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呈现
扛着铁锨进城
刘亮程
对一个农民来说,城市像一块未曾开垦的荒地一样充满诱惑力。
十几个月前,我正是怀着开垦一片新生活的美好愿望来到城市。我在一家报社打工。我发现编报跟种地没啥区别。似乎我几十年的种地生涯就是为了以后编报而做的练习。我早在土地上练过了。我把报纸当成一块土地,经营时很快便有一种重操老本行的熟练和顺手顺心。而且,感到自己又成了一个农民。面对报纸就像面对一块耕种多年的土地,首先想好种些啥,尔后在版面上打几道埂子,根据“行情”和不同读者的品味插花地,一小块一小块种上不同的东西。像锄草一样除掉错别字,像防病虫害一样防止文章中的不良因素,像看天色一样看清当前的时态政治。如此这般,一块丰收在望的“精神食粮”便送到了千千万万的读者面前。就这样,三个月后,我结束了试用期,开始正式打工。我编辑的文学、文化版也受到读者的喜欢和认可。
这次小小的成功极大地鼓励和启发了我,它使我意识到我的肩上始终扛着一把无形的铁锨,在我茫然无措、流浪汉一样沿街漂泊的那段日子,我竟忘了使用它。记得有一个晚上,我梦见自己扛一把铁锨背着半袋种子走在寂静的街道上,我在找一块地。人群像草一样在街上连片地荒芜着,巨石般林立的楼房挤压在土地上,我从城市的一头流浪到另一头,找不到一块可耕种的土地。最后我跑到广场,掀开厚厚的水泥板块,翻出一小块土地来,胡乱地撒了些种子,便贼一样地溜了回去。醒来后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肩膀,我知道扛了多年的那把铁锨还在肩上。我庆幸自己没有彻底扔掉它。
经过几个月浮躁不安的城市生活,我发现生活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原以为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静下来仔细看一看,想一想,城市不过是另一个村庄。城里发生的一切在乡下也一样地发生着,只不过形式不同罢了——
我握过的那些粗壮黑硬的手,如今换成了细皮白嫩甚至油腻的手。
我在土墙根在田间地头与一伙农人的吹牛聊天,现在换成了在铺着地毯的会议室一盘水果、几瓶饮料和一群文人商客的闲谈。
我时常踩入低矮土屋、牛圈、马棚的这双脚,如今踏入了豪华酒店、歌舞厅——我并没有换鞋。我鞋底的某个缝隙中,还深藏着一块干净的乡下泥土,我不会轻易抠出它,这是我的财富。
每个人都用一件无形的工具在对付着生活和世界。人们从各自的角角落落涌进城市。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携带着他使唤顺手的一件工具在干着完全不同的活儿。只是他自己不察觉。而我呢,是扛着铁锨——这件简单实用的农具在从事我的非农业的工作和业务。我的同事常说我能干,他们不知道我有一件好使的工具——铁锨。铁锨是劳动人民的专用工具,它可以铲、可以挖、可以剁,万不得已时还可当武器抡、砍。但是使唤惯铁锨的人,无论身居何处,他们共同热爱的东西是:劳动。
对一个农民来说,城市的确是一片荒地,你可以开着车,拿着大哥大招摇过市。我同样能扛着铁锨走在人群里——就像走在自己的玉米地里一样,种点自己想种的东西。上月回家,父亲问我在城里行不行,不行就还回来种地,地给你留着呢。走时还一再嘱咐我:到城里千万小心谨慎,不能像在乡下一样随意,更不要招惹城里人。我说:我扛着铁锨呢,怕啥。
(选自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有删改)
“智读”文本
内容概要
《扛着铁锨进城》这篇散文以夹叙夹议的方式行文,其“叙”的内容主要包括:“我”怀着开垦一片新生活的美好愿望来到城市,在一家报社打工;“我”发现编报跟种地没啥区别;回顾茫然无措、流浪汉一样沿街漂泊的那段日子,“我”发现自己竟忘了使用那“无形的铁锨”;“我”悟出城市不过是另一个村庄,城里发生的一切在乡下也一样地发生着;“我”因为有一件好使的工具——铁锨而得到同事好评;“我”以“我扛着铁锨呢,怕啥”来回应父亲的嘱咐。作者始终以一个农民的眼光来看待城市,深切地表达了自我独到的心得与真实的体悟。
主旨揭示
“扛着铁锨”是一种劳动态度,更是一种生活态度,也是作者在城市里独特的存在方式。本文中,作者选择“铁锨”这一意象作为身份的标志性符号,并赋予了它特定的情感内涵:正是这把“铁锨”,让作者在现实生活与心灵归属的矛盾中拓展了自己的生命空间,维护了生命的质量和尊严。全文没有波澜起伏的内心冲突和尖锐的文化对立,而是在舒缓又质朴的叙述中展现了一个农民与城里世界相遇时的精神指向。
写作借鉴
刘亮程的散文运笔流畅舒缓,质朴从容,仿佛是乡村天空下的阳光,给人一种特别舒适的感觉。细细品读《扛着铁锨进城》一文,不难发现其语言表达饶有个性,与内容相得益彰。仅就文章第二段以及第五至七段来说,主要运用的表现手法有:①比喻。如“像锄草一样除掉错别字,像防病虫害一样防止文章中的不良因素,像看天色一样看清当前的时态政治”,将种地、编报两种不同的工作巧妙地联系在一起,突出了二者的相似之处。②对比。如“我握过的那些粗壮黑硬的手,如今换成了细皮白嫩甚至油腻的手”,从“形式不同”的角度,具体比较城市生活和乡村生活,读来生动而真切。
