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构建儿童文学的艺术高度

2023-04-29 18:20方卫平张之路秦文君张炜薛卫民李浩王秀梅路翠江顾林
万松浦 2023年4期
关键词:儿童文学作家文学

方卫平 张之路 秦文君 张炜 薛卫民 李浩 王秀 梅路 翠江 顾林

艺术的高度与边界方卫平(鲁东大学儿童文学研究院名誉院长):我们知道,儿童文学作为一个独立的文学门类,无论是在专业领域还是在公众的认知中,对其文学性和艺术价值的判断存在着一种撕裂的现象:一些人对儿童文学存在着误解和偏见,抱持一种轻慢的态度。典型的表述是用“小儿科”来命名它。作为医学门类,小儿科是一个中性词,但是把小儿科用作儿童文学的标签,它就是一个贬义词了。当然,另一种判断和语言的对抗也一直都在持续当中。举一个典型的例子,2012 年, 张炜先生发表了一篇重要的文章《诗心和童心》。在那篇论文中,他认为诗心和童心是文学的核心。在第一届贝壳儿童文学周的开幕式上,张炜老师在致辞时,用过一个生动的比喻,大家印象很深,后来流传颇广,不断地被引用。他说,儿童文学是整个文学大厦的入口与开关,把这个开关一按,整个文学建筑就会变得灯火通明。

张炜老师的这样一种描述和判断,跟“小儿科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儿科论认为,儿童文学肤浅而没有高度,是逗弄孩子的文学。而在张炜老师的认知当中,儿童文学是一个独立的文学门类, 它与“诗心”一起构成了整个文学的基础与核心。我们今天就来谈一谈,儿童文学有没有自己的艺术高度,怎么样来理解这个艺术高度,以及如何构建儿童文学的艺术高度。我想请各位来发表自己的见解。

薛卫民(诗人,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我觉得艺术高度是一个真问题,值得一谈。中国儿童文学走过了被人视为小儿科、很受怠慢的路程,同样也有过并且还在经历着非常耀眼辉煌的时期,黄金十年也好,繁荣也好,在这背后,我们作为业内人士是不是应该有一个冷静的反思和考量,在“量”的大量增加的同时,“质”上是不是应该去审视一下、逼问一下?这就涉及了艺术高度。这些年的儿童文学,要充分肯定其成就,同时也要承认,很多作品缺乏艺术高度,起码不是上乘作品。我们国家追赶西方的工业化过程,首先要解决有没有的问题, 有没有的问题解决了之后,就必须解决高级不高级的问题。

张炜(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童心和诗心对作家的重要,不仅仅体现在儿童文学的创作中。这两颗“心”对健康的人而言,都是必备的,丧失了它们,也就成了异化的人。总的来看,作家大可不必把自己的创作类型化,不必限定自己的哪一部分文字是专门写给孩子的。阶段性的写作未尝不可,但总的来看,大多数杰出的中外作家不是如此。比如马克·吐温和安徒生,他们都有脍炙人口的儿童文学经典,但他们并不认为自己的作品是专门写给少儿看的。他们的这些作品适合孩子看,也一直令成人读者入迷。

海明威那部有名的中篇《老人与海》, 写得何等深邃又何等简洁。这部迷人的作品不是专门写给孩子的,但中外儿童文学市场上一直有这部书。其实,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如果没有色情和暴力,或其他儿童不宜的东西,大可以交给孩子去读。

童心和诗心是文学的核心。失去它们, 不光写不好儿童文学作品,其他作品也写不好;即便不是作家,作为一个生活中的人, 也会是比较庸俗的。

我的作品,可能绝大部分都适合少年阅读。我认为,许多时候,如果不是刻意地为孩子写作,写出好的儿童文学的概率可能更大。一个作家雄心勃勃,把自己所有的作品都变成儿童文学,那也很了不起。儿童文学不是让人捏着鼻子讲话,那是很不自然的, 是拙劣的。如果以为只有那样扮嫩和轻浮的文字才是儿童文学,是对文学的误解。简单的、肤浅和廉价的、缺乏基本的诗性和深邃性的文字,不太可能是文学。有丰富阅历的成年人感到简陋无趣的“文学”,也不太可能是文学。

方卫平:儿童文学有高度,从创作的角度来看,真正的写作常常是不受定义和边界限制的。

秦文君(儿童文学作家,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儿童文学创作需要精湛的智性和神奇的才情,需要知识和智慧的积淀,需要潜心,需要耐得住寂寞,需要虔诚地修炼。但近些年新的现象出现了,那就是商业化和娱乐化。出版社和市场的选择不会遵从文学特性,走浅的、娱乐至上的,具有消遣性、模式化的童书,因为门槛低,受到市场的青睐。近些年中国儿童文学市场好,有畅销书的出版社多了;作品多的作家脱贫了,有的成为纳税大户,这是以前不可想象的。但是,经济迅速发展的同时,也会出现功利化的社会风气,致使速成的作品大量产生,冲击着儿童文学的理性和人文关怀。创新性和个性的缺失是很大的危害,模仿之作多了, 疑似“近亲”,这不是值得自豪的现象。还有就是,儿童文学一味走浅的趋势是值得警惕的。儿童文学再浅也要体现关于人和世界的玄妙之处,不仅要描绘什么,还要隐藏什么。保持独特、新颖、丰富,也许是捍卫文学性的关键。

顾林(文学博士,鲁东大学张炜文学研究院讲师):咱们今天这个论题确实是很值得去审视、思考的真问题。我认为,我们首先要考虑的不是如何构建的问题,而是像薛老师说的,什么样的儿童文学才是高级的? 儿童文学的艺术高度,究竟有什么样的审美指标或维度?我想,只有先理清楚了这个问题,才能去回答如何构建的问题。又或者说, 这个问题清楚了,关于如何构建的答案也就在其中了。

关于儿童文学的艺术高度这个问题,在过去和现在,观点上是有一些变化的。在传统视野里,它更多地指向了叙事学方面的一些因素,比如说故事构架、情节设计、人物塑造、作品语言等。当然,对于儿童文学这样一个特殊的创作门类,创作者对于儿童生活世界和心理世界的真切体验和深刻理解, 也是非常重要的衡量指标。在这样一种评价体系和框架内,回顾我们的儿童文学创作, 应该说,可以看到很多优秀的作品,也可以发现很多优秀的作家。但这样一种审美视野有它的局限性,它还缺少一种纵深的审美维度,即儿童文学的艺术高度应该有它更深层的指向,也就是文化、思想和精神层面的指向。而正是在这个层面上,中国原创的儿童文学显露出了明显的短板。

