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子的忧伤

2023-04-29 02:55:11钱金利
天津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蜉蝣萤火虫飞翔

宵行: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

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燿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诗经·豳风·东山》

须夏夜,须乡下,须天黑如墨,须紫微、天璇、瑶光、天狼、牛郎、织女……星辰棋布,镶缀其上。夜空如一个硕大的盖头。我站立在星空之下,伸手,摘一颗闪闪发亮的星,装入小药瓶。再伸手,又摘一颗,又装入。夏夜的萤火虫,和星星一样闪亮,在夜空划出一条美妙的弧度。我在弧度的尽头,伸手托举,像一颗流星坠入大地。萤火虫飞得不快,亦不重,伸手可摘,举手可托。我从夜空中摘下一只一只萤火虫,装在褐色的小药瓶,挂于帐顶。于是,帐似穹庐,整夜闪闪烁烁,像在星空下入眠。梦里,漫天飞翔的流星。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夜里,梦里,有人唱着儿时的歌谣。萤火虫提着心爱的灯笼,踽踽而飞。孤独,从容,带一点儿淡淡的忧伤。我喜欢这样一种简单而美丽的忧伤。虫虫有虫虫的忧伤,人类有人类的忧愁。各自忧各自的伤各自的愁,互相映照,互不侵犯。

“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燿宵行。”三千年前,在人类的儿童时代,一个男人的歌声,亦是如此简单而忧伤。

有人说那是《诗经》,我说,那是歌。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这是一个出征的男人,有着沧桑的歌喉。“慆慆”是久,是很长的时间。到底多长,唱歌的人说,是三年。“慆慆不归”。三年,他在人海中努力地挥动着臂膀,像萤火虫挥动着翅鞘。对虫子来说,翅鞘,是护身的甲胄,是作战的刺刀。这个男人,除了血肉和骨头筑就的臂膀,没有甲胄,亦没有武器。但他仍不懈地努力地挥动着,以血肉和骨头去征战。他的血肉就是甲胄,骨头就是武器。战场,漫无边际,人潮如海。身陷战场,他只是一朵浪花,一只虫子。他唯一可以望见的光,是家,是妻子。这光,像星光,一路指引着他。

这一天,他终于飞过茫茫的大海,飞过战场。在星光的指引下,在一只宵行的指引下,他要回家了。他要唱一首美好的歌谣,他一边走,一边唱。一边唱,一边走。他用歌声想象一次美好的重逢。他说:“果臝结了果实,挂在屋檐下。”果臝是栝楼,葫芦科的植物,它的藤蔓爬到了屋檐下,结了果,是到了夏天了。挂到屋檐下,说明这个屋檐,荒芜了。然后又唱“夏日多雨,室内生了地虱,蜘蛛在大门口结网,野鹿在院子里乱窜,萤火虫一闪一闪在夜空下孤独地前进。”

“宵行”是萤火虫。宵是夜,在夜里行走的虫子,和星辰一起赶路的虫子,充满了诗意,也充满了忧伤。男子日夜兼程,想象那个“慆慆不归”的家,爬满了藤蔓和蛛网,没有灯光的夜晚,只有萤火虫为它点一盏小小的灯笼。孤独而忧伤。

刚结婚就踏上慆慆征途,彼时的欢声笑语犹在耳边,但现在,那个遥远的家,那个即将重逢的家,让他如此想念又如此害怕。近乡情怯,三年过去,那个没有手机,没有朋友圈,连书信都无处投递的年代,他不知道那个家那个日思夜想的她,此时,是如何模样?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慆慆不归”,此时得归。一个战场,深如大海。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再辽阔的大海,也有涯岸。终于过去,男子的内心,是高兴的。像一只虫,提着心爱的灯笼。他在夏天的夜里穿行,夜色不能阻挡他回家的脚步,荒凉也不能。他唱着:“家里再荒凉也不可怕,因为有她可以怀念”。她在,就一切都在。对远征的他来说,她是唯一的灯塔,爱是唯一的灯笼。提着一盏爱的灯,他一路前行,无所畏惧。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我想起乡下那一闪一闪的萤火虫。那一闪一闪的光,据说,是求爱的信号。儿时,夏夜,那些爱的信号,如此强烈,一双双,一对对,和星辰一样闪闪发亮。我穿行在这些爱的星辰之间,如同梦幻,如入星辰大海。

