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少校许江山面对一枚从太平洋深处飞来的本杰姆导弹,第一时间想起了刚刚见到长缨Ⅱ号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从受命撰写许江山同志先进事迹报告的那天起,这个山寨《百年孤独》的开头便如一个霉斑长在我的脑海里,怎么擦也擦不掉。
仗终于打完了,许江山他们在最后关头舍命打出去的那一个波次导弹,彻底结束了战争。经历过战火的土地重返太平:电力得以恢复,手机信号重新满格,铁路、航运重启,燃油不再成为管制物资,大米、禽肉、蔬菜终止了配给制,宵禁的命令被取消,医院开始接收普通患者,银行营业,学校复课,股市开放、基建类股票一路暴涨……
作为联合作战指挥机关人员,我们从接到一级战备命令的那一刻起便转入地下指挥所,在距地面114.5米的坑道里憋了两个多月。77天后,大家像一群经历了漫长冬眠的虫子从地底下钻了出来,重新享受阳光、新鲜空气和久违的和平。新的办公楼从8枚空地导弹炸毁的营房旧址上拔地而起,当我打报告走进那间最大、最向阳的办公室的时候,领导正在翻看当天的报纸,泛灰的纸张在他那双肥厚的手里哗啦啦作响。
领导说,尽管这不是一场我们预想之中的战争(无论从起因、过程还是结果来说),但上头表示,“该表彰要表彰,该宣传要宣传”;领导还说,许江山同志作战勇敢,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是我军新时代涌现出的先进典型;领导又说,一定要深挖他的先进事迹,做好宣传报道,在全社会广泛宣传。
说完,领导放下手中的報纸,站起身背着手望向窗外。被轰炸过的城市逐渐愈合,新的建筑如同一朵朵色彩艳丽的蘑菇盛开在雨后的阔叶林;坍塌的桥梁和道路重新向远方延伸,老式的机动车依旧在柏油路面上大摇大摆,城铁和无人驾驶汽车从路面以下的巨型玻璃管道驶过,如同子弹穿过枪膛;各型飞行器在低空轰鸣,好似一群嗡嗡乱叫的苍蝇,只有部队营院的上方稍显宁静。阳光亘古不变,照耀在领导圆润的脑袋上,让这个房间显得更加熠熠生辉。他似乎是由衷地感慨道:“和平真好。”
我轻声附和着“是”。和平当然好,值得我们为此付出航母、五代战机、新型导弹、卫星以及5262条生命的代价——包括那个自命不凡、冲动莽撞、一笑就露出槽牙的傻缺许江山。
“听说你和他是军校同学、同批战友?”领导好像是被阳光灼痛了眼睛,转过头来眯眼打量着我。
我赶紧点头。他成了烈士,很快将成为全国全军的英模典型,这让我和当年一个队的同学们都“与有荣焉”。而若是这场战争之前,别人问起我这一句,我一定会打着哈哈搪塞过去。毕竟我已经是堂堂战役级机关负责新闻宣传的中校副处长,放在整个战区都是响当当的“笔杆子”,而他不过是一个少校发射营营长,并且——还是个背了三个处分的营长。
一
给予许江山警告处分的决定
?菖?菖?菖?菖年12月18日,五旅阵地管理营一连警卫排排长许江山,因新兵训练期间打骂体罚战士,违反各级三令五申强调的带兵纪律要求,造成不良社会影响。为严肃军纪、警示部队,根据《纪律条令》第?菖?菖条之规定,决定给予许江山同志行政警告处分。
炮大学员三系十二队一共有225人,其中男学员225人,女学员0人。我们这些在横平竖直的军校生活中培养出来的学员,大多像流水线上下来的产品,长达四年的工序完成后,被输送到各支部队,成为巨大战争机器上的一个个标准构件。棱角和毛刺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军校的一个重要功能便是车磨刨铣去掉它们,使之能通过“秩序”的卡尺,哪怕是侥幸过关的不合格产品,今后也会在铁打的营盘里一次又一次遭受命运的重锤。
我和许江山还有另外五个傻愣愣的炮大学员去五旅报到的时候,长缨Ⅲ刚刚列装部队。作为该型导弹测控和发射专业的首批毕业学员,一开始我们感觉自己是天选之子,将成为这个新型号部队的肱股之臣,最终会凭精湛的专业技能和卓越的功勋被写进五旅的创业史,并成长为冉冉升起、辉耀军界的将星。但两周的岗前培训结束后,我们认清了现实:我们就是一筐泥都没有洗的土豆,将有可能被扒拉到全旅干部花名册上有空缺的任何一个营,至于去哪,全凭干部科那个戴眼镜的、长得又白又暄的朱干事一句话。旅机关和几个作战营在一起,驻扎在县城边上,尽管只有一条抽根烟就能转完的街道,但毕竟是座县城,毕竟还有两个网吧、一家超市,以及若干灯光晦暗的“温州发廊”和口味独特的“苍蝇”小馆。
我那五个同学好歹还留在了作战营,许江山因为公开抗议教导队食堂的伙食“还不如猪食”,被分配到离机关营区70公里的阵地管理营,而我也因培训期间同这一批唯一的女干部两次深夜单独谈心,并且都被朱干事撞见,去了离机关30公里的修理营。同一批分过来的其他学校的毕业学员则是另一番境遇:我的谈心对象、来自通信学院的美女黄雯被朱干事留在了干部科,另一个来自政治学院政治经济学专业的哥们儿则去了财务科。
当天下午,一辆从阵地管理营过来拉给养的解放卡车把我和许江山装上——没有人送我们,其他人早在上午都已经被各单位认领回去了,包括黄雯。此情此景如此伤感,却无人“执手相看泪眼”,我“竟无语凝噎”,转身一看,许江山叼着烟正跟开车的四级军士长打得火热。十来分钟后,他竟然向老兵提出换他来开一段,“这个车我们学校就学过,一点问题没有,不信你可以问他。”许江山指了指我,老兵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我只能尽力把几乎要掉下来的眼泪憋回去,板着脸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
大概因为老兵知道这个膘肥体壮、长着一对招风耳的家伙下一步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没有作无谓的抵抗,利利索索地让出了驾驶位置。抓到方向盘的许江山有如从栅栏里放出来的斗牛,在南方丘陵之间的简易公路上横冲直撞。
县城渐渐远去,山乡扑面而来,稀疏的村落、低矮的木楼、巴掌大的梯田、吱呀作响的水车、散落的羊群鸡群鸭群如潮水向我们涌来,又迅速退去。许江山嘴里叼着烟把解放大卡开出了99A坦克的范儿,老兵坐在中间瞪着惊恐的眼睛随时准备踩下刹车夺过方向盘,而我已经顾不上伤春悲秋,一边乞求着让他“慢点”,一边使劲抓着门上的把手做好跳车的准备。
“到了到了到了!”伴随着老兵的一阵嚎叫,卡车在一个岔路口踩了一脚急刹。“那个谁,排长,”老兵擦了一把汗,扭过头来看看我,又指了指路旁的小道,“沿着这条小道上去,山坡上便是修理营。”我顺着他的手指朝左前方看过去,一幢三层的砖式建筑覆盖着半墙爬山虎立在山腰,房子外面箍着一圈围墙,“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白色标语依稀可见,墙上竟然还搭着颜色深深浅浅的军被。
“就这?!”
“您就知足吧,这好歹还有个正经房子,我们营可是住在山洞里,连个晒被子的地方都没有。”老兵说完打开后厢板,把我的迷彩背囊和携行箱扔了下来。
许江山依旧霸占着驾驶室,他伸出头来冲我笑笑,露出黑乎乎的槽牙,“老冯,就此别过,后会有期!”然后一脚大油,解放大卡像受了惊吓一般又窜了出去。
我到修理营报到的时间是下午3点30分,松松垮垮的哨兵向文书通报了情况后,文书把我领进了营部。营长还在午休,教导员正和两个干部一个胖子老兵打“双抠”,战况正酣,我打了两声报告都没人理我。等到手里的牌全部甩出去之后,教导员才扭过头来,认真看了我一眼。
“教导员,这是今年新分过来的排长,叫冯功铭。”
“哦哦哦,好好好,”教导员抬了一下老兵碼好的牌,又看了看我,“哪里毕业的?”
“报告教导员,我是炮大导弹测试与控制专业的。”
教导员一边摸牌一边点着头,忽然高喊了一句:“叫主!黑桃!”
文书像是怕我尴尬似的小声介绍道:“这是修理一连的杨指导员,这是二连的张指导员,这是王司务长。”
两个指导员先后扭过来看了我一眼,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唯有教导员右手边的胖子稳如泰山。“你们俩,”教导员瞅了瞅对面,又瞅了瞅左手边,郑重宣布道,这一把谁赢了,这个——小冯就去哪个连。”
十分钟后,胜负已定,二连张指导员技高一筹,所以我去二连。文书带着我告辞了牌桌,往楼上走,一边走一边介绍:“全营就两个连,一连负责普装修理,二连负责特装修理,另外还有一个汽车排——”
我打断文书,问道:“今天不是周四吗?怎么——”
“对啊!周四安排党团活动。”
“党团活动就是打牌啊?”我指了指公告栏,“这上面的计划上不是写的党员组织党史学习吗?”
文书从楼梯上扭过头,眯着眼细细打量了我一下,像是看一只长了角的狗,然后大度地笑道:“这是对付上头检查的,排长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果然,文书说得不假,这个我毕业后任职的第一站,后来有太多的事情等着我去慢慢理解:比如营长爱喝酒,喝多了喜欢拉紧急集合;比如教导员爱打牌,凡是跟他打牌超过晚上12点的可以按加班处理不用出操;比如两个修理连一年到头很少出任务修装备(装备坏了他们也大多不会修,还是要找厂家),抓农副业生产却是全旅最好的,一连擅长种菜,出品的瓜果蔬菜多数成为旅首长家和招待所的“特供”,二连主攻养殖,不仅养猪养鸡鸭还养鱼,山坡下马路旁的鱼塘每隔一段时间旅长就要过来钓一钓;比如营里除了营长、教导员、副营长三尊大神,最有权力的竟然是司务长,哪怕我们养着上百只鸡鸭、二十多头猪和一池塘的鱼,伙食就是搞不上去,有个第四年兵晚餐时发牢骚,抱怨没有肉菜只有面条炒饭,竟然被他一盆清汤面扣在头上;再比如营里还有个小卖部,老板就是教导员家属,哪怕她卖的泡面比市价贵一块,哪怕你买的“康师傅”一不留神就成了“康帅傅”,生意却依然火爆。
进军营之前,甚至进军校以后,我们对部队的想象还停留在金戈铁马、铁流滚滚,那是一种类似于单身汉之于婚姻的无知的浪漫主义想象,事实上,军营生活也大抵如此:出操、训练、内务整理、站岗执勤……我不会喝酒,也不喜欢打扑克,营长和教导员的队伍里都没有我的位置,兵们倒是对我客客气气的,管我叫“冯排”,却也不愿意跟我一起玩。老兵们凑一起打“勾级”或玩带彩的“砸金花”,年轻的喜欢抢学习室里几台呼哧呼哧的WINDOWS7电脑联机打DOTA。篮球场只有一边可以使用,另一边的篮筐不知猴年马月耷拉下来了,像一个吊死鬼的舌头。手机信号要从半山腰爬到山顶,在一棵被雷劈过的白皮松下才有可能出现。我每天晚饭后花半小时爬上去,给黄雯发一长条饱含深情的信息,慨叹怀才不遇、明珠暗投,开始她还鼓励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抓住机会做“搏击风浪的水手”,后来回信越来越短,有时只有“呵呵”或者“好”,再后来“呵呵”都消失不见了。
我曾一度以为我是这一年所有军校毕业学员中混得最惨的排长,直到一个半月后见到了许江山。他们阵地管理营有一台升降设备出现了故障,旅里便安排我们营维修。“二连去一台车和两个老兵,”营长吩咐道,“那个谁——小——小冯,你负责带车吧。”
勇士吉普从修理营下去,沿着公路朝山峦密集的方向开了一个小时,钻进山谷,又从荒草葱茏的山路上轧过。从后视镜望去,两道车辙清晰规整,倒伏的蒿草上覆满青绿的汁液。
“这路也不知道修一修。”我坐在副驾驶,有些没话找话。后排两个老兵中稍年轻的那个带着不屑的口吻回应道:“排长这你就不知道了,这路是专门弄成这样的,每个月还得往路面上施两次肥呢。”他卖着关子等着我问为什么,可刚才他那口气把我惹毛了,我把头扭向窗外干脆懒得理他。
“主要是为了防着顶上的外国卫星拍照。”士兵自讨没趣地补充道,“他们这里放的可都是真家伙。”
“停车!”忽然,从路旁的土堆里冒出一个穿吉利服、端着“95”步枪、脸上画着油彩的家伙,直挺挺拦在正前方,“哪个单位的?”把我们吓了一大跳。
“?菖!吓死我了!”司机一个急刹,总算在他前面一米开外把车刹住,递上派车单,“修理营的,来给你们修设备。”对方检查完派车单,又查看了我们的证件,这才咧开嘴笑了,“走吧!好久没见过外单位的人了。”
“许江山是在你们这里吧?”我问道。
“你说许排啊?在啊!就是我们排长。”
司机有些不耐烦,问道:“你怎么一声不吭躲在这里啊?还好我刹车及时,不然就撞上了。”
那个哨兵又挠了挠头笑笑:“没经验,下次早点喊。”
“你们营我来过好多次,过去也没这个啊,一路畅通无阻。”司机指了指哨兵的潜伏哨位,又指了指他的吉利服,“还把特种兵这套搞上了。”
“这都是我们许排来了之后搞的。”
“这鸟不拉屎、鬼不生蛋的地方还需要布暗哨吗?电影看多了吧!”司机显然还为刚才的惊险赌着气,“吓了老子一大跳。”
“嗨,就是。”哨兵笑着说,“我上哨这么久了,你们是第一拨。最近的村寨离这里都有十三公里,我们就是想见个不穿军装的都难。”
这我倒是不奇怪。在学校的时候,每次五公里武装越野,只有许江山的水壶是灌满水的,也只有他的防毒面具的滤罐是装好的,还口口声声说“把操场当战场,把训练当打仗”,我们往往对这种一本正经的装?菖行为不以为然。没想到有一次驻训,这孙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发烟罐,扔进了我们的帐篷,还大喊着:“瓦斯攻击、戴防毒面具。”那气味,闻过之后我们这辈子带携行装备再也不敢省下那个300克的滤罐了。
车继续往前开,再进去一公里左右又从马路边上冒出一个潜伏哨,停车、检查、放行,把司机气得骂娘。车好不容易开到两山夹缝的最窄处,又出来两个哨兵,把我们从头到脚一番检查,这才打开了阵地那扇沉重的防爆铁门。门里,许江山咧嘴笑着在那里等我,那张沟沟坎坎的脸竟然比過去白了不少。
“知道我来?”