秦文君:构建儿童文学的艺术高度,也需要更加诚挚和创新的评价机制。我们要用客观而理性的方式衡量作品对于孩子们是不是具有魔力,衡量儿童文学的终极特质,弘扬具备前瞻性和艺术创造价值的好作品。顾林:在这里,我想提到一本书,就是方老师和赵霞老师合著的《儿童文学的中国想象》。这本书我是一口气读完的,我没想到一本儿童文学的理论专著会这么吸引我。我读得很仔细,觉得书中的每一句话都踩在实处,没有一句是浮着、飘着的。书里有整整一章谈到的就是这样一种缺失——文化的缺失,思想的缺失,精神层面的缺失。书中指出,这正是中国当代儿童文学的“致命症结”。这样一种缺失是不容忽视的,因为文化视野以及由此带来的思想的深度、精神的厚度,从根本上决定着文学的艺术格局和品质,也就是决定着我们今天所说的儿童文学的艺术高度。

方卫平:儿童文学的独特性到底来自哪里?它跟童年有关——几乎所有的作家, 童年对他们来说都是无数写作灵感和素材的来源。童年的独特性、复杂性,与儿童文学的特性和某种高度的形成是密切相关的。十九世纪的湖畔派诗人为什么说儿童是成人之父?因为他们对社会、对成人世界感到失望,转而想从儿童那里去寻求救赎的力量。这里就有童年的神性和童年文化的特殊力量。当然,童年文化的生长是在当代文化的整体背景上展开的,所以它可以探讨的问题就很多。

路翠江(文学博士,鲁东大学张炜文学研究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方老师刚才说到从童年和儿童文学当中寻求救赎的力量,我一下子就想到张炜老师最近的儿童文学作品,从《半岛哈里哈气》到《寻找鱼王》, 再到《我的原野盛宴》,这些作品为我们延展出一个真实的世界——在现实当中,儿童可能要经历一些苦难,遇到一些挫折,产生一些困惑,但他们总能勇敢地面对,寻找路径解决它们,其自身也一路探寻、风中成长。

这让我们看到:我们以为幼稚简单的儿童, 其实蛮不简单,也是有力量的。

关于儿童文学的艺术高度,我认为,儿童文学其实非常需要甚至可以说比一般的纯文学更需要艺术的高度。因为给孩子的东西,我们这些做父母的人都深有体会——其实孩子可能也有同样的体会:那就是我们会把最好的东西给他们。而给孩子的东西,精神层面和物质层面的都是一样的,都应该是最好的,是纯美的,有艺术和思想的高度、深度、广度的。所以,它怎么可能是小儿科的东西?它应该是在尊重儿童、理解儿童、以儿童为本位的基础之上的上乘的东西。真正对儿童有爱、对儿童文学有责任感的儿童文学作家,会在这样的理念下去创作。比如,张之路的《羚羊木雕》,从儿童困惑的视角,透视成年人世界的狭隘与人生抉择的复杂性;张炜的《爱的川流不息》,描写人与动物友伴在爱的支持下,于颠沛中前行。这些兼具深邃思想与艺术感染力的作品,都是作家倾力奉献的上乘之作。

李浩(小说家、学者,河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我是把所有的文学以一个共同的标准来打量的,无论它来自东方还是西方, 来自儿童还是成人——这些差别或边界的设定对我来说不是太重要,我可能会苛刻地使用统一标准。对于何谓儿童文学的艺术高度,我大约也采取这样的一个标准。

第一条,我想把思想性放在我们谈论的艺术标准之中,它与我们在文学中的艺术呈现应是互为表里的——即使我们只谈论艺术,这个思想性也依然不能被排除在外。越是儿童文学,越是对儿童世界的认知有提升、对儿童世界进行建构的儿童文学,它就越要给我们某种启发。它应当告知我们, 在这个世界当中的种种生活有怎样的可能, 而这种可能性和我们以后的面对和从中获取的经验有某种密切的关联;同时,它又为我们构建一个崭新的、想象的、美妙的新世界。要知道,儿童肯定会成长。我希望儿童文学,一个人在童年的时候、少年的时候读它有意义,到中年的时候、老年的时候读它仍然有意义,并不觉得它浅薄、低陋,感觉它塑造过自己,对自己的一生都有重要的价值。我觉得这样的儿童文学,可能是我们至少是我个人希望有的,而且有些儿童文学确实在某种程度上陪伴了我一生,而且对我成为我、成为那个人起到了某种作用甚至决定性作用。所以我觉得,要特别强调思想这一部分。我们习惯上可能会认为,儿童文学作家不太需要思想这一块,更多的是要注重艺术那一部分,即刚才顾林老师说的叙事学的那一部分。其实,艺术性和思想性互为表里, 而思想性可能是更重要的一环。我们不能让儿童文学一直在低质处打转。

第二,我会考虑它的艺术价值和艺术表现。儿童文学有它的特殊性,但我们知道也必须要重申,它是文学,它拥有属于文学的一切品质,应当具有某种来自文学的、天然的、经验的、设计的、偶发的魅力。儿童文学必须是艺术品,而且是精巧的、经得起不断的回味和品啜的艺术品——这才能从本质上完成对儿童的培养。我觉得,在故事叙述、语言设计和主题表达上,我们现有的儿童文学——在我有限的阅读中,我读到过许多极有艺术性的文学作品,但也有一个可能的匮乏:我们的儿童文学似乎未经历过现代性的浸染,从思考现代性和体现文明、文化的前行成果这方面来看,它们多多少少有所脱节。

第三点,我还希望它是具有陌生感,或者说有新颖感、独特性的。我个人每次读到一个新的儿童文学作品时,都希望它是一个极具新颖度,让人充满惊奇、意外和微妙体验的那种新的文本、新的文体。我们最怕的, 可能就是读一篇作品的时候,感觉它一出生就是旧的,一出生我们就知道它要讲什么, 要告知我们什么,比如要劝我们如何向善,要让我们如何爱护花草等。这是需要我们警惕的一种匮乏。

第四点,真诚。列夫·托尔斯泰在讲述艺术标准的时候提及了真诚——作家的真诚。我也愿意在这里特别强调作家的真诚。我期许我们的作家,无论是成人文学作家还是儿童文学作家,要相信自己的所说,以毕生的经历践行自己的所说,并在虚构和创造当中要始终倾注自己的真情。有些时候,作家可能还要和自己故事当中的人物共用一条肋骨。我们的文字可以包含对世界的种种认知、劝告、劝诫、警告,但其中肯定没有说教气。我觉得,作家也不应当根据这样那样的需要而做出思考和文学的调试,而应当相信自己在作品里的一切表达,而且这是一个坚固的相信。如果是调整,除非是作家自己认知上有了调整才去做,而不是根据世俗或者获奖的需要,即“成功学配方”而调整文本。

