眼皮的女子性同狐狸,刁钻、狡猾。有了这印象,石桥村的人,便不认为李兰花美,但在那个照相师傅的镜头下,李兰花却是那么耐看,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妩媚。那些照片让我悟出一个道理:女性的美,不仅是脸蛋,身材更为重要。李兰花的脸蛋并不漂亮,单眼皮不说,眼睛还略显狭长,但那张脸长在那样修长的脖子上,配上那瘦如杉木的身子,看着就让人怜爱。

照相师傅也给石桥村别人照相,也给李兰花之外的另外三朵金花照。谁给钱,他就给谁照,但他照得最多的是李兰花。李兰花不给钱他也照。照相前,他给李兰花配上粉红纱巾,或蓝色围脖。

在照相人的导演下,李兰花手扶着一枝翠竹,或者倚一面青砖墙,或站在石拱桥上,手搭石狮头,侧着身子,头半歪,与石狮对视;或半卧河滩绿草花丛间。我们没想到,农家的李兰花,竟然如此妖娆,风情万种。

那些粉红纱巾、蓝色围脖,我们起先以为是道具,不是的,照完相,照相师傅直接把它们送给了李兰花。有了那些色彩艳丽的纱巾围脖,李兰花从“四朵金花”中脱颖而出。

某一天,照相师傅开了一辆小四轮,上面立着一张照片,那张照片差不多有真人大小,镶在一个木头框里。我们以为照片上的人是电影明星,以为是山口百惠,仔细看,才知道是我们村的李兰花。

原来照片上的李兰花这么美。

那天中午,李兰花家请照相师傅吃饭,以示谢意。午饭后,照相师傅带着李兰花以石拱桥和石桥河畔的杨柳为背景,照了很多像。

这天黄昏,在李兰花家,照相师傅留下了李兰花这张巨幅照片,带走了李兰花。石桥河人说,他用一个假人,换走了真人。

照相师傅说,他带李兰花到镇上他的照相馆工作,李兰花是他的模特,他给李兰花开工资。

父亲觉得没面子。他可是最先将女儿许配于人的,可他的女儿还在乡村待着,李兰花走了,陈梨花三天两头跟着摩托货郎去一趟县城。这期间,养蜂人还没走,短脖子的刘杏花与养蜂人的恋情,正由“地下”转入“公开”,石桥村人看见她每天往养蜂人的帐篷里送饭菜,帮他取蜂蜜。她拎起帐篷里一罐蜂蜜就走,比拎自家的油壶还随意。

父亲很惆怅。父亲的惆怅,从他的沉默里表现出来。许言午隔三岔五也来我家,每次来,也还在我家吃饭,也还在我家住。他终于忍受不了父亲没完没了的言说,跑到我的床上来。我竟然很享受与他同睡一床的感觉。他均匀的呼吸,驱走了我黑夜里的孤独。我很留恋那样的夜晚。那样的夜晚,对我有着不一样的吸引力。我渴望在他身边,一到他身边,我总是莫名地有些兴奋。一个少年的身体,竟然是由一个成年男人唤醒的,而这个男人却浑然不知。这太不可思议了,但这是事实。

“许画匠睡在我的床上,我与许画匠睡一张床。”我用炫耀的口气把这个消息告诉同伴。他们不认为我是在炫耀,他们认为我是在为我姐解释,而且觉得我这样的解释特别蹩脚,是“画蛇添足”。

“许老师是男的,当然睡在你床上,他总不能睡到你姐姐床上吧?”

我面如火烤。

许多天以来,姐姐与许言午的关系没有进展。他与我家的关系,似乎仅仅停留在他与我的师生关系上。

天入黄昏,许言午沐着夕阳坐在河畔。他更像一个诗人,一位远古的诗人。他喜欢穿亚麻立领衣服,迎风而立,风吹着他的衣襟,他看上去仙风道骨。

刘润春依然会帮我家干农活儿,都知道他喜欢我姐。许言午的到来,使他突然沉默了,虽然每天在田间地头碰见,也打招呼,但脸总是阴沉的。

父亲对刘润春冷漠了。

刘润春就是个悲情人物。前些年有人给刘润春介绍对象,他暗恋我姐,拒绝了人家,这样拖了好几年,现在年龄偏大,好的不好找,差的他瞧不上。前一阵子,上河湾有一对兄妹,想与刘润春家换亲,就是那个人将妹妹嫁给刘润春,刘润春将妹妹刘杏花嫁那个人。刘润春不干,说名声不好听,他打八辈子光棍儿也不干这样的事。也有人说,他是惦念着我姐。我父亲对刘润春的态度遭到村里人的非议,他们说父亲过河拆桥。

“刘润春给他家干了多少活儿?当牛做马的!”他们背地里说。话传到我家,父亲不理他们。谁不想自己的女儿攀高枝。

我不知道姐姐与许言午若即若离的关系,是不是因为刘润春,她怕伤害刘润春?许言午是积极的,他总是主动与姐姐交谈,姐姐有时回应一句,有时不回应,只平淡地冲他笑一下。

我怀疑,就因姐姐那笑太朦胧,许言午才与她牵不断扯不断。

孤独像茧一样包裹着刘润春。我看着他,都有些不敢叫他哥,似乎那样称呼他,是对他的讥讽。我原本可以叫他姐夫的。

我有时觉得,石桥河就是一只巨大的、忧伤的眼睛,流淌的河水,像泪水一般。

父亲显然着急了,有一天,他喝了一杯白酒,算是为自己壮胆,好让自己把心里不好意思说的话说出来。他问许言午:“你是怎么想的?”许言午知道父亲所指,说:“这得看金菊花。”

姐姐金菊花对许言午的态度仍旧不冷不热。父亲不便对姐姐说,就让母亲去探姐姐口气。母亲问:“许言午咋样?”姐姐说:“挺好的,就让他教利来吧,没准儿我家也能出个画家。”她闭口不提她与许言午的事。

我小名叫利来,大名金利来,这就是我那说没文化又有点文化,说有文化却只是个半瓢水的父亲给我取的名字。

时隔多年,市面上流行一款名为“金利来”的裤腰带,还是名品,我觉得父亲给我取名“金利来”,还是有一定水准的。他这个“半瓢水”,到底可以晃荡两下。

父亲是爱面子讲脸面的人,姐姐与许言午的恋情没有进展,父亲决定不再留他吃住。父亲开始有情绪。许言午不像另外三个在我们石桥村游荡的男人给女孩家带来实惠。他每次来,一包点心都不带,坦然在我家吃住,似乎这是他的家。他带给我家的实惠,是教我画画,这让我愉悦,但在乡民们的眼里,这是没有用的东西,一个农家子弟,将来要么种地,运气好的话,到城里当工人。画画?那是吃饱了没事干,撑得难受才去折腾的事。