“废话,”许江山一脸的傲骄,“你以为我安在路上的哨兵是吃干饭的?”
“还说呢,一路上被拦了三次,尽耽误时间。”
“这可是核心区域,打起仗来——”
“打住打住!”我伸出一只手止住了他的陈词滥调。两个老兵被带进洞库里检修去了,许江山拉着我说,“陪你转转,参观参观。”这是一条修建在山底的洞库,长度未知,宽却能容下两车并行,一枚枚漂亮的长缨Ⅲ就静卧在这里,乳白色、流线型,如同一盒没有启封的蜡笔。
许江山的宿舍就在这洞库里,跟这些“蜡笔”们只隔着一道防护门。“你看看我的床在哪里?”我看着空荡荡的洞库摇了摇头,他便哈哈笑着,变魔术一般从墙壁上“抠”下一块50厘米左右宽的“床板”来,放平,然后用一个不锈钢架子固定。
“晚上就睡这?!”
“那当然。”许江山的表情竟然带着不可思议的显摆,“我们全排都这样睡。”
“那活动呢?”
“也在这洞里啊。这里可以打羽毛球、健身,跑步也行。我跟你说老冯,这洞的长度跑个三公里都没问题,打篮球也可以,我们有移动篮球板架——”
“不见太阳?”
“不见太阳。”许江山补充道,“你刚在洞口看到了吧?就那片空地十多平方米,左右都是高山,阳光只有中午能照进来个把小时,倒是半山腰有块岩石,平整光滑,羽毛球场大小,每天能有一两个小时的日照。所以天气好的时候,这帮兵就喜欢把身上脱得光光的躺在那岩石板上晒一会儿太阳,那场面,嘿嘿。”许江山说完,又笑得露出黑槽牙。
“怪不得那个司机说你们连晒被子的地方都没有。”
“可不是嘛。”许江山笑问,“哥是不是比以前白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有些同情心泛滥,我朝他厚如城墙的胸大肌揍了一拳,“?菖,看到你混成这样,我心里舒坦多了。”
他白了我一眼,“你懂(口扁),真家伙都在这里,他们那几个只能操练一下模拟弹,哪有我这么好的机会近距离接触。我跟你说冯子,我是发现了,这地方隐蔽是隐蔽,人家用核弹都打不进来,可是打起仗来不行,弹送不出去都是白瞎。从长远来看,还是要发展直升机……”
我懒得听他扯这些,便打断他问:“你真打算在这一直待下去?”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我摆摆手,趁早结束了这场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
再见他已是半年后,他因为布的警戒哨把微服私访的基地参谋长的车拦了二十分钟,导致旅长被骂了半小时,旅长一怒之下把他们营长、教导员训了一个小时,并宣布永久撤除警戒哨。正当大家为这个傻缺的命运捏一把汗时,新兵入营了,他和我那几个同学一起被抽调去新兵连当排长。
在这里有必要岔开说一下我们的旅长,他大名易德普,因为脸黑,又被我们私底下冠名“普洱”。老作训参谋出身,现已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原本有个大好前程,却因为五年前的一起导弹操作亡人事故耽误了,至今都上不去。他喜欢钓鱼,差不多每周都要开车来我们营的鱼塘里甩一竿,往往一钓就是一个下午。他钓鱼的时候,营连干部都喜欢往池塘边凑,打窝的打窝,泡茶的泡茶,切水果的切水果,鱼钓上来众人一起冲上去摘钩子。
旅长的鱼塘我们排级干部是凑不进去的,而惨遭黄雯拒绝后,我百无聊赖只能靠读书看报打发时日,尽管周一的军报要周五才能送到我们那里,但丝毫不影响阅读,因为部队的新闻大多也像是流水线上出来的产品,不仅套路模式固定,内容也千篇一律:新兵下连、老兵退伍、开训动员、年终总结……下个月会发生什么新闻,只要把去年的报纸翻出来看看就能知道。待在营里无所事事,我也照猫画虎写了两篇稿子投了出去,没多久竟然也见报了,这一下惊动了宣传科,他们正愁一年上12篇军报的任务没人完成,于是把我调了过去,让我专职搞新闻,还给我配了一台佳能5D相机,负责旅里重大活动的摄影保障。
刚到宣传科报到,我便撞到了黄雯。她见了我先是愣了两秒,又似乎有些尴尬,问道:“你怎么来机关了?办事吗?”
我指了指她身后的“宣传科”门牌,笑着说:“我调过来了。”
“这么巧!跟我办公室挨着!”果然,我办公室旁边就是干部科档案室。
“前辈多指教。”我笑着说。
她咯咯笑着拍了我一下,打在我胳膊上,如同春风拂过,把我挠得心痒痒。我瞟了一眼她办公桌上的一盆绿萝,心想我的春天恐怕是要来了。
到了宣传科之后,我再也不用每天养猪种菜,用板砖在泥地里把土埂拍出齐刷刷的线,或者每天爬山半小时去山顶寻找手机信号。我白天盯着两位“老板”的行程保障摄影,按照宣传科之前管摄影摄像的韩班长教的:旅长的发量少,发际线靠后,拍的时候一定不要用俯拍,镜头要仰一仰;政委稍微有些面瘫,鼻梁和嘴角都往左斜,所以按快门一定要在他正前方偏左的位置……晚上在办公室加班写稿,完成军报12篇稿子的任务,偶尔也提上一杯泡好的“优乐美”奶茶去干部科档案室找黄雯畅谈一下文学、电影、流行音乐或者军旅人生。第一次保障旅年终总结会议,我拍出来的照片被科长、政治部主任和政委层层把关,获得认可,从此我扛着长枪短炮,出入重要场所,参加各种会议,成了“首长身边的人”。
新兵训练开始了,科长交代,现在兵员成分变了,大学生越来越多,入伍动机也越来越复杂,这两天“老板”们都没什么事,你好好去新兵连蹲两天,争取写出一两个有分量的报道来。
我扛着佳能5D,去了训练新兵的教导队,见到了我那几个同学——当然也包括许江山。他们各带一个排,正站在巨大的操场上给一群穿着肥厚作训服、剃着冬瓜头的新兵蛋子们扯着嗓子喊口令。南方的冬天湿冷且阴郁,北风夹着水雾从裤腿、袖管、领口钻进衣服,让人的牙齿不由自主地打战。看着我走过操场,几个同学纷纷向我投来火炉一般热切的笑容,而我则以快门和闪光灯回应他们。许江山的队伍在操场最挡风的一侧,他迎着风,正声嘶力竭地冲着新兵们喊道:“你们是谁?”
新兵们则背着风,整齐地、高亢地回答:“我们是军人!”
“你们来干吗?”
“保卫祖国!”
“你们准备好了吗?”
“随时为祖国和人民奉献一切!”
寒风把那些稚嫩的声音传到很远很远,群山无言,也许不会再有人听见。我站在队伍一侧,举起相机,拍下第一张觉得满意的照片。
当天是周五,在教导队食堂的“雅间”,我和我那六个同学又聚在一張桌上了。酒是35度的劲酒,菜是拍黄瓜、花生米、午餐肉罐头、酱牛肉,还有一大脸盆炊事班做的烩菜。在新兵连,烩菜是标配,粉条萝卜白菜,再搭上几片肥肉,能让饥肠辘辘的新兵们吃到盆都不用刷。“冯子,你在机关,可要多罩着点我们哈。”几个同学轮番向我敬酒,说一些场面上的话,我则打着哈哈回敬他们,只有许江山专心致志地在那盆烩菜里翻找肉片。我端着杯子凑过去,说道:“讲真,你今天在操场上的训话,让我想起了咱们新训的时候。”
许江山“嘿嘿”一笑,“新兵嘛,就是一张白纸,我们的任务不单是要强化他们的军事素养,还要不断强化他们‘军人的概念,反复强调,最后刻在他心里、融进他的血脉。”
“嗯。”我点点头,问道,“上次那个事,后面怎么样?营里没为难你吧?”
“没事,营里本来要处分我来着,后面听说旅长又专门打电话过来了,肯定了我的做法,说提高战备意识是对的,不要为难小许同志。你看,领导还是明白人吧。”
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说道:“呵呵,那就好,以后别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他一听,到嘴边的杯子又放了下去:“啥叫吃力不讨好啊!我跟你说,这是没打仗——”“行行行,我错了,我干了。”干完杯中的酒,许江山还要说什么,我赶紧撤了回来。
三瓶酒下肚后,桌上的菜已经被刨得差不多了,军校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就成了最好的下酒菜。聊到后面,大家竟然抱头痛哭,显然军营生活与我们的想象差距太大,上学的时候,我们以为那是人生的谷底,熬过了这四年当了军官就解放了,现在回头看,军校简直就是伊甸园,除了没有夏娃,一切都不能再好了。
从新兵连回去没几天,我的采访通讯《群山作证,他们许下了誓言》就发表在了军报头版,里面把中尉排长许江山浓墨重彩地表扬了一番,这是近年来旅新闻报道工作的最好成绩了,政委很满意,主任很高兴,科长拿到报纸就差亲我一口了,当着全科的面许诺要给我记三等功。没多久,以新闻“嗅觉”敏锐著称的基地宣传处杨副处长打电话过来,把我的那篇稿子夸得就像能冲击普利策新闻奖一般,并表示近期打算过来一趟,把“那个排长”的事迹好好“挖一挖”。
杨副处长号称军区“一支笔”,经他手推出的典型,不是立大功就是升大官,要是被他“挖”到了,那前途不可限量啊。我赶紧给许江山打电话,许江山手机关机,过了一小时再打,还是关机,没办法我接通了新兵训练营的军线。“你找许排啊,他在接受调查。”对方说。
“嗯?”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啥意思?出啥事了?”