第五点,我要强调的是儿童文学的特殊性——儿童性。实际上,它本来是我们儿童文学里面首先要考虑的,但是我把它放在了最后。这并不是说它不重要,而是它就像呼吸一样,是自然而然的。我们要在这里面猜度儿童的诸多想法以及他们的接受能力,同时建立一个平等的言说关系:和他们一起讨论、一起商榷、一起面对和克服艰难。

张之路(作家、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前副主任,中国电影家协会儿委会荣誉会长):说到艺术高度,我想到的第一点是,以前我们一听说儿童文学是教育的文学,突然就有了反感,老觉得儿童文学怎么能是一个专门管教育、耳提面命的文学呢?现在,它渐渐走入了一个隐蔽的状态。当下,很多儿童文学作品获得了奖项, 受到了好评,但是在耳提面命、硬碰硬的直接教育上,有时候其实是旧梦重温。看完后, 感觉这是一位劳动模范,我要向他学习;这是一个科学家,我要向他学习。这些作品是非常需要的,但是儿童文学要提高自己的艺术高度,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它既然是文学、是艺术,有时候用一些柔软的东西,使主题、情绪不那么激烈,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滋润青少年,会是更好的选择。所以有时候,我就会说出这句话,“它表面上柔弱如斯,但是它可以力克金石”。

王秀梅(作家,烟台市作家协会主席): 谈到现在的儿童文学作品,有很大一部分艺术高度不够,我觉得这是因为有很多儿童文学作家,在一开始进入写作的时候没有准备好,没有深耕文学几十年所获取的那些宝贵的文学经验和文学能力。所以,也就引发了很多说法,比如许多人对儿童文学有误解和偏见,用小儿科的表述来命名它。

还有,我想呼应一下李浩兄谈到的:“写作不应该根据需要做出文学的调试。如何调试?除非是根据我们自己的认知来调试。” 这让我想到我们对儿童的认知问题,我们的调试如果建立在常识性的认知层面上,能否准确把握儿童本来的样子?我很喜欢一个作家——艾·巴·辛格,他在许多作家心目当中是神一样的存在,但是很多人不知道, 他写了 9 部长篇小说、10 本短篇小说集, 儿童故事集却足有 16 本。我当时知道这个数字后是很惊讶的。他是一位能够给我们儿童文学视野带来新鲜体验和陌生感的作家。我家里也有他的儿童故事集,名字叫《给孩子们的故事》。辛格也有一个观点引起我的思考,是他在一篇文章里谈到的,这篇文章的题目是《儿童是最终的评论家吗?》。他在这篇文章里谈到一个文学观点:儿童是真正文学的最好读者。很多作家在用他这句话,不过,实际上是对它的借用,也就是在意义上进行了延伸。事实上,辛格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本义指的是:成人在选择书的时候,受很多因素的干扰,比如作家的名气, 可是儿童不管这些,儿童只专注于故事本身。很多儿童文学作家借用这句话谈创作感受和体会,大多是把它归到“儿童本位”的大主题框架下。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能够把我们的思考引向别的目的地,引向更深入的地方。

儿童文学不能幼稚和轻率,相反它同样是沉淀的、深邃的方卫平:谈论儿童文学的艺术高度或标准,我们会肯定它与成人文学具有艺术上的通约性。我一直认为,儿童文学跟成人文学既有统一的、一致性的标准,同时它一定也有自己艺术上独特的地方,否则,它何以作为一个独立的门类成立呢?我认为,儿童文学在审美的力量方面是独特而不可替代的。那么,儿童文学实现这种独特艺术力量的途径如何构建,它是否有自己的一些特性和路径?

讲到当下的儿童文学创作,我个人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是作家。作品是由作家创作的,作家的精神格局,哲学的、生命的体验和思考的深度、广度,以及其对童年的认知水准——当然,还有第二层就是其艺术素养、文学能力等,是极其重要的。在这样一个时代,在这样一个精神走神的时代, 如果一个儿童文学写作者没有一种精神上的超越,没有一种真正的格局打开,没有一种对童年的深邃理解,我们就很难奢谈艺术的高度。

张炜:儿童文学不能幼稚和轻率,相反它同样是沉淀的、深邃的。深邃不意味着排斥儿童。儿童具有生命的单纯和特殊的深度、独到的理解力。比如《皇帝的新衣》的著名故事,既讲了孩子的单纯,也讲出了孩子那颗心灵直逼真实的深刻性。生活中的成人为何失去了这种能力,原因是多方面的。胆怯固然是重要原因,但有时候成人所表现出的无能,往往有更复杂的缘由。不要说孩子,就连动物的聪明,在生活中也常常被我们忽视。比如预感力和超感力,好多动物远比人强。不同的生命之间、不同的生命时段之间,它们所具有的深刻性和深邃性是不同的。

我们不能以儿童文学为借口,写出大量粗糙、没有任何难度、没有基本思想水准的文字。相反,儿童文学比一般意义上的文学创作更难,它对写作者的要求更多也更高。它可能是精致的平易、深刻的浅显、复杂的简练。它是作家付出更多的辛苦,忍受巨量的劳动,最后淬炼成的结晶,挖掘出的钻石, 寻觅到的金子。如果我们把问题搞反了,把最难做的东西当成人人可为的小儿科,那就大错特错了。

如果说一个作家写了一辈子作品,其中有一部分是可以给儿童看的,让孩子和成人一起着迷,那么这大概是他创作中最有难度、最质朴,同时也是最华丽的部分,是最精彩的一些文字。

秦文君: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在默默地担负一种责任,因为今天的孩子生活在一个格外需要思考的时代,他们格外需要启迪心智、提供思想资源的优秀文学。好的儿童文学要艺术地写出世界的真相,回答世界是怎样的。

儿童文学创作要少一些模仿,多一些创新,融入想象力,更是需要美。审美,既离不开作家拥有的审美功力,即将美和趣味自然流露于笔端,最关键的还是审美态度。真正的文学之美是呈现世界的厚度和多元,不简化人的情感体验。我想我们能做的,是将文学特质和美的情怀注入儿童文学,让孩子们通过意味隽永的故事接受美的熏陶,享受安详的、天真的成长启蒙过程。我认为,写给年龄较小孩子的儿童文学,更要语言优美些,色调丰富些,故事暖心些,让他们对文学有信赖感,从而打下审美的基础。文学中的语言之美、形态之美、个性之美、创造之美,都是文学的精髓。

