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枪

2023-04-29 00:44:03老舍
关键词:五虎断魂镖局

经典呈现

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枣红色多穗的镖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

谁不晓得沙子龙是短瘦、利落、硬棒,两眼明得像霜夜的大星?可是,现在他身上放了肉。镖局改了客栈,他自己在后小院占着三间北房,大枪立在墙角,院子里有几只楼鸽。他把小院的门关好,熟习熟习他的“五虎断魂枪”。这条枪与这套枪,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带,给他创出来“神枪沙子龙”五个字,没遇见过敌手。现在,这条枪与这套枪不会再替他增光显胜了。只有在夜间独自拿起枪来,才能相信自己还是“神枪沙”。在白天,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 他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

王三胜——沙子龙的大伙计——在土地庙拉开了场子,摆好了家伙。抹了一鼻子茶叶末色的鼻烟,他抡了几下竹节钢鞭,把场子打大一些。放下鞭,没向四围作揖,叉着腰念了两句:“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向四围扫了一眼:“乡亲们,王三胜不是卖艺的。有爱练的尽管下来,王三胜以武会友,有赏脸的,我陪着。神枪沙子龙是我的师傅:玩艺地道!诸位,有愿下来的没有?”他看着,准知道没人敢下来,他的话硬,可是那条钢鞭更硬,十八斤重。

王三胜,大个子,一脸横肉,弩着对大黑眼珠,看着四围。大家不出声。他脱了小褂,紧了紧深月白色的“腰里硬”,把肚子杀进去,给手心一口唾沫,抄起大刀来:

“诸位,王三胜先练趟瞧瞧。不白练,练完了,带着的扔几个;没钱,给喊个好,助助威。这儿没生意口。好,上眼!”

大刀靠了身,眼珠努出多高,脸上绷紧,胸脯子鼓出,像两块老桦木根子。削砍劈拨,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忽忽直响。刀顺过来,猛的一个“跺泥”,身子直挺,比众人高着一头,黑塔似的。收了势:“诸位!”一手持刀,一手叉腰,看着四围。稀稀的扔下几个铜钱,他点点头。“诸位!”他等着,等着,地上依旧是那几个亮而削薄的铜钱,外层的人偷偷散去。他咽了口气: “没人懂!”他低声地说,可是大家全听见了。

“有功夫!”西北角上一个黄胡子老头儿答了话。

“下来玩玩,大叔!”王三胜说得很得体。

点点头,老头儿往里走。这一走,四外全笑了。他的胳臂不大动;左脚往前迈,右脚随着拉上来,一步步的往前拉扯,身子整着,像是患过瘫痪病。蹭到场中,把大衫扔在地上,一点没理会四围怎样笑他。

“神枪沙子龙的徒弟,你说?好,让你使枪吧;我呢?”老头子非常干脆,很像久想动手。

“三截棍进枪吧?”王三胜要看老头子一手,三截棍不是随便就拿得起来的家伙。

老头子又点点头,拾起家伙来。

王三胜努着眼,抖着枪,脸上十分难看。

老头子的黄胡子一动:“请!”王三胜一扣枪,向前躬步,枪尖奔了老头子的喉头去,枪缨打了一个红旋。老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将身微偏,让过枪尖,前把一挂,后把撩王三胜的手。拍,拍,两响,王三胜的枪撒了手。场外叫了好。王三胜连脸带胸口全紫了,抄起枪来;一个花子,连枪带人滚了过来,枪尖奔了老人的中部。老头子的眼亮得发着黑光;腿轻轻一屈,下把掩挡,上把打着刚要抽回的枪杆;拍,枪又落在地上。

老头子扔下家伙,拾起大衫,还是拉拉着腿,可是走得很快了。大衫搭在臂上,他过来拍了王三胜一下:“还得练哪,伙计!”

“别走!”王三胜擦着汗,“你不离,姓王的服了!可有一样,你敢会会沙老师?”

“就是为会他才来的!”老头子的干巴脸上皱起点来,似乎是笑呢。“走,收了吧,晚饭我请!”

“你老贵姓?”他问。

“姓孙哪,”老头子的话与人一样,都那么干巴。“爱练,久想会会沙子龙”。

“孙大叔贵处?”

“河间的,小地方。”孙老者也和气了些,“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不容易见功夫!说真的,你那两手就不坏!”