模拟演练
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
A.作者以一个农民的眼光来看城市。在他眼里,城市是一块充满诱惑力的待垦的荒地,与乡村的事情是一样的,只是形式不同罢了,就像自家的土地,可以种自己想种的东西。
B.文中“我梦见自己扛一把铁锨背着半袋种子走在寂静的街道上”的梦境描写既写出自己没有找到工作时的失意怅惘,又引出了下文的“扛了多年的那把铁锨还在肩上”,表明“我”保持着劳动的本色。
C.刘亮程的散文,貌似是对生活的随意书写,但其实字里行间都透出了哲理的意味。他把自己定位在一个农民的角色上,肩上的铁锨是他战胜困难、创造美好生活的武器。
D.本文通过今昔对比表明体面、繁华的城市生活只是乡村生活的翻版与延续,而“我”在情感上依然归属于乡村,写出了作者对土地的依恋,对故乡的思念,表达了浓浓的乡愁。
2.下列对文本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扛着铁锨进城”是作为农民的刘亮程与世界相遇的方式,同时也是本文的一个独特的写作视角——以一个农民的眼光来审视城市。
B.“铁锨”这一意象已经成为作者身份的标志性符号,并赋予它特定的情感内涵,展现了一个农民与世界相遇时的精神指向。
C.本文生动地表现了一个初入城市的农村青年对于城市的复杂心理:既自卑又自信,既怯懦又勇敢。
D.“扛着铁锨进城”,写出了身为农民身份的城市边缘人对城市文化的抗拒与向往的矛盾心理。
3.“我鞋底的某个缝隙中,还深藏着一块干净的乡下泥土,我不会轻易抠出它”一句中的“泥土”有什么内涵?为什么“我”舍不得抠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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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铁锨”这一意象是本文的标志性符号,结合文本,请联系生活,谈谈你对作者从乡村到城市始终“扛着铁锨”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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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演练
老人与树
家 正
老人躺在乡卫生院的病床上。床头立了个架子,架子上吊了个瓶子。老人望着瓶里的水一滴一滴流进自己的血管里。医生说:“无大碍,挂了水,病自然也就会好的。”老人将信将疑:“七十出了头,死也值了,还花这个冤枉钱!”他瞥了医生一眼,一副来去无牵挂的样子。话虽这么说,其实,并非如此。
老人原有个不算热闹也不算冷清的家。老伴走得早了点,但儿子、儿媳还算孝顺,孙子聪明乖巧,特让他欢欣。后来,儿子、儿媳去城里打工了,老人开始觉着这小院子有点冷清了。不过,还有孙子呢。孙子小时候成天跟着他,缠着他讲这讲那。后来,孙子上学了。再后来,孙子考上大学,也进城去了。老人心里牵挂,但并不怨孙子。
老人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总能够找到开导自己的理由。孙子不在,还有门前那棵老榆树呢。这棵老榆树有多老,老人也不清楚,反正自己光腚时就在树下玩耍了。那树干粗得三个小孩都抱不过来,树干上长满了老疙瘩,树冠覆盖好大一片地,乡亲们坐在树下乘凉聊天。春天里,满树挂着一串串的榆树花,那淡淡的清香,满村都能闻着。榆树的花、叶子、树皮都可以充饥,那几年灾荒,这棵老榆树救了村里不少人的命。
孙子走后,老人去看老榆树的次数明显多了。他常常扶着树干,望着远处的山路,一待便是大半天。人们问他“望儿子还是望孙子”,他总是回道“谁都不望,看树呢”。这话一半真一半假。说谁都不望,是假;说看树,那倒是真话。老人祖祖辈辈住的这片山地,土少石头多,满山长的尽是荒草和一些歪七扭八的灌木,极少像样的大树。这棵老榆树可算得上是村里的宝贝了。几十年来,村上的老人一个个都陆续地走了,比自己老又比较熟悉的,也就是这棵老榆树了。儿子、儿媳,特别是孙子,离家去城里以后,老人的魂好像就拴在这棵老榆树上了。
可是,谁会想到,老榆树竟然也离开他进了城。那天,从市里开来一辆大吊车,把老榆树连根挖起,拖到城里去了。老人平时沉默寡言,这次忍不住了,冲着挖树的人责问道:“这树碍你们啥事啦,大老远跑来动它?”一个小伙子笑着回道:“老爷子,这树有福气啊,市长请它去城里住啦!”另一个中年人解释,原来市里要创建生态文明城市,正在突击购树、栽树。这棵树市里可是花了大价钱,村里准备用这笔钱为村民打一口水井,今后,再也不必跑好几里山路去挑水了。老人无言以对。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市长为城里人做了好事,村长为村里人做了好事。道理似乎明白了,可老人心里老是憋屈得慌。自从老榆树被拖走,老人像掉了魂似的,丢三落四,恍恍惚惚,竟不知这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