儿童文学还有一个大使命,即不但要描摹万事万物,塑造多元的人,讲述人生的奥秘和立场,还要描述亲情、爱和勇气。这是儿童文学不应忽略的,作家要艺术地写出儿童能够感知,但难以表达,而成人容易遗忘的丰富感知,弘扬人类最宝贵的情感和道义。

王秀梅:我们一直在谈论“儿童本位”, 强调儿童是儿童文学受众的主体。我们一定要贴近儿童来创作,一定要知道儿童真正的样子是什么样的。我也做了很多思考—— 如何构建儿童文学的艺术高度,儿童本位也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儿童到底是什么样的?任何一个从事儿童文学创作的作家也无法准确地表述清楚。

比如,一个儿童画画,他画一个四方形代表一个房子,画几条波浪线代表一条小河。但是,外部世界和生活经验经过其大脑再现的时候,虽然只是寥寥几笔,却是一个很奇妙的、无比丰富和复杂的再创造过程, 它再现出来的世界,一定不是忠实于世界和生活的原貌的。如果让一位老师站在讲台上当模特,可能没有一个孩子是认认真真照着老师在画的,他们调用的更多的是平日里对老师的综合感知。要探讨如何构建儿童文学的艺术高度,我觉得可以从结果往前倒推——构建儿童文学的艺术高度需要考虑哪些问题,然后追根溯源。比如我们要写出儿童本来的样子,就要探究儿童本来是什么样子。这太复杂、太奇妙、太玄奥、太迷人了,谁能找到密码,谁就更接近儿童文学的艺术高度。

顾林:前面李浩老师谈了好几个方面, 比如艺术表现形式上的新颖性、陌生性等, 但他最先强调的是思想的高度。张之路老师也强调了思想的高度,不只是说进行所谓的道德教化,更重要的是它背后还应该有更深层次的一个思想的、精神的内容,比如对人生和生命的思考或者人性的探索,即一种更具哲思的内容。另外,张之路老师也提到了儿童文学作品如何来传达这种高妙的或者高深的思想。他说得也非常好。他说,那种“硬碰硬”的表达可能有一时之效,但不会有长久之效;只有那种平淡的或者柔软的、不经意的表达,才有真正的润物细无声的效果。结合我自己的儿童文学阅读经验,我非常赞同张老师的这个观点。我发现,当我们读一些世界经典或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时, 经常会有一种震撼或感动。当然,想一想, 我们在读很多中国原创的儿童文学作品的时候,也时常会被打动,有时甚至流下眼泪。但仔细回味,这两种感动往往是不一样的, 深度不一样:一种触及灵魂,另一种大多只停留在情感或情绪的表面。那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一个是作品创作者的思想深度、精神境界不一样;还有一个是表达形式的问题。那种能触动灵魂的作品往往平淡、含蓄、节制,它要传达的东西常常是隐而不彰的。在这里,我想举几个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作品,我觉得可能会给我们一些启发:什么样的作品才叫真正有思想高度的儿童文学?什么样的表达才是高级的表达?

我谈三个作品。一个大家应该都很熟悉, 就是苏霍姆林斯基的《所有的墓都是人类共有的》。故事很简单,但很感人。它讲的是一个父亲带着一家人去扫墓,这个墓园里有一个墓,它很孤单,好像被人遗忘了。父亲后来给这个墓献上了一束花,孩子就问: 你为什么要给这个墓献花?父亲说:因为所有的墓都是人类共有的。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呈现出了一种非常广博的爱的视域:我们不仅要爱自己、爱家人、爱朋友,还要爱其他的人,爱人类,因为人类是一体的。

还有一个故事是谢尔·希尔弗斯坦的《爱心树》,它的英文名叫作 The giving tree,所以它更准确的中文翻译应该是《一棵不断给予的树》。这个故事很简单,是一个图画故事,有图有文字,讲的是一棵树和一个男孩之间的故事。一棵树很喜欢一个男孩,这个男孩也很爱这棵树,树很快乐。但随着男孩一天天长大,他的欲望也一天天增长。为了满足男孩的欲望,让他快乐,这棵树不断地付出、给予,先是被摘掉了所有的果子,后来所有的树枝也被砍掉给男孩盖房子,接着连树干也被砍掉了,给男孩去做船,最后就只剩了一个光秃秃的老树墩。这时候男孩也老了,老得没有了欲望,老得坐在树桩上休息休息就很满足了。男孩坐在树桩上,树很快乐。

大家看,这个故事多么简单,但它又非常深刻。它让人动容,同时又引人深思。一方面,这个故事给我们呈现了一种人间情感的面相:一方不断地索取,另一方不断地、无私地、无限地付出。无私付出的一方让人感动,也引人深思。另一方面,它的更深刻之处在哪里呢?我认为,更深刻之处在于作者用这样简洁的图画和文字写尽了人的一生。我在读这个故事的时候,想到了叔本华的一句话,“所谓辉煌的人生,不过是欲望的囚徒”,还有尼采的那句,“人终究不过是一堆无用的热情”。所以,我非常惊叹, 惊叹一个儿童文学故事,能够以这样一种简洁而轻盈的方式,传达出如此深刻的存在之真理。

另外一个故事我觉得也挺有意思,是一个法国的儿童文学故事,叫《三个强盗》。这也是一个图画故事,一个经典故事。这个故事表面上看很暗黑、很惊悚,它的图画风格也是如此,但内里却非常温暖。这个故事的精彩之处在于,作者不经意间传达了其对人性的一种深刻认知:人的善恶不是先天就有的,不是一成不变的,好人可以变成坏人, 坏人也同样可以变成好人。这样一种人性观类同于康德的道德学说,很深刻,但作者表达得举重若轻,重在传达“一种心情”“一种心声”。

我讲的这三个故事,应该正符合张之路老师所说的有高度的儿童文学的特征:有深刻的思想,有广阔的情怀,在表达方式上不是“硬碰硬”,而是简洁轻盈、微妙精巧, 这样的作品才有着润物细无声之功效,才能真正触及灵魂,影响深远。

最后,我还想谈一点。刚才谈到人性, 中国文学包括儿童文学、成人文学,包括我们的影视作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人性的认知可能相对比较片面、固化——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当然,中国当代文学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和变化,比如史铁生,我博士论文写的是他,他对人性的认识就非常深刻。不过,我觉得儿童文学在处理人性的问题上,可能比成人文学难度更大。比如如何处理儿童人性中黑暗面的问题,或者说儿童残忍性的问题。我说这个, 主要是我前段时间在看书的时候,看到一个日本儿童文学作家的一句话。他说,儿童的残忍性,只不过是一种“成长力的变异”, 是“美和诗”。到现在我都不是太能够理解这句话。所以,我觉得在处理更深层次的人性问题的时候,儿童文学做起来其实比成人文学更难。