现在,梦醒了。回不去那個夏夜,找不见那些闪闪发亮的宵行。不清楚它们只是丢失了心爱的灯笼,还是丢失了爱情。而我,已经到了不相信爱情的年纪。

读《豳风·东山》,不落泪。

蝤蛴:美目盼兮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诗经·卫风·硕人》

白,柔,肥,美。蝤蛴是条虫,漂亮的虫,过去又称“木蠹”,蠹,即蛀虫,过去,凡蛀蚀器物的虫子,皆称蠹。蝤蛴住朽木,食木心,穿如锥刀,身长足短,洁白无毛。至春雨后化为天牛,两角状如水牛,因可飞天,故,称“天牛”。天牛带盔,色黑,有白点,盔下有翅。若放大万倍亿倍,想象一只牛在天上展翅而飞的模样,实在骇人。

吹牛不奇怪,人人会吹。飞牛很奇怪,因为没见过。天牛与蠹,实在有天壤之别,不清楚造化是何等奇功?茧可化蝶,亦可化天牛。说起来,蝴蝶被诗而歌而咏者不少:

蝴蝶生来只爱花,春工描样作奇葩。庄周有梦何曾觉,冰雪肌肤落几家。

花有何用?因为漂亮,摆在那里,看看,赏心悦目。所以爱花者不少。咏蝶者不少。蝴蝶搭配花,是绝配。咏蝶者多,咏花者自是更多。咏天牛没怎么听过。咏蠹者,估计更少。因为蠹是害虫。木蠹、竹蠹、书蠹,大的、小的、粗的、细的,活着的、死去的,家具桌椅常用器物,什么都蛀。我给妻买一牛角梳,坚如玉石,近日梳发,发现蛀虫在柄上开了一个圆孔,摸去,边缘锋利如刀,无法想象这个蠹虫柔软肥美的肉体如何钻透这坚硬冰冷的牛角?若是放在人类身上,这个小小的蛀虫是完美诠释了“以柔克刚、坚韧不拔、水滴石穿”等等优秀品质,可大书特书,但因是蛀虫,所以,无人赞美,无人歌咏。但古人不同。三千年前,诗人还没戴上分色的眼镜,没把蝤蛴作害虫看待。诗人以“蝤蛴”作比,比喻美人的脖子,因为他只看到了蝤蛴之美:白,柔,肥,美。如果把它放大,再放大,白嫩、柔软、圆润、丰腴,好一节美人脖!

古人与现代人审美不同,万物有灵,与人同,都是自然生养。以蝤蛴比喻美人脖,也是十分自然。在诗人眼里,蝤蛴不仅有好看的皮囊,也有芬芳的灵魂。说它是条漂亮的虫子,是真漂亮,从里到外的漂亮。所以,诗人说,这个美女,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都是以自然之物作比。荑是白茅的嫩芽,白而软而嫩。凝脂是冻结的油脂,白而光洁。我们本地称皮肤光洁为“绨”,很好是“煞煞绨”。如油脂凝固,就是煞煞绨,极好的皮肤。脖子像蝤蛴,是白而圆润,色彩好,手感也好。牙齿像瓠瓜子,是白而齐整。螓是一种蝉,知了猴,形容此女子额头宽广、光洁。蛾眉,现仍有说,形容眉毛弯而长。如此比喻下来,把白茅嫩芽、油脂、蝤蛴、知了猴、飞蛾集于一个女子的头部,以现代审美看,怎么组合,都像是一个怪物。但显然,诗人说她很美。诗人是把自己能够想到的所有自然而美好的东西都赋予了她,让万物在她的美丽之上获得了一种新的美好。这些审美虽与今日相距千年,但有一点仍相通,那就是“白”。一白遮百丑,这个女子的皮肤好得不得了,白而柔而嫩而滑,且百分百纯天然。