“有新兵把他告了,现在正在接受基地军务处调查。具体啥情况不清楚。”我还想再问点什么,那头把电话挂掉了。
我赶紧给旅里军务科的参谋打电话,对方直接给摁掉了。直到凌晨,参谋才回话,告诉我准确消息:有新兵状告许江山打骂体罚新兵,直接捅到了北京,现在上头很是震怒,责令基地军务处下来彻查,旅军务科做好配合工作,不得有丝毫偏袒。
“那哥们儿是你同学吧?”军务参谋是我师兄,一起喝过两顿酒,“要我说就是点子背,告他的那个新兵是北京的,来头很大,还他妈是个学法律的大学生。状告得有模有样,一二三逻辑严谨、思路清晰,把我们的规矩摸得透透的,是个人才啊,可惜不走正道。”
“具体啥事?”
“一是打骂新兵,说排长在训练场上骂他们,并且在他们训练的时候用武装带抽过他们。我问了,许江山骂他们最狠的是‘屌毛都没长齐的新兵蛋子,正步训练的时候他确实用武装带拍过兵的腿和脚尖,有两个军姿训练被他踢了屁股的。”
“就这?”
“对啊。三令五申严禁打骂体罚侮辱战士,这是红线,是高压线。”
“还有呢?”
“嗯,二是体罚,说排长多次要求他们吃饭超时的走‘鸭子步从食堂到宿舍,还有训练不合格、被子叠不好的经常罚跑五公里。”
“这也算体罚?”
“三是不尊重基本人权,逼他们吃倒掉的馒头,让他们在地上叠被子压被子,训练场上罚做错动作的新兵做俯卧撑,还有,不让用手机。”
“没了?!”
“没了。”
我心中蹿出一股火,对着电话吼道:“就这值得领导‘震怒?还来当兵干啥呀,当你的律师不就行了吗!”凌晨一点,我的声音有些太大,把楼道的声控灯都给点亮了。
“小冯你小点声!有气不要朝我撒。”电话那头的师兄有点生气,长叹一声,“这么跟你说吧,我们私下里都觉得窝囊,但没办法,既然都捅到最上头了,总得有个结果。”
“嗯,不打、不骂、不说,送进来之后供着,每天三炷香,生怕蹭破皮,这样就能带出好兵了?打起仗来这帮瓷娃娃就能上战场了?”我缓了缓语气,问,“会是啥结果?”
“处分是跑不掉了,从上面压下来的,司令政委都有批示,就看板子轻重了。”
二
给予许江山记过处分的决定
?菖?菖?菖?菖年4月18日,五旅发射四营二连副连长许江山未经请示,擅自组织人员装备外训,致使导弹发射车倾覆,酿成装备受损变形、人员受重伤的严重后果。为严肃军纪、警示部队,根据《纪律条令》第?菖?菖条之规定,决定给予许江山同志行政记过处分。
在五旅有一个传说,说政委程平久的背后还有一个“政委”,政委管的事,找政委不见得管用,找他家属管用。嫂子四十出头,长得富态,穿得明艳,烫一头栗色卷发,十指不沾阳春水,在县里的人防办挂着个副主任的职不上班,每天最重要的使命便是带着一帮军嫂跳广场舞。在政委家属的严格训练管理下,军嫂舞蹈队纪律严明,不但着装统一、步伐整齐、士气高昂,还落实点名制度,被我们称为“九营”(五旅共编八个营)。
我的领导、宣传科科长老马对这支“地方武装”高度重视,不仅把上级最新配发的一套野战影音播放系统交给了她们,还亲自动员家属参加了军嫂舞蹈队。她是县里某个副县长的女儿,体态丰腴,身材客观反映该县物质文明建设和脱贫攻坚战役的卓越成效。我见过这位嫂子跳舞,紧随政委家属步伐,激情洋溢、气贯长虹,衣服里像藏了一对保龄球一般,随着音乐的节奏晃荡。
“要站在促进军人家庭和谐、创造拴心留人环境的高度来认识这个问题!”老马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专门交代我摄影摄像必须随叫随到,优先级仅次于旅长政委。于是,只要操场上响起《我从草原来》或者《月亮之上》,我便扛着佳能5D冲向操场。干部科科长自然也不甘落后,派出了政治部唯一一名女干事、负责档案和计生工作的黄雯全力协调保障,嫂子们跳完舞之后,她会让每位嫂子顺带领上几盒避孕套回去。
为了不断壮大“九营”实力,政委家属以给官兵们介绍对象为己任,指示我和黄雯策划一场“军营红娘”军地联谊活动,她负责联络驻地县直机关和中学,我们负责组织官兵报名。“这是展示部队形象的事,要注意挑选一些条件不错的男青年。”政委家属对我俩千叮咛万嘱咐。
通知发下去后,报名者众多,我们挑了二十个,列了个名单放在政委家属面前,她摇摇头,划掉了三四个,又强调道,“再找找,身高不能低于1米72,学历不能低于本科。”
我和黄雯面面相觑。“要不你自己上吧。”黄雯对我笑道。
我捏了一下她的脸蛋问道:“你舍得吗?”我和黄雯同志的革命友谊因为共同的事业而迅速升温,已经共同完成部队配发避孕套的性能检测了。
“有啥舍不得,我现在想的只是完不成任务怎么给嫂子交代。”黄雯歪着脑袋,眉头蹙成一个八字。
“没事,”我摸摸她的头,宽慰道,“咱一批下来的不是还有几个同学嘛。”
其他几个同学对我拉他们参加联谊活动的态度是半推半就,唯独四营二连副连长许江山宁死不从,一副贞洁烈女的做派,还痛斥我“打仗的事一件不干,尽搞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气得我差点摔了电话。软磨硬泡无效之后,我给他们营教导员打电话,搬出了政委家属:“嫂子专门交代了,说四营二连的那个许副连长看上去很精神,让他参加一下,代表咱们旅形象。”教导员在电话里说了二十多个“是”,最后斩钉截铁地表态,“就是绑,也要把他绑过去”。
周末,盛大的“军营红娘”军地联谊活动在旅文化活动中心举办,许江山也在他们教导员的亲自押送下骂骂咧咧来到会场。活动开始,程政委致了热情洋溢的开幕词,号召广大男女青年立鸿“浩”之志,结军营连理,为国防事业贡献力量——
“领导。”台下的女嘉宾一侧,一个戴着无框眼镜、白衬衣扣子系到最上一粒的女孩举着手,站了起来。政委微笑着,风度翩翩地望着她,“这位女同志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是鸿鹄之志,不是鸿浩之志。”
程政委脸上风度翩翩的微笑消失不见了。女嘉宾中有摇头的、看热闹的,有捂嘴窃笑的,还有交头接耳的。
那个女的还要再说什么,早已被旁边懂事一点儿的死死拽住了。政委磕磕巴巴念完那篇致辞就匆忙离去,政委家属则一脸愠怒盯着那位“无框眼镜”。好在后面的活动轻松愉悦,进入了才艺展示环节,科长让黄雯留在台上串场,把我拉到一边,低声怒斥:“写材料就老老实实写材料,抖什么机灵!就你有文化吗?记住以后要少用生僻字。”
“大家好,我姓虞,叫虞美人,县一中的语文老师。”我正态度诚恳地做着检讨,瞟眼一看,正是刚才冒泡的那个。“我想邀请对面的兵哥哥跟我合唱一首歌,不知有没有机会?”场面顿时热烈起来,尖叫声响起,男嘉宾们相互推搡打闹着却不敢应战。
“这样吧,”黄雯指着左手边的官兵们,“他们桌前都有姓名牌,你自己选一位吧。”
她选的是许江山,许江山倒也不含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这厮在阵地管理营当了一年多排长后,竟然在全旅组织的军事素质比武中崭露头角,带领全排拿到1个旅团体冠军,7个个人比武项目中的3个冠军,他个人的400米障碍成绩还破了旅纪录。作为全旅唯一一个连正经训练场地都沒有的单位,阵地管理营这个破天荒的成绩对几个作战分队是一场侮辱性极强的打击。“普洱”在总结会上叉着腰一边怒骂几个发射营没出息,裆里的卵都输光了,一边乐呵呵表扬阵地管理营一连三排的许江山排长,并当场宣布把许江山调入成绩垫底的发射四营,全然忘了他被基地参谋长骂了半小时那档子事。
重见天日的发射四营二连副连长许江山今天没有按规定穿常服,而是一身发灰的迷彩服、沉甸甸的军靴,扎着编织外腰带,赌气似的冲到了台前,瞪着牛卵一样的眼睛瞅着女孩。那个“虞美人”到底是老师出身,一点儿不怯场,问他会不会唱《因为爱情》,许江山反问道:“你会唱《过得硬的连队过得硬的兵》吗?”
台下爆笑起来,女孩老老实实摇着头说:“不会。”
“那就《因为爱情》吧!”
老实说,抛开在学校里吼出来的“队列歌曲”不算,这是我第一次听许江山唱歌,那一句句缠绵悱恻的情歌从他那烟熏火燎的嗓子里滑出来,竟然是如此熨帖。不仅如此,他和姑娘的互动也很默契,唱到高潮时竟然还大方地拉了拉手。台下一阵欢呼,口哨声也响起来了,政委家属脸上的表情活泛起来,这让我和黄雯长舒了一口气。
活动结束后,许江山依旧是牛烘烘地往回走,被我一把拽住了。“怎么样?”
他有些吃惊:“什么怎么样?”
“切,”我白了他一眼,“那个姑娘你看上了吗?”
“看鸡毛!”他爆了句粗口,“瞎耽误工夫,长缨Ⅲ改刚接完装,好多科目还没练,我们连的兵还在训练场等着我呢!”
“你这孙子,真是狗咬吕洞宾!”我也不客气,“我看刚才你们互相留电话了。”
“她找我要,我就给她了。”许江山还是那气鼓鼓的模样,“怎么?你们招的事,又不让人联系了?”
要不是看他块头比我大,400米障碍还能破纪录,我早就一顿老拳干上去了。“你爱咋咋,只是我提醒你,这姑娘有点二,刚还把政委给撅了,你小心点,别给自己找眼药。”
“本来我对她就没兴趣。”他换了个表情凑过来,贱兮兮地说,“我倒觉得黄雯挺好的。”趁着我还在发愣,这孙子一溜烟跑了。
黄雯走了过来,问:“怎么了?他说啥了?”
“他说,”我看了看黄雯,瓮声瓮气道,“你挺好的。”
必须承认,认为黄雯挺好的远不止我一人,毕竟全旅有两千多人,女军人不到五十个,女干部就更少了,鉴于部队的训练强度和伙食标准,清秀端庄的女干部简直是凤毛麟角。狼多肉少,被虎视眈眈是不可避免的,当年决定我们生杀大权的干部科朱干事,专门把她留在干部科,我想绝不仅仅是因为组织需要。只是他没想到,眼看要到手的胜利果实,被流放30公里的人杀回来窃取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朱干事对我横眉冷对,这种情况直到第二年又分来两个颜值尚可的女学员才有所好转。
朱干事平时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喝两杯杨梅酒。彼时部队尚未禁酒,政治部加班到深夜后,大家喜欢推开彼此办公室的门,默契地问一句:“去芋头寨吗?”每当此时,平素板正严肃如一尊门神的朱干事就顿时变得喜气洋洋。
旅部建在县郊一座小山脚下,出营门,过一座单孔石桥,穿过一片稻田和瓜棚菜地,便到了一片木屋相连的“芋头寨”。寨子边上有三两个小馆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支棱着一炉煤火。这种小馆里没有菜单,一般是河里田里捞到啥吃啥。春天有炸泥鳅、炸鳝鱼,夏天有爆炒田鸡(青蛙)和姜辣蛇,到了秋天有养肥的鸡鸭和河里的鲫鱼,冬天则有山上打下来的野兔、麂子和野猪。
驻地盛产杨梅,玻璃大罐的杨梅泡酒就放在酒馆的柜台上,酒体桃红,颗颗杨梅鲜艳饱满,侧面装着一个龙头,一次性塑料杯子接一杯才三块钱。这种酒酸甜顺口,却后劲十足,我第一次喝它时不以为然,三杯下肚后躺了整整一天。
朱干事喝酒瘾大,酒量却相当菜。“跟你说个秘密,天字第一号的,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刚跟我干了一个大杯,此刻的他醉眼迷离,肉嘟嘟的脸上泛着红晕,如同一枚大号的阿克苏苹果。干部科的口风向来紧,这个大杯喝得实在是太值了,我赶紧把耳朵凑过去。
普、洱、要、升、了。
我一听酒醒了一半,又看了看朱干事,他的眼睛已经眯成两道缝了,但真实性毋庸置疑。旅长升了,去基地当副参谋长,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五旅应该是政委说了算。我和程政委关系不错(最主要是和嫂子关系不错),和旅长就一般了。他除了开会和签批文件,剩下的时间办公室基本找不到人,要不就是钓鱼,要不就是到各营里找老兵打扑克,有时还喜欢跟兵们一起打篮球,老同志体力强悍,斗志昂扬,连续打两个小时都不带下场的。这战斗力我等望尘莫及,只有许江山可堪应战。前面说过,他对许江山不薄,许江山设岗拦下基地参谋长,导致他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见他秋后算账,反而点名让许江山去带新兵,新兵连里许江山闯祸,又是他和政委去基地做检查。
我一边盘算着得找个机会向政委表达一下“敬意”和“谢意”,一边犹豫着要不要给许江山透露一下这个消息。毕竟他是旅长提拔的。四营二连空出一个副连长位置的时候,政委和主任都有自己的人选,还是“普洱”力排众议让许江山从70公里外的阵地管理营回来的。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他呢?他和我原本就不是推心置腹的朋友,从来不是。他依旧活在英雄主义的童话里,而我和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一样,早已适应了现实,已经学会了按照官场上的逻辑来处理军营中的大小事务……
第二天一早,我依旧没有头绪地想着这些,信步走到了四营。头一天喝的那两个大杯让自己的脑子像办公室那台装了保密系统的win7电脑一般迟迟转不起来,看到四营教导员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倒是他很热情地喊道:“冯记者来了!”并安排通信员把我肩膀上的单肩相机包给夺走了。
我问道:“许江山在不在?”