另外,刚才方老师说了,张之路老师也说了,过去我们都把儿童文学看得好像很低,其实我在没有接触儿童文学的时候, 也存在这个偏见。但是在 2019 年,我们第一次召开贝壳儿童文学周的时候,我在那个期间接触到了儿童文学,它给了我很大的震撼。像方老师说的,它能带给我们一种救赎。我举一个例子。我最早看到的儿童文学,是海栖老师推荐给我的罗尔德·达尔的一套作品。刚开始看的时候,我有一种陌生感,实在是太久太久没有读儿童文学了,但读下去之后,真的觉得特别感动,因为它唤醒了我, 唤醒了我内在对于自由的渴望。罗尔德·达尔给我的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笔端的自由。我读完博士后,就感觉自己是有问题的。我觉得我成了一个理性的囚徒,所以那时候读罗尔德·达尔,对我真的是一种巨大的解放。因此,真正优秀的儿童文学,它不只是给儿童读的,它真的也是给成人读的。

秦文君:我写作时忠实于自我,从自己的经历、感受出发去写。写作是很难的,看着很容易的东西,其实存在许多可遇不可求的因素,写的时候也没有很清晰的标准。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人,也没有完全一致的人生经历以及由此生出的感受,我更多地会跟着自己的感觉写。

在相同题材的作品中,除了内容和艺术性,作家的感受、领悟能力和表达能力也决定了作品的质量,我觉得只要磨砺到了一定程度,作家是能拿出具有自己唯一性的作品的。有时候的一些不确定,一是可能下的功夫还不够深,二是艺术积淀还不够。一边下苦功,一边多历练,努力去生活、去阅读, 不断开拓自己,才能为好的作品奠定牢固的基础。

童年是人类最难舍的记忆,也是人生的起点,童年妙趣、温暖的亲情、爱,往往会照耀人的一生。儿童文学作家叙写人生的起点,塑造各式各样的人物,通过丰富的故事、传神的描绘,将情感和内心语言,还有对于爱和包容的诠释、对童年的捍卫融入作品, 也可以说每一本书、每一段文字里都或多或少地会有作家的生活、情感和审美意趣。

因而,构建儿童文学的艺术高度,关系到作家的成长。作家在创造作品的同时,也在间接造就属于自己的人格和境界,构建对世界的更宽广的认知、对人性的博大的理解,形成独特的艺术风格。作为儿童文学作家,需要对儿童内心进行不懈的探索,走近孩子,还原人之初的内心写照,敏锐地穿透浮光掠影,捕捉到儿童的精神世界。当然,书写儿童,要根植于儿童的心灵世界、视角和审美,更要根植于社会和人性,探讨其无限的可能性,准确地把握儿童文学的本质。张炜:我们现在对于儿童文学的认知还有待讨论。有人觉得,要把大量时间投入复杂的、纠缠的、多层次的、需要运用各种文学手段的所谓成人作品的创作,不然就有愧于自己的文学雄心;真实情形可能相反:文学的雄心需要更大的能量,更复杂、更漫长的文学训练,是个人的表达艺术、精神探索、心灵成长达到一个相当的高度之后,才会产生的晶莹剔透、简洁明朗的语言艺术。而它们,常常就属于儿童文学。我们不能因为“儿童”这两个字的界定,就理直气壮地将它变成“非文学”。它的阅读对象其实非常广泛, 除了孩子,还有教育工作者、家长,实际上它总是处于一种“共读”的状态。

观察下来我们将会发现,有什么样的儿童文学,就有什么样的成人文学。儿童文学实际上是理解和观察社会的重要窗口,是某种表征和指标,是社会生存状况和人文精神的综合体现。一个处于现代文明、具有很高人文素质的族群,儿童文学的起点一定是高的;如果它是相对粗陋、简单、鄙俗的,那么这个族群的文明水准就一定是低下的,其创造力一定是萎缩的。

薛卫民:下面我想谈一下儿童文学中的诗。为了表述方便,我们姑且把少年诗、儿童诗、幼儿诗、儿歌,都叫儿童诗。刚才我看大家发言列举的作品,没有一个是儿童诗,这说明即便是在研究者这里,诗可能也是小众的。也正因为这样,《文艺报》从2020 年 5 月起开设方卫平教授主持的“童诗现状与发展”论坛,就十分难得。

儿童诗首先是诗,必须是诗,这方面它没有任何特权和例外。有人拆过“诗”这个汉字的繁体,看到“诗”是言论的“言”和寺庙的“寺”合成的,“寺”也好“庙”也好“教堂”也好,都是连通俗世和天庭的中介。寺庙里的声音就是诗。这样的表述很自然会让我们想到神性。我与卫平不止一次谈过好的儿童文学作品有“神性”。我觉得, 最能够让我们普通人感到有亲和力、有认同感的神性就是“诗性”,有人习惯叫“诗意”。这两天我们随便聊天的时候说,那些很好的诗,有时候就是那么一句、两句,便提供了我们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中所没有的东西。老天也好,造物主、大自然也好,提供给每个人的具体的物质生活和具象生活,面积、体量以及质感都是一样的。只有诗能让写诗和读诗的人在这个基础上还有额外的财富。比如我谈过杜甫的诗,“黄四娘家花满蹊, 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就这么四句,多少年我都不忘, 万紫千红、花团锦簇、如云似霞等是大家都有的,你有我有大家都有。只有“压枝低”, 杜甫有。我看了杜甫这首诗,我也有了。一个“压枝低”,给我的感受就像索绪尔说, “ 阳光照在他脸上,就像耳光一样”。这就是李浩等几位老师都一再强调的陌生化吧。陌生化实际上是在做增量,它在给生活做增量,让生活蛋糕一下子就大起来了。大家都知道,从经济上讲,蛋糕固定了之后, 只能是内卷;你把蛋糕做大了,它就不卷了。发表在网络上、纸媒上的儿童诗,是不是把“诗”这个中心词做好了?中心词做好了之后,再谈修饰词。有人问过我:儿童诗、儿歌的区别在哪里?我思辨能力很差,总希望自己的问题有简洁的答案,我回答别人的问题时也尽可能这样。我说,儿童诗最在意和追求的是意味、意蕴、意境,它用优质、恰当的意味、意蕴营造出意境。儿歌最在意和追求的是情境、情调、情趣,因为小孩子喜欢直观、感性、好玩、有趣。另外,儿歌必须押韵,还要押得特别严整,必须节奏鲜明、抑扬顿挫、朗朗上口。假如我说的这个关于儿童诗和儿歌的衡量尺度获得了大家的共识,那么,与之契合的就是有艺术高度的,反之就是没有艺术高度或者艺术高度很低的。有了这样的评判机制,我们谈艺术高度的时候就可操作,而且可操作性很强。