我们石桥村的乡民,特别现实,他们干什么事,都要考虑有没有用,是否能给自家带来实惠。

我后来成为一名画家,许言午的启蒙作用至关重要。他倒没教我什么绘画技巧,我也不喜欢他的鸟体字,但他培养了我的兴趣,让我爱上了画画。

“金利来说他不想学画了。”父亲那天对许言午说。

“我没说过!”我说。

父亲举手要扇我耳光。许言午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说:“我这就走,我不会再上你家了。”他语气很轻,却是斩钉截铁,像是誓言。

他走出我家,走出我们石桥村。他目光决绝,神情淡定,背影像一堵坚硬的墙从容移动,脚步铿锵有力。

“真是狼子野心,升米恩,斗米仇,养不熟。”父亲的话,像风一样追赶着许言午的背影。

我们老金家,在自卑的情绪里度过了一个夏季,初秋是我们石桥村最好的时节,天高云淡,气候适宜。许言午重新出现在我们石桥村,比夏日来得更勤,但他不再走进我家,似乎是在恪守“我不会再上你家了”的誓言。

随着秋天的到来,出走的李兰花、陈梨花先后回家,加之去寻养蜂人受挫的刘杏花,“三朵金花”像约好似的,几乎同时回到石桥村。她们现身说法,用她们的现实经历告诉我们,许言午没带走姐姐,于我家是幸运,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她们三姐妹,都被各自痴恋的男人抛弃。她们从回到自己闺房那一刻起,便很少再出屋。

石桥河两岸树叶纷纷飘落的时候,“三朵金花”的生命,也像树叶一样飘零。她们三人,将手指捆绑在一起,跳下青石桥。青石桥下河水最深,又陡,她们跳下去,根本爬不上来。她们死的方式极端,足见她们死的决心。那天我冲向三个姑娘淹亡的河岸时,父亲吼住了我。他知道我胆小,不希望那惨状出现在我眼前。但三个姑娘溺亡时的惨状,还是通过德财老人的描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她们的大拇指,每两个两个地连起来,用细麻绳紧紧地捆在一起,细麻绳系成死疙瘩。这样,即便一个人反悔了,有另两具肉身在水里的拉坠,她也必死無疑。

三个人死状惨烈。她们企图搂在一起,但大拇指的捆绑阻止了她们,每个人的双手成钩状立在胸前,大拇指用细麻绳系成死结,这很让人费解——她们是怎么做到的?

三个姑娘的死,轰动了周边村庄,不少人跋山涉水来看热闹,被德财老人一顿骂。他手持一根扁担,立在通往我们村的那个路口,大有关羽立刀守道之势。德财老人对那些汹涌而来的人喊道:“滚!”有人听他的,踅身而回,更多的人不理会他。他拿着一根扁担,幻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强烈的好奇心驱使那些外村人绕开他,钻进山坡上的树林,再从远处钻出来。更有年轻气盛者,抢下他的扁担,扔进路旁的水沟里。德财老人捡起扁担,再次站在路旁,杵着扁担立在那里。

他们冲破德财老人的防线,但什么都没看见,三个逝去的姑娘,早被各自的家人抬到家里去了。虽然成年,但未成家,在我们乡村,也算是未成人,不能入祖坟。她们三人,就都埋在石桥村北山坡的北山洼,三个坟并在一起,倒也有个伴儿,不至于成孤魂野鬼。

“悲剧,三个悲剧。”父亲恍然醒悟说,“我算是看透了,离这些外来人远一些,招摇撞骗,没一个好东西。”这事之后,喜欢许言午的父亲痛下决心,不让姐姐与许言午交往。“事不过三,三个姑娘的命,足以证明这些外来的年轻人,没一个好东西!”

三个姑娘溺亡之后,最受影响的是我的姐姐,她比三个姑娘的亲人受的刺激还大。她魂不守舍,好像得了什么病。她们四个是一起玩大的,她们在一起的时间,甚至比与自己的爹娘在一起的时间还长,她有理由悲伤。

我的姐姐很多年以后跟我说,她知道她们想死,她们曾经约她一起死,她也答应了她们,她们是因为爱情,而我的姐姐,因为友情,她竟然鬼迷心窍,鬼使神差地被她们说动了心。她竟然愿意同她们一起去死。但姐姐临时退出了她们的“死亡团队”。她们最初是要把她们四个人的大拇指系在一起的,姐姐是最后一个。当她们来系姐姐的大拇指时,姐姐临阵脱逃。

“我不跳,我怕冷!”

姐姐说的是怕冷,而不是怕死。

姐姐奔跑到家,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她的三个同伴寻死,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没有诉说,也没有喊叫。除了她,没人知道这个秘密。我当时在家,我以为她是被蛇或者什么别的东西吓坏了,没敢同她说话,只站在她闺房门口,站岗似的守候着她。

时光过去数年,我问姐姐,那年她为何不救她的姐妹,她应该在村子里叫喊,把她们自杀的信息传递出去。姐姐说,她临阵逃脱那一刻,刘杏花威胁她,说她可以不死,但她们死心已定,让她不要喊,不准告诉别人。否则她要在我家放火,烧我全家。姐姐说,刘杏花还说,不让她死,她早晚要死。如果姐姐阻拦她死,她就要对我下手。

“我往你家水缸里下毒,毒死金利来,毒死你全家!”刘杏花的这句话,把姐姐吓傻了,如同拿住了她的命门,她一声不吱,像偷着做错了事而怕被人发现一样,躲在自己闺房里,直到她们死亡的消息传来。

姐姐后来告诉我说:“在与她们一同去死的那个时候,我想到了你。”

“我不怕死,可我死了,金利来就孤单了!”这是姐姐向她们说出的她不想死的理由。

“三朵金花”自杀那个正午的情形,多次在我脑海里上演。那个正午,我在堂屋里,站在姐姐的闺房前守着她的门,我听见村子里一个老妇人的呼喊,我听出她是细奶。我无法想象一个八十岁的老妇人,会发出那么尖厉的喊声,像一道闪电在石桥村上空掠过。那时,很多人家正在吃午饭。他们放下碗筷,冲向河边。

我也往外冲,父亲喊我:“等在屋里!”父亲自然知道,村子里出现这样的呼喊不是什么好事。我也知道这样骇人的惊叫,怕是出人命了。我没有听父亲的,冲向河边。我冲上石拱桥,石拱桥顶端,是石桥村的最高处。我看见人群都往石拱桥南面的大青石旁奔拥。小孩子冲在最前面,接着是年轻人,中年人。老人拄著拐杖,蹒跚而行。