“在在在!你要——采访他吗?”
我没有接话茬,反问道:“听说他过来是有些争议的,不知道过来之后表现怎么样?”
“到底是记者,啥都瞒不过您,”教导员的马屁拍得我很受用,“这个家伙挺——那啥的,小伙子年轻,干劲十足,就是有些——”
“急躁?”
“对对对,还是冯记者水平高!副连长嘛,抓好内务管好后勤就行了嘛,他啊,天天薅着战士搞什么精气神训练,什么扛圆木、翻轮胎、钻火墙……把特种兵那一套搞上了,搞得战士们怨声载道的。咱们是导弹兵!学好理论、操好导弹这才是本职嘛!”
“也是,再说还是个副连长。”
“对嘛。”
“连长呢?”
这一下教导员有些支支吾吾了,问了半天才道出原委:连长年龄大了,在部队也没时间谈个恋爱,就把婚事给耽误了。他现在啥心思也没有,一心想着转业,报告都交上去三份了,就等着上头批下来。
“那许江山实际上行使的是连长的权责?”
“也算吧。”教导员叹了口气,“但还是太年轻,不懂事,几次顶撞我和营长。”
“哦。”我点点头,“他在哪儿?”
“他带战士训练去了。”
“我去他宿舍看看?”
“可以。”教导员倒是有一说一,“来了之后给他分了宿舍,单间,他不住,非跟战士们住一个大房间。喏,就是这一间。”
这是一个班宿舍,规规整整安放了6张上下铺,铺面洁白整洁,床头统一朝向叠放着被子、枕头和大檐帽。被子颜色以军绿为主体,深深浅浅如同从初春到深秋的香樟树叶——颜色深的毫无疑问是新兵的,没过两遍水,蓬蓬松松的,上面隐约有签字笔勾画的叠被子的折线,就像裁缝裁衣服前的粉笔稿;颜色浅的大多是老兵的,跟着老兵摸爬滚打,在一次又一次浆洗中褪去了青涩,逐渐露出棉布面料的本真。因此,在连队宿舍,一床泛白的、有棱有角的被子叠在床上,就像一枚老黄铜勋章别在胸前,虽不耀眼,却让人肃然起敬。
许江山的被子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因为大三那年三百公里无依托野营徒步拉练我曾和他挤着盖过一晚上。“这是许江山的铺,对吧?”
“对对对!冯记者好眼力。”
“一直住这里吗?”
“没有,过一段时间搬一个宿舍。反正来了半年多,这是第三个房间了。”
“他为啥不住单间,要住大通铺呢?”
“说是要拉近和战士们的距离,”教导员笑得有些勉强,“好像我们跟战士们距离很远一样。”
“那兵们跟他关系怎么样?”
“还不错,称兄道弟的,就是有时不够严肃。干部嘛,还是得有点儿干部的样子。”教导员说完征询似的看看我,“您说对不对?冯记者。”
我打着哈哈没有回应。“这会儿他在哪儿?”
“训练呢,应该在导弹操作大厅。”教导员抱怨道,“长缨Ⅲ改出来后,他们连是烧油最快的。还没到5月,年初全营申请的5吨油都被他们干掉一半了。”
我正要往那边赶,裤兜里电话响起,是科长老马找我,让我抓紧把旅长的照片整理一下,做一个相册。
“是不是——旅长要高升了?”我背着教导员捂着电话问。
“别瞎说,让你干啥就干啥。”
“是,明白。”
等见到许江山的时候,他正躺在县人民医院的骨科病房里,这倒霉蛋一条腿打着石膏吊在半空,脑袋包得跟个粽子似的,只露出两个牛卵似的、瞪得老大的眼珠子,和一张黑洞洞的围着一圈胡须的嘴。医生说除了一条腿骨折,脑袋磕破缝了十来针,其他都是皮外伤,无大碍。另一个老兵就没那么幸运了,肋骨5根骨折,脾脏破裂,胸腔出血,还在ICU躺着。
就在我从四营回去那天晚上,许江山突发奇想,组织他们连进行“长缨Ⅲ改型导弹暗夜条件全流程演练”,大几千万的装备大晚上闭灯驾驶,摸黑起竖,这种训法莫说在五旅,就是在全导弹部队都属于胆大妄为。更要命的是,这家伙作为副职,拉着全连十多台装备出门,竟然连连长都没报告。训练中,因为有个弯路转弯半径过小,许江山亲自带的发射车侧翻掉落在稻田里。全旅紧急抢救,花了整整一晚上的时间才把人和装备弄到了平地。所幸人还活着,车翻在淤泥里也没有大的损伤,只是导弹受挤压变形,找厂家花掉了当年装备维修费的三分之二才给修好。据说“普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把他的水晶杯子都给砸了。
“恢复咋样?”在病房里,我指着悬在半空如同一根坦克炮管的断腿,说道,“这下老实了吧。”
“装备咋样?”许江山张着黑洞洞的嘴,虚弱地问道。
“厂家过来了,说在这里修不了,要返厂,周期至少三个月。”
“完犊子了,”他叹了一口气,“这几个月没得装备训练了。”
我又气又想笑,晃了一下他的断腿,骂道:“真是吃咸萝卜操淡心,你还是关心一下自个儿吧!”
“处分下来了吗?”
“早着呢!听说这个事已经报到基地了,怕是从旅里到营里都跑不了。”
“这次把‘普洱坑惨了。”
“可不是嘛!听说他到基地当副参谋长的事都上了常委会了,结果你来这么一下——我怀疑那天他要有把枪在手里,把你毙了都有可能。”
听组织科的老纪说,常委会上为了许江山的处理,“普洱”和政委又吵起来了。四营给报的处理意见是行政记大过,政委则提出刚好到了年底,给许江山直接报转业。“一个年轻干部,三番五次出情况捅娄子,给旅里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影响。”政委刚刚专门代表旅党委去基地做了“深刻检讨”,被司令政委一顿训,回来后着急上火,在常委会上拍着桌子表示要“杀一儆百”。他指的“不可挽回的影响”,应该就是把旅长高升的事搅黄了。可是当事人“普洱”,却似乎不领情,他的脸越发黑了,在常委会上提出另一个问题:“副连长抓训练,连长指导员干吗去了?”这一下把四营营长教导员问蒙了。接着他又扭头问参谋长:“导弹夜训要不要搞?该不该搞?”参谋长大摇其头,说:“太危险了,训练大纲里也没有这内容。”“普洱”又问:“你查查海湾战争以来,有哪一场战争是发生在白天的?”于是参谋长也不说话了。
许江山拄着拐回来的时候,直接去警卫营报了到。政委没有拗过“普洱”,让他扛了个行政记过处分,但四营是容不下他了,营长和连长各挨了个行政警告,恨不得把他给剁了炖汤,政委骑驴下坡,把许江山的“副连长”帽子给撸了,让他去了警卫营当排长。有意思的是,四营二连的战士,除了那个还躺在病床上的驾驶员,其余全数到场给他送行。四营和警卫营分别在旅东西两侧,距离有500多米,这帮小子又是敲锣打鼓又是抬行李扛背囊,把欢送老兵退伍那套家伙什全用上了。有两个小子还在警卫营门口的篮球场上拉了一条横幅:许副,我们永远挺你。不过很快就被军务科派的纠察给收了。
不久后,干部转业摸底开始,许江山并没有出现在名单里,易德普却在。朱干事说,上一次调整其实是“普洱”的最后一次机会,到年底他的副师职任期已满,加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只有转业一条路了。
“科长,那个相册还做吗?”我把这几年来“普洱”参加各种活动的照片挑了一两百张,存在电脑里,趁着汇报工作的当口问老马。
“啥相册?”老马正在看报纸,仰头一脸不解地看了看我,过了五秒钟又把头低下去,把报纸反过来对折一下,“还做(口扁),经费都花超了。”
三
给予许江山记过处分的决定
?菖?菖?菖?菖年8月31日,五旅警卫勤务营警卫连一排排长许江山未经批准,擅自带领该营警卫一排战士8人,驾驶两辆东风猛士车,闯入地方酒店,寻衅闹事,在社会上造成恶劣影响。为严肃军纪、警示部队,根据《纪律条令》第?菖?菖条之规定,决定给予许江山同志行政记过处分。
“普洱”走了后,政委家属组织的广场舞声势便更加壮大了。宣传科科长老马动用年度宣传教育经费,为一百多名参加广场舞的军嫂订制了专门的服装和鞋子。每次军嫂们集合,总是高喊着“首战用我,用我必胜”,听起来真是雄赳赳气昂昂,不输前面八个营。
新旅长宋志强到任已经是半年之后了,北京来的大领导过来宣布命令的时候,他紧随其后,穿180 / 92的常服,裤缝笔直、皮鞋锃亮、面庞白皙,看上去比老马都年轻。别人一开始都以为他是秘书,北京来的领导将38岁的新旅长让人艳羡的履历浓墨重彩地介绍给我们旅机关全体人员时,引来台下一阵惊呼。52岁的政委端坐在台上,热情洋溢地表示坚决拥护组织安排,积极配合旅长工作,推动五旅建设迈上新台阶。
每周二、四下午4点,是机关集中体能训练时间。这一天作训科长吹完哨之后,稀稀拉拉集合了十几个机关干部,大家正准备走的时候,新旅长穿着体能训练的短袖短裤出现在队尾。就像一条鲇鱼游进了沙丁鱼群,队伍里开始慌乱起来,大家都偷偷掏出手机报信,于是在带队进入操场的过程中,不断有人打“报告”请求入列,那天的体能训练成为五旅机关有史以来人最整齐的一次。操场上,伴着《最炫民族风》的节奏,政委家属正在队伍前面威风凛凛地领舞,军嫂们的动作整齐统一,反衬得我们的机关队伍像一群散兵游勇。绿色草坪被占了,旅长也不见生气,说“那就跑几圈吧”。作训参谋理解的跑几圈,就是一两圈,顶多三圈,新官上任嘛,主要是个姿态。于是整顿队伍,由旅长领跑,其余人员跟随。
久在机关,我和我的同事们已经很少锻炼了。400米的跑道,能跑三四圈就算不错了。旅长在前面跑着,我们咬紧牙跟了7圈,已经有不少人掉队了。3公里还剩半圈的时候,作训参谋气喘吁吁跑到队伍前面请示是否可以停下,旅长却丝毫没有搭理,于是队伍继续绕圈。人越来越少,13圈后,我和超过一半的机关干部已经放弃了,20圈后,以体能著称的参谋长老卢脸色惨白地退出了队伍。夕阳西下,《最炫民族风》的旋律终于停了下来,军嫂们也解散了。跑道上只有三四个人,还在一圈接着一圈,较劲似的跑着,我们在树荫下一边做着器械和拉伸运动,一边瞟着操场,大家都期盼着这一场不知道谁跟谁的较量有一个最终的结果。又有人倒在地上退出了,是组织训练的作训参谋。操场上只剩下两个人,步伐一致,节奏均衡,像秒表一样精准。
一个半小时后,晚饭号响起,旅长终于停了下来。“50圈!”有人惊呼道。公务员赶紧将准备好的矿泉水和毛巾递了过去,旅长却把水递给了旁边的人。
“小伙子叫啥名字?哪个单位的?”