我特别希望大致有一种可操作性很强的评判机制,而不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想和我一样的人会有很多,我不是个例。从走群众路线的角度来说,哪一种理论能够争取更多群众的支持,哪一种理论就可能走得更远,它也更能有效地评说和指导实践。

方卫平:卫民提到的,当我们在思考一切文学现象或者去谈论文学话题的时候,要有一些核心的、足以概括或者评判这个领域的一些关键的词语或者关键的尺度,其实, 这个工作一直在做。以儿童诗来说,自五四以来,历代儿童诗人或研究者就发表过不少看法。但是,也许是因为我们还缺乏这方面的真正优秀的学者,又许是因为文学生活、文学文本本身永远比概念、标准要丰富和多样,加上审美世界常常见仁见智,所以有关的工作还显得很不够。

说到儿童文学的“神性”话题,我经常在课堂上跟同学们说,大学课堂的魅力之一在于陈述问题的商讨性和不成熟性。如果大学课堂永远只是提供一些标准答案,而不是创造一些思考的可能性或者空间,那么这个课堂是不值得信任的,也可能是没有魅力的。我曾在课堂上用“神性”这个概念来讨论儿童文学的艺术特性,但是前些年我在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个人撰写的《儿童文学教程》时,这部教材里并没有“神性”这样一个章节,因为教材要论述的是特定知识领域公认的知识话题,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常识, 包括前沿性常识;教材要体现学术的规范性和普世性,不适合纳入个人的、非常识性的话题。但我很同意卫民讲的,我觉得“诗心” 也是非常好的一个概念,但这两个概念可能会表达一些不同的指向。卫民自己有一首诗叫《一天和一年》,就有一种特别的童趣、诗性或神性。

薛卫民:孩子对时间概念往往说不出来,但是所有的孩子对这个事都着迷。我说太阳上山下山走一天,野花上山下山走一年。太阳下山了,太阳去看地球的另一边;

野花下山了,野花寄回来洁白的雪片,时间便都具象、感性了。此岸、彼岸是相对的, 小孩可能说不出来这个话,但他知道我这边的太阳去看你那边了,等我看见太阳,你的太阳又来看我这边了;你那个野花给我寄回雪片,现在我是冬天,当我看见野花的时候, 我的野花也给你寄去雪片了。上山下山、此岸彼岸,都含蕴了许多东西。我也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首儿童诗是具有起码的艺术高度的,太阳、野花都有灵性、灵气,而这又仅是用“上山下山”这种人的具体动作实现的,小孩子都熟悉,没拟人也拟人了。所以我认为拟人不仅仅是一种文学修辞,它还像从前的咒语、龟壳上的裂纹一样,是一种与形而上的或者说与天上的事情交谈的媒介。拟人手法是一种万物有灵的媒介。

顾林:听了薛老师的发言,尤其是听了这首诗之后,很受触动,也引发了我一些思考。薛老师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我们在这里谈儿童文学要有艺术高度,要有思想高度,你告诉我艺术高度、思想高度具体有什么指标?从儿童诗的角度说,艺术高度意味着要有意味、意蕴、意境,那么思想要达到什么样的高度?你告诉我。我觉得我被这一问问得有点语塞的感觉,似乎很难具体去回答思想的高度在哪里,只能说该如何去达到这个思想的高度。比如,您是如何在这首诗里达到您所说的意味、意蕴、意境的?我想这可能来自您自身的一种天性、直觉体验, 以及阅读、审美的积淀,就像您刚才说的那首唐诗给您的启发,而作品要想达到一定的思想高度,同样也有赖于天性、直觉体验, 尤其是一种大文化视野下更广博、更深刻的阅读……

薛卫民:刚才我们谈的是今天的话题的最前面四个字:如何构建。构建什么,我们得先把它搞清楚,即艺术高度。艺术高度与什么紧密相关?刚才秀梅主席说,很多成人文学作家开始写儿童文学,很多不是成人文学作家也不是儿童文学作家的人,一上来就写长篇儿童文学作品。我的理解是,没有充分准备、充分训练的写作是可疑的。假定现在我不是大家眼前坐着的人,而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在儿童文学里头四五十年了, 那么其起码具备了秀梅主席刚才讲的文学准备。四十多年里,我既写儿童诗又写普通诗,有两个指标可以证明。我写儿童诗,得过两次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一本是儿童诗集《为一片绿叶而歌》,另一本是儿歌集《快乐小动物》;我写成人诗,参加过1983 年《诗刊》社第三届“青春诗会”。大家都知道, 能参加青春诗会的青年诗人是千挑万选的。在这里我要表达的是,我写儿童诗,起码在写诗的准备、写诗的训练上是合格的。如果我写得好,不奇怪;没写好,说明我基因里的天赋太差了,没办法。