我向他们飞奔而去。我看见三姐妹的尸体,像一根藤上的三颗地瓜缠在一起——我只是扫了一眼,没敢细看。她们的头发湿淋淋地粘在脸上,看不清面容,我不知道是谁,但很快就听到人群里有人说,是李兰花、刘杏花、陈梨花。

接着听见妇人们的哭声号啕而起,是李兰花、陈梨花的母亲。刘杏花没有娘,她爸泣不成声。

我胆小,不敢多看。村子里以前死了一个老人,他把自己吊在自家的房梁上,大人没发现,我与同伴玩藏猫猫的游戏,撞见了。他那鼓胀的眼睛,伸出嘴的长舌头吓坏了我,我号叫着跑出他家,许多天都害怕。别说夜晚,白天走到他家附近,我的心都要狂跳,不是迅速跑过那条幽深的巷子,就是踅返而回。

我不敢看,又忍不住好奇去看,那湿淋淋的身体都变得十分肥大,她们喝了过多的石桥河水。她们曾经是姐姐的闺密,现在,她们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听见一位老妇人哭诉说:“可怜,一下子死了三个,马上要出阁的人。”

那天,三个姑娘被抬进各自家门后,母亲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路奔跑回家,撞开姐姐的房门,掀开她的蚊帐,喘着粗气对她说:“菊花,你可别想不开!”

姐姐说:“我活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去死!”

村子里从来没人奢望女孩远嫁,没人奢望她们大富大贵,那不是这些山村人应该有的想法。嫁得近一些更实惠,逢年过节回来看看,父母有个冷热病痛,伺候几天,农忙时,带着女婿过来当免费的长工。

“都是那几个外来的后生害的。”石桥村的老人们说。

三个姑娘死了,以这种方式告别人世,却并未惊天地,泣鬼神。没登过报,没上过电视,四邻八村拥来的人,只不过是看热闹,对于她们的死,他们的眼神是漠然的,他们好奇的不是她们的死,是她们的死法。

“她们不该死,再难也得活着。”德财老人说。他可谓现身说法,他一个七十多岁的鳏夫,从未尝过女人的滋味,不依然平静地活着吗?

三个姑娘的家人,安葬完三个姑娘,哭声持续了一夜。第二天,逝者家人累了,看热闹的也累了,整个村子静下来,村子里的人,该吃饭照常吃饭,想喝酒的,照样抿一口酒,该下地干活儿的下地干活儿。他们舍不得误了工夫,不敢冷落地里的庄稼。

“死得不值。”石桥村的人背地里都这么说。

“听说是四条命,听说刘杏花怀了那个养蜂人的伢……”

三姐妹死后,姐姐成为沉默的乡村姑娘。姐姐的沉默,源于她内心的隐痛。其实我的心也痛,只是我的痛苦不那么深重,我更多的是遗憾,那么好看的三个女子。我有时觉得,她们只是嫁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总有一天会回来。

村子里的老人安慰姐姐:“被鬼盯上了,这都是命,是她们的命短。”那天是阴历七月十五,“七月半,鬼下畈,鬼这天出来找替身,把她们招去了。”

“七月半”那天,石桥村的人,只要独自走在林子里,或在河水边,总担心有鬼从林子里闪出来,从水里钻出来。一只鸟儿的鸣声,或者鱼在水里翻起一个浪,都会让人毛骨悚然。

姐姐一直在家躺着,母亲也不出门做事,她看着姐姐,怕姐姐学那三个姑娘寻短见。第四天清晨,姐姐走向遥远的田畈,中午也不回来吃饭,在菜园里摘些瓜果充饥,等到太阳落山而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她才回家。那时候,母亲知道姐姐不会去死了,她在默无声息地做事。

姐姐想逃避,但她无法逃避。姐姐回来时,眼睛红肿。

石桥村的父辈,很少管女儿的事,父亲也是,他会拿起锄把打我,却难得说姐姐一句重话。父亲可怜那三个姑娘的同时,更担心姐姐。父亲将他的担忧,埋在深重的沉默里,埋在深深的皱纹里。

“像个死人!”母亲骂着父亲。家里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母亲都会把罪责怪在父亲头上,包括最近姐姐经常哭。她不喜欢姐姐总是哭。她不知道,乡村女儿,都是要当娘的来管,当爹的,好些话不好说。

我没有近距离目睹这三姐妹的死相,这或许是我的幸运。有一段时间,细奶常说到她们的死:“三张泡大的脸挤在一起,像三只瓷盆,刷白刷白的……”

细奶的话,多少个静夜在我耳边回响,让我噩梦连生。姐姐自然也是受了刺激。

“我要离开石桥河,除非你把这条河搬走。”姐姐对刘润春说。刘润春不可能“愚公移山”。他也没能力、没勇气带姐姐远走高飞。带姐姐远走高飞的,只能是许言午,但父亲对许言午死了心。三个姑娘的死,敲响了父亲心里的警钟,他不再有意怂恿许言午与姐姐交往。他赶走了许言午,话说得那么决绝。他说:“你别再来了!”

许言午的脸皮那么厚,他俨然一个地痞流氓,样子像,语气也像。他说:“你家我可以不来,石桥河我还是要来的。石桥河你说了不算吧?”父亲被他的样子和语气激怒了,很想反驳他,却无话可说。石桥河,他的确说了不算。

“就是你家,你说了也不算。”许言午说。他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我的脖梗上,“我还要教金利来画画,他有天赋。”

许言午的话挽救了我。父亲赶他走时,我心中那片天仿佛要塌下来,好像有什么宝贵的东西就要失去。许言午的话是一道光,冲破阴霾,在我眼前闪亮了一下,我看见那差点失去的宝贵的东西依然在那里,并没有远离。

嘴上说许言午不行,内心其实那么喜欢许言午的父亲,这次坚决不让姐姐与许言午交往,他反复说着这句话:“这些外来人,没一个好东西。”然而姐姐一反常态。以前,她与许言午保持距离,现在,她反而主动与许言午在一起。许言午在石拱桥上画河水,她打着一把伞给他遮阳,似乎故意把某种关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许言午转战河岸,在树阴下画石拱桥时,她帮他放折叠椅,端茶杯,一副夫唱妇随的做派。

我不喜欢姐姐这个样子,不喜欢她像许言午的跟屁虫,我只想我和许言午在一起,那种纯粹的师徒关系,溢满父子般的情感,似乎还夹杂着别的难以言说的情愫,像一捧泉水里暗含的清香与甘甜,淡淡的,难以觉察,但它存在着。

父亲少有地朝姐姐吼,要她下地干活儿。姐姐不动身,父亲拿着锄头,要砸在她头上。姐姐不情愿地拿起农具,出了家门。

姐姐走向田畈,或者从田畈回来,常会站在河坝上,望着那块大青石发呆。

那天黄昏,姐姐从河西田畈锄草回来,再次站立在河坝,凝望着大青石。突然,她扔掉手中的锄铲,向村子里飞奔。她跑上石拱桥时,头发已散开,嘴里不停地说:“我不跳水,我不跳水!”她冲进我家,钻进自己的闺房,扯上薄被就把自己蒙起来。她在被子里还在不断地喊:“别拽我,我不跳!”