春天又来了,老榆树又该冒出新芽了,那盛开的榆树花又要串串挂挂,满树摇曳了。老人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得进城去看看那棵老榆树了。
老人还是好多年前去过市里,这次一看,委实让他吃惊不小。城里的高楼变多了,马路变宽了,路边的树木整齐挺拔。市中心新建了一个好大的广场,老人边看边估摸着,这么大一片土地,如果种庄稼,一年该会收多少担粮食哦!老人顾不得细想,他的心思在老榆树。
广场四周是一个环形的林带,全是新栽的树。他一棵棵看过去,多是银杏、香樟等名贵树木,只是不见他的老榆树。他仔细寻了一遍,仍然不见踪影。他问正在给树浇水的园工:“可有榆树?”那人指指不远处一个角落,回道“那儿好像有棵榆木疙瘩”。老人径自朝广场边上走去。没多远,老人在众木林立之中一眼就认出那疙瘩累累的老榆树了。老人不觉加快步伐赶过去。走到跟前时,老人不禁愣住了,远望是它,近看又几乎认不出来了。主要是那庞大的树冠没了,树干上面那繁密而舒展的枝杈被截得七零八落。最让他诧异的是,树干上还吊着两个水袋子,在给树挂水。老人面对着老榆树,坐了好一阵,然后起身,摇了摇头,便离开了。
折回途中,又碰上那个园工。老人犹豫一下,忍不住问他:“小师傅,这树干吗要挂水呢?”那园工向他解释:“树和人一样,肯定是有麻烦了,挂水是救它的命呀!”他指着老榆树,叹了口气道:“这么老的树,搬动移栽,水土不服,要遭一劫了!”老人没声响,脚步明显沉重起来。老人回家不吃不喝,倒头睡了三天。村支书听说后,赶到家里,摸一下老人额头,大喊一声:“送医院!”
老人躺在乡卫生院的病床上。床头立了个架子,架子上吊了个瓶子。当瓶子里的水就要滴完的时候,医生进来了。老人一改原来那副无所谓的样子,郑重地问医生:“大夫,这挂水,真的就那么顶用吗?”老人态度的转变令医生甚为惊奇,但他并未多想,只是笑笑:“当然。”老人脱口又问:“那么,树呢?”“树?”医生怔怔地望着老人,一头雾水。
(选自《光明日报》,有删节)
1.本文在叙述顺序上有什么特点?试分析作者选择这种叙述顺序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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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作品结尾一段写“医生怔怔地望着老人,一头雾水”,请问医生为什么会“一头雾水”?试分析这个结尾的深刻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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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读2-读3版
参考答案
《扛着铁锨进城》
1.D(“写出了作者对土地的依恋,对故乡的思念,表达了浓浓的乡愁”不妥,本文作者是以一个农民的眼光来审视城市,表达作者在城市世界中的生活方式是努力劳动,铁锹成了这种生活方式的外在的符号标志,而非思乡之愁。)
2.C(“既自卑又自信,既怯懦又勇敢”错,作者没有自卑和怯懦心理。)
3.①灵魂深处的质朴与纯洁。②它是一个人最宝贵的品质,是“我”不可或缺的精神财富,虽然工作环境变了,但“我”决不会把心灵中最美好的东西丢掉。
4.扛着铁锨是一种劳动态度,更是一种生活态度,是作者在城市里的独特的存在方式。“扛着铁锹进城”意味着自己保持着热爱劳动、踏实工作的精神与品质。有了这种品质,在城市生活就不怕任何困难。这句话表现了作者对自己精神品质的自信。作者用从乡村到城市始终“扛着铁锨”来启发世人不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持着热爱劳动、踏实工作的精神与品质,始终对生活充满自信。
《老人与树》
1.本文采取的叙述顺序是插叙。文章开头写老人住在医院里挂吊瓶的情形,然后用一句“其实,并非如此”,将时间拉回到以前,插叙老人和树的渊源,结尾又返回开头写老人挂吊瓶的情形,使全文浑然一体。作用:①有利于突出“挂吊瓶治病”这个“一事双关”的事件,从而突出文章主旨;②有利于设置悬念,吸引读者往下读;③使文章显得情节曲折,不至于平铺直叙;④使文章的结尾更加发人深思。
2.本文开头写老人对挂瓶子打点滴“将信将疑”,“一副来去无牵挂的样子”;结尾却写老人“一改原来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接受了打吊瓶的医治,并且问医生打吊瓶“真的就那么顶用吗”。医生只是为老人态度的转变感到惊奇,而不知道老人是想到自己和老榆树的症状是一样的(都老了),如果自己都站不起来,老榆树同样会站不起来,所以才问了这么一句话。医生当然不知道老人这句问话的真正意思,所以面对老人的问答“怔怔地”,陷入了“一头雾水”中。在这里,作为治病者的医生被作者暗喻为我们这个时代担当“治疗”城乡现代化与建设“病症”责任和使命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