“报告首长,我叫许江山,警卫勤务营警卫连排长,最近在军务科临时帮助工作。”
从那之后,风水轮流转,许江山成了旅长的“乡镇马拉松”专业陪跑,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旅长跑步登山干啥都带着他,几个营长教导员都想巴结他一下,只求旅长大人有啥动静能提前知晓一声。只是不知道为何,几次干部调整,许江山都没在名单里,继续不咸不淡地当着警卫排长,每天把那帮牛高马大的警卫战士往死里练。
秋季驻训开始,全旅整建制拉到嘉峪关以西进行实弹发射演练。长久以来,战略导弹作为不轻易出手的“底牌”,以其精密、昂贵、流程复杂和高度敏感著称,因此导弹发射的机会少得可怜。在“普洱”当旅长的9年里,全旅一共打了六发导弹,有两发还是老式的液体型长缨Ⅱ,固体机动型的长缨Ⅲ列装后,按照每年一发的进度消耗,因此“打弹”与其说是一种战备训练,不如说是一场盛大的仪式,一个难得的立功机会。僧多粥少,任务一开始都交给荣誉最多、骨干最齐整、素质最过硬的一营,后面各营不服气了,旅里便换了个招,抽签决定发射单位。被抽中的单位只要能顺顺利利把导弹打出去,不出意外的话年底便能拿到一个集体三等功,而按下“点火”按钮的那个发射号手,在导弹命中目标的那一刻,个人三等功就算是收入囊中了。为了保证这发金贵的导弹“顺顺利利”飞向靶标,导弹生产厂家和装备部门会全程督导,发现问题及时纠正,确保“万无一失”,所以这种风险极小、收获极大的任务,自然是各营连打破脑袋想争取的。
队伍开拔之前,各单位拉横幅、做彩旗、出黑板报,用毛笔红纸写下激情豪迈的决心书、挑战书、应战书,把旅里的橱窗贴得满满的,政委对此非常满意,旅长却始终没有松口吐露啥时候抽签,或者要不要抽签决定发射单元。
“今年的发射演练跟往年的不大一样,是带战术背景的。”出发前,旅长提醒各营连:“我们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战术背景”这个词,营连长们可是太熟悉了,路边放几个发烟罐以示轰炸,导弹车队行进中传来防空警报要求隐蔽伪装,这不就是战术背景嘛。每年驻训都是这些“科目”,而与这些科目相随的,一定是扛着摄像机趴在路边选好角度调好焦距的报道员们,那拍出来的场景,还真有几分大片的意思。然而他们这种不以为然、不屑一顾,在军列抵达西北荒漠的巴彦苏木车站那一刻起便烟消云散了。
军列停靠车站,固定在火车平板上的近百台装备正在四平八稳卸载,其余的人则大口大口吃着军供站送来的西瓜和哈密瓜,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留着小平头、穿着没有军衔、胸标、臂章的迷彩服的小伙子正在靠近,直到两分钟后,靠近军列尾部的两台发射车底部冒起浓烟,所有人都定在了原地,看着那一枚嗞嗞作响的发烟手雷,如同第一次下厨便烧着了锅的新媳妇。
“有敌情!”警卫一排排长许江山声嘶力竭地喊道。这句算不上标准的军语,让大家充满了陌生感。这么多年来,天天喊着“能打仗,打胜仗”的官兵们,并不知道要和谁打仗,怎样打胜仗,“敌人”和“敌情”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概念。作为唯一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军种,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战略导弹部队的军人们手握国之重器,唯一的使命便是在国家领土、主权和安全受到严重威胁的时候把装载核弹头和常规弹头的导弹精准地打出去。幸运也不幸的是,长久以来,天下太平,即使有低烈度、小规模的地区冲突,也轮不到我们上阵。英雄无用武之地带来了懈怠和盲目,结果就是我们找不到敌人。
在大家还在愣神的空当,许江山的警卫排三十多人沿着铁路两侧呈扇形搜索,“敌人”早已逃之夭夭,戴着红袖章白手套的导调组人员跑过来宣布:“你部遭‘小股敌特袭击,两个导弹发射单元阵亡。”“阵亡”的正是四营的两个发射单元,这就意味着四营100多人,坐了四天三夜的火车,机动2000多公里来到这片戈壁荒漠,结果连下车的机会都没有,又要坐上换了车头的军列原路返回。
四营营长情绪很大,在站台上拦住旅长请求留下,“再给一次机会。”
“战争会再给你一次机会吗?”旅长的反问云淡风轻,却让四营长闭了嘴。战士们眼里噙着泪花,把刚刚卸下的背包又塞进车厢里。
“回去好好练,”旅长拍了拍跟他差不多大的四营长的肩膀,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剩下的几个营还不知道怎么死呢。”
果不其然,二营一连在向发射阵地开进途中遭遇了货真价实的遥控炸弹,尽管没有人员伤亡,但沾染了彩色粉剂的发射车让导调组判了“死刑”;三营二连驻扎沙漠腹地后,运送给养和水的车队被蓝军阻击报废,连队紧急“征用”牧民种梭梭树的水车,靠两三吨盐碱水硬扛了三天,最终还是退出了任务;一营更惨,营党委召开议战议训会议的当口,指挥帐篷里竟然飞进了一架无人机,于是从营长、教导员到连长、指导员全被判定“斩首”。五旅成立以来,一营从来都是标杆和样板,军委荣誉称号、一等功、全军基层建设先进单位这些荣誉拿到手软,何曾受过此等侮辱,营长、教导员怒气冲冲去旅指挥所找旅长,却被门岗拦了下来,理由是他们已经“阵亡”了,死人怎么能开口说话呢。
后来听说,旅长之所以没有放一营营长和教导员进去,最主要的原因是当时蓝军旅长和参谋长正在他的指挥所里共同商量着怎么“虐”仅剩的两个连。
发射任务终于下达,这一次竟然争取到两发弹。二营二连和三营一连作为仅存的两个发射连,尽管多次被“小股敌特”袭扰也损兵折将,但所幸骨干都在,完成任务没问题。大家这才恍然大悟,靠抽签凭运气拿到打弹机会的日子过去了,经过专业“蓝军”淬炼的部队才有资格按下“点火”按钮。旅长不一样了,“战术背景”不一样了,时代也不一样了。
发射零日,万里无云,两个连队听令占领发射阵地,号手就位、导弹起竖、装订目标诸元、按下“点火”按钮。伴随着撕裂空气的轰鸣,一枚乳白色的长缨Ⅲ改喷着明黄色的焰火直插云霄,如同粉笔在蔚蓝天空画下一道乳白的弧线。欢呼声响起,二营二连的战士们兴高采烈地扔着迷彩帽庆祝发射成功。
三营一连就没那么高兴了,“点火”按下去之后导弹没有动静,平放调整后重新起竖依旧是不行,现场指挥的营长、连长急得满头大汗也无济于事。这要是搁以前,根本就轮不到他们操心,跟随任务的厂家和装备部门早就现场会诊解决了。今年不一样了,旅长刚过来就提出了“甩拐”发射的口号,誓把作为“拐杖”的厂家和装备部门甩到一边,培养独立发射、独立排障的能力。当时大家也跟着把口号喊得震天响,没想到到了发射场旅长竟动了真格的,把一群军地专家挡在发射场之外。
“咋办?”参谋长急了,发射窗口期只有40分钟,“那些专家还在基地招待所,要不请过来吧?”
旅长摇摇头拒绝了。参谋长又问:“要不让一营上?”
“一营的营连主官不是全‘阵亡了吗?”
“哎呀旅长,这就是演习!”参谋长语重心长,抬腕看了看表,还有35分钟,“打弹是第一位的,其他我们再从长计议。”参谋长说得对,不管你千条理由万个借口,弹打不出去那可是罪不容赦。
旅长望了一眼参谋长,坚决、倔强地摇了摇头。
“那你说咋办?!”参谋长火了,“要是任务完不成,第一责任人可是你宋志强同志!”
“报告!”带着战士担负外围警戒的许江山不知啥时跑了过来,在旅长、参谋长面前立定、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一营的指挥员是阵亡了,但是官兵还在,装备还在。”旅长看了看许江山那张黑黢黢的脸,示意他继续说。“我申请担任发射架指挥员,完成此次发射任务。”
旅长扭过头看了看参谋长,参谋长的回答倒是很干脆:“没问题,这小伙是咱们旅首批拿到长缨Ⅲ改发射架指挥长资质的五个人之一,也是最年轻的一个。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胆子有点大,”参谋长笑了笑,“不过专业没得说。”
“那就这么定了,”旅长看看表,“还有30分钟,能完成任务吗?”
“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许江山敬了个礼就把旅长的丰田吉普给拦住了,冲着司机吼道:“去1号阵地。”
凯旋之后,我们都以为背了两个处分的许江山这次无论如何要摘回来一个三等功的勋章,他不仅在规定时间把弹打出去了,而且打出了这个型号的最佳精度。可是并没有,个人三等功给了二营二连的连长。事情过后,我去找许江山喝了一顿酒,准备抚慰抚慰他的心灵,可是这孙子啥事没有:“我跟你说老冯,能亲手把一枚弹打出去,这辈子就是死也值了。一个字——爽!”我拍了拍他,干了一个大杯。
这一年也算是我的丰收之年:因为在军报发稿超过20篇而荣立二等功,职务也从副连晋升为正连,还有我和黄雯正式领证结婚了,当然这主要归功于他们科里申领的安全套质量有瑕疵。对这个婚礼黄雯极其重视,拉着我去省城拍了高档婚纱照,选了明晃晃的钻戒,还在本县最新开的“通程国际大酒店”预订了20桌酒席。在婚礼司仪的选择上,我们发生了不大不小的分歧,我原本想请口才尚可的科长老马主持一下就得了,她却坚持从省城花大价钱请专业的婚庆团队过来。6月份的一个周末,我们举办了县城有史以来规模最盛大的婚礼,政委作为证婚人被邀出席。应婚庆公司要求,我们男女方需要各找6人以上的“亲友团”,于是许江山和我那几个军校同学成了我的伴郎,黄雯的伴娘团队里除了未婚的女干部,还有两个地方女青年,一个就是在去年“军营红娘”联谊活动中出现的女中学老师虞美人。听黄雯说,这个姑娘对许江山还挺有意思的,上次他摔断腿,姑娘专门从学校请了一周假照顾他,不过这小子不领情,能下地之后便毫不留情地把人家赶走了。
婚礼间隙,我看姑娘一个劲拉着他聊天,但他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你不喜欢人家?”我问道,“姑娘主动请缨当伴娘,可是奔着你来的。”
“谈不上喜欢。”许江山满脸不以为然。
“为啥?这姑娘条件不错,老爹还是个局长。”
许江山有些吃惊地看了看我,“啥为啥?!不喜欢还需要理由吗?你的意思是因为她老爹是个局长我就要喜欢她?”