乡村老人总是有经验的,细奶说,定是那三个姑娘找她来了,要她的命。她的声音和话语,让我脊背生凉。细奶朝我喊:“还愣着干啥?赶紧喊你德财爷!”

我找到德财老人时,他正在自己黑漆漆的屋里搓稻草绳。他问有么事,我说我姐在家把自己蒙起来,说胡话。德财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抓起墙角立着的一根木条,跟着我走。

那是一根桃木条。德财老人让母亲揭開姐姐的薄被,一下一下抽打姐姐的后背,朝姐姐吼道:“死鬼,你们走,滚远些……”

我姐那天穿着薄衫,德财老人那么抽打,她身上竟然没有出血。我后来听说,他抽打的不是姐姐,是那死去的三朵金花,她们的鬼魂附在姐姐身上,要把姐姐带走。

大约抽打三十下后,德财老人让我盛来一碗凉水。他吸一口水,喷在姐姐身上,再吸一口,再喷。一共喷了三次。姐姐果然不闹了,不拽被子蒙自己的头,也不胡言乱语了。她平静地沉睡,呼吸慢慢趋于平缓。

第二天清晨,刘润春将仇视的目光,投向那块青石板。他找来钢钎、撬杠,在某个黄昏,与几个乡邻一起,把那块青石板撬到了水底。

石拱桥是乾隆年间建造,这块巨大的青石板,与石拱桥上的那些大青石一模一样,应该是当年建石拱桥时留下的,它是一件古物。石桥村的人,从菜园子摘菜回来,就顺便在这青石板上将菜洗净。

石桥河畔,是不能没有这青石板的。

刘润春从后山的石头窝弄来一种石头,我们那里叫它白玉石,白玉石不是玉,硬度高。无数次试验之后,刘润春终于凿成数块青砖大小的白玉石,在离大青石曾经躺卧的地方四五十步处,他用白玉石垒出一方漂板,供石桥村人洗菜用。他铲来无数块草皮,将坝上通往大青石的路覆盖,这条路就不再是路了。至于通向白玉石的路,他没刻意去修,走的人多了,自然就成了路。

白玉石表面光润,沾了水,像青苔一样滑。刘润春找来锤和凿子,在上面凿出一些纹理,既好看也防滑。

刘润春虽然重建了村人洗菜的石头漂板,还是受到一些人的埋怨,更多的人,怀念那块青石板,他们用得久了,习惯了,也有了感情。他们说着埋怨的话,刘润春不吱声。为了我姐姐,他承受着一切。他不愿我姐姐睹物思人,引起她的伤心。

德财老人说刘润春做得对,省得那三个女鬼在大青石上游荡,早晚会把我姐姐带走。

大青石板消失了,可姐姐的记忆还在。每次路过,姐姐依然会停下来,盯着那石头漂板,不同的只是漂板的颜色。姐姐沉默内向的状态持续了大半年时光,直到第二年春天,许言午来到石桥村,姐姐这才像换了一个人,慢慢地焕发了青春。然而,父亲的干涉,让姐姐依然在煎熬和苦痛中前行。

“那些外来的男子,都不是什么好人,骗吃骗喝骗感情。不是凤凰鸟,别攀梧桐枝。不许再跟许言午来往,除非我死!”父亲咬着牙,斩钉截铁地说。他很少与姐姐对话,平时在家,形同陌路,一旦开口,就涉及生死。

父亲没有死,姐姐却到底还是走了。姐姐在石桥村消失那天,父亲发现许言午也离开了石桥村。

“金菊花跟人跑了!”

石桥河两岸人家,说一个姑娘“跑了”,是指她私奔,但其蔑视程度,远在“私奔”二字之上。大多跑了的姑娘,是私通了某位男人,肚子大了,藏不住丑了,不跑不行。

姐姐倒没到这个程度,但在外人看来,姐姐显然已是“许言午的人”了,否则她不会“跑了”。

“她怀了许言午的孩子,”多嘴多舌的细奶,背地里小声说,“看她那肚子,怕是有三个月了。”细奶的话被我听见,我走上前,要掌她的嘴,她竟然不承认,她说她什么也没说,嘴巴一直都是闭着的。然后她抿紧嘴,满嘴无牙,嘴唇皱在一起,像一个婴儿的屁眼儿。

我当然不会扇一个老太太的嘴巴,何况平时我叫她奶。但她乱嚼舌根,的确让人生厌。她为老不尊,我朝着她的驼背,狠狠地呸了一口。

姐姐逃离石桥村后,把姐姐从县城叫回来,成为父亲的一桩心事。他隔两三天去一趟县城,但姐姐从未在他身后跟回来。他身后只有动荡的空气和一股浓烈的汗酸味。

我猜想,就算没有画家许言午,姐姐也是要走的,她要远走高飞,她在石桥村受不了。她无法面对吞噬她三个姐妹生命的石桥河。

父亲到县城找姐姐,姐姐不见父亲,她只见我。她想我,我是她唯一的弟弟。她让人捎信来,让我去一趟县城。我们见面的地方,是城郊倒水河桥头,许言午没来。我其实挺想见他。

姐姐没带我上她家。我不知道姐姐的家安在哪里。

“你为什么要跟他跑?”我流着泪问姐姐。姐姐跟一个男人跑了,让我们一家在石桥村丢尽了脸面,甚至相邻村庄都知道了。我们一家人,在石桥河抬不起头来。那段时间,我姐的名声比那“三朵金花”还臭。三朵金花的名声也臭,但她们用死挽回了名声,她们甚至获得了为贞洁而死的美誉。

姐姐不看我,眼望桥下的河水。我心里酸酸的,不是姐姐的样子带给我的心酸,是发自于我内心的一种感觉。我喜欢许言午,但不知为何,我并不希望他成为我的姐夫。

“你跑了,润春哥怎么办?”我想起刘润春孤苦的样子。

姐姐落了泪。看来,她并非铁石心肠。她说:“管不了那么多,我在石桥村待不了,我见不了那条河,那条河堵在我心里,我透不过气来。”

我懂姐姐的意思,她见不得这条河,却天天要面对,田和地都在河那边,就连菜园子都在河那边的坡地。这边的坡地,只有几块小石板,用于浣衣。石桥河水一年四季都是流动的,秋日水瘦,冬天不结冰,水面一片苍茫。

姐姐走后,刘润春沉默了。石桥村的人,习惯于沉默,似乎是为了把喧嚣让给流淌的河水。

高大的刘润春,沉默如石桥河岸边的那座山。都知道他沉默的原因,他惦记了好几年的姐姐,跟着画匠许言午走了。母亲觉得有愧于他,极力给他说亲。那是个独居女人,男人是国家工人,在武钢上班,抛弃了她。

父亲训斥母亲:“没的事做!”