顾林:刚才我们在说如何构建的问题, 也说到了儿童文学的艺术高度,它包括叙事上的智慧、艺术上的技巧,但同时也包括思想的高度问题。思想的高度,它的指标在哪里?这个问题我好像没有直接说到,虽然在我说的三个国外经典儿童文学故事里间接表达了。那么,所谓的思想高度到底有什么指标?在我看来,可能更多地指向在一种宽广的时空视野里更深层的、触及生命根底的哲学性的思考,比如对人性的认知更为深刻、复杂一些,对情感的认知不要局限在狭隘的社会学视域,而要有广博的情怀。所以我原本设想的是,一个作家的作品要想有一定的思想高度,真正地跟世界经典的文学相媲美,那么他就要进行大量的阅读,除了阅读世界范围内经典的文学性作品,还应该阅读大量的思想性文本。这也是方老师在指出中国儿童文学的“致命病症”后提出的对症之药。但薛老师及其诗歌和我自身的体验, 却又让我对这一设想产生了一些疑问。薛老师说他不擅长思辨,但他的诗里却存在一种无可言说的深度,很动人。他不是靠思想性阅读和理性的思辨达到,而似乎更多依靠的是其直觉以及文学性的储备。同时,结合我自身的经验,我也意识到思想性阅读尤其是高密度的思想性阅读有可能对文学创作造成一定的伤害。前面李浩老师谈到,他是一个特别喜欢思想性阅读的人,也特别享受这种思想性阅读带来的智性的愉悦。我知道, 这几年他在文学创作上也有很大的成就,我觉得他在思想性阅读和其文学性创作之间取得了一种平衡,但我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却有很大的困惑。我发现,在写完博士论文之后,我的感性受到了很大的伤害,过度的、高强度的理性阅读以及写作对我的感受力、创造力造成了损伤。我现在好像写不了短文章了,一写就是长篇大论,而且文章显得特别紧。过去不是这样子的。在过去,比如我看一个画展或者一个电影,哗啦啦一篇文章就出来了。可能这个文章写得不怎么样,但那种从心底涌出来的激情和冲动,我觉得非常美好,但现在消失不见了。有句话说,文学是在叛逆理性的地方产生的。对于成人文学来说,这可能是一句过时的话了。比如现代主义文学,它就很亲近理性。中国很多当代作家,像史铁生,他中后期的作品也跟理性走得很近;还有宁肯的《天藏》《环形山》等作品,完全是一种哲学的文学性演绎,当然它也有它的价值。但是,我觉得这句话对于儿童文学创作和儿童文学作家来说,永远是一个金科玉律。所以,我们要求一个作家提升其思想高度,要求其阅读大量经典的思想性文本的同时,也要警惕这样一个问题, 即过多理性的思想性阅读,有可能遮蔽感性,造成审美力、创造力的萎缩。那么,如何在高密度的思想性阅读的同时,能够入乎其内,同时又能出乎其外,达到像薛卫民老师儿童诗那样一种浑然天成、又生动又深刻的境界,对于儿童文学创作者来说,应该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另外,今天我们在讨论“如何构建儿童文学的艺术高度”,但好像主要谈的是儿童文学创作者应该做出的努力,我想这其实并非儿童文学创作者一方面的事情。文学创作是在一个场域中发生的,这个场域方方面面的因素都会影响到作家的创作。要提高儿童文学的艺术高度,除创作者的努力之外, 儿童文学的出版者、评论者也应有所作为。简而言之,无论是创作者还是出版人、批评家,我觉得具有一种自由的理想精神是非常重要、非常可贵的。只有坚守自由原则,以积极的姿态抵御商业文化的冲击,摆脱功利主义的束缚,才能良性互动;在此基础上, 也才有中国原创儿童文学创作真正美好的未来。

薛卫民:你们两个刚才讲的,我在心里头偷偷地认同。儿童文学,如果说它有治愈性,就是你们刚才说的。一个人生理年龄到了一定份上,你想不复杂都不行,你想不世故都不行,那些不用学。但是,怎么从世故回到天真,怎么从复杂回到简单,非常难,只有少数人能做到,而儿童文学可以帮上忙。

路翠江:薛老师这首诗,让我想到卞之琳的《断章》,就是那种感觉,只言片语就足够了——从文学的层面,从想象的、故事的层面,从哲学的、文化的层面,全都包含了。童诗形式轻灵,绝不简单,举重若轻地深藏智慧,是瞬间的发现,更是完完全全的深刻的洞见。另外,比如张炜《寻找鱼王》的“一辈子十里,长辈引领走三里、自己走七里”的人生哲理体会,都是把哲理和智慧融会在流畅简约、看似无形的形式中。

李浩:天衣无缝,显得像是天然的。 路翠江:所以这才叫真正的儿童文学,上乘的儿童文学。

张之路:刚才李浩说的陌生感话题,我们最近看有些书,老出现一个词,叫“知识空载”。我觉得我们现在谈儿童文学的艺术高度,先要谈一谈儿童文学起码要达到什么样的高度。不管是成人文学还是儿童文学, 一篇文章长的也好短的也好,一定要做到言之有物,这是一个起码的要求。刚才我说的知识空载,这个词比较形象,就像我们的孩子盼望着一辆车开过来,一打开车门,发现里边什么都没有,孩子上车胡闹一段下来。但是我们从作家角度来讲,你给孩子带来了什么?我说的知识空载,不光局限在知识上,它包括世界观、思想倾向、作家的追求、作品的艺术感召力,当然也包括人文的、科学的知识,这些都有。我觉得这应该是两层意思:一个是车里什么也没装;另一个是车里装的是陈芝麻烂谷子,对孩子没有什么用处。

我觉得,有时候我们可能失去了对文学的判断力,尤其是有些人经常当评委,以为是轻车熟路,实际上在评书的时候,我们脑子里头或者是表格上规定的思想性、艺术性、可看性,比如电影加个制作,书加个装帧等, 这些都是条条框框的。我们在看书的时候, 实际上都是那几分钟的瞬间感觉,拿来书一看印象不错,看了几句觉得也不错,心里基本上就给出了判断。许多非文学的因素和感觉,非常影响我们现在的书单和评奖。当然, 现在大家也不是靠这个书单吃饭。你评上了奖,我以前是觉得非常羡慕;现在你评上就评上了。但是,我觉得起码要做到:一本书不管是成人看还是孩子看,看完后都觉着得到了点东西。孩子有时候可能说不出来,但孩子看完你的书,哭也好笑也好,都是有意义的;如果能合上书思考一会儿,那更好。

还有一个,在评书的时候,从低幼、小学中高年级到初中,因为涵盖面太大,所以有时候有些问题就争论不休,只能评委自个儿解决,或者读者自个儿解决。一个低幼类的作品,你说它特别好,可能有些人就觉得它非常浅,他们体会不到里边美好的东西, 有时候就会发生争执。刚才谈到思想性,思想性体现在低幼文学里面,可能不是特别容易,它往往是趣味性,还有一种艺术上的默默的熏陶。思想性往往体现在人生的纠结苦闷上,比如刚才表扬《羚羊木雕》,里面写孩子送给朋友的礼物,家长非逼着孩子要回来。还有些比这更深的东西,包括我们社会上一些不好的现象,要不要给孩子看? 1980 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纪初,这些问题其实已经在报纸杂志、在儿童文学界争论了半天,都说可以,比如老母鸡张开翅膀不想让小鸡看身后的东西,实际上小鸡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写还是不写?现在又成了话题。所以在这一点上,我特别希望评论家能够在理论上多给作家以分享,或者当他们的主心骨。

李浩:仔细思量一下,多数我喜欢的大师级作家,多多少少都有对儿童文学的涉及,比如伊塔洛·卡尔维诺、辛格、埃梅, 包括复杂而深刻的萨尔曼·拉什迪,我读到过一本名叫《哈龙与故事海》的童话书,作者就是他。我们这些所谓成人文学的写作者并没有轻视儿童文学的意思,至少多数人没有;我们轻视的大约只有拙劣而低档的写作,无论它来自儿童文学还是其他门类的文学。