他这一问倒是把我噎住了。我讨了个没趣,便不再搭理他——毕竟今天是自己大喜的日子,况且政委还在给我证婚呢。
“冯功铭先生,您是否愿意娶黄雯女士为妻,无论贫穷与富贵,疾病与死亡,永不离弃?”听到那油头粉面的主持人的这一套充满塑料包装感的说辞,我在一刹那感觉有些厌倦,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我愿意”。轮到黄雯回答的时候,她带着点婴儿肥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答“我愿意”。走完这一套流程,便进入下一个俗套的科目,就是新娘黄雯将手捧花扔向伴郎伴娘。黄雯将花朝背后一抛,刚巧虞美人接到了,婚礼客串主持人老马跑过去对她进行了一番采访,问她的愿望,姑娘竟然拿着手捧花径直走到许江山跟前,盯着许江山黑黢黢的脸回答道:“我的梦想就是嫁一个军人,成为一个军嫂。”现场口哨声响起,气氛热烈,唯独许江山始终垮着一张脸。
8月份,黄雯忽然接到虞美人的请柬。上书:兹定于8月18日(周六)在通程国际大酒店3楼举办黄万财先生虞美人女士婚礼,敬请黄雯夫妇拨冗出席。老实说,这封请柬让我和黄雯很意外,毕竟不到两个月前,这姑娘还在我们的婚礼上对着许江山大胆表白,这会儿竟然要跟别人结婚了。此时黄雯已经显怀了,孕反强烈,便委托我代表出席。还是在我们举办婚礼的酒店,还是在三楼,这是同样的气球拱门、猩红地毯,看上去似乎只是把新郎新娘的名字换了一般。婚礼的男一号是个光头,大肚子,耳垂硕大如弥勒佛。他脸上带着讨好的笑,而新娘的神情却有些倨傲和不甘,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革命历史题材电影中坚贞不屈的女地下党员。
“黄万财先生,您是否愿意娶虞美人女士为妻,无论贫穷与富贵,疾病与死亡,永不离弃?”
“我我我愿意。”新郎大概因为紧张,说话有些结巴,宾客们哄地笑了起来。正在这时,室内光线似乎暗淡了一下,整齐的脚步声响起,这是带铁钉的制式皮鞋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我熟悉,只有警卫连的纠察兵才有,待我回过头去,果不其然,正是那个二愣子许江山,他的身后,还跟着八个牛高马大,穿着夏常服,戴着白头盔和白手套的纠察。再回头看,新娘的脸上终于一扫阴霾,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虞美人女士,你你你……”司仪没见过这阵势,也结巴起来。虞美人连瞟都没瞟一眼身边的弥勒佛,提着白色婚纱的裙摆径直向许江山跑去。新郎家愣了半天总算反应过来,伴郎中有胆大的喊道:“当兵的抢亲啦!”然后挽起袖子准备动手,那八个纠察整整齐齐把脚一跺,只听“咔”的一声,现场又安静了。众人眼睁睁看着新娘挽着一个黑脸军官的胳膊出了酒店,坐上“东风勇士”绝尘而去,才开始义愤填膺地骂骂咧咧。我暗自庆幸自己那天没有穿军装,不然非得被他们打爆脑袋不可。
好好的婚礼被搅黄了,男女双方的亲友团开始互掐,过了一阵子,大约是感觉这样也毫无意义,便开始调转枪口准备集中火力去部队闹。趁着他们乱成一锅粥,我逃出了酒店,拨通了许江山的电话,也来不及训他,赶紧问道:“人呢?”
“回部队了。”
“那个女孩呢?”
“也跟过来了。”
“你个大傻缺,你这次玩大了,”我骂道,“他们准备来部队闹事了,你就等着瞧吧!”
事后据许江山说,他把虞美人劫出来后,并没有打算把她带回部队。勇士车停在半道,许江山要赶她下车,姑娘前一秒脸上还挂着笑容,这一下脸沉了下来,说道:“你要放我回去,我不被他们打死,也得被唾沫星子淹死,不如让我找个车撞一下,死在路上算了。”许江山一听没招了,又把人带回来了,暂时安置在一套空闲的士官公寓。
没多久,旅大院门口聚集了几十近百号人,主要是婚礼男女双方的家人和部分好事之徒,他们高喊着:“还我女儿!还我老婆!还我儿媳!”更糟糕的是,人群里还有扛摄像机的和举手机拍摄杆的,这可把旅长、政委吓得不轻。所幸给许江山打完电话之后,我赶紧给保卫科打了电话,让他们抓紧报告领导,做好应对。政委很快抵达现场与“不明真相”的群众进行谈判,而旅长找到了许江山。“我佩服你的勇气,但不计后果的勇气就是鲁莽。”这是旅长见了许江山后说得最重的一句话。那天发生的一切几乎轰动了全县,政委答应了他们提出的所有条件,包括交出新娘、严惩抢亲当事人许江山,以及男方提出的由部队补偿其为筹备婚礼所花费的一切开支,包括预订酒店、购买首饰、拍摄婚纱照、聘请婚庆公司等,共计11万元。
这门亲事算是黄了,女方家长又提出了一个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的要求,那就是从新娘的名誉出发,当事人许江山必须娶了虞美人。
政委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让人意外的是许江山并不同意。他的理由简直让人匪夷所思:他之所以“以身试法”,只是因为女孩婚礼前给他发信息请他解救自己。她不愿意被父母逼着嫁给那个肥头大耳的挖沙船老板公子,作为革命军人,他有义务拯救她于水火。至于结婚嘛,目前并没有考虑……
政委听罢一声冷笑:“你的意思是你这属于见义勇为,我们还得给你评个学雷锋标兵?”
许江山义正词严:“那倒不用。军人嘛,该出手时就出手——”
“许江山!”政委一声断喝,吓得旁边正在打电话协调公安处置的保卫科科长手机都掉了,“你还知道你是军人!穿着军装带着纠察招摇过市,破坏婚礼,性质极其严重,影响极其恶劣。我告诉你,怎么处理你都不为过。”
“政委,”许江山被政委一吓,全然没了刚才的理直气壮,“那几个兵不是专门带过去的,是落实参谋部指示到县城街上纠察督导军容风纪的。他们一听我要去抢亲,就跟我一起去了。”
“你你你……”政委伸出那只白嫩粗短的右手,对着许江山的鼻子指了又指,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就问你一句,这婚结不结?”
“不结,”许江山脖子一梗,“我还没考虑清楚。”
“那好,我告诉你,”政委到底是政委,“你如果跟她结婚,这个闹剧好歹有个理由,是属于感情纠纷,处理会轻一点;如果你不跟她结婚,那就完全属于寻衅闹事,部队这小庙供不起你这尊大神,你就只能打报告转业了。”
“转业?!”许江山听到这两个字立马泄了气,“您意思我要不结婚就只能转业?”
“你自己掂量吧。”
许江山往回看去,不远处的营区花园的石凳上,穿着婚纱,脸上妆花了一片的新娘虞美人正眼巴巴看着他,许江山挠了挠头,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这打起仗来可咋办?”
许江山的行政记过处分和结婚证几乎是同一时间拿到的。虞美人开着一辆黄色小车,装了一车行李,喜滋滋地搬进了家属院,然后做了一桌子菜,许江山请我和黄雯,还有那几个同一批分过来的难兄难弟一起吃了顿饭,桌上许江山拉着虞美人举起酒杯,正式宣告他们结为革命夫妻,往后余生将相濡以沫、举案齐眉。此情此景,竟然让身怀六甲的黄雯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老许你可以啊!一个处分换一个老婆,这处分值啊!”同学中我是第一个结婚的,许江山算是第二个,其他几个都还没脱单,见了虞美人自然是艳羡不已。许江山嘿嘿笑着,并不接茬,只是一个劲儿地招呼大家吃菜:“快尝尝这个鱼、这个牛肉,还有这个汤,我跟你们讲,我家属的手艺真不比招待所的小灶差。”
坐在他身边的虞美人,像一枝去掉了尖刺的玫瑰。她含着笑,坐在许江山的身边,正专心致志为他剔着一块红烧鳊鱼的刺。
四
表彰通报
五旅发射一营一连,在全旅整编移防中,不畏艰难、敢于担当、积极作为,出色完成既定任务,形成战备值班能力,表现出过硬的思想作风和战斗精神,经基地党委研究,决定给该连记集体二等功一次。
移防的消息像一把湿漉漉的佐料扔进了热油里,在五旅炸开了锅。第一手的情报来自“广场舞九营”,据说政委家属把消息告诉了其中一两个最贴心的姐妹,并且千叮咛万嘱咐要保密。一天之后全旅都知道了我们要整建制搬到2400公里外。这是关系军队改革的大事,更是关系每一名官兵进退走留的难事。要去的地方据说连根草都不长,条件艰苦到难以想象。嫂子们没有了心思跳广场舞,干部们开始打听调动或转业的路子……好在持续时间不长,靴子落地。
与移防的正式命令一起抵达的,还有我的借调命令——基地分管新闻的杨副处长转业,临走前向领导推荐了我接替新闻这一块业务。大言不惭地说,仅凭这些年在军报发的头版和头条,基地范围内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只是这个时机凑巧,更像是一次蓄谋已久的临阵脱逃。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口扁)(口扁)也是(口扁)(口扁)了。老马攥着我的手,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语气和神态跟我谈心,大意是我是他这些年苦心孤诣培养出来的得意弟子,过去之后一定要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假以时日定能有更加光明的前途。我听后竟然真有些伤感,依依惜别,感谢他的栽培。
这一天我跑了机关十几个办公室,和匆匆打包的同事们告别,接受着艳羡的目光和言不由衷的祝福,回家路上又碰到了许江山。他现在是发射一营一连连长,跟我同住家属院,还是同一单元同一楼层的对门邻居,想躲是躲不过去了,我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打了个招呼。
他把迷彩服的袖口挽到大臂位置,扎着外腰带,走路带风,见了我问道:“你干啥呢?第几梯队走?”
“我不走了,”我支支吾吾道,“基地借调命令刚到,让我去报到。”
他那每分钟一百一十六步的齐步戛然而止,有些愣神地看着我,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分钟,然后缓缓说道:“行啊!还是你路子野。旅长不是说一个都不能动吗?看来还是有漏网之鱼。”
“滚一边去,”我骂道,“真不是要当逃兵,基地新闻口空出一个岗位有半年了,他们早考察好了,只是调令刚到。”
许江山又瞪着他那牛卵似的眼睛,再次把我上下打量一遍,这才说道:“好吧,我相信你。”过了一会儿又说:“那以后就是基地首长了。”他嬉笑着敬了一个礼。
“滚滚滚。”我笑着推了他一把,“八字还没一撇呢。借调半年,再考察,合适就留,不合适还得找你们去。”
“我相信你,”许江山的眼神显得无比真诚,“真的老冯,你是我们这一批里最有出息的。好好干,干出点儿名堂来。”
他这么一说倒真让我有些伤感,我问道:“你啥时候走?”
“今晚。”
“今晚?!”