刘润春却很愿意,他说:“离婚的可以,要是死了男人的,就算了。”

母亲说:“女人带个儿子。”

刘润春说:“我喜欢儿,当自己的儿子养。”

母亲说:“六岁了。”

刘润春说:“六岁正好,明年就可以上学了。”

于是那天下午,母亲从外村领来一个女人,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因为娶的是过花嫂,二婚,按照我们石桥村的风俗,娶二婚女人,只能在下午。

这对母子,当天就住进了刘润春家。

“一个比润春大的女人,还带着个兒子,润春竟然同意了。”

“他是在同金菊花赌气。”

“金利来的娘可真会算计,指使女儿跟人跑了,拿一个老女人堵润春的嘴。”

“嘴是堵住了,可那心里的缺口,哪能填平?”

石桥村的人,七嘴八舌。这些话,虽然是背着我家人,但最终通过风的扩散,都传到我们老金家人的耳朵里了。

母亲为了减轻金家人心理上因愧疚造成的负担,给刘润春领来一个女人,却弄巧成拙。外姓人的闲话,使我们老金家人心理上背负道义上的谴责更多,压力更大。先前我们抬不起头,现在连腰都要弯下去了。

父亲用他的沉默告诉我们:沉住气!

刘润春对这个比他大的女人特别好,那个男孩嘴甜,见第一面,就管刘润春叫爸。

“虽说年龄大了点,还是个过花嫂,但人家带来了个儿子。这儿子多招人疼!”

“伢进了刘家的门,就得姓刘。”

“这才像个家。”

村子里的老人,手头有好吃的,定然要给这个小男娃送一点,是疼爱,更是同情。

这个家,在那个女人的操持下,散发着热腾腾的气息。她成天忙碌,走路生风,有人叫她进屋坐一坐,她都没时间。她到菜园子摘了菜,在河畔洗净,匆忙回家做饭,饭后扫地,晾晒衣被。她总是忙碌着。她逢人就笑,打招呼。她除了年龄大一点,长得老一点,相貌其实不差。她是一个贤德的女人。

半个月后,一个体面的穿着工装的男人出现在石桥村,他带走了刘润春的继子,那个六岁的小儿。刘润春站在桥上,目送那个体面男人牵着小儿的手,他的眼泪滴落在桥面的石板上。

一年以后,刘润春的女人生孩子,她死了,孩子也死了。

“真是一个好女人啊,一点脾气也没有,可惜了。”村子里的老人,像传声筒一样说着同样的话。

刘润春给她以前的男人捎了信,男人表示不回来送。刘润春问,他可不可以去把他儿子接回来,让他儿子送妈妈一程?那个男人说:“我儿子还小,不能离开我,也不适合做下跪磕头的事。”

刘润春族人家的孩子,充当这个女人的后人,摔了瓦盆。那瓦盆摔得不响,只裂成两半,这增添了刘润春新的忧伤。

过去许多年之后,姐姐同那个叫许言午的人离婚,父亲气得落了泪,说:“我当年怎么说的,你不听。”我认为父亲应该感到欣慰,是姐姐抛弃了许言午,不是许言午抛弃姐姐,但父亲不这么认为,在他眼里,不管谁提出离婚,名声都不好。

那年姐姐的离去,对我来说是一个灾难,我承受着那个深秋的灾难。那个深秋在我的整个人生中,是无法抹去的一笔。这个深秋,很多词汇的真实感受,是我人生第一次体会,那么刻骨铭心,比如痛苦、失落、空虚、孤独,还有寒冷。

姐姐离开石桥村,母亲没落一滴泪。在乡村,女儿永远是别人家的,儿子才是自己的。母亲最大的损失,是姐姐不能再帮她干活儿,这对母亲来说,好像不算什么,她把姐姐平时干的那些活儿,都接了过来。母亲干活儿很有条理,她看上去似乎并不比往昔更忙碌。

我清晰地记得,姐姐离去前夜,父亲对我说:“看着你姐,莫让她跟人跑了!”我那时还小,但我懂父亲,他是害怕。三个姑娘,像三朵花,就这么凋谢了,像烟一样在石桥村消散得没了踪影。父亲怕那三个姑娘的悲剧发生在姐姐身上。

但姐姐还是跟人跑了。姐姐离开后,父亲的伤心体现在脸上,他长时间面无表情,似乎眼皮都懒得眨一下。他像一尊青铜塑像。但谁都知道他内心的苦。他避免跟人走对面,看见有人来了,便装作看田里的水,或者看庄稼是否成熟。如果实在来不及躲,他就干脆地、毅然地转身而去。我看着心疼。我要是有两个姐就好了。

记忆中,父亲没有抱我的习惯,我是母亲和姐姐带大的。

姐姐与许言午私奔那天晚上,父亲睡到我的床上来。我能感觉到父亲有意识地靠近我,贴着我。那时是盛夏,夜晚燠热难耐。父亲却不时用他的手或腳碰我,像是试探我在不在。我知道,他怕失去我,他要时刻感觉到我的存在。姐姐离去后,我是他唯一的指望。

姐姐很少回石桥村。她不敢回,父亲说要打断她的腿。每隔十天半月的某个清晨,我家外墙木楔子上,便会有一绺肉出现,或者是两盒点心。显然,是姐姐,或者那个叫许言午的偷偷来过。他们不敢面对父亲,不敢面对石桥村人。

“跑了,跟一个写鸟字的画匠跑了。”这极具侮辱性的话,让我家很难在石桥村抬起头来,即便我一次次解释,说不是鸟字,是鸟体字,也依然改变不了我们一家人被石桥村村人瞧不起的境遇。

信息其实是通的,没有具体人捎信,说话之间,两边的消息就有了。我们慢慢地知道,那个叫许言午的,只是跟县文化馆一个搞舞美的人学画,经常出入县文化馆,但他并不是县文化馆的员工。

父亲并不为许言午是个无业游民而气愤,相反,这个消息让他少了些担忧,他认为这样,我的姐姐就不会像刘杏花、李兰花、陈梨花那样被抛弃。不过他依然不准姐姐和许言午进我家的门,他心里的那口气一直没消。