王三胜头上的汗又回来了,没言语。

到了客栈,王三胜说明来意,沙老师只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没别的表示。

王三胜心中不平,但是不敢发作,他得激动老师:“姓孙的一个老头儿,门外等着老师呢;把我的枪,枪,打掉了两次!”他知道“枪”字在老师心中有多大分量。

客人进来,沙子龙在外间屋等着呢。彼此拱手坐下,他叫三胜去泡茶。三胜希望两个老人立刻交了手,可是不能不沏茶去。孙老者没话讲,用深藏着的眼睛打量沙子龙。沙子龙很客气:

“要是三胜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纪还轻。”

“教徒弟不易!”孙老者说。

“我没收过徒弟。走吧,这个水不开!茶馆去喝,喝饿了就吃。”沙子龙从桌子上拿起缎子褡裢,一头装着鼻烟壶,一头装着点钱,挂在腰带上。

“我来为领教领教枪法。”

“五虎断魂枪?”沙子龙笑了,“早忘干净了! 早忘干净了!告诉你,在我这儿住几天,咱们各处逛逛,临走,多少送点盘缠。”

“教给我那趟枪!”孙老者抱了抱拳。

沙子龙下了台阶,也抱着拳:“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

孙老者的胡子嘴动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到屋里抄起蓝布大衫,拉拉着腿:“打搅了,再会!”

沙子龙把客人送到小门,然后回到屋中,对着墙角立着的大枪点了点头。

王三胜们都不敢再到土地庙去卖艺,大家谁也不再为沙子龙吹腾。“神枪沙子龙”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 不传!”

(有删改)

经典赏析

——赏析老舍《断魂枪》

《断魂枪》一文,从题材的角度,可以将其定位为武侠小说。然而,该小说里的武侠世界却不是金大侠、古大侠笔下英雄辈出、笑傲江湖的武侠世界,而是一个走向没落的武侠世界,不见了茫茫江湖的刀光剑影,只剩下末路英雄的无奈与执着。

文章开头一句话: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这看似是对一个客观事实进行简单描述,但其背后却是一个阔大的时代背景,这时“东方的大梦”被人由外至里地惊醒了,惊醒这个大梦的是那些拥有“不同面色的人”,是那依旧还热着的枪口。在热武器盛行的时代里,沙子龙的“五虎断魂枪”无法再为他增光显胜,他“神枪沙子龙”的英名,他的走镖事业,他的江湖生涯……他的世界被狂风吹走了。这样一位武侠高人,放弃了自己毕生所爱的枪法,安安稳稳地开起了客栈。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出于他个人意愿的主动选择,而是被无情的时代更迭裹挟着不得不做出的改变,这样的“不得已而为之”就变成了一种无可逃脱的悲剧性的生命体验。

沙子龙不仅将镖局改成了客栈,他更是不承认自己收过徒弟,对于任何功夫上的讨教也是不理不睬,“不传”二字道尽所有。于是,对于沙子龙这一形象便有了多种不同的看法。有人说,他是在进行一种绝望的抗争,即时代抛弃了他,他就不给这个时代留下任何东西。还有人认为,他坚决不传“五虎断魂枪”的态度是对待民族传统文化的消极保守心态。当真如此吗?如果这样,“神枪沙子龙”的形象怕是要被所有人诟病的。但是,文中如何写沙子龙呢?他“像霜夜的大星”般的眼睛却没有发生丝毫的改变。“霜夜”必定是冷寂而黑暗的,而“大星”一定是明亮而耀眼的。在“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的时代里,他清醒地认识到以“五虎断魂枪”为代表的旧的武侠时代已经终结。“像霜夜的大星”的眼睛,表明他是一个具有清醒意识的时代先觉者,他所做出的任何改变,都是基于对当下的清醒认知。

老舍先生的《断魂枪》虽然将背景放在了那段屈辱的历史之上,但它的主题绝对不是如何去挽救民族危亡,而是当我们的优秀传统受到冲击的时候我们该如何做。这一点,值得我们深深思索。

【作者简介】

老舍(1899-1966),

小说家,剧作家。 原名舒庆春,字舍予,北京人。满族。1924年去英国任教,后参加文学研究会。回国后任山东大学教授。1936年起专事创作。1946年去美国讲学。建国后曾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协副主席。曾获北京市政府授予的人民艺术家称号。著有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剧本《龙须沟》《茶馆》等。

(供稿 山西 赵慧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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