“对啊!我回来收拾东西。”
“虞美人不是马上要生了吗?”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家属的预产期应该还有一周。
“那有啥办法,军令如山。”他倒是洒脱,我却有些替他家属担心了。虞美人和他领了证之后,单位组织分公寓房,他们俩便循着我们家,搬到了对面。两家不分彼此,因为虞美人厨艺了得,我们一家三口在他家吃饭的时间比自己开伙的时间还多。
“你就不能跟旅长说说?哪怕等孩子生了也好啊!你们关系那么好。”
“说鸡毛!”他白了我一眼,“军令如山,谁没点儿困难,这些家长里短都提的话,那还搬不搬了?我跟你讲,移防是这次军改的大手笔,我们要算个人得失的小账,更要算整军备战的大账——”
“打住打住!”我又一次勒住他高谈阔论的缰绳,“许连长心忧天下、矢志强军,冯某佩服,不耽误你秣马厉兵了,赶紧回去看老婆吧。”
我这边门刚关上,就听对面金属器皿摔在地上的声音,心想虞美人是真持家,家里那么多瓷的、玻璃的茶杯碗碟也没舍得摔。
三天后,许江山的第一梯队还在火车上,虞美人就生了。那天黄雯正在给我儿子洗澡,忽然听到急促的拍门声,开门一看,虞美人大汗淋漓地站在门口,脚底下湿涔涔一片。众人七手八脚把她抬到县医院,虞美人熬了一天之后终于分娩:儿子,7斤6两。语文老师虞美人给儿子取名许充栋,许江山在军列抵达车站之前接通了视频见到了儿子,乐得牙根都酸了,却对“许充栋”这名字不以为然:“应该叫许砺剑或者许啸天,实在不行叫许强军也行啊。”
军改的大潮席卷了每一支部队、每一名官兵,有的单位一夜之间被宣布裁撤,有的岗位前一天还风生水起,后一天就被“编余”,有人一纸命令从军人变成老百姓,有人脱下军装穿上了文职人员制服,也有人前一秒还端坐在主席台上,念着稿子作着“重要指示”,后一秒就被纪委带走,从此不复相见……许江山说改革是“伤筋动骨”的,我们能做的就是理解和服从,理解是软指标,服从才是硬要求。都说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而理解并不是。在借调的一年时间内,基地机关的员额裁减了三分之一,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白天打开水、扫房间、收发文件、报销票据,顺带帮处长接小孩、取快递、安排饭局,晚上打起十二分精神加班写稿,用一个又一个“头条”和“整版”给自己“攒积分”,PK掉那些年龄偏大、职务偏高的老同志们,一年之后总算是转了“正”,还顺带让黄雯转了文职调入了这边的单位。
九月,正是基地最溽热的时节,我作为基地检查调研工作组成员,陪一位将军去五旅那里。飞机晚点,降落在高原机场是晚上8点,此时天色尚明,寒意却阵阵袭来,我的老政委带着我的老科长已经在停机坪等候多时了。他们穿着迷彩大衣,守在飞机降落点不远处,热情的笑容如一碗姜汤驱散了寒冷。首长走下舷梯后,老马一如既往地敏捷,一把接过首长的行李箱,政委则快步向前,立定敬礼,然后双手握住首长的手,热情洋溢地对首长一行表示欢迎和感谢。
首长呵呵笑着,和程政委两人云遮雾罩地聊着。老马见了我,攥住我的手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真凉啊!随后他又要顺手去接我的行李箱,却被我牢牢攥住,两人坚持了半分钟他才放手。
安顿好众人上车,老马坐在把门的位置,掏出手机捂着嘴,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跟单位通电话,大概是安排晚餐和住宿以及后面几天的行程。这场景如此熟悉,我曾在他手把手教导下对这些迎来送往驾轻就熟,只是此刻导师亲自下场,而我成了看客,再看看老马的后脑勺儿,他的头发越发稀疏如同这高原的植被,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一路上,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没多久竟然睡了过去。忽然车一个急刹把我们全都晃醒,顺着车头灯光的方向,十米外竟然站着一匹骆驼,它双峰耸立,神情倨傲,岿然不动,待司机按着喇叭以极慢的速度往前拱,它才懒洋洋地踱着步下了路基。被这头骆驼惊醒了之后,车上开始活络起来。我举目看向窗外,四野荒凉凋敝,灯火杳然,只有一弯上弦月挂在天空,远处的雪山尖上幽幽泛着冷冽的蓝光。我抬腕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便小声问老马还有多久到。“快了快了,还有四十分钟差不多,”老马似乎有些抱歉地说道,“其实不远,就是路不行。原本有条土路,被我们的导弹车轧得不像样子了,跑不起来。”
车摇头晃脑地开着,如同一叶扁舟在风浪里前行。远山的淡影随着车的前行翻滚着,有如波浪层层叠叠。趁着领导们聊天,我与老马用耳语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听他诉说边地的艰苦,抱怨工作的辛劳,担忧自家的“后方”:“我跟你说小冯,我家属已经下了最后通牒,明年内要么转业,要么调回内地,要么就离婚。”
他家属,那个副县长的女儿,那个长了一对“保龄球”的广场舞领队,那个当年风风光光嫁入部队的军嫂,原本能在小县城里和一个大有前途的军官过着巴适安逸的生活,可是谁能想象命运竟然在一年前拐了一个急弯——不仅是她,还有她那些广场舞同伴们,但凡她们能预见自己的丈夫会来这么一个比月球还荒凉的鬼地方,还会选择当军嫂吗?
似乎又过了许久,终于见到了一团灯火,灯火越来越亮,能看清是一座依山而建的方方正正的营盘。
“首长,前面就到了。”程政委用抱歉的语气提醒道。
如果把这军营比作茫茫沙海里的一艘巨轮,那么招待所无疑就是里面的头等舱:洁白的床铺、崭新的电视和家具,刚刚拆封的毛巾、拖鞋、洗漱用品,唯一的不足是用水。当我打开房间水龙头的时候,一股细细的水流滑过指尖,流淌在白色洗手池里——水是黄的,类似于淡橙汁的那种黄,一开始混浊,过了一会儿水面就清澈了,只留下水底一层细沙。一路舟车劳顿,我正犹豫着要不要用这个水洗漱的时候,敲门声响起。一个面色黝黑、牙齿白亮的上等兵拎着一桶20升的纯净水站在门口,脸上露出怯生生的笑容。“领导,您好!”他敬了个礼,“我们这边的供水含沙量比较重,给您房间里再放一桶纯净水。”
“谢谢!”我问道,“为什么水里有沙子?”
“水都是从几十公里外接过来的,接口太多,无法完全密封,沙子就灌进来了。”他又笑了笑,“但现在总算是有水了,我们刚来的时候,每天要靠消防车拉水,都说水比油还贵。所以我们洗漱啥的都是定量供应,一人一天一黄盆(军用脸盆)。”
“那这个呢?”我指着脚下的纯净水水桶问道。
“这个,是从你们下飞机的那个市拉过来的,专门保障各位首长。”上等兵说完咧嘴笑了,他的牙齿白晃晃的,让我愣了一下。关上门后,我盯着那20升纯净水,做了十分钟思想斗争,最后放弃了用它洗脸洗脚的念头,我对着那一盆已经沉淀得差不多的自来水,蘸着洗脸巾把自己擦了擦,然后躺在了床上。
半梦半醒之际,又是一阵敲门声,我抬眼一看,已经深夜11点40分了,懒得起床了,便对着门口问道:“谁啊?”门外没有回应,依旧是不依不饶地敲着。我不免有些愠怒,光着脚下床猛地拉开门,做好了对着那一口白牙的上等兵一顿训斥的准备。门打开了,上尉许江山穿着鼓鼓囊囊的迷彩服正咧着嘴冲我笑——在楼道白晃晃的灯光下,他已经黑得不像样子了。
“是你啊!”没待我放他进门,他便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我一个趔趄,感觉像被一头熊袭击了。
“坐。”进门后,我招呼他坐下,给了他一瓶水。他拧开那瓶水,轻轻咂了一口,然后认真打量了一下房间,这才说:“我不坐了,你这地方这么干净,我怕给坐脏了。”
我听了笑道:“见了鬼了,你还有怕的。”
“走吧!”
我愣住了:“去哪?”
“我带你去见识一下边关冷月。”
尽管“边关冷月”从他嘴里冒出来让我很是意外,但我还是生硬地回绝了他:“闲得蛋疼,我坐了一天的车,现在已经困得不行了。”
“赶紧穿衣服,别废话。”他一只脚跨出房门,顺手还拔掉了我的房卡。
要不是这楼里还住着将军,我猜我肯定是要发飙的,毕竟在旅团一级的干部里,几乎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了。摸着黑穿上衣裤,走出招待所,一股冷风吹得我打了个寒战,这时许江山不知从哪弄来一件迷彩大衣叫我披上。“走,带你去我们营看看。”许江山的一营,离招待所还有将近八百米。
“你疯了吧,都十二点了。”
“机关领导过去查查铺嘛。”
明月高悬头顶,星星大得似乎随时要从半空掉下来。周遭一片冷寂,只有我们俩的脚步踩在沙地的声音。时不时有暗哨从地窝子里冒出来,严厉地问一声“口令”,许江山则同样严肃地作答。我感觉有些好笑,这沙漠腹地,鸟都不愿意飞过来,难道还有敌人偷袭不成?
“我跟你说老冯,这方圆五十公里,都是五旅的地盘。你看那里、那里、那里都是我们的阵地。现在咱们的反应速度、这备战状态、这火力,跟过去可不是一个水平,我跟你说,老猛了……”
这些不用他说,五旅的汇报稿我早就看过了,也不感兴趣,比起这些,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更关心岗位、级别、待遇、家属随军、住房分配或者两地分居问题。我打断他,问道:“多久没回去了?”
他愣了一下,声调低了下去,“还没回去过呢。”
“那就是说,还没见过娃?”
“没呢!”一提到娃,他把手机掏了出来,屏幕上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家伙穿着纸尿裤正坐在地板上笑着。
“都这么大了!”
“可不是嘛!”他的音量又放大起来,“现在会走啦,对着屏幕还能叫爸爸。”
“得,你连抱都没抱一下,娃就这么大了。”我笑道,“虞美人不跟你闹吧?”
“偶尔也闹一闹,主要是我这边太忙了。”
“她们也过不来吧?”
“这地方怎么过来,”许江山朝东指了指,说离这里最近的镇子上正在盖家属院,年底就能盖好,说罢又叹了口气,“估计盖了也没啥人过来。太他娘的远了。”
我没能领会他说的“太远了”,是指家属院离营区太远了,还是这里离内地太远了。此刻我只是感到庆幸,我曾用一篇篇报道、一份份材料来赞颂改革、书写英雄、致敬奋斗、宣扬崇高,但我的内心深处,还是在趋利避害。那些宏大的叙事,在个人命运流转、家庭聚散悲欢面前,无法真正说服和打动我。我承认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但许江山是。哪怕在这遥远的边塞,哪怕一直住在简易的板房里,哪怕每天忍受着四五十摄氏度的温差,哪怕从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他也能安之若素、兀自横刀立马。
“现在你们的状态怎么样?”我是带着报道任务来的,处长交代要反映出驻守高原的官兵的思想状态,既然有现成的采访对象在,就不能浪费。
“没问题。”许江山拍着胸脯,回答却有些驴唇不对马嘴,“现在完全可以说随时能战、准时发射、有效毁伤,现在长缨Ⅲ改已经被我们练得炉火纯青了,反应可快了,明天不是有演示嘛,旅里定的是我们连,你可以看一下。”
“听说长缨Ⅴ快要定型了,马上就要列装了。咱们基地要扩旅。”
“真的?!”许江山听了几乎要跳起来,“滑翔那个?”
“嗯。”我停住了脚步,看了看他,“基地准备抽组一批人先去厂家跟岗学习,熟悉装备,后面就直接参与新旅组建。”
“太好了!我想去!”许江山的眼神,哪怕在夜色中都泛着光,“这怎么报名?”
“你考虑一下,你现在是一营一连连长,这是重用,准备给你树典型的。你看一营一连哪一年不是集体功,哪一个连主官没有被表彰——”
“那不重要,”他打断我,“现在的装备打起仗来,突防概率太小了,长缨Ⅴ多牛啊,啥盾都顶不住,这才是真正的杀手锏。”
“我回头问问干部处,你表现好点,近期别冒泡。”
他一个劲儿地点着头,嘴里却不停地念叨着“长缨Ⅴ、长缨Ⅴ、长缨Ⅴ……”
五
表彰通报
在“913”自卫反击作战中,常导八旅一营营长许江山,舍生忘死、毅然出征,带领所属部队圆满完成导弹突击任务,奠定了胜战基础。经上级批准,特追授许江山同志“统一勋章”。
我和许江山上大学的时候,学校东边有一片近百亩的训练场,训练场的北侧,有12个巨大的铝合金制白底红色发光字——“时刻准备战斗誓死保卫祖国”。在那里我们进行五公里越野、400米障碍训练、阅兵以及导弹操作演练,带队入场或者离开的时候,我们会把这句口号喊得震天响,并以此作为衡量单位士气的关键指标。可是口号终究只是口号,除了长一点,节奏不大好控制,它和“一二三四”没有什么不一样。彼时北京奥运会即将开幕,世界金融危机尚未开始,国际国内一片欢乐祥和,无论从时间轴还是地理轴来看,战争距离我们都很遥远。
军改后,“我们能打仗吗?我们能打胜仗吗?”的拷问从上到下警醒和激励着部队,编制体制调整、武器装备换型、政策制度修订,让这支有着九十多年历史,却近四十年没有打过仗的部队变得更强壮、更灵活,也更具壮志雄心。每当重大演训活动,领导们在战前动员的时候都喜欢吼一句“你们准备好了吗”?战士们则会振臂高呼“時刻准备着”。我们都有一个错觉:我们做好了充分的准备,随时击退一切来犯之敌——直到战争真的来临。
接到三级战备命令的时候,许江山正带着家眷在我新分的团职公寓里一起过中秋。黄雯和虞美人在厨房里忙活着,我的儿子冯定一和他的儿子许充栋正在用全息投影看《狮子王》。菜上齐之后,我从橱柜里掏出一瓶好酒,把许江山馋得两眼放光,我看着他的喉结上下蠕动着,笑着把包装打开,这时候他却一把按住我,像一个情迷意乱却守身如玉的姑娘。
“干啥?”