我后来去过许言午家,他家在城郊,是菜农,但他并不种菜。他家条件太一般了。虽然在城郊,可那房屋低矮而陈旧,都不及我家。

身为菜农,许言午不种菜,用父亲的话说,“不务正业,他就是个体面苕,好看不好吃。油滑,大事做不来,小事不愿做。”

父亲把许言午说得一无是处。

随着时间推移,三姐妹和她们的死,在石桥村人的心目中渐行渐远,他们把话题集中在我姐姐身上。他们,准确地说是她们,那些中年或老年妇人,说我姐姐的话语极其刻薄,就像她们当时说那三个姑娘一样。三个姑娘死去后,她们原谅了她们,语气由指责变为同情,这让我明白,三姐妹为什么要以极端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活着让人唾弃,死了可以捞个好名声。姐姐就不一样了,她活着。她不但活着,还嫁了一个城里人。她们说她是妖精,利用刘润春。有那看过戏文的,说她是女陈世美。每逢撞见她们背后说我家,我总装作没听见。有那么两次,她们分明不是背后说,她们看见了我,声音反而高了,这简直就是骂人了。那我也没反驳,我觉得她们说得有道理,姐姐的确是欺骗了刘润春。

父亲在家说着姐姐:“没那个命,非要去攀。”

“嫁都嫁了,还说那话有什么用?”母亲白一眼父亲。父亲被母亲的白眼所伤,怒吼道:“什么嫁,过客了吗?她分明是跑到人家去的,不晓得羞耻!”

母亲说:“有当爹的这样骂自个儿女儿的吗?”

姐姐和许言午的消息,总会转弯抹角传到我家,尽管父亲不愿意别人提及他们,但他们的近况,总像石桥河面的风,无孔不入。他们说,我姐姐爱许言午,愿意养着他,日子过得也还滋润。不久,他们又说,许言午越来越堕落,他不做事。他不做事,姐姐能接受,可是,他不画画了,连鸟字都不写了。

这些消息传回来,再传回去,姐姐就知道了。姐姐让人给我捎了一封信,其实就是一张纸条。姐姐说:“你姐夫不是什么也不干,我主外,他主内。我们是菜农,我种菜,卖菜,他在家做饭,洗衣洗碗。”

但传话的人说,我的姐夫许言午什么也不干,姐姐清晨上早市,卖了菜已近中午,她赶回来做饭,下午和傍晚还要给菜浇水、修枝、上肥、种新的菜,要不菜园里的菜接不上茬。

“你姐这哪里是当媳妇,你姐这是去给那个许言午当用人去了。”

我钻进树林,抱着一棵古松暗自落泪。我想姐姐,我可怜姐姐。第二年初冬,姐姐有了女儿敏敏。孩子都有了,她认为父亲心中这个坎儿应该被时间填平了。这年正月初二,按我们那里习俗,是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拜年的日子。姐姐和许言午带着敏敏来到我家。母亲给他们做饭,饭吃得冷清无味,主要是父亲老是阴沉着脸。

饭后,许言午要带着姐姐和敏敏回县城去,母亲想留姐姐多住几天。母亲说:“言午要走,我不留,你和敏敏多住几天。”

父亲就是在这一刻爆发了,他的话,像一声霹雳。父亲说:“滚,都给我滚!”父亲若是单单骂一句,倒也无妨,长辈骂晚辈,在石桥村是常有的事,父亲不该上前给了许言午一耳光。

一家人都被这响亮的耳光震蒙了,都愣在那里。是母亲打破了我家房前屋后的宁静,母亲冲父亲喊:“你为么事打我女婿?你个遭雷劈的!”父亲不理她,拿起锄头,去了田畈。他的日子,更多是在田间地头度过的。

父亲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姐姐“跟人跑了”,让他在石桥村颜面丢尽。他情愿一个人坐在田间地头,等到太阳落山再回家。他不再像以前早早地收工,回家喝着老君山绿茶。那淡绿色的茶水,那水里漂浮着的翠绿色的茶叶,让他辛苦的乡村生活,有别于别的村野农夫,让他内心偶尔生出一丝惬意。

许言午那个看似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弟,却是一个极其爱面子的人,受过父亲那一巴掌,便再也没有踏上过石桥村的土地。

父亲不接受姐姐,姐姐来,他冷着脸不出去。姐姐给他买的补品,他看都不看一眼。姐姐给他买的衣服,他不穿,试都不试一下。敏敏两岁了,会说话了,喊他一声家公,他不应声,年幼的敏敏羞红了脸,直抹眼泪。姐姐伤了父亲的心,反过来,父亲也伤了姐姐。面对父亲的固执,母亲和我敢怒不敢言。

父亲将他的心,像茧一样包裹得严严实实。

我猜测父亲不原谅姐姐和许言午的原因,并非他多讨厌许言午,更主要的是姐姐违背了他的意愿,这触及了他作为家长的权威,这是底线。这口气,堵在他的胸口,长时间没能消散。

敏敏三岁时,姐姐有了儿子平平。母亲让人捎信给姐姐,让姐姐一家人回来住几天。母亲的意思是,父亲喜欢儿,不喜欢女,姐姐有了平平,父亲一定会原谅她。她让许言午也来,一家人都来。父亲没有反对,以沉默应允。本来这是两家人和好的最好时机,然而,自尊心极强的许言午,拒绝了母亲的好意。他不原谅父亲抽在他脸上的那一巴掌。

姐姐把敏敏留给许言午,自己骑着自行车,带着平平来了。

平平长得很像姐姐,好看。父亲见了平平,喜欢得不得了,抱在怀里不松开。我看见他老泪纵横,泪水穿过他凌乱的胡茬,流经嘴角。

岁月再漫长,日子再艰难,无论是苦,还是怨,都挡不住孩子成长。平平一岁多,能走路会喊家公时,父亲亲自去姐姐家,把平平接到石桥村。平平在我家,一直待到上小学。我感觉父亲是把平平当姐姐的替身,我的感觉没错,有一天,父亲当着全家人的面,喊平平“菊花”,一家人惊立在那里,随后各干各的事。都知道父亲是喊错了,他太想姐姐了,姐姐一直在他的心里。

后来父亲离世,那年他八十岁。父亲离世时,浑浊的眼泪挂在眼眶里。他喊了一声姐姐的名字,然后,便去了另一个世界。

姐姐离开石桥村第六年,我考入黄冈师范美术系。毕业后,我不愿围着三尺讲台转,申请分配到县文化馆当一名画师,也算是跳出了农门。我对绘画的兴趣,是许言午传递给我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我画山水,但我一直排斥写鸟体字,我从未忘记我们石桥村的人,把鸟体字叫鸟字。