这个硕人,高而大而白而纯天然的女子,放在今天,不一定能入美女之列,但那在诗人眼中,没有办法再美了。所以,惊现神来之笔:“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万物有灵。一个感性的诗人,他与万物是相通的。这是作为一个优质诗人必备的灵气。但在那个灵气还十分充足的年代,诗人也自觉灵气不够用,“白茅、油脂、蝤蛴、知了猴、飞蛾”,他已经把所有的能想到的美好的物事都搬出来用到了一个女子的身上,最后,还是不够。对于女子的笑容,他已想象不到可以用什么来作喻,他只好动用了一个“倩”字。倩是一个美好的字,由“人”“青”二字组合,年轻的女子,让人想到青春、活力、美好,含苞待放。关键是含苞待放。查字典,倩有“含笑”之意。“含笑”,着一“含”字,含而不吐,如花开而不放。一朵笑,含在酒窝,深深浅浅,令人沉醉。有一种花,就叫“含笑”,可以看看含笑花,想象一朵笑,开在女子脸上的样子。

再写眼神。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此女子有两扇纯净的“窗子”。诗人不写眼睛如何硕大,如何乌黑发亮,如何似一汪秋水。只写一个“盼”字,没有大小没有形状没有色彩,却超过任何大小任何形状任何色彩,因为可以自由想象。“盼”,写的不是形,是神。“盼”,是一只想飞又不敢飞的小鸟,是想捉又捉不住的蝴蝶,所有完美的大小、形状、色彩,都在这一“盼”之间展现,可以是任何大小,任何形状,任何色彩,或者说,此时,站在这句诗的面前,我们已经不再关心这双眼睛的大小形状色彩,我们只会想象,这个“盼”的眼神是何等动人心魄。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诗人以自己的方式精准地传递了自己认识的外形之美,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传神之笔,传递的是神态的美好。画形容易画神难。形是载体,神是目的。画形是工匠,画神是大师。“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三千年后,读到这八个字,我仍心动不已。相信每个人眼前,都会出现一幅画面,且各不相同。

蜉蝣:浮生若梦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诗经·曹风·蜉蝣》

曹国,小,辖今山东西南部,为西周十二诸侯之一,“襟带河济,扼控鲁宋”,居要冲。看地图,都城陶丘在济水之滨。中国古代有五岳四渎,为华夏山川河流代表。五岳都熟,不说。四渎是江、河、淮、济,即长江、黄河、淮河、济水。后黄河改道,济水不存。曹国源于公元前1046年,为周文王嫡六子曹叔振铎封地,后止于宋景公,亦不存。此后,两千多年,多少王侯将相,风起云涌,各主沉浮,如今,亦不存。历史常常惊人地相似,在存与不存之间反复游走,重复。

蜉蝣源于两亿年前,朝生而暮死,以一日甚至几个小时,经历生与死的一生。苏轼有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意为像蜉蝣之于天地,像一粟之于沧海。何其渺小。很奇怪,十分弱小,却历时弥久,存到如今。

当年,曹国临济水,气候适宜,水泽遍地,适宜人类生存,亦适宜蜉蝣生存。蜉蝣很多。想象,春末,初夏,五月的黄昏,夕阳正好,蜉蝣出游,遮天蔽日。蜉蝣喜欢在黄昏来临前出游。我喜欢把这样一次出游,称为“壮游”,一次明知没有归程的出游。含有很深的悲壮的意味。为这一次出游,蜉蝣已蓄力多年。蜉蝣的幼虫要在水里生活两三年。两三年的积累,只为这一日的壮游。所以,出游前,蜉蝣要把自己打扮漂亮。蜉蝣打扮,与人类略有不同:它的打扮,不是穿上一件衣服,而是脱掉一件衣服。虫脱衣,称“蜕”。人类穿衣,自衣前开襟,从后往前穿;脱衣,自前往后。蜉蝣的衣服是在身后开襟,自后往前脱,似人类“倒剥衣”。人穿一件,漂亮一些;蜉蝣蜕一次,漂亮一层。蜉蝣这一生,据说要蜕数十次。最后一次最为重要,脱下这一件外衣,只剩下美丽。