谈及艺术高度如何建构,我想先从我个人的阅读中看到的问题入手。我觉得,我们的儿童文学在建构真善美的温暖世界上做得充沛丰盈,这一点不可否认。但是,我的一部分不满足也恰恰在此:有些儿童文学太过于对真善美的简单指认了,似乎只是把这些好词努力摆在外面就完事大吉,这样反而显得很假。故事没有说服力,没有真正动人动情的点,没有打动读者的力量——有些作品,从第一页我就知道作者要告诉我一个怎样的故事,这个故事将用一种老套而木讷的方式再次呈现作者以为的真善美……我觉得这值得我们警惕。我们说的道理,首先要的是我信,真心地信,而且它是从生活的经验和感受中得来的。另一方面,我想我们能不能想办法把“道理”写得深入、深刻,让读者不能也不敢轻易判断。同时,我认为, 千万不要轻视孩子的智力和感受力,他们可能远比我们以为的要聪明、智慧得多。

第二点,我觉得,有一部分儿童文学作家在建构故事的能力上相对贫弱,这部分作家在创作时需要认真对待。有时,在阅读一些文本的时候,我恨不得自己去充当编辑, 大段地删减、杀伐或者试图改写。在这里, 我也多少冒昧地批评一下某些儿童文学批评家和编辑,他们竟然对那么直接的、拖沓的、中断的,几乎造成了垮塌的部分视而不见。在阅读当中,我们见多了沉迷于自我的生活经历而不顾及故事其实在这里已经停止了的那类作品;见多了几个简单的故事一穿插,作家就迷失在丛林中,自己也找不到出口的那类作品;见多了故事、人物即插即用、用过即弃的那类作品;见多了小说的主题露在表面,想办法塞到孩子手里的那类作品——这类作品的主题太过平常,是一些基本的常识,完全没必要编造一个不完美的故事再重复性地拿出来。如果用一个比喻,我把我们的某些小说写作比作是做一个包子: 一个挺大的包子前面全是包子皮,到 100 多页才开始有馅儿,而到 120 页馅儿又没了, 后面又是皮——这样的作品还挺多的。

张之路:我觉得要艺术化一点。不是有个古代的民间故事:咬包子咬了半天咬不着馅儿,突然咬着一个石碑,上面写着“此处离馅儿还有 300 米”。

李浩:第三点,我还想强调一下现代性。尤其是在当下,世界风云变幻,科学技术急剧发展,我们需要一些现代思维,即前沿的、前瞻性的思维,它对保障我们小说的新颖性和启示性有重要价值。小说要面对过去——我们人类的来路和记忆;小说要面对现在——我们的情感生活和精神生活;它还需要面对未来——这一朝向也是文学不可忽略的应有之意。有时候,我们是不是应当想一想:未来的人,未来的聪明孩子——我们的书应写给他们。我们希望孩子们一代比一代聪明,一代比一代智慧,一代比一代更有深度。我想,我们的作家包括儿童文学作家,都希望未来的孩子,一百年、二百年之后的孩子还能阅读我们的书,并能从中汲取他们想要的滋养和趣味。在这一点上,我们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而且,我们还要考虑,在孩子们进行阅读的时候,他们的背后站着家长。我们也要有能力说服家长,并对他们进行启发和教育。

年轻的一批儿童文学作家,就我目力所及,像陈诗哥、王璐琪、贾为、木也、赵卯卯、张艺腾等,已经呈现出令人可喜的苗头, 真希望他们快速地成长起来,为我们的儿童文学创作注入活力和新的可能。

王秀梅:李浩兄刚才谈到了故事。我觉得故事很重要。作家不是故事记录员,但不管是成人文学还是儿童文学,都要有一个特别好的故事。而写好一个故事,细节又十分重要,作家要很用力地去想怎样把作品的细节写好。我突然想到刚才提到的埃梅,他写过一只鸭子。这只鸭子经过漫长的思想准备后,开始了一场旅行。之后,他一句话就把旅行的过程描述完成了:这只鸭子“昂首向前,头也不回;但因为地球是圆的,三个月之后,它回到了离开前的地点。”可是在这句话之前,埃梅花费了大量笔墨来写其他动物怎样跟它告别,怎样倾诉离别衷肠,怎样表达殷殷期待。一句话写完了旅行,留下了极大的空白和张力,读者的阅读期待和落差带来了巨大的想象空间。故事的设计和文学的技术技巧非常重要,假如每一个故事里面都有一个这样的细节令人难忘,这个作品就成功了百分之八十。

这也是礼物的一部分方卫平:最后我也想讲一个小故事《这也是礼物的一部分》。

这是发生在夏威夷一个偏僻的海滩上的故事。老师在课堂上跟孩子们解释为什么会有圣诞节礼物,老师说,因为它表示我们对上天降临的欢迎和我们彼此之间的爱。圣诞节到了,男孩杰克带来了一个闪闪发光的贝壳送给老师。老师说:“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贝壳,你从哪里找到它的?”杰克说: “我听老人们说,在二十多英里外有个叫库拉的隐秘海滩,那儿有时会出现这种贝壳。” 老师说:“哦,它太美了,我会一辈子珍惜它的,但你不应该为此走那么远的路。” 杰克仍然记得老师讲的赠送礼物的那一课, 说:“老师,走路其实也是礼物的一部分。”

今天我们谈论童年,谈论儿童文学的艺术高度,让我也想起了文学艺术史上的很多佳话或者段子。比如现代美术在其发展过程当中,从印象派到野兽派,从马蒂斯到毕加索等,他们不断地表达了这样一种观点:我从儿童的涂鸦那里学到的,比我在所有艺术学习当中学到的东西还要多;学会了像孩子那样作画,用了我一生的精力;等等。这样的观点,遍布近代美术的发展史与艺术大师的夫子自道中。

所以,这个例子本身就说明,童年的涂鸦和游戏中充满了艺术的真谛和奥秘。在早年的阅读当中,我读到过这样一个例子: 瑞士现代儿童心理学大师,也是哲学家、发生认识论的创立者皮亚杰,有一次碰到了爱因斯坦,他们相互交流各自领域里的研究心得。皮亚杰介绍了他在儿童涂鸦研究当中对儿童心理和认知的发现,爱因斯坦听完以后感叹道,看来研究原子跟研究儿童游戏相比不过是儿戏。这句听起来有点绕的话,体现了一个现代物理学大师对于一个儿童心理学家在儿童游戏研究当中所洞察到的关于童年、关于人类生命奥秘的那种惊叹。我想, 我们今天坐在这里的交流、探讨、聆听,还有两年一度的贝壳儿童文学周,也是我们朝向童年和儿童文学的跋涉和致敬。这种跋涉和致敬,也是我们献给童年和儿童文学的礼物的一部分。

(录音整理:戚晓烨、郭道鹏、丛敏,统稿修订:方卫平)

责任编辑:夏海涛   吕月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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