敏敏和平平后来也都考上了黄冈师范。黄冈是我们地区首府,是一个美丽的城市。苏东坡及他有名的赤壁賦,让黄冈成为名城。黄冈是我们很多农家子弟改变命运的福地。

敏敏师范毕业后,在红安一中当老师。平平毕业后,去深圳创业,他像当年的我,不满足于当一名老师,他说他喜欢做生意。他不久在深圳创办了自己的公司。

这时节,我的姐姐与许言午离婚,回到石桥村。城郊的许言午,早已不再是菜农,动迁了,他搬进新楼,人过中年的许言午,在新楼里住着,却吃不上饭。他不喜欢做饭。他先是住到平平家,不受儿媳待见,又投奔敏敏,还是女儿孝顺,能容下一个吃闲饭的人。

我不同意姐姐离婚,说:“当年老爸那样阻止你跟许言午,你寻死觅活要跟他。爸就是怕你们的婚姻长不了,怕你像杏花姐她们一样,被人甩了。”

“现在是我不要他。我不要他,与他甩了我,是不一样的。”姐姐说。

“你为什么非要这样?”我表达着我的不满。

姐姐眼里噙着泪,说:“你不用知道。”她眼里的泪花,让我心软。我想她离开许言午,一定有她的道理,我不去猜测。我转身离去,身后传来姐姐的声音:“金利来!”

我回转身,姐姐一只手捂着嘴,眼泪终于从她眼角流出来。她告诉我,许言午什么也不干,就知道打牌。我说:“他不一直是这样吗?他一直游手好闲!”

姐姐说:“他什么也不干,我不在乎,我养着他。他打牌也没啥,小打小闹,没多大输赢,我供得起,可是,”姐姐的眼泪,突然像泄洪似的奔涌,“他外面有女人。他借口打牌,半夜不回,在外面与别的女人混……”我说:“你们女的就是多疑,喜欢胡乱猜测,他就是打个牌而已。”姐姐说:“我没瞎说,我抓了个正着。”

我转过脸去,不看姐姐。我不愿面对她那张被泪水模糊的脸,像被雨水淋湿的窗玻璃,一片模糊。

“他犯别的错误,我都能忍,我愿意养着他,给他钱花,可这个事,我接受不了,这是我的底线!”

姐姐的声音高起来,冲我吼叫,好像我与许言午是一路货色,她要教训我一番。

“金利来,你知道吗?那个女人比我老,比我丑。你看那个姓许的,堕落成啥样!要是找一个比我年轻的,比我好看的,我或许还能原谅他!”

我想说:那可未必。出轨就是出轨,性质是一样的,与出轨的对象无关,许言午同谁厮混,她都会难受。但我没敢说出来,我怕她歇斯底里。我说:“姐,你照顾好自己……”

我转身离去,脸上似有虫子爬行,我伸手去摸,湿淋淋的。我哭了,只是我不知道。

回到石桥村的姐姐,与刘润春在一起,过着田园生活。她与许言午离婚,但并没同刘润春结婚。乡村人的观念也在改变,乡村人也变得更开明了,他们接受了这种“搭伙”的生活方式。姐姐与刘润春的“搭伙”,在石桥村人眼里,既温暖又幸福。

平平给姐姐拿钱,让她在石桥村盖一幢小楼,她与刘润春住,姐姐不要。姐姐说,刘润春家的老屋,住着方便,接地气。他们俩成双成对,一起去田畈,一起去菜园,一起“夫妻双双把家还”。他们做饭都是“抬着锅”的,一个在灶下添柴火,一个在灶上掌锅铲。

村子里的人说姐姐重感情,可怜刘润春孤苦,来与他安度晚年。也有人责备姐姐,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要是嫁了刘润春,刘润春也能留下一男半女。这些人真是饭后没事做,无端生出话题。如果真是那样,姐姐就没了敏敏和平平。这都是命中注定。

我那时与我爱人闹矛盾,有点过不下去,想与她离婚。姐姐说,能过就一起过,为了孩子。实在不能过,也别勉强自己。姐姐说,爱不是那么简单,喜欢一个人,深刻到骨子里,那才叫爱,如果不是这样,那只能叫喜欢,不是爱。

“你爱她到骨子里吗?”姐姐问我。多年以后的姐姐,言语变得深奥,让我另眼相看。但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我与我的妻子沈萍结婚,除了爱情,还掺杂了别的因素,这个我心里非常清楚。随着岁月流逝,这些因素不存在了,或者说不需要了,但我们的爱,并未因此而变得纯粹,反而像失去了黏合剂,很难捏到一起了。

“沈萍挺好的,”姐姐说,“不过,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这事,你自己定。”

姐姐真是越来越厉害,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姐姐。

姐姐与母亲不一样,某种程度上,她的性格更像父亲。她不当人面哭,习惯沉默。姐姐的沉默,比父亲的沉默更令我难以忍受。如果说,父亲的沉默像山一样压着我,让我浑身难以动弹,那么,姐姐的沉默,则像一片水域将我淹没,令我难以呼吸。

姐姐一生,有她的痛,当然,姐姐也必定有姐姐的幸福。那个春天,我曾在石板桥上听见许言午对姐姐说:“爱是生命的火焰,没有它,一切将变成黑夜。”那一刻,我不知道姐姐是一种什么感受,一个乡村姑娘,有人当面同她说“爱”。姐姐的脸红了,我相信她听到这句话时是喜悦的,我看到了她脸上幸福的红晕。

我喜欢许言午,多年来,他的言行举止,还有他的语言,留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我甚至对他进行过拙劣的模仿。他总是能说出乡村人嘴里说不出的俏皮话来。我后来读黄冈师范,在学校图书馆看到一本书,才知道“爱是生命的火焰,没有它,一切将变成黑夜”这句震撼人心的话是罗曼·罗兰说的,并非许言午的原创。

我清楚地记得,许言午是那年深秋离开石桥村的,那时候,石桥村河畔和山里的野花大都凋谢了,只有野菊花在秋风中顽强地盛开着。他走的时候,他的嘉陵牌摩托车车筐里插着一大束金黄的野菊花。这情景,自然让我想起我的姐姐金菊花。我小时候就敏感、聪慧,我记得自己当时心里涌出一阵感动,我想,他这个举动,莫不是要带走我的姐姐?那天黄昏,我的姐姐金菊花果然在石桥村消失了。