这一份漂亮,《诗》(《诗经》)中有说:“衣裳楚楚”“采采衣服”“麻衣如雪”。衣服很漂亮,白如雪,明如镜,滑如丝,楚楚动人。蜉蝣这件衣服,有机会去看,白而亮,透明到几近虚无。黄昏,夕阳把红与黄的浓烈的色彩,涂抹在这一份透明之上,于是,这件漂亮的衣裳,有了更为华丽的外表。漂浮在古老济水之上,像一道透明而古老的霞光。

李时珍《本草纲目》:“蜉,水虫也,……朝生暮死”。刹那的火花,瞬间的灿烂,几亿年过去了,一直如此。但自有了人类,观此刹那美丽,禁不住忧伤:“心之忧矣,於我归处?”意即“感叹其生苦短内心充满忧伤,我将如何安排人生的归宿?”后“归息”“归说”,意同。

人一旦追问自己:“你是谁?你往哪里去?”内心的忧伤便深入骨髓,无法遏止。人这一生,于历史,于天地,不比蜉蝣长。虽然美丽,如泡沫,似烟花,转瞬即逝。这一份事关美丽的忧伤,让人动容。

事实上,蜉蝣并不忧伤。阮籍一句:“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深懂蜉蝣内心,短命者的内心。譬如蜉蝣,譬如秋蝉,譬如蟋蟀。对于蜉蝣来说,生命何其短暂,根本无从叹息。若叹息,按朱自清先生的说法,“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旧戏里说,时光闲抛易掷,又是一年春天。蜉蝣没有戏本,蜉蝣也没有叹息的时间,它要的,是如何把这短暂一生过得灿烂美丽。没有办法,长是一生,短也是一生。一百年是一生,一日也是一生。蜉蝣、蟋蟀、秋蝉,或蚂蚁,或人,或大象,或虎豹,或一朵花,一棵草。无论大小,不问长短,都需努力活着。只有努力,方能活着。既积蓄多年,这一日,成为一生,也成为一个节日。这一日,蜉蝣不吃不喝,只是穿着漂亮的雪衣,只是飞翔,不停地飞翔。然后,恋爱。飞翔着恋爱,恋爱着飞翔。

蜉蝣的爱情是会飞翔的。它在飞翔中寻找爱情,在飞翔中恋爱,在飞翔中与爱人结合。三千年前,曹国,济水,天空飘满了爱情。

这是一场充满了仪式感的集体爱情。虽昙花一现,虽浮生如梦,虽美丽中难免悲壮,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向着最美丽的方向出发,在最美丽的时刻,突然逝去。

美丽,是方向,也是归宿。虽短暂,也要竭尽全力。为了美丽。

完成结合。雄虫死去。雌虫产卵。雌虫亦死去。向光而生,为光而死。集体死去。河流之上,漂着一层华美的尸体。这一日,也是鱼们、鸟们的节日。初夏,正是鸟们育雏的季节,仓庚、喜鹊、白头鹎,在空中就餐。济河,铺开一条硕大的餐巾。这一日,不用很多努力,只简单飞几个来回,就把鸟宝宝喂饱了。剩下的时间,可各自畅享。在鸟的一生中,这样丰厚的日子不多,要好好珍惜。不过,鸟们的食量有限。剩下的,鱼们接盘。鲂、鲤、鳟、鲈,各色鱼群,在黄昏的水面,悠游,吞咽,饱食终日。美丽变成美食。

人类,站立济水之畔,想到自己的归宿,美丽而忧伤。人生苦短,浮生若梦。若论忧伤,人这一辈子,真正高兴过几回?若论美丽,这辈子,真正美丽过没有?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这一生,虽短,至少美丽过一回了,并且,把这一份美丽,传递给了下一代,一代传一代,传递数亿年。想象一份数亿年绵延的美丽,是何等的美好。

钱金利,笔名半文,杭州人。曾在《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星火》等发表习作,有作品被《散文选刊》《读者》等选载,有作品入选《中国散文年选》《新散文百人百篇》等。

责任编辑:王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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