他的回答只有三个字:“禁酒令。”
“禁酒令规定操课时间不让喝,今天是中秋节,属于节假日,”我白了他一眼,“而且你现在是休假,有啥关系?”
“不行,我们是甲级旅,万一有事——”
“哪来那么多万一!你们从榕城过来一趟多不容易,是不是啊虞美人。”
“对!”虞美人端过来一盆大闸蟹,接下话茬,“他现在越来越(口扁)了,整天念叨着这个不敢那个不行的。”
“你懂个毛线。”许江山小声辩解了一句,明显底气不足,“真不敢喝!我跟你说我当营长三年了,一滴酒都没沾过。”
“上大学时你可不是这样啊,300公里拉练的时候别人水壶里装水,你装的可是西凤;在五旅你也不这样啊,全旅没几个人能把‘普洱陪好,你是一个。现在怎么这样了?你到底怕啥?处分吗?”我笑道。
“打仗。”许江山一脸幼稚的严肃,重复道,“我们是甲级旅,要确保有事时第一时间反应。我跟你说冯子,现在可是关键时期,你看那边选举马上开始,这个时候往往是最危险的时候……”
“打住打住!”我做了个手势,“好歹我在机关,看到的情报不比你少,了解的问题不比你浅,你就别给我上形势战备教育课了,算了,喝茶吧!”
许江山讪笑道:“那是,你都是战区机关的处领导了,我还是个营长。”
这时,虞美人也上了桌,给我们各倒了一杯茶,说道:“是啊,你们这一批就你有出息。你看这房子,玻璃幕墙,智能家政,房间大小可调,还可以旋转,多好啊!我跟你说冯哥,我和江山在榕城,那房子还是老的砖瓦房。”
“那不比在五旅好?不比在西北好?”许江山正嘟囔着,被虞美人用一块牛排塞住了嘴。
大家正吃着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书房里的红色电话响起,几乎同一时间,许江山的军用手机也响起。我愣了一下,跑过去拿起电话,那头的命令严肃且短促有力:“三级战备。”
我和许江山对视一眼,很快做出决断:先用电话要通了机关的勤务队,申请一架去八旅的无人驾驶飞机和一条低空往返航线,又整理了自己的携行物资,紧接着又下单网购了一大批大米、瓶装水、干粮和方便食品。
桌上的饭菜还热着,许江山跟虞美人告别,然后对着正在全息投影里玩得起劲的小家伙许充栋喊道:儿子,爸爸走了。
——这是他給家里留的最后一句话。
等我赶到办公室的时候,战备等级已经转换为一级,我们被要求上缴所有通信工具和自购电子产品,只携带必要的办公生活用品等待转进。在我二十年的军旅生涯中,如此短促和严肃的战备等级转换这是第一次,我意识到“狼”终于来了。
一扇沉重的、锈迹斑驳的铁门开启,我们在那里集合登车,然后在空旷的隧道里一路疾驰。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我却有些兴奋,无论如何,这是从未有过的人生体验。许江山在想什么?他应该更兴奋吧?二十年来,这家伙张口打仗闭口打仗,现在终于应验了。
沉浸在漫无边际的幻想之中,我竟然打了个盹。我梦见自己置身战场,正端着一把老式的“95”跟在许江山后面搜索前进,漫山遍野是尸体、残肢和硝烟味,间或传来语焉不详的哀号,正万分紧张的时候,一只血淋淋的手拽住了我的脚踝。我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正赶上刹车——到了。新启用的地下指挥所灯火通明,规模宏大,政工组的组织、干部、宣传、保卫、联络等各个要素一应俱全,办公室的陈设也和上面差不了多少,每个房间竟然还放着一盆水培绿植,除了没有阳光,这里的配套可以说一样不少。
我们卸下装具,在指挥室观看作战要报:蓝方一架无人侦察机在我岛礁抵近侦察并试图穿越岛礁上空,被我驻岛官兵用肩扛式导弹打了下来,紧接着,蓝方再派出一架无人机,在十二海里外投下一枚制导炸弹,命中我方雷达,一名雷达观测员牺牲,与此同时,我方反击,防空火力再次命中蓝方无人机。情报显示,蓝方及其盟友所属几个空军基地出现异动,两个航母战斗群正朝这边扑来,种种迹象表明对方来者不善,似乎拉开了大干一场的架势。此时我们的应对是仓促的,有的部队人员还没来得及收拢,一些装备和火力的配备远远达不到战争的要求。而无论我们有没有准备好,战争就这么开始了。
全球的主流媒体和网站几乎在同一时间报道了这条消息,而西方的口径都惊人的一致:红方蓄意击落蓝方飞行器,制造摩擦,危害航行自由及安全。随后就是各方外交声明和谴责,措辞严厉前所未有。国内多家自媒体网站放出蓝方兵力调动的视频,进一步释放了战争恐慌,紧随其后的便是银行发生挤兑,超市爆发抢购风潮,交通拥堵,低空自驾飞行航线在黑市被炒到天价,沿海去往内地的高铁车票售罄,更残酷的是,黑客入侵了高铁调度系统,在几条铁路大动脉上造成了列车相撞或侧翻,伤亡惨重。
对网络的过度依赖让我们付出了代价:电子支付被取消,社交平台被封锁,进口的民航客机均不能起飞,智能家居失灵,网络购物无法送达,那些以“智慧小区”为卖点的高端住宅全部面临断水断电……理论上说,所有联网的终端都有可能遭遇攻击,而所有进口的芯片和服务器都可能是攻击端口。社会面的伤亡和损失也在扩大,沿海几个城市的政府部门、电厂、通信基站、广播电视大厦都遭遇精确制导导弹的攻击,不明身份的微型无人机像苍蝇一样在城市上空嗡嗡作响,时不时传来有人被精准狙杀的消息,社会上人人自危。
有赖于我们强大的社会动员力,经历了短暂的混乱之后阵脚稳定了下来。计划经济时代的经验在此刻释放了强大的能量,社会秩序逐步恢复,反击果敢而有力。蓝方一个航母编队在我协同饱和攻击下报废,另一个编队紧急后撤数百海里,在我长缨Ⅲ覆盖范围内的蓝方及盟友所属海空军和后勤补给基地均遭到打击,两架战略轰炸机、十余架五代隐身战机被摧毁,我方一鼓作气夺回了孤悬海外的两个岛屿……
指挥所墙上的北斗电子钟闪烁着红光,显示着天文时间和作战时间。作战时间的设定,是以我方扣动肩扛式导弹的扳机那一秒为起点。电子钟上的秒表不疾不徐地走着,阵亡和战损的数字在不断上升。第2位牺牲的战士是一名率先接敌的海军航空兵飞行员,第3至第5位是他的同僚机飞行员,他们曾被称作“刀尖上的舞者”,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精英;第6至第27位是一艘隐身导弹艇上的全体官兵,他们在没有支援掩护的情况下,只身冲向蓝方舰阵,成功让一艘敌军护卫舰退出战斗……第105位至第143位是守礁官兵,他们全部牺牲于两栖机器人的狙杀……第152至第203位是部署在沿海的常规导弹发射集群的官兵,他们打出了第一个波次的长缨导弹,摧毁了蓝方的一个机场和一个雷达站后被炮火覆盖,当中有两个排长是我的学弟……第1007位是一位将军,在去前线视察的路上被蓝方无人机蜂群锁定……第1221位死于被篡改了指令的无人驾驶汽车引发的车祸……
许江山是第5227位。此时作战时间显示为21日15时34分,战争进行到后半程,蓝方内部开始承认对我方能力和决心发生误判,有情报判断蓄意挑起这场战争的,只是蓝方海军的一名舰长,他的初衷不过是为了在退役之前获得一枚总统颁授的勋章,只是没想到因此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自己和他的舰艇也葬身大海。两头狮子打架,或许能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但却不可能将对方吃掉。横竖占不到便宜,但又不甘心就这么碰一鼻子灰的蓝方统帅通过幕僚放出了核打击的风声,这种讹诈似曾相识,当年在朝鲜战场我们就顶住了压力,现在更有底气了,只是这种底气没有得到验证。囿于“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承诺,为了给予对方足够的警示,上层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战略动作:宣布按预定的时间、预定的目标向蓝方发射一波次装载常规弹头的洲际导弹。不得不说,这是战争史上的神来之笔,即战争进行中红蓝双方再进行一次摊牌式的核打击攻防演练,如蓝方能拦截,则我们收兵认输;如我们的常规弹头落入蓝方境内,则蓝方必须认(口扁),放弃启动核按钮的企图。
这个天才的决断有点像春秋末期的墨子劝服鲁国止楚攻宋,对于防止形势进一步恶化具有彪炳史册的意义,如果分析其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只有一条:以蓝方强大的“发现即摧毁”的能力,执行这个命令的发射单元断无存活的可能。
事后得知,许江山打出的那一枚洲际导弹没有造成伤亡,只是命中了一尊巨大的铜雕,几乎全世界的媒体都直播了它被击中并坍塌的画面。其他8枚除1枚因故障(非拦截)坠海外,另7枚均命中事先公布的目标点位,这一行动对蓝方民众心理形成巨大震慑,其代价是散布在6个省份的9个发射架、36名号手均遭遇摧毁性打击——无一生还、尸骨无存。
就像一勺凉水倒进火锅里,战事很快平息了下来,零星的战斗发生在我方人员与少数已不再受蓝方控制的机器人武装分子之间,战场清剿顺利且迅速,城市开始规划重建,社会秩序开始恢复,对牺牲将士的表彰及其家属的抚恤工作也随即启动。许江山的遗体自然是找不到了,遗物却很齐全,他的遗书有三封,一封给他的母亲,一封给虞美人和儿子,还有一封竟然是给我的。通讯员转来他那封皱皱巴巴、字迹像他的头型一样难看的信时,我的久违的泪水涔涔而下,洇湿了我精致的军装。
六
冯子: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好歹立了个一等功了吧。回想军旅生涯,犯了那么多错误,背了那么多处分,一个一等功应该能扯平了,你说是吗?
给你写这封信不仅是因为跟你关系好,还因为你小子是我们这一批里混得最明白的,能耐最大的,抚恤金啊,优待金啊啥的,你得帮我多争取一点,毕竟,虞美人的后半辈子就指望着这点儿待遇了。
冯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老校长马政杰在我们的“十一”阅兵式上说过:作为一名军人,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是最大的幸运,也是最大的不幸。他说他将在荣军院里度过余生,而我们这一代,必将迎来冲锋的战场。我不知道当时你啥感觉,但老校长的这句话让我打了个冷战。二十年来,我一直记得这一句话,我害怕也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寫完这封信,我将带着7个兄弟出征。老实说,现在有不少人害怕,不敢冒头,必须承认人家的战场感知能力和行动能力比我们强,掰手腕我们还差点儿,但白刃战我们也不怕,只要我们豁出命去,对方立马就得(口扁)。这7个兄弟都是我精挑细选的兵,过去也没少打过他们骂过他们,但关键时刻顶得上去。回头你要用你那厉害的笔杆子好好写写他们,为他们著书立传。
闲话少扯,交代三件事:一是务必让黄雯劝虞美人改嫁,她还年轻,是个好姑娘,不值当一直守着。
二是帮我照顾好许充栋(这破名字就是拗口,改许砺剑多好),无论他姓不姓许,你都帮我看着他长大,有可能的话,还让他当兵。
三是我私下里捐助了两个孩子,就是之前跟我一起翻车的那个老兵罗永华的儿女,大的已经初三了,小的六年级,罗永华回去后身体不行,一直没有工作,我每个月给他们寄点钱,想着支撑到他们上完高中就算(口扁)了,你帮我接上。(这事一直没跟虞美人提起,不然耳朵都要被她拧掉的,后面你想不想说随你,反正她也拧不到了。)
快到点了,就这些了,问候黄雯和冯定一。
对了,还有一件,中秋节那瓶酒,你别浪费了,洒在我的墓前。
江山
原刊责编 鄢 莉
【作者简介】丰杰,1985年出生,湖南岳阳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4期高研班学员,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解放军文艺》等刊物。出版有长篇小说《一地烟灰》《斑斓——毕业了,当兵去》、中短篇小说集《火锅之死》。创作推出电视剧《号手就位》,参与创作央视融媒体宣传片《追光》《逐梦》、中国军队国际形象宣传片《PLA》等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