我姐姐同许言午离婚后,不叫金菊花,叫金圣菊了。我知道,成年人无特别情况,很难更改名字。我问姐姐,她竟然将身份证上的名字也改过来了。

说实话,有时我挺佩服我姐姐的。

姐姐改名,应该是要与她的昔日告别。我不知道姐姐是要与许言午彻底告别,还是想从当年石桥村“四朵金花”里脱离出来。这可能吗?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但从前的一切,还在那里:石桥河、石拱桥、桥头那株老柳树,还有吞噬三姐妹生命的青石板——青石板没了,但那白玉石做的石阶,更醒目地立在那里,诉说着一个与三姐妹有关的悲伤故事。

我清楚地记得,许言午和姐姐离开石桥村的第二天清晨,我孤独地走过石拱桥,走向田野。我看见昨天还生机勃勃的野菊花,一夜之间都枯萎了,但没有凋谢,它们依然立在干瘦的茎上。那一刻,悲伤从我心底涌上来。

姐姐当年怎样离开石桥村,后来就怎样回到石桥村,都是悄无声息。

姐姐当年走出去了,多年以后再回来,改变的不只是容颜,她的身份也变了。当年县城建楼,占了菜农的土地,姐姐被安排了工作,叫“土地工”,尽管那个工作姐姐干的时间不长,但五十岁那年,姐姐退了休,一个月能拿两千八百多块钱的退休金。有了这份退休金,姐姐在乡村过着一种还算体面的生活。

石桥河的水,多少年依然那样流淌着,春夏雨多水旺,秋日水瘦,冬季它不结冰,依然流淌着;石拱桥还挺立在那里,桥头那株歪脖老柳树也还在那里。不同的是,那里再没有系着一头老黄牛,更没有一个叫许言午的帅气的年轻人在那里画牛。当年他画的一幅卧牛图,把整个村子里的人都震惊了。我也就是从那一刻,对画画产生了兴趣,直至日后成为一名画家,虽然没什么名气,但也完成了从农村到城市的跳跃。

刘润春,以前沉默寡言的一个人,老了,话多起来,成天言语不断,说着我姐姐的好。当面表扬一个人,很多话是说不出口,刘润春却说得那么平实自然。我的后姐夫刘润春,完全变了一个人。

喜欢一个人,一定要深刻到骨子里,才能叫爱。姐姐对我说的话,再次在我耳畔响起。姐姐居县城多年,修炼得不错,说话有水平,但我相信,姐姐对刘润春的喜欢,肯定没有深刻到骨子里。现在的刘润春,有着很深皱纹的脸,和布满老茧的手。他完全是一个乡村老头,姐姐真的会爱上这样一个人吗?她年轻时都没嫁他。她莫不是在赎罪。我猜想,他们的结合,一定掺杂着别的感情。而她昔日对许言午的喜欢,应该是深刻到骨子里的,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浅了,就像我们眼前的那条石桥河。

姐姐当了多年菜农,她迷上了种菜,她在石桥村像绣花一样种着各种菜。种菜对她来说是一种享受。她和刘润春不种庄稼,只种蔬菜。姐姐种菜有经验,她摒弃了母亲她们那种老式种菜方法,还带给石桥村一些新品种。她和刘润春,还有我的父亲母亲,吃着自己种的无公害的菜。每天,姐姐与刘润春一起,在朝阳中走向菜园,在霞光中从田畈走回他们的老屋。他们在这条河边走来走去。他们面对这条河。他们接受了这条河。

姐姐常在白玉石板上站立,自说自话,都知道她是说给那三姐妹听的,没人去打扰她。姐姐告诉我,她时常能看见三姐妹,她们沐在石板的晚霞中,露着洗得洁白的小腿肚子,冲她笑。刘润春站在石拱桥上,远远地看着她。

近日,姐姐迷上了一个短视频平台。她把她种的无公害菜,在那里晒出来。她还同刘润春一起唱情歌。他们唱得并不好听,但粉丝有好几万。有人说,是刘润春这个老头帮她涨的粉丝,他们说,这个短视频平台,和玩它的人喜欢刘润春这样的人唱歌,喜欢草根文化。

看着刘润春与姐姐现在那么恩爱,石桥村的人说,他们唯一的遗憾,就是姐姐没能给刘润春留下一男半女。

可是,谁的人生没有遗憾呢?

我无数次听见一种鸟在石桥村的夜晚叫着,那声音很好听。我后来知道,那种鸟叫夜莺。

一到春天,我们石桥河畔的坡地、田埂上、村林里,都有一种带刺的花,红的、白的、黄的都有,非常漂亮,我们乡村里,居然没有人给它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就叫它刺花,因为它身上有刺。这种花其实就是玫瑰,带刺的野玫瑰。

那年许言午到我们石桥村没多久,对我姐姐有了好感。他总能像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掏出各种东西,一个发卡、一根头绳、一条丝巾……他让我捎给姐姐。我像敌占区的一个地下通信员,拿到这些东西,把它交给姐姐。

他不见姐姐戴,问我:“你真的给她了吗?”

“给她了。”我说,“你不相信我?你自己去给她。”

就是在那个遥远的正午,许言午给姐姐一束野玫瑰。他怕野玫瑰扎到姐姐的手,特地到河边采了芦苇叶,缠绕在花茎上。

许言午给姐姐礼物,姐姐多半是拒绝的,但那一天,她居然接受了,也许因为那是一束玫瑰吧。姐姐手捧一束野玫瑰,不但漂亮,浑身还散发着香味。我至今还记得,村子里八十岁的细奶,夸姐姐是花大姐,好看。姐姐不乐意,觉得这样的称呼俗气。但那束野玫瑰,她是喜欢的。

我们石桥村,几乎一年四季都有花,春天西山坡的油菜花、夏天河畔的槐花、水边的栀子花……那种香是平和的,香而不烈,沁人心脾。

秋天,石桥河浅水湾有十里荷花。冬天,各家小院里,蜡梅也是有的。

但最鲜艳的,还是野玫瑰。

我一直想写许言午和我姐姐的故事,我想好了标题,叫《姐姐的爱情》,但觉得似乎不太准确。我想起普希金的诗《玫瑰与夜莺》。我姐姐年轻时,真的漂亮,在我眼里,貌美如花,像是乡村坡地上、田埂上的野玫瑰——夏天最后的玫瑰,孤独地静悄悄地开。而围着她转的男人,像是夜莺,朝着她歌唱。他是许言午,也是刘润春。

夜莺对着玫瑰歌唱,花浑然不觉,但它照样怒放;诗人对着美人歌唱,她无动于衷,但她照样光彩照人。

姐姐却不能无动于衷。

原刊责编 谭广超

【作者简介】曾剑,湖北红安人,从军二十六载,文学硕士,辽宁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說《枪炮与玫瑰》《向阳生长》、小说集《冰排上的哨所》《玉龙湖》等,作品入选多种小说年度选本,获多个军内外文学奖